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流不息

2009-03-16 09:57孙玮芒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眷村野孩子玩伴

孙玮芒(台湾)

眷村孩子野性十足,总会找到一条发泄的管道。在我们的村子,大圳是野孩子的天堂。大圳从石门水库奔流而下,汇集自大汉溪上游的圳水,肥沃了整片山谷的农田。流域的农人本本分分地引圳水灌溉田亩,大圳流过我们村子的山脚下,却成为大江大河的象征,制造了种种事件,产生了种种传说。大圳的水有两个成人的身高那么深,在山脚下转了个大弯,流得像部队紧急集合那么急,变得凶暴无情。村里曾经有名小学女生,受了长辈的气,一时忿怒难平,投身大圳自尽。附近驻军一名士官长路过,仗义相救,也赔上一条性命。也曾有不谙水性的一群孩子在圳边嬉戏,其中一个失足落水,玩伴下水救援,一个接一个,一口气去了四五条人命。大人在营日子多,在家时间少,野孩子爱冒险游大圳,每年夏天,大圳都要死几个人,虽然画着骷髅头的牌子在圳边竖起,也挡不住。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时常站在山头,远远望着山脚下那一条碧绿的圳水,还有远看像小人国一般的野孩子们,一一从岸上跃入水中,消失了身影,稍后又在大圳另一端浮起,攀着圳壁上岸,仿佛历经一场重生。后来,我由大人带着到山下郊游,过大圳桥的时候,更忍不住停下脚步,任凭轰轰的水声灌进耳中,瞧着那些大孩子怎样玩那种惊险又诱惑的游戏。

圳水先经过两座桥,才变成脚下湍急溅涌的漩流。先是水桥,紧接着就是我站立的陆桥。大圳流经此地,遇到地层塌陷,当初施工人员就搭建了这座密闭的水桥,引导水流凌空越过塌陷的溪谷。水桥外形像火车厢,却有三节火车厢那么长。游大圳的孩子下了山来,走过水桥,像走过火车厢的厢顶。从上游下水,钻过里面漆黑如山洞的水桥,在陆桥下的浪花中浮出,再奋力泳向圳壁,抓住钢筋造的扶梯爬上岸,赤条条的身子,带着无惧死亡的神色,煞是神勇。他们把这种游戏叫“钻洞”。我深深迷上了他们在恶水中的逍遥劲。

我们家四个孩子,在小学里每学期拿校长奖,倒是邻居眼中的“乖孩子”,不同于那些野孩子。可是我每到夏天,总是背着母亲,到村子附近鱼埤里玩水,回到家怕给发现,内裤湿答答也不换,用胯间的体温烘干。鱼埤的水又腥又浑,游来游去老踩到烂泥,我不时听见大圳轰轰的水声在召唤,向往那碧绿的水色,跳进去凉彻筋骨的感觉。升上初中的那年夏天,我终于加入野孩子群。

岸上离大圳水面还有一个成人高,第一次下水,知道手脚摆动就能使身体漂浮,一点不像大人说的那么危险。野孩子之一并且表演一手“特技”:在岸上树荫下卧读武侠小说,突然来个“鲤鱼打挺”,连人带书一起跃入水中,武侠小说举得高高的,掷回岸上,滴水不沾。有时大伙玩得兴起,在岸上戏打群架,把弱小的丢进圳里,看他像只小土狗挣扎上岸。主戏当然是“钻洞”,野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入水桥入口的瀑布,欢度节庆般的吆喝声比人先进洞,回荡四壁,是对安全世界的嘲笑,也是自我陶醉。头几回我还不敢“钻洞”,怕那水桥吞掉性命。玩伴教我,进洞以后,有两道浪,在每一道浪之前潜泳,头才不会撞到顶壁;出了水桥与陆桥,要避开两侧的漩流,顺着主流到了水流平缓的地方再游上岸。我便由玩伴带头,学习“钻洞”。

圳水进洞之际,由于水位突然降低,形成弧形水坡。洞里一片漆黑,从洞口即可听得圳水四壁回响,湍流不已地在等待祭品。以前在上游落水的人,一旦被冲进水桥,就会杳无踪影,尸体要在好几公里以外才会由拦水坝拦下来。那时我却不假思索,紧随玩伴溅起的水花一跃而下,对准洞口,顺流而去。

