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夏天,当遍地的高粱、玉米长起来的时候,我离开家乡的平原,到几百里外的山区去当煤矿工人。在此之前,我一心二心想走出去,以摆脱我们那里缠人的黏土地。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想通过非正规渠道走出去,差不多像登天一样难,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当成流窜犯给捆回来。而正规渠道少而又少,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是乡下的年轻人每年唯一走出去的机会。我连续两年积极报名参军,并被允许参加体检。我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我父亲历史上有些问题,征兵办公室一对我进行政治审查,就把我刷了下来。当兵不成,当工人的机会被我抓住了。十多年以来,这是外地的工矿企业第一次到我们公社招工,每个大队只有一个名额。因我和我们大队的会计关系比较好,他把招工的消息及时透给了我。我马上买了一盒香烟,分别找到大队支书和大队长,给他们每人递了一颗烟,便把当工人的名额争取了过来。负责到我们公社招工的只有一位中年人,他一再说明,这次招收的是煤矿工人,要到很深的井下挖煤,工作很艰苦,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他的意思是提前给我们打预防针,免得到了井口,腿肚子转筋,再跑回来。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能让我出去,什么活儿我都能干,什么苦我都能吃,什么危险我都不畏惧。我不认为到外边是去下井,相反,我觉得我的老家才是井。我的老家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在老家那口枯井里,我被憋闷得都快喘不过气了。离开老家,我总算从井里出来了,并如同插上了翅膀,颇有些天高任鸟飞的感觉。
我们公社有三十多个大队,那么这次所招收的工人就是三十多个。一天下午,在炽热的阳光下,我们被安排登上一辆敞着口子的卡车,卡车准备先开到县城,在县城住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与其他公社所招收的工人一起拉到矿区。在三十多位同乡里,我原以为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是呀,我们公社的地面那么大,一个大队包括四五个村庄,才招收一个人,谁能认识谁呢!然而,当我背着粗布被卷儿攀上卡车的车厢时,发现有一个人好像有些面熟。稍停片刻,我回过眼再看,就把这个人认出来了,他叫杨泽光,是杨楼大队的。为什么是杨泽光呢?杨泽光在家里好好的,为何也要去当煤矿工人呢?杨泽光的出现,对我来说,好比天空移来的一片云彩。这片云彩对别人来说也许没什么,可云彩投下来的阴影却恰恰罩在我心上,使我本来明亮的心情一下子暗淡许多。我相信,我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我。我皱了一下眉,决定装作不知道他是谁,对他采取拒绝的态度,既拒绝再看他,更拒绝和他说话。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她们在村里还有不少姐妹。杨泽光的名字,我是从两个姐姐和村里姐妹们的谈话里听到的。她们老是提到杨泽光杨泽光,我就把杨泽光这个名字记住了。一说到杨泽光,她们的神情就有些兴奋,好像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放光。她们大概以为我年龄还小,什么都不懂,说话不怎么背我。她们忽略了我也是个男的。一个男的,不愿意听到一帮姑娘老是谈到另外一个男的,一听她们提起杨泽光,我心里就有些不快活。有时见她们说到杨泽光时那种情不自禁的样子,我都为她们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想打断她们的谈论。我不明白,杨泽光凭什么让我们村的姑娘们老是把他挂在嘴上呢?也是在姑娘们的议论中,我逐渐知道了有关杨泽光的一些情况。杨泽光的爹是杨楼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杨泽光是杨支书的独生子。杨泽光不用下地干活,他是大队电话室里的接线员。杨楼原是一个乡,合并成人民公社后,乡政府撤消了,变成了杨楼大队。杨楼大队作为原来的乡政府所在地,骆驼倒了架子还在,电话室和接线员仍保留着。杨泽光本来就长得白净,加上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他又天天往脸上擦雪花膏,人就显得更白。人趁衣裳,马趁鞍妆。杨泽光不光人长得好,穿衣服也很讲究。他身上没有粗布衣,穿的都是洋布衣。他的衣服不用手工缝,都是机器轧的制服。冬天,别的青年都戴不起围脖。他的银灰色的长围脖,前面一甩,后面一甩,比戏台上文小生帽后的绣花飘带还赢人。我们村一位姓普的姑娘说:依我看,杨泽光,一十三省数第一。有姑娘对普姑娘说:你看杨泽光那么好,你怎么不嫁给他呢?普姑娘说:想嫁给杨泽光的闺女不知有多少呢!
