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雨
四围的青山连绵起伏,天然地圈出一方平展的黑土地。天目村就像一个恬静的婴儿卧睡在青山编织成的摇篮里。天目村的前面后面各有一条清澈的溪水,前面的溪水向西流,后面的溪水向东流。如果站在高高的山头上往下眺望,天目村很像一个人睁得溜圆的眼睛:村前村后的两条溪水是两道粗粗的眼睑,整个村子是那澄澈明媚的眼球。
正是初夏时节,早晨的山里到处氤氲着水气,远远近近的各色事物像在山溪里浣洗过一番,透着凉凉的清爽。
鹿翠翠把煮沸的豆浆舀进瓦缸里,仰起酸痛的脖颈喘一口长气,所有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最愉快的时刻到来了。
她拿起那把长柄大木勺子,舀起小铁锅里煮化了的卤水,均匀地洒进热气腾腾的豆浆里,然后快速搅拌。这时候,翠翠浑身透露着兴奋与欢快:红润润的脸上布满雾气蒸腾留下的细细水珠,像六月晨露中成熟的鲜桃子;瓷实的乳房像两只饥饿的兔子,拼命往外面挣,挤压得乳沟又陡又深,扎人眼球。翠翠停下手,撩起衣襟擦汗。不一会,瓦缸里开始咕噜咕噜往上冒洁白的各种造型的云朵。鹿翠翠双手扶着缸沿痴痴地看,那云朵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兴奋地飘荡。缸里的云朵越冒越快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攒成一块,像温润肥厚的羊脂玉。这便是豆腐的雏形。
鹿翠翠拿过擦洗得锃亮的钢精锅,盛上半锅豆腐脑,盖好,然后开始起豆腐。她把缸里的豆脑舀进铺着纱布的青竹筐里,拉起纱布的四角系好,盖上木板,压上青石块。竹筐里承受压力的豆脑开始哗哗地往外流水。
豆腐成型需要一段时间。鹿翠翠搬个竹凳到小木屋的门外坐下。远处山林里长长短短的鸟鸣声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野兽的长嚎。鹿翠翠站起身来,挽起裤脚站到门前的溪水里,透骨的凉爽传到了心尖上,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惬意的寒颤。
天目村只有四十来户人家。鹿翠翠住在寨前,离溪水近,就在溪水边搭起一座小木屋,开了个豆腐坊。溪水里安上水车,水车带动石磨,磨豆子的动力费用先节省下来了。
当然,搭木屋、安水车这些粗重的活都是她男人做的。想到男人阮大牛,翠翠叹了口气,一口长长的气,眉宇间聚满阴霾。大牛在家里的床上躺着呢,躺了快两年了。翠翠走上溪岸,坐到竹凳子上,愣愣地望着雾蒙蒙的远山。
大牛是个勤快的男人,漂亮的翠翠决定嫁出去的时候,就是冲着他的这个优点。刚结婚那阵子,翠翠真是看天天蓝,看水水绿,看山山笑。两个人如漆似胶地过了一段时光,等到激情冷却后就开始盘算今后的日子。盘算来盘算去没有什么合适的,就到村子南面的溪水边上搭起了这座小木屋。翠翠做闺女的时候就会做豆腐,不过那时候做豆腐有些心不在焉。现在自己立灶过日子,做豆腐成了自家的一门营生,翠翠就多用了一番心思。做豆腐要有好水,这里的溪水好着呢。做豆腐的关键在使卤水,卤水使多了做出来的豆腐显老,还泛黄;卤水使少了豆腐太嫩,不好成块;翠翠使卤水有绝活,卤水使到点子上,做出来的豆腐又滑又嫩又香。吃了翠翠做的豆腐,村子里的其他人就不好意思再做豆腐了。货怕比嘛。
大牛就想,村子里的人喜欢翠翠的豆腐,山外面镇子上的人肯定也喜欢。他就担起一担豆腐,踩着山崖边上碎石子铺成的羊肠小道去了镇上。镇上的人吃了翠翠的豆腐就品尝到了山里溪水的清香、豆子的清香,就鼓励大牛天天给他们送豆腐。