那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感到身体在灵魂之前漂进桥洞,那一霎间,我诧异自己为何来此,为何做此事,就像遭到巨祸,或是身处异国般地难以置信。我只记得在反弹浪之前潜泳,浮水之后奋力向前方的光明挣扎。在湍流中,狂暴的水声充满了整片脑海。抬头忽见前方玩伴已扑通扑通地游向岸壁,便重新鼓起了勇气,划动四肢,摆脱两侧漩流,在水流平缓处抓到扶梯上岸。我抖落一耳水珠,用小碎步跑在悬空的水桥之顶,奔回上游跳水处,感到超凡的喜悦。这喜悦,完全不需要他人的掌声来肯定,是何等自足啊!

原来,冒险并不是那么困难。只须经历一阵隔世之感,对自己施加轻微的压力,就能完成一件大事。玩伴们以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迎接我这个会读书的“好学生”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知道我属于他们。这群人后来的发展,我略知一二:有的做了“太保”,犯案累累;有的做了海员,飘洋过海;有的上了军校,意气风发。只有我当上知识分子。而我当时游大圳的方式,与他们稍有不同之处,乃是我会老远地走到上游再下水,任凭少年的身躯仰面漂流,看那两岸树影流逝,天空云影变幻,恐惧着不可知的未来……

我游大圳的事不久就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半信半疑,免不了整天唠叨,只是父亲长年在营,对四个孩子只能采放牧的方式教养。幸好两个弟弟并不像我,没跟着到外头撒野。在举家迁出眷村之前,大圳整整伴我度过了三个夏天,其间发生过两次意外。

有一回,我不甘每次出了水桥都得避开漩流,便直接从桥上对准出口的漩流跳下去。我低估了漩流的力量,一下子就给卷进水底,虽然用脚探到圳壁,奋力一蹬,也只能浮上来片刻,又被卷入水底。如此数回,但觉天旋地转,那种不知身在何方的隔世之感,愈来愈浓。有个玩伴机警,奋身朝着我跳下来,借着落水的力量把我推出漩流,我这才恢复意识,顺流游上岸。这倒也吓不了我们,游大圳的游戏规则里,救人与被救是稀松平常的事。

另一回对野孩子而言才教吓人。父亲从外岛回家休假,我也耐不住,偷溜出来游泳。正在浪花里逍遥,忽见山头多出一个熟悉而可怕的身影,恰是父亲寻我不见,闻风赶来逮人。野孩子们见状,个个面色凝重。我们在“无父”的世界闯荡,终究逃不了父权的审判。村里有的人家会把孩子吊起来打,有的人家会拿炽红的火钳惩治当太保的孩子……这回父亲倒出乎意料,没有拿出家法,仅仅罚跪而已,斥责我时还面带得色。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在大陆撤退时,还游过长江。也许我是我家中最野的孩子,与他最为肖似,教他一时举不起棍子。

可是,我依旧抗拒不了冒险的诱惑,否定不了血液里的野性。在往后的岁月,我更投入了各式“禁止游泳”的深渊,时而困顿于劫难,时而陶醉于飞升,让父母焦心,妻子忧烦。我自己则自私地丰富了生命,自认经历了完整的人生旅程,即令横死亦无恨憾。而我在其他的眷村孩子身上,也曾见证类似的野性,湍流不息。这种野性,使眷村孩子投身政坛成为“街头小霸王”,投身新闻工作成为毁灭禁忌的健笔,也会使迷途的眷村孩子犯下轰动一时的滔天大案却面不改色。追溯这野性的源头,也许是我们的父辈从辽阔的大地,从阵仗杀伐的历史带出来的。我从童年的大圳认识自己,认识了眷村孩子的宿命,却仍未摆脱对自身野性的恐惧,只是深深相信:再大的险境总有尽时,一旦度过了短暂的隔世之感,反观一切,原来都是易事。

(本辑选自台湾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台湾现代散文精选》/阿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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