普姑娘后来嫁到了杨楼。不过她嫁的对象不是杨泽光,是另一个姓李的小伙儿。来年正月初二,李小伙儿要到普姑娘的娘家走新客。走新客是一个较为隆重的仪式,新女婿须给岳父岳母送礼。送礼就要抬盒子,抬盒子就要请人。李小伙儿请的抬盒子的人其中之一是杨泽光。杨泽光要来我们村,这个消息在春节前就被我们村的人得到了。人们互相转告,杨泽光要来了,杨泽光正月初二来。不光姑娘们互相传递消息,连那些已结过婚的媳妇们也把消息传来传去。张嫂把消息报告给王嫂,王嫂忘了谁告诉她的,以为自己最早得到消息,又把消息报告给张嫂。事情就是这样,风吹浮萍萍碰萍,杨泽光即将到来的消息使她们变得有些乱套。等到正月初二杨泽光到我们村的那天上午,我们村的人差不多都到普家去看过了。新客是李小伙儿,李小伙儿应该是仪式的主角。可是,人们对李小伙儿并不怎么关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抬盒子的杨泽光身上去了,仿佛杨泽光成了走新客的主角,杨泽光的风头大大盖过了李小伙儿。
我不想去看杨泽光,但我没有管住自己,还是去了。我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戏场子里看戏,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我倒要看看,杨泽光到底是长着两个鼻子呢,还是长着四只眼?杨泽光正坐在桌边的一只长条板凳上抽烟,他大概知道屋里屋外的人都在看他,他就故意塌着眼皮,不看任何人。我看他的样子有些傲,还有那么一点儿造作。可笑的是普姑娘,她脸上扑了粉,还施了胭脂,满鼻子满眼都是喜气。村里每过来一个姐妹,她就把杨泽光指给人家看,说看,那个大眼睛的就是光。她把杨泽光叫成光。她说光是杨泽光的小名。能请到杨泽光抬盒子,好像给她脸上增了光。又好像,她的女婿不是李小伙儿,而是她心仪已久的杨泽光。
因为人多,每人又都带着行李卷儿,上了卡车,我们不能坐着,只能站着。停放卡车的地方,是公社粮站门口的一块空地,公社放露天电影都是在那儿放。站在卡车上,我觉得自己高了不少,空地边的树木矮了不少。负责招工的中年人走过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黄帆布提包,提包里装得鼓鼓囊囊,不知装的是什么。他拉开卡车驾驶楼的车门,把提包放在驾驶楼里。从驾驶楼里出来,他从西式短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型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我以为他要带领我们学几段毛主席语录,没有。他打开毛主席语录本,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把纸展开,开始对我们点名。他要求,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他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答的是到。他念到杨泽光的名字时,念第一遍,杨泽光好像没有听到,没有答应。念第二遍时,杨泽光才说来了。我听出来了,杨泽光想以不同的回答,显出他与我们的不同来。或者说,他想把自己单独择出来,以显示其身份和地位的优越。他或许认为我们是一群鸡,只有他自己才是鹤。笑话,你杨泽光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因为你爹是个支书嘛!支书算什么官,连芝麻官都算不上。你看不起我们,我还看不起你呢!