一年时间,卖豆腐的票子让大牛的腰包鼓起来了。一天吃完晚饭后,大牛和翠翠坐到溪水边休息闲聊。大牛说,他打算明天送完豆腐去一趟县城,看看机动三轮车的行情。他打算买辆车把豆腐送到县城去。整个村子里机动车没有几辆。想到自己的豆腐可以卖到县城去,想到自家不久就能盖上三间青瓦红砖的大房子,翠翠的眼里满天星星般地放光芒。
那天大牛进县城看车,回来得晚。深秋的山里处处透着凉意,风吹落叶哗啦啦地响,四围山里传来的鸟兽的叫声让人头皮发紧,浑身不由得弥漫着孤独和胆怯。大牛想快点赶回家,就抄小道走。
大牛右肩上扛着扁担,扁担后头拴着两个盛豆腐的空箩筐,前头拴着个大食品袋,里面装着从县城买回来的卤牛肉、五香猪耳和烧鸡。大牛想疼疼整天辛苦的翠翠,也想喝杯包谷烧来放松放松自己。一路走过来,浓浓的五香味飘满山路。
一路上,大牛沉浸在赶县城带来的巨大的激动中,他边赶路边设想美好的未来。他打算买车的时候顺便买台电视机。到眼前为止,村子里的人想看场电影都得翻山越岭。去年年底,在城里干瓦工活的阮开山抱回来一台电视机,逢年过节时,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过去看。大牛的手头现在不是很宽绰。买不买电视机呢?大牛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就在大牛摇头晃脑盘算电视机的时候,背后冲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肩膀上像搭钩似地搭上两条厚重的毛茸茸的大爪子。那爪子锋利有力。
大牛遇到狡猾的狼了。
大牛毕竟是大牛。当他意识到自己遭到狼的偷袭时,短暂的紧张后是镇定。大牛小时候经常跟着爷爷进山里打猎,胆子和经验还是有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牛的爷爷是村子里的打猎队队长,战功赫赫,曾经一个人徒手跟豹子进行殊死搏斗,得到过地委的“金猎手”奖。大牛吐口气镇静一下情绪。大牛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转过头去,狡猾的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转头,人最脆弱的咽喉就会暴露在狼的利齿之下,凶残的狼就会用钢钳子般的牙齿准确无误地斩断人的喉咙。这时候人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胆怯的,狼只要感觉到人的恐惧,哪怕是身体的轻微颤抖或者心跳的加速,都会激起它百倍的贪婪和凶残。一旦让狼的力量爆发出来,人就很难对付它了。
大牛认为可能是扁担上拴的五香熟食的浓浓的味道招引来了饥饿的狼,他只要把那些卤牛肉、五香猪耳和烧鸡抛掉,狼可能会奔向新的目标,放过他。
大牛不愿意那么做。大牛觉得自己走了几十里山路辛辛苦苦买回来的好东西,凭什么让畜生来享用。大牛慢慢往前走,寻找机会。
前面的山路拐了个陡弯,陡弯前是断崖。大牛抓住机会,两只手飞速抓住搭在肩膀上的两条狼腿,猛一蹲身,用尽全身力气把狼从头顶上甩下断崖。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的老狼。它在飞下断崖的那一刻,两只利爪恶狠狠地刺破大牛的衣服,抓住他的肌肉。狼借助巨大的惯性硬是把大牛拽下了断崖。
大牛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身边站着翠翠。翠翠眼泪已经哭干了,眼圈黑得像大熊猫;嗓子哭哑了,丝丝拉拉地发不出声音。
大牛拣回来一条命,却失去了两条腿。
想到这些,翠翠用力抹了抹眼睛。那眼睛还是雾蒙蒙的。翠翠站起身来,走到溪边,低下头,捧起清凉的溪水洗脸。
翠翠走进小木屋,搬下青石块,拿掉木板,解开纱布的四角,一青竹筐白嫩嫩的豆腐摆在了面前。一股浓浓的清香溢出小木屋,向四围弥散。
