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杰
插图/谭正文
互相依存又格格不入、一起生活但不同待遇——城里人看农民工,近在咫尺,又盲人摸象。
印度有一位叫阿贾的教师说,印度是一头大象,走路速度不如中国快,但胜在够稳。
印度人把涌入城里打工的农民称作移民工;中国人对进城农民的称呼有一套自以为是的进化:盲流、捞佬、民工、打工仔、农民工、外来工、外来务工人员、新市民。
作为世界上最长的宪法之一,1949年的印度宪法写着:“一切公民均享受在印度领土内自由迁徙,在任何地方居住和定居的权利”;作为宪法序言长达1900多个汉字的中国,1954年第一部《宪法》曾规定,公民有居住和迁徙的权利——直到1958年正式确立了户口迁移审批制度,1975年的修正《宪法》取消关于公民迁移自由条文。
印度人因此有足够理由说:我不理解中国的农民工为什么受歧视。这不是推理,而是一句和“大象比喻”一同登上《国际先驱导报》的话。我们大可嘲笑印度教师:走得慢的不一定是成熟的大象,也可能是保守的乌龟;我们也大可嘲笑印度人:住在孟买贫民窟的农民工,真的没有受歧视?
印度人去看中国的农民工,距离甚远,是盲人摸象;中国的城里人去看中国农民,近在咫尺,其实也是盲人摸象——农民工表面上是弱势--群体,实质是城市化的利基;农民工表面上是特别一群,实质大多为穷人一脉——人大代表大可为农民工的称呼更替而慷慨陈词,建筑工地大可将“民工之家换成“员工之家”,但决定农民工地位的永远不是他的抬头——舆论可以呼吁改善进城农民的地位,法律能够保护进城农民的权益,道德却做不到让世人不去歧视穷人。
是为一个全体利益与个人权利纠结之年代。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城里人与农民如此需要被对方理解。在急速城市化的中国,进城农民与城里人的关系是一个最矛盾的时代寓言:他们互相依存,又格格不入;他们一起生活,但不同待遇;他们不可分割,却壁垒分明——他们穿越彼此生活,却如雾里看花;城里人对这个共同生活超过30年却依然被称为“新市民”的阶层,有油然而生的困惑,是为十个误读。
误读一:他们不该拿高薪
曾有上海钟点工李芳向媒体讲述了她眼中的几个“不明白”。一不明白:“就两个人,哪需要那么大的房子?”二不明白:“花那么多的钱,却养只什么都干不了的动物?”三不明白:“那么好的饭菜,怎么说倒就倒了?”
同工不同酬是农民工在城市里遭遇的最现实问题。他们走向和城里人同样优厚薪水的路线是漫长的:新华网曾公布一个青岛农民工进城17年的工资“路线图”——1991年:打工要交“保证金”,每月工资330元;2005年跳出“永远是临时工”宿命,工资单越拉越长,月收入超过3000元;2007年冲破户籍门槛,完成“农民变市民”的转身;2008年1月,领到7378元月薪。
误读二:他们不能作为结婚对象
有男青年向情感热线讲述了自己的一次感情经历;他来自农村,与一位昆明姑娘谈过恋爱,但姑娘的父母要求很高,要求他必须有房有车,后来他才明白,姑娘的父母其实是不希望女儿和来自农村的他谈恋爱,最终他选择了放弃。男青年在电话里几乎要哭:“我在昆明多年了,不愿意放弃多年来打下的基础,可是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呢?”“嫁给农民,就等于嫁给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新结婚时代》里如是说。2009年,北川一名受灾农民赵兴武与来自天津的志愿者晓雪在灾区偶遇并最终决定结婚。但这个社会迎接他们婚姻的,首先不是祝福,而是一场争论。有人说王海钨《新结婚时代》写的就是“城乡结合部”婚姻如何破产崩盘的,那还不如说物欲城市里的爱情是如何破产崩盘的。
误读三:他们比城市工人幸福
《2005年社会蓝皮书》公布“2004年中国居民生活质量报告的结果显示:近八成居民感到生活幸福,农村居民幸福感强于城镇居民。中国社会科学院一项研究报告也显示,对比城市工人,农民工在社会安全感、公平感、满意度、过去生活评价、未来生活预期等多个方而都表现得更加积极,他们的幸福感更加强烈。