说起我和杨泽光的关系,有一个词我好久都不愿意承认,这个词叫嫉妒。我不愿承认杨泽光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嫉妒,不愿承认对杨泽光存有嫉妒之心。可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在对杨泽光的态度上,我绕不过嫉妒这个词,的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嫉妒着他。我之所以嫉妒他,不仅是因为我们公社的不少姑娘都知道他,喜欢他,愿意把他当成找对象的标准,其中还有一个更具体、更深层的原因,直接影响着我的心理变化。这个原因说起来稍稍有点儿话长,但我如果不说明这个原因,后面的话就不容易说清楚。
简单说吧,我上中学时有一个初恋对象,她的名字叫李美云。李美云是那种丰腴型的女孩子,皮肤又特别细,特别白,白里还透着红,是天生的美人胎子。李美云还是那种早熟、敏感和善解人意的女生,在她不知你躲在何处的情况下,你看她一眼,她似乎都会有所反应。从中学二年级我们一块儿参加学校的宣传队开始,我们俩就开始了目光上的交流。李美云,她让我着迷。如果在教室里该看见她时没看见她,我的心就一直悬着,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相信,她对我也是有意的,我从她看我时那温情脉脉的眼神儿看得出来。可惜,我们的目光交流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直到临近毕业,我们都没有把彼此的好感说出来。在即将毕业返乡,即将各奔东西的日子,李美云把我害苦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李美云的恋情,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儿。在此之前,我不大理解人在有身体和生命的同时,还有什么情感和什么精神,把情感和精神看成玄虚的东西,不大相信情感的不可自拔和精神上的煎熬,会对人的身体构成伤害。我那年才十五岁,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我没有自觉的情感意识和精神意识,身体意识和生命意识也很淡薄。自己对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身体不会出什么问题。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由于对李美云的苦恋,由于担心毕业后再也见不到李美云,我的身体明显垮了下来。我先是日渐消瘦,瘦得眼睛陷下去,颧骨高起来,我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接着,我动不动就头晕。一晕起来就两眼发黑,天旋地转,站立不稳。这时我需要扶住一棵树,或靠在墙壁上,停一会儿,头晕才会有所缓解。说来有些后怕,有一天晚上,在学校的宿舍里,我竟晕倒到床下去了,也不知在床下昏迷了多长时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清醒过来。醒来后摸摸脸,脸肿得像小盆儿一样。原来眼角磕破了,一侧脸上都是凝固的血嘎巴儿。倘若我那天早上不醒过来,也许我就完了,早就化成了泥土,不会再回忆这些事。由于我还活着,我的记忆才能够不断积累。
我前面说的是杨泽光,现在又说到李美云。我没有想到,毕业回乡后的李美云和杨泽光好上了。我听说他们好得很热火,也很浪漫。两个人时常到外面约会,在夏天的庄稼地里,他们一谈就是半夜。这种消息对我的打击和伤害是不言而喻的。我对李美云那么痴情,她却和别人好上了。他们说是到野地里谈恋爱,半夜里只有两个青年男女,谁知道他们还做了什么?不想还罢,一想真让人痛心啊!我想起来了,李美云的家在李庄,李庄属杨楼大队管辖,两个庄子相距不远,李美云和杨泽光约会当然很方便。杨泽光的爹当着大队支书,支书是全大队的最高领导,谁不愿意当最高领导的儿媳妇呢?在姑娘们的口口相传中,我们公社的不少姑娘都知道杨泽光长得好,这样的舆论肯定也会影响到李美云。李美云自身的条件也不错,比别的姑娘更自信一些。她或许认为,只有她才能配得上杨泽光。我无法和杨泽光比,论身材,我没有杨泽光高;论长相,我没有杨泽光长得好,我除了有一颗不屈和自尊的心,在别的方面,我的确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论家庭条件,如果说杨泽光的家是在天上,我们家只能算是在泥洼子里。我父亲去世早,母亲领着六个子女艰难度日,我们能活下来就算不错。