该收拾一下了,再过一会儿,村子里的人就会陆陆续续来买豆脑、称豆腐,那时会很忙。翠翠想,还是先给大牛盛一碗豆脑送过去吧。家离小木屋不远,也就几十米,带着小跑几分钟就可以打个来回。
十点多钟,翠翠的豆脑、豆腐卖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那些边边角角中午带回家当菜炒吃或烧碗青菜豆腐汤。翠翠开始点钱,小木盒子里的那点钱不经点,除去成本,每天也就是十块八块的赚头。翠翠点完钱,长长叹了口气。
翠翠,叹什么气呀,不就是钱吗?要多少,你说个数,哥哥给你!翠翠被背后这句来得突然的话惊吓得打了个激灵。说话的叫阮二蛋,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能滑倒苍蝇;裤线笔直笔直的,能削死蚊子。二蛋是个瘸子,在城里开了一爿理发店,据说经营的业务很杂,不全是理发,村子里有两个女孩跟他出去混营生,都走下道了。听说二蛋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准备盖高楼买汽车娶媳妇呢。到目前为止,天目村还没有哪家盖得起高楼的。
二蛋瘸了一条腿也和狼有关。二蛋六岁那年初春,二蛋妈带着他到村子北面的溪水边洗衣服,二蛋妈干活,二蛋一个人在旁边捉蝴蝶玩。玩着玩着被一只蝴蝶带远了。一只饿了一冬天的老狼突然从灌木丛中蹿出,叼起二蛋就跑。幸好二蛋妈发现得早,在后面边喊救命边拼命追赶。村子里的人听到喊声,田里的、家里的一起跑出来,从四面八方围了过去。有一条溪水隔着,老狼无法蹿进山林里。老狼被迫无奈,只好丢掉二蛋,跃过溪水蹿进山林里逃命去了。
二蛋从狼嘴里捡回一条小命,左腿被咬断了,虽然后来接上了,却留下残疾,成了跛子。二蛋走路一瘸一拐的,村子里的人就形象地喊他“地不平”,意思是不是二蛋的腿出了毛病,而是供二蛋行走的地面出了问题。
翠翠冲二蛋笑笑,赶紧收好钱,嚷嚷他坐下,然后把放在用稻草编织的保暖筐里的豆脑端出来,递过去。二蛋每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到翠翠的小木房来吃豆脑。吃完豆脑,别人丢一块钱,二蛋丢两块。翠翠开始嚷嚷着不要,二蛋就推辞说,城里都是这个价。翠翠就嚷咱这不是城里嘛!二蛋就说,咳,城里哪有这么好吃这么地道的豆脑!那都是通过化学反应制造出来的,吃了伤人!哪如你的豆腐脑地道,纯绿色呢!
一来二去的,翠翠就不嚷嚷了。二蛋有时就掏整钱,翠翠找不开,二蛋就急忙走开,嚷嚷着留着下次再吃。有了这层关系,翠翠每到星期天都给二蛋留下一瓷碗豆脑,放到保暖筐里保温。翠翠心里存着一份感激,看二蛋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说话的语调、做事的动作透着一份朦胧的味道。二蛋风流成性,受到暗示似的,心里的想法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热烈。
翠翠做的豆脑真的好吃,这不是二蛋瞎夸奖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翠翠做豆腐的确很讲究,如何施盐卤不说了,连切豆腐的刀都是竹刀,绝对的纯天然。吃翠翠的豆脑,翠翠会把该准备的调料都准备好:蒜泥,香油,切好的碎香菜,油炸辣子……吃的时候,想什么样的口味,味重味淡完全由食客自己调拌。
二蛋闷头吃豆脑,吃到一半的时候,放下碗,眯缝着眼盯着翠翠高高挺起的前胸看。翠翠被盯得不好意思,转过身去。二蛋站起身来,走到翠翠的背后,从后面递过去一张大票子,迟疑一下,猛地塞进翠翠暴露的乳沟里,然后用一只手搂住翠翠的后腰,一只手去摸翠翠的乳房,轻声嚷,翠翠,俺真的受不住了,今天俺要吃你这两坨肉豆腐呢!
