向一盏灯靠近

2009-03-16 09:57蔡永祥
金山 2009年2期
关键词:一盏灯话筒右手

蔡永祥

这两个普通的阿拉伯数字,在我的心里一闪,我就想到了计算机软件里的编程数字,这两个给了计算机生命的数字,此时,竟然在我的心里闪亮起来……

我是偶然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时发现他的!当时,他正在一座公用电话亭前,用力地打着电话。是那种旁若无人的用力,这样的场景,我也遇到过不少,有的人生怕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打起电话都是扯着嗓子喊的。

我只是下意识地瞄了他一眼,但很快,我的眼球就被他的长相和装扮吸引住了。这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身材魁梧,阔额方脸,头发长而乱,像个鸟窝,浓密的络腮胡子,已经很长,可以和萨达姆媲美,冒一看还真有点像萨达姆。

我判断这是一个乞丐了。我想,一个乞丐也应该有家人,也是有权利给家里打电话的。职业的习惯,使我想听听他给家人都讲些什么。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飘忽不定的迷惘。而当我注意观察他时,让我震撼的是他一直在重复着的动作和语言:第一个动作是用左手取下电话,右手摁一下开关键;第二个动作是用右手捋一下左手上的袖子,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动作,由此而显出摩拳擦掌和义愤填膺;第三个动作是专注地摁键,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他很准确地很用力地摁下了“1”,然后再很准确地很用力地摁下“0”,也就是说他只摁了这两个数字;第四个动作就是作讲话前的准备工作:左手将话筒靠近左耳,还需要说明的是,他只是将话筒柄靠近了耳朵,其实,话筒和听筒的方向均朝外,即使话筒里有声音,他也是听不到的。接着,右手叉腰,身子略略右转,面朝路人来来往往的方向,这使得他的讲话,能够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第五个动作就是讲话,他的声音尽管很高,但让人听来却是不那么清晰。在我听了数遍以后,我才隐约听到了他第一句说的是“110吗?”第二句是“抓某某家的小女儿”,还听到了卖水果的卖香蕉的什么的。讲完,从第一个动作的后半部分开始,也就是用右手摁一下开关键,再重复前面的动作和语言……

可以确认他不仅仅是个乞丐了!他穿着已经被雨水和尘土浸染了数百遍的破旧的衣服,上衣当然是有袖子的春秋装之类,尽管我看到他的时候是盛夏的7月,他只是半敞着怀,并不特别在意天气的闷热和阳光的毒辣,那只义愤填膺时捋起袖口的左手臂,露出不少因为瘙痒而被指甲抓挠过的痕迹,光脚穿着一双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棕色(已经变成褐色)皮凉鞋,卷起的裤腿处,露出一双粗壮的小腿,尽管上面粘着一些马路上常见的黑色的泥垢。脚下放着一只讨饭用的瓷盆,瓷盆里放着一双短短的竹筷,瓷盆旁边放着一根竹竿。他要竹竿干什么?是用来探路的还是用来防身的?仔细看了竹竿的颜色后,我猜测可能是用来翻垃圾的。

“唉,真是可怜了!”看到我正在关注他,旁边一位看自行车的中年妇女,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原来,这个打电话的男人曾是个摆水果摊子卖水果的,一家子原本生活得好好的,哪知道自己的老婆(他叫她涂二家的小女儿)和一个搞水果批发的有钱的老板跑了,他由此精神失常了。

“已经在外面晃荡了四五年了,发病的时候就说要打电话给110,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几个月,原来是在别的地方打,大概是看到这里人多,就固定在这里打了,每天要打五六个小时,有的时候是从早上5点连续打到下午3点左右。作孽啊!”中年妇女叙述时,我听到了一些同情,也听到了一些嘲笑。

就在我看着他这不正常的举动时,我的内心深处某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曾经有着多么幸福温暖的家啊!凌晨拿货,白天摆摊,晚上回家,年轻貌美的老婆早就做好了饭菜。他一边喝着老婆早就倒好的酒,一边吃着老婆精心做的菜,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啊!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个搞水果批发的坏家伙,勾引了他的老婆,曾经恩爱的家没有了,曾经的亲朋好友没有了。他恨啊,恨那个勾引人的老板,恨见异思迁的老婆!在他现在已经变得简单的思维里,只有110,才能够给他解决心头之恨,才能够给他带来生活的光明。他给110打电话,没有低三下四,也不需要看人的白眼,他尽可以用命令的口气,用指使的语调跟110说话,还可以用叉腰、昂头等身体语言对这一段台词加以表演。嗓子越讲越亮,心里头也越讲越亮,几个小时下来,不需要喝一口水,讲累了,口干了,肚子也饿了,就拿起要饭的瓷盆,找饭去了。

仔细看他经常打的那部电话,1和0两个数字,在12个按键中,显得特别精神,铝质的按键,被磨得亮亮的,涂着红漆的字,深嵌在键里,放着神采奕奕的光芒,对比下的那十个被氧化的按键,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两座亭子的电话共有四部,都是IC电话,如果拨打110,是不需要插卡的,多亏了他只是拨打了10,电话永远没有打通过。我在想,要是他每次都打通了电话,还不知道要把110的同志们忙成什么样呢?

他打电话的整个动作流程耗时约12-15秒(因为他有时要作左顾右盼状而稍微浪费几秒钟),几乎不停顿地重复,内容也是一字不差。也就是说一分钟他要打4次,一小时打240次,按每天打6小时计,一年要打518400次,5年要打259万次,若是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他没有发病,也已经打了100万次以上。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计算出这个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的数字呢?面对着如此真实的世界,我在想:精神的力量有时是多么的伟大和可怕啊!当他的世界只有迷惘,只有深嵌在骨髓里的恨或者说是无奈,而110能够像一盏灯在远远地照耀着的时候,一切的努力,哪怕再枯燥再辛苦,都是为了靠这盏灯近一些,更近一些!

大概过了半个月,在原来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他了,找看自行车的妇女打听,才知道他已经换到另外一个地方打去了。仔细看被他打过的电话机,1和0依然放着光芒,这两个普通的阿拉伯数字,在我的心里一闪,我就想到了计算机软件里的编程数字,这两个给了计算机生命的数字,此时,竟然在我的心里闪亮起來,我多么希望他那生命编程里已经混乱了的1和0,能够得到重新编排啊!

但愿他能够好好地活着,但愿他也许不长的生命旅程里,那一盏灯始终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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