不过我不甘心,我想看李美云一眼。她能和杨泽光到黑夜里去谈恋爱,我只希望能看她一眼,这希望不算过分吧?秋后的一天下午,略带寒意的风吹着满地的麦苗。我带上铁锨和箩头,装作到野地里拾粪,走了好几里路,来到李庄的村头。我躲在一个麦秸垛的草檐下面,远远地向村口张望。我不敢进村,没有勇气打听李美云的家在哪里,只能在村外等候李美云的出现。村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儿,我想到这老头儿可能是李美云的爷爷,马上觉得老头儿很亲切。村里走出一只羊,我想这只羊很可能是李美云家的,顿时觉得这只羊格外美丽。让我失望的是,天上的大雁飞过一群又一群,地里的秋风刮过一阵又一阵,直到暮色渐渐地合下来,我都没能看到李美云的身影。
卡车司机也来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一些来送行的人,围在车厢下面,抓紧向他们的亲人叮嘱着什么。母亲也说要来送我,我没让母亲来。在“文革”开始那年冬天,在红卫兵大串联的潮流中,十五岁的我,独自一人跑了半个中国。串联的经验让我自负,还有那么一点骄傲。我认为自己早就是一个大人了,去哪里都不在话下。我突然想到,李美云既然和杨泽光那么好,李美云会不会来给杨泽光送行呢?想到李美云有可能来,我心里不由地激动起来。即使李美云会来,她也是为杨泽光送行,不是为我送行,我激动个什么呢?可是不行,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心里跳得厉害。我不管她跟谁好,不管好到什么程度,只要我在临离开家乡时能看上她一眼,心里就会得到极大的快慰和满足。我只会看到她的美好,她的光彩,至于她做了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吧。我没有看到李美云,近处没有李美云,远处的树下也没有。从这个情况来分析,所谓李美云和杨泽光好是不是一个误传呢?
来到矿区后,我们并没有被分到井下当采煤工。从我们公社招来的工人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被分配到矿务局所属的支架厂,另一部分被分配到也是矿务局属下的机修厂。我到了支架厂,杨泽光到了机修厂。这样很好,我和杨泽光不在一个厂子,就避免了和他见面。
当年秋天的一天,在机修厂工作的一个老乡到支架厂来找我玩,他告诉我,李美云到机修厂去了,到机修厂找杨泽光去了。李美云找到杨泽光后,晚上两个人就在宿舍里住到了一起。杨泽光的宿舍里还住有三个工友,三个工友没别的地方去,晚上仍住在宿舍里。杨泽光和李美云用床单把床遮起来,两个人就在床单后面办事。这算什么消息,这消息太让我感到别扭,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李美云肯定知道我也在矿务局工作,她没有找我,却去找杨泽光去了。这说明她眼里没有我,或者说根本就看不上我。杨泽光刚到矿区两三个月,李美云不惜跑几百里,就追着杨泽光到矿区来了。这说明李美云的确在追求杨泽光,而且颇有点死心塌地的劲头。老乡跟我说得如此具体,如此确切,这一次可不是误传。我问老乡:他们结婚了吗?老乡说:没听说,好像没有。我又问:他们办登记手续了吗?老乡说:好像也没有。我说:既然没有结婚,也没有登记,他们怎么能住在一起呢?你们厂里的领导不管吗?老乡说:厂领导可能不知道。老乡见我眉头皱得很紧,脸色也很不好,问我:听说在学校的时候你和李美云是同班同学?我说是。老乡又问:听说在学校的时候你和李美云谈过恋爱?我反问老乡:你听谁说的?老乡说:听谁说的记不清了,反正很多人都知道。我说谈恋爱说不上,不过互相印象好一些。我连李美云的手都没碰过一下,算什么谈恋爱。老乡说:没碰过手,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谈恋爱是用嘴谈,又不是用手谈。我说:我们连用嘴谈都说不上,顶多只能算是用眼睛谈了谈。老乡问用眼睛怎么谈,我不想就这个事情再说下去,说:这你还不明白,只用眼睛谈等于没谈呗!