翠翠被火烫了一般猛地跳开了,那张大票子飘落到地上。那是一张外国纸币。
二蛋弯腰捡起那张大票子,放到鼻子前嗅嗅,又拿在手里折了折,那张崭新的大票子发出挑逗人的“嚓嚓”响声,一股新钱所具有的特殊味道弥散开来,刺激人的嗅觉。
二蛋冲着脸红得渗血的翠翠说,钱俺放这里了,你看着办。明天俺再来。
翠翠太需要钱了。家里攒的那点钱被大牛治疗花干了,还借了不少债。大牛截肢后,整天躺在家里,憋得直想发疯,烦闷得承受不住时就拿脑袋撞墙,不想活了。那么坚强的一个人被折磨成这样,翠翠受不住呢!翠翠就拼命攒钱想给大牛装两条假腿(义肢),装上假腿,大牛就能走出家门,给她照看一下小木屋,就能在她干活的时候搭搭下手,啦啦呱。大牛有事做就不烦闷了,就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她呢?可以按照大牛的设想买辆机动三轮车,把他们的豆腐送到镇上去,送到县城去。等赚足了钱,就可以盖瓦房,买电视机,两个人结婚时许下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可现在,翠翠每天只能赚十块八块钱,只够家里的盐油火耗,够大牛平常治疗的花销。
二蛋离开后,翠翠出门望望,确定他已经走远了,就去看那张大票子。一看那张大票子,翠翠就开始发呆,开始犯傻。那是一张外国钱,该是美元吧?二旦来木屋吃豆腐,不止一次提到他手头有美元,说美元值钱、保险,说他赚到的钱都托人换成美元了。那张大钱上的字母翠翠不认识,但钱上面的数字翠翠看得清楚:5000块!在翠翠的潜意识里,一美元值七八块钱吧。那张大票子上的“5”字,就像一根称钩子直钩翠翠的心,钩得她心烦意乱;那几个大大的“0”,就像几个张开的大嘴巴,啃咬翠翠的魂魄呢!翠翠拿着钱,心惊肉跳的,脸紫红紫红的,就像一捏就破皮的西红柿。女人考虑问题爱钻牛角尖,一旦钻进牛角尖,其它的想法都被摈弃在一边了。此刻翠翠的大脑中正在升起一层浓雾,那雾越聚越浓,一点点遮盖翠翠理性的亮光。
就在这时,二蛋猫着腰蹑着脚推门进来了,一把搂住翠翠的腰,没容翠翠回过神来,嘴巴恶狠狠地■到翠翠的乳房上,然后一口叼住翠翠的乳头,拼命吮吸。翠翠的心被吸走了,晕乎乎地分不清东西南北。大牛自从出事后,基本不过夫妻生活了,偶然做一两次,也是马虎了事,再也没有以前的勇猛了。时间长了,翠翠对那事好像麻木了。二蛋这么一刺激,翠翠的感觉全出来了。人,有时候心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翠翠此刻也许就处在这种状态中吧。翠翠闭上了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
二蛋做完事后,边系裤腰带边说,这么好的一块地,整天荒着,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说罢,一瘸一拐哼着小曲离开了。
翠翠混乱不堪的意识就像烈日下的迷雾,慢慢退去。平静下来的翠翠满脑子一片悔。她开始恨二蛋,也开始恨自己。她冲着二蛋远去的背影,低声骂一句,地不平,你这个吃狼奶的狗杂种,你不是人!
翠翠打来清水,拿出干干净净的白毛巾,关上竹门,开始清洗身体。翠翠边清洗边对自己的身体发狠,她认为哪一块地方丢人现眼了,就掐就拧就捶打那个地方,气得狠了的时候,真恨不得摘下挂在墙壁上的斩狼刀,把那些肮脏的地方一刀刀削去。
清洗完身体,翠翠就想,人有时候真不如畜生,不如该死的狼,怎么说让鬼迷了心窍就鬼迷心窍了呢?不过这又怨谁呢?俗话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翠翠你真是贱骨头,真是该扔进大山喂狼崽的贱骨头!
又是一个好天气。一大早,太阳的大红脸盘就挂在了山峰上。翠翠早早起床,忙完小木屋里的活就回家了。她今天要用平板车拉着大牛去县城。小木屋不用人照看,村子里的人自己来舀豆脑、割豆腐,多少钱他们会放在小木盒里,这个不用翠翠操心。翠翠决定送大牛去县医院给他装假腿。价钱早就打听好了,材料费,不要太好的,外加康复费,也就四五千块钱。
翠翠拉着大牛到达县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县医院设有专门的康复门诊部,单门独院。翠翠拉着大牛直接到了门诊室,扶着大牛坐到躺椅上,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没顾得上喘口气歇歇脚就去挂号排队。
轮到大牛的时候,医生边给大牛诊断情况边让翠翠去收费处交押金。翠翠拿着处方单到了收费处,看到城里人拿着医保卡交费,很羡慕。她递上那张大票子。收银员接过去看了看又递了出来,说你到银行去兑换成人民币,我们这里不收外币。翠翠就问银行在哪儿。收银员说就在医院门外,出门往南走,没多远,有个老大的牌子,写着呢!