农民工看起来比城里人更容易满足。心理学家沙连香对此有一个解释,在城镇人看来不值得幸福的事情,但农民工可能看法就不一样。2007年,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23日发布《进城务工农民子女的城市生活适应性研究》课题报告,七成左右的农民工子女觉得生活比较幸福,近八成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但在“幸福”的标题下,角落处的内容亦应引起注意——和城市少年儿童相比,农民工子女的主观幸福感和自尊要相对低,多数孩子存在身份认同矛盾,近九成认为自己不是北京人,一成以上表示自己既不是北京人,也不是老家那里的人。
误读四:他们增加了城市的犯罪率
广州市公安局最近对9万旅客进行抽样调查,发现2009年春节后往广东的外来人员中,四成目的地为广州,如果找不到工作,会有六成受访者选择留下一段时间。警方即刻对可能的治安压力表示担忧。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治安系教授王太元教授说过,“犯罪是社会管理的成本”。江苏海安法院刑庭庭长杨吟东认为农民工犯罪之所以居高不下,农民工合法权益得不到有效保护是引发犯罪的直接原因。
误读五:他们的性问题自己会解决
据说有外来女工甚至认为凉茶可以避孕,因为凉茶注明了“孕妇忌用”。世界工厂东莞曾对外来工性问题进行过问卷调查,发现外来工的性观念趋于开放,但普遍存在性压抑——对于“来到东莞,你有过性生活么?”这一问题,近四成人表示“基本上没有”。
禁欲的世界工厂是没有人性的世界工厂。东莞一度建夫妻房解决外来工性问题,但作用杯水车薪——专家分析,打工仔多数单身,已婚的也没有条件让家属随行;他们没有固定的住处,难以找到对象解决性生活问题;即使碰到合适对象决心安定下来,登记结婚仍然很艰难——须发回原籍户口所在地办理。
误读六:他们随时可以回家种地
在乡村,网易创始人丁磊投资猪场成IT养猪人,瞄准高端猪肉市场;在城里,早就不养猪的农民扛着装满饭盒的大纸箱,穿梭于叫中关村或电脑城的lT人聚散地——农民工被吸纳到城市化进程之中,但又未被城市化;既然法律与城市管理未让他们成为“市民”,既然乡村还有广阔的机会,他们为什么不回去?跟城市贫民比起来,他们不是还有退路吗?
四川有调查称76.2%乡镇干部住在城市,更多的农村人已经成为了城市回不去的人。处身城市社会保障之外的农民工,尤其是第二代农民工,身份上是农村人,心理上却是城市人。但让他们回不去的,除了心理问题,还有更多——包括农村与城市教育长期得不到缩小之差、农村与城市生活水平之差,包括农民的失地问题。
误读七:给他们同城待遇是钱外流?
浙江省瑞安市曾推行农民工子女就学同城待遇政策,却遭遇尴尬局面:借读的孩子以每年4000人的速度递增,学校超负荷运转,孩子仍然络绎不绝。本地人反对把自家小孩和农民工孩子放在一个班,反对声音认为“同城待遇”不过让政府的钱外流。
“同城待遇”贵在一个“同”字,难亦在一个“同”字。在快速的城市化进度中,农民工是春天的播种者,却无缘于秋收:同工不同酬,没有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子女就学艰难——对中国更多的“新市民”而言,生活的考验除却低微的收入与高企的CPI,除却衰老、疾病与失业,除却子女那无可寄予的未来,也许还包括那些声调甚高,实质捂紧钱包、斤斤计较的“同城待遇”。
误读八:他们的下一代不该赖在城里
2008年,上海时隔三年终于再出现了一篇70分满分的高考作文。这篇作文的题材是对农民工子女的观察与关爱,深具社会责任感——早有调查指出,农民工子女的最大心理问题之一,是对所在城市的陌生感,缺乏自己融入其中的认同感。
本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农民工在城市诞下了第二代——他们习惯城市,不会种地;他们在名义上不属于这个城市,但身心都不再属于农村;他们从未想过去做飘一代,但城市的现实让他们大多是无根草。有评论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中国大城市没有产生贫民区的原因,皆因农民工从来就是“非市民”——他们根本从未属于过这个城市。
误读九:他们抢了城里人的工作
浙江、深圳、厦门等地正用“居住证”代替“暂住证”,农名工正成为“杭州新市民”、“新绍兴人”。已达2.26亿之众的农民工,是城里不容忽视的新社会阶层。但有统计显示,在全国1.3亿外出农民工中,大约有15.3%的农民工因全球金融危机失去了工作,或者没找到工作;金融风暴让中国劳务输出大省节前提早出现返乡大潮,其中近50%的人处于失业或半失业状态。