杨泽光,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凭什么这样做?李美云好比是一朵花,我在学校里守着这朵花守了三年,我不敢碰她,不敢闻她,连多看她一眼似乎都舍不得。而杨泽光,一上来就把这朵花掐走了。他太无理了!太粗暴了!太他妈的了!我对杨泽光不仅是嫉妒,简直有些恨。平日我喜欢看书,知道书上有情敌这个说法。以前我对这个说法理解不深,以为是戏剧性的说法,是为了制造紧张气氛。杨泽光的所作所为深深刺痛了我,我体会到了,情敌书面上有,世面上也有。我不得不承认,杨泽光就是我的情敌。面对情敌的存在,我怎么办?我是否应该放弃拒绝和杨泽光见面、说话的决心,正面和他接触一下,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恼上来,我也许会抽他两个嘴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的腮帮子抽得肿起来。想象有个好处,它可以使我在精神上先胜利一把。但超前的想象有时也有毛病,它容易把人吓住。关于抽杨泽光嘴巴的想象,就把我吓住了,使我很快就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我得找一个抽杨泽光的理由。我说李美云是我的同学,这理由不太过硬。你的同学怎么了?你的同学就不谈恋爱了?我说李美云是我的恋人,证据似乎也不充分。是不是我的恋人,我说了不算,得由李美云站出来承认。倘是李美云不愿承认,我岂不是成了自作多情的傻帽儿?这样找理由的结果,我就泄了气,打消了与杨泽光进行正面接触的念头。
我对李美云也有意见。同窗三年,最爱你的人是我,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临毕业时,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虽然毕业后各奔东西,但我的一颗心没有一天离开过你,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来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和杨泽光厮混,难道一点儿都不顾及我的心理感受?你这样做,有点儿把自己看轻了吧?怎么说都不算自重吧?我暗暗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找到李美云,我要向她当面诉说我对她的倾心。我还要婉转地问问她,她对我的印象如何,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当工人之后的第一个春节,不少老乡都回家过节去了,我没有回老家,留在厂里一个人过春节。我听说杨泽光回老家去了,趁着春节期间回老家,他应该和李美云结婚吧?既然他和李美云都那样了,办一下登记手续,走一下程序就可以了。过罢春节,从老家返厂的老乡告诉我,杨泽光并没有和李美云结婚。杨泽光不但没和李美云结婚,春节回家期间,他还新搞了一个对象,是我们公社某个大队的小学老师。这算怎么回事!杨泽光和李美云连那样的关系都有了,杨泽光却不要人家李美云了,这小子,未免太不像话!反过来想,也许李美云看透了杨泽光,知道了杨泽光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过是一个小白脸子,并没有什么内涵,不是一个可以长久依靠的人,所以不愿和杨泽光谈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为李美云感到庆幸。
那时候当工人,每年有一次探亲假,假期是十二天。为什么是十二天呢?我想,一年十二个月,大概每月抽出一天,一年加起来就是十二天。在这十二天里,不用上班,照样可以领工资。第二年秋天,在杨树叶开始发黄时,已经当了一年多工人的我,打算利用探亲假回老家去。此前我得到消息,知道李美云到县里新建的帆布厂当工人去了。帆布厂不是国营企业,是县里的城关镇办的小厂。这很好,我回老家必定路过县城,届时可以在县城停一下,顺便去看看李美云,实现我久藏心底的愿望。想到可以见到李美云,我的心像扬起的风帆,不知不觉又鼓荡起来。我想好了,这次见到李美云,我不能再把想法停留在内心和眼睛里,一定要表现出来,一定要有所行动。比如说,我要拉她的手,继而拥抱她。拥抱时如果她不反对,我还要亲吻她。亲吻李美云是我的最高理想,能实现这个理想,那就非常了不起了。至于别的什么,我连想都不敢想。
坐了火车坐汽车,我到达县城时已是傍晚。有一条大沙河流经我们县城,县城的大部分在沙河以北,一小部分在沙河以南。我在沙河以南匆匆找一个小旅馆放下行李,就到沙河以北的帆布厂找李美云去了。一路上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我现在是全民所有制大型煤矿的工人,吃的是国家供应的商品粮,每月都领工资,已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双新鞋,还买了一块全钢防震的手表,已把自己武装起来。反正我不再是那个一文不名的穷学生了,我比以前自信多了。从年龄上说,我已经二十岁。经过一年多强体力劳动的锻炼,我的身体变得很强壮。我记得李美云比我还大一岁。据我所知,从学校出来后的这几年,李美云经历的事情比我更多,仅和杨泽光的交往,就使她已经走得很远。可以肯定地说,李美云不再是那个一发现有人看她就满脸羞红的女中学生,她应该老练多了,大方多了。