翠翠出了医院大门,往南面望果然望见了那块大大的牌子。翠翠小学毕业,简单的字还是认得的。
翠翠来到银行门前,银行的大玻璃门见她走近了,迎接客人似地缓慢地自动打开。翠翠看得有些发痴。翠翠走到柜台前,隔着粗粗的铁篱笆递进那张大票子。银行业务员接过去看了看,递出一张单子让她填写。翠翠拿起那张单子就发懵。单子上印着汉字还印着乱七八糟像蚯蚓似的洋文字。翠翠不懂,就问业务员。业务员看见翠翠满头大汗模样,心里同情,说你别填单子了,太复杂了,你这张钱兑换不了几个钱,等攒多了来一起兑换。
翠翠着急地问能换多少。
业务员说也就二百多块钱吧。
翠翠问:这不是美元?
业务员点点头。
翠翠顿时明白了一切,汗刷地冒了出来,眨眼工夫,浑身上下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裤脚开始滴水,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丝毫生气。
翠翠镇定一下情绪,拿着那张大票子,脚步慌乱地离开了银行大厅。
翠翠来到康复门诊部,泪含在眼眶里,对忙得满头是汗的医生说,今天钱没带够,俺不能看了。
医生放下手里的石膏模型,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钱不够早点说,累得咱们白忙活到现在。
翠翠连忙说对不起,以后有钱了再来接着做。说罢讪讪地走出来,拉过平板车。大牛看出蹊跷,没多问,自己扶着车沿,爬上了平板车。
翠翠拉着大牛闷闷地走,平日里白净漂亮的一张脸,这时就像浆上了一层白瓷,没有一点血色,泛着僵硬的冷光,嘴唇裂开了道道白口子。
走出县城,翠翠停下车,从车把上取下一个包裹,打开,拿出昨天准备下的豆腐卷和装满水的葫芦,递给大牛,哑着声音说,你先吃点垫垫,咱们回家。说罢低下头拉起车子继续赶路。大牛在车上轻声说,翠翠,歇歇脚再走吧,你也吃点东西,一整天了,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啊?
翠翠什么话也没说,头垂得更低了,泪水滴到地面上,一窝一窝的,当然平板车上的大牛是看不到的。
翠翠拉着平板车进村的时候,村子里三更天的鸡叫声正此起彼伏。
没几天工夫,翠翠整个人瘦去了一圈。大牛连觉也不敢睡,两眼整天紧盯着翠翠的一举一动,生怕翠翠出啥事。
夏天的周末,日头很长。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二蛋骑着一辆新的电动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他戴着耳机边骑车子边听mp3,边听边跟着曲子又哼又唱。二蛋沉浸在优美的音乐里。二蛋觉得前边的路上有些异样,赶紧刹车,猛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瘦瘦的女人。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斩狼刀。二蛋打了一个大激灵,一出溜跳下了车。
翠翠什么话也没说,奔上前去,举起那把斩狼刀就砍。
二蛋拔腿就跑。照理说,一个弱女子怎么也跑不过一个强壮的男人。可二蛋是跛子,没跑多远就让翠翠给追上了。
二蛋扑通一声跪下了,冲着翠翠告饶,大声嚷,翠翠你别胡来,你要多少钱俺给你多少钱。你看,那辆新电动车你现在就可以推走!
翠翠闷不吭声,喘着粗气举着斩狼刀继续猛砍。
二蛋近距离看到了翠翠的眼神,那眼神太骇人心魄了。二蛋陡然记起小时候叼走自己的那只老狼就是这种眼神。二蛋惊恐地想,那么漂亮、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怎么说变成狼就变成狼了呢?
求生的欲望迫使二蛋两只手着地当爪子用,像畜生那样爬着跑。二蛋边爬边嚎翠翠饶命,俺是喝狼奶长大的,是吃屎长大的,是畜生,不是人……你饶了俺吧。
翠翠真的疯了,手中那把斩狼刀狂风卷落叶似地上下飞舞,寒光逼人。
二蛋掏出口袋里的钱乱撒。今天也真巧,二蛋刚好月底结算,钱带在身上呢!二蛋要命不要钱,哭丧似地喊,翠翠,你不是缺钱吗?都给你,都给你……
花花绿绿的纸票子秋叶似地在山道上飘舞。
翠翠两眼冒着红光,红光中夹杂着绿色,嘶哑着嗓子大吼:地不平,俺不要钱,今天俺只要你的一条狗腿,看你还能不能到处跑去祸害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大牛那沙哑中夹杂着焦虑的呼喊翠翠的声音……
责任编辑: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