农民工返乡,压力最大的是当地政府。新加坡《联合早报》在今年2月有署名文章认为,中国农民工目前再就业的主要问题和解决方案都是在大都市,而不是在内地小城镇,更不是农村。农民的再就业需要城市提供的,其实记之日“公平”二字——《人口与劳动绿皮书(2008)》指出,要缩小城乡之间的收入差距,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劳动力市场的分割问题,形成一个一体化的劳动力市场,使农民有更多的进城机会,而且是平等的就业和公平的收入待遇的机会。
误读十:他们没有什么好学习的
经济观察报有文章认为网络公司盛大其实是在向农民学习——中国农民在家里既种粮食又种蔬菜又养鸡又养鸭又养猪,有的还同时养牛养羊,有着家庭农业的“多元化”,“和很多80年代早期的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形不似而神似”。
崔永元说过,宁可女儿是个快快乐乐的农民,也不希望她是个忧郁的知识分子。城里人或可从进城农民身上学到更多——有网络帖子说农民最喜欢嘲笑城里人几件事:出门打的,却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手机里存了两三百个电话号码,没有一个是邻居的;管儿子叫“小兔崽子”,管宠物狗叫儿子……他们的乐观与直接,他们的耐力与抗力,他们的善良与简单,他们长期坚持与甘于寂寞的能力,或是此浮躁社会与紧缩生活的逆水行舟之法。
80后农民工没有根
文能
他们已经把自己认定成城市人,却保有很多农民的特征。这些人正处在精神上的成长期,如果没有人去公平对待他们,很可能他们自己就枯萎掉了。
在主编《打工族》的过程中,我有机会接触到了不少的农民工,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跟自身利益和生存密切相关的一些问题,比如涉及到他们就业和生活的那些政策法规的变化之类的。但是在我看来,有一个潜在的大问题,可能他们自己也很难清晰地表达出来,就是农民工这个群体跟他们所在的城市社会的融合问题。我们的读者群主要是80后这一代农民工,这些人也是构成当今农民工的主流人群,珠三角这一带大概就有几百万。这代人有一个什么特点呢?就是他们大多是在城市降生,或从小就跟随自己的父母在城市生活,他们已经把自己认定成城市人。现在国家有针对农民工的“返乡创业计划”,其实这是对他们父辈而言的,至于他们自己根本就没有要返乡的念头。如果说他们的父辈对乡村的“根”还有很大的认同的话,那么80后的农民工对他们的“故土”和“根”却是隔阂而淡漠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的城市并不接纳这批人,或者说接纳也是被动和带偏见地接纳,这就造成了他们一方面工作生活在城市里,但又很难融入现在城市的主流人群,这就是目前80后农民工的一个生存困境。我在主编这本杂志以后,发现了一个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到的现象,就是这代农民工比他们父辈的文化素质要有很大的提高,眼界也更开阔,他们大部分都是网民,经常上网。他们上网并不仅仅只是简单地收发邮件和聊天,这其实是他们试图融入这个城市社会的一种方式,这些年轻人已经有了这种意识。
另一方面,这代农民工身上也保有很多农民的特征,比如教育程度低、生活在底层的自卑感等等而且他们长期跟随父辈过着一种漂泊的生活,他们的秩序观念很弱。这些特质跟城市不兼容,所以一旦进入城市社会就必然会发生摩擦和碰撞,激发出他们一种叛逆的情绪,最后导致某些重大社会问题的产生。
农民是一个极朴实的群体。他们为我们的城市、为这个社会和国家付出和承担过太多太多,但反过来,我们对他们的回馈和关注却少得可怜。我们对这代农民工的精神世界关心得太不够。80后,甚至90后现在也出来了很多打工的,这些人正处在他们精神上的成长期,同时他们又要面临复杂陌生的城市社会以及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和歧视,如果没有人去公平对待他们,很可能他们自己就枯萎掉了。
(文/边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