我顺利地找到了李美云。李美云不在车间,在办公室,看来她是厂里的管理人员。办公室极小,里面坐着好几个人。对于我的出现,她有些惊喜,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哟,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呀!办公室坐无处坐,站无处站,她说反正快下班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沙河有一条支流,支流从南往北流过来,一直穿过县城。支流不是很宽,但看去很深,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我们沿着支流的堤岸向南走。堤岸上都是沙子,沙子有些软,还有些潮湿。这里曾经是黄河泛滥区,堤岸上的沙子都是黄河水带过来的。这么说来,这些沙子都是有来历的,都带有大河的涛声和气味。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走走,站下停一会儿,互相看一眼,再走,再说。她说:我听说你在厂里的宣传队。我说:宣传队是临时性的,是为了参加矿务局的汇演,汇演一结束,宣传队就解散了。我提起我们在中学时的宣传队,说:我那时候真傻,心里觉得你有一百个好,一个好也不敢对你说出来。李美云说:我也是,我也觉得你很好,就是不敢说。可能那时我们年龄还小,还缺乏勇气。再说学校那样的环境,也让人觉得很受限制。我终于从李美云嘴里得到证实,她对我的印象也很好,我对她的爱不是单方面的,我对她的思念也不是单相思。听了李美云的话,我感动得都快要哭了。李美云还是那样丰腴,皮肤还是那么白。李美云的眉毛细细的,弯弯的,还是那么好看。李美云说话声音低低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娇媚,还是那么好听。李美云比在学校时更美了,浑身都散发着成熟的青春的光彩。但我对李美云说:你一点儿都没有变化,原来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我这样说有一个潜台词:我以前觉得你好,现在仍然觉得你好,你在我心上的美好永远都不会变。我不会提起李美云去矿务局的事,更不会提到杨泽光。在这美好的时刻,我不想让丝毫的不快影响我们的情绪。聪慧的李美云似乎意识到了我的话意,她笑了笑说:一个人什么样儿,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走到了沙河大桥的桥头,过了桥,就到了我住的小旅馆。我没有回旅馆,沿着沙河支流的堤岸送李美云往回走。天黑下来了,堤岸上没有路灯,举头可见天上有几点散星。堤岸上行人很少,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着。秋风吹来,岸边的树叶哗哗作响。河坡的草丛里,秋虫在声声断断地吟唱。我还听见微微的叹息,像是李美云叹出来的。就这样,我把李美云送到帆布厂,李美云又把我送到桥头,我再次把李美云送到帆布厂,我们恋恋不舍地来来回回在堤岸上走了四趟。这期间,如果我拉住李美云的手,像预先设想的那样拥抱她,亲吻她,说不定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她就有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可是,直到我们互相说再见,我都没有付诸行动。我没有拥抱她,没有亲吻她,没有拉她的手,连碰她的衣服都没碰。不知为什么,我有手,就是伸不出手。我对她就是这般尊重,尊重到一种敬畏的程度。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吧,一种超越身体的真正的爱。
像我、李美云、杨泽光这样的情况,容易被弄文艺的人说成是三角。其实我们并没有构成三角,我们沿着各自的方向,走开了,每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配偶,过成了一家人。
在我的恋爱遇到困难的时候,杨泽光曾专门到我们厂里去看望我,他的意思是安慰我,对我表示同情。我不需要他的同情,更不需要他的安慰,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的事。话不投机,我对他很冷淡。我们没说几句话,我就找了一个理由走开了。
若干年后,我调到北京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忽一日,我收到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写的竟然是我,而作者是杨泽光。杨泽光拉开架势,把稿子写得很长。从稿子的内容看,他对我的情况和我父母的情况都很了解。我两次报名参军没通过政审,他都写到了。他主要是说我的好话,说我走到今天不容易。这样的稿子怎么发?没法儿发。我给他写了一封回信,说他写得很好,但我没有他写的那么好。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刘庆邦,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神木》、《红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