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形象:被歧视和扭曲的“他者”

2009-03-15 10:16许晓琴
飞天 2009年24期
关键词:后殖民康拉德殖民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后殖民批评主要关注的是与“殖民话题”相关联的文学的阅读和书写。这种与殖民话题相关联的文学包括曾经是或现在仍是殖民地国家的文学,以及宗主国关于殖民和殖民地人民的文学。它所注意的焦点集中在受宗主国文化影响的文学如何扭曲了殖民地的现实的经验体验。后殖民批评的先驱之一尼日利亚杰出的小说家、批评家齐努瓦·阿契贝,其著述正是在文学文本分析的基础之上,探讨和揭示殖民主义话语对欧洲的影响,殖民话语建构“自我”与“他者”的方式,以及种族主义、文化帝国主义、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力关系。文学批评在其批评理论和批评实践中已成为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阿契贝其人其著

齐努瓦·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后殖民批评的先驱、尼日利亚乃至非洲最著名的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阿契贝写作和关注的主要议题是:非洲的政治、西方叙述下的非洲与非洲人、以及在未被殖民前的非洲文化和市民生活、和被殖民后的非洲社会。他创作了多部小说,其中他的“尼日利亚四部曲”——《崩溃》(Things Fall Apart,1958)、《动荡》(No Longer at Ease,1960)、《神箭》(Arrow of God,1964)、《人民公仆》(A Man of the People,1966)最为著名,表现了19世纪英国殖民者来到尼日利亚至尼日利亚独立时期的全部历史。

小说《崩溃》讲述的是一个非洲部落遭遇英国殖民文化入侵的故事。部落里的伊博族人原本坚守着非洲的传统价值、独特的文化和他们世代流传的信仰,然而白人传教士的到来使得部落依博人的生活发生了改变。阿契贝在小说中既刻画了非洲传统的价值和文化的独特特征,同时也反映了了白人到来后部落传统文化与白人所带来的殖民文化之间的冲突,以及殖民主义对非洲文化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在《崩溃》卷首,阿契贝引用了叶芝的 “一切都崩溃了,价值已再难持守,世界上到处弥漫着混乱”的诗句,为我们刻画和展现了一幅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冲突、白人入侵的暴力、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的非洲图景:非洲在白人力量和文化的入侵下所面临的崩溃——黑非洲文化衰颓的悲剧命运。阿契贝将批判的意图寓于小说的字里行间,他对非洲的现状以及非洲人民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进行了深刻反思和思考。

《动荡》(No Longer at Ease,1960 )描写一个立志改革的归国留学生在金钱的诱惑下逐渐堕落而众叛亲离的悲剧故事,揭露殖民地资本主义化的都市生活对人的腐蚀。《神箭》(Arrow of God,1964)主要描写英国传教士在农村的殖民活动,以及殖民主义侵入所引起的变化。《人民公仆》(A Man of the People,1966)是阿契贝最出色的一部讽刺小说,是非洲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它辛辣嘲讽了尼日利亚独立后那些自诩为人民之子和人民公仆的政客的所作所为,描绘了尼日利亚当时政治生活的混乱与动荡局面,这是一部对独立后的尼日利亚国内现状进行深刻批判的作品,这部作品也是当代最佳英语小说之一。

在整个非洲从事英语写作的作家中阿契贝具有很高的地位,他坚持以“混成式非洲英语”书写非洲经验和民族叙事,塑造非洲文化灵魂人物。阿契贝尖锐指出:“在过去四五百年当中,欧洲人和非洲接触的结果是,产生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从非常坏的角度描写非洲,在他们笔下,非洲是耸人听闻的。个中缘由和美化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的需要有关。这种贸易极其残酷,渐渐地,许多欧洲人对此感到不安了。有人开始对此提出了疑问。然而这种贸易有利可图,所以那些从事奴隶贸易的人就开始为之辩护——许多人表示支持奴隶贸易,证明其合法性并为其辩解。因此,描写非洲人将回到家园这种命运,成了创作有关非洲的文学作品的动机。即使到了19世纪,在奴隶贸易废除以后,类似的文学作品还在继续兴风作浪,为欧洲有关非洲的新的帝国主义需要服务。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叶,非洲人自己把讲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权利揽到了手里。”尽管一场介於和堤翁苟(Ngugi Wa Thiong'o)之間关於“英/母语”之正當性的争论,使阿奇贝显然屈居下风,但他坚持“非洲文学”绝不能窄化为“黑人非洲的文学”,而是应该包括使用所有通行语言写作有关非洲事物的文学。阿契贝坚持用英语进行写作,并一再强调“非洲作家有权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思想”。阿契贝在殖民小说与后殖民批评领域之间的交互作用和影响,以及他深刻而畅快淋漓反映非洲社会与殖民地政治的现实写作,备受国际瞩目。1982年流亡美国的阿契贝以“非洲文学”为题在欧美各大学讲学,他在世界各地获得了无数的荣誉,被英美等国的大学授予了二十多个荣誉博士学位。他的阿奇贝虽然成名於早年,但晚期作品《希望与困境》(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1990)、《家园和流放》(Home and Exile,000),尤其被视为後殖民理论的经晚期作品《希望与困境》(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1990)、《家园与流放》(Home and Exile,2000)被视为后殖民批评的经典之作,阿契贝的著述成为后殖民批评史上具有重要历史意义和参考价值的文献。吉尔伯特在其著名的《后殖民批评》著作中,将阿契贝列入“西方后殖民批评重要作者简介”之列,并名列榜首。

二、阿契贝文学批评实践

阿契贝在其著名的《非洲的一种形象:论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主义》(An Image of African: 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1988)论文中,对英国文学经典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899)小说文本进行了独到的解读分析。康拉德的《黑暗的心》问世于1899年。一百多年来,它受到了西方文学批评界及第三世界文学批评家持续的广泛关注。美国小说家、批评家艾伯特·J·格拉德(Albert J Guerard,1914—2000)评论《黑暗的心》为“用英语创作的最伟大的几部短篇小说之一。” F·R·利维斯(F. R. Leavis,1895—1978)在其《伟大的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1948)中尽管对该小说的语言风格颇有微词,但仍然称它为“康拉德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该小说在英美大学现被列为必读的经典性文学作品,它不仅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英美作家,而且还极大地影响了第三世界作家的创作。这部作品在引起世界广泛关注的同时,英语文学界就康拉德的这部小说是否带有种族主义色彩这一问题一直争论不休, 到20世纪下半叶争议仍未停止。1975年阿契贝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大学的一次讲座上,首次发表了他著名的《非洲的一种形象——论康拉德〈黑暗的心〉的种族主义》(An Image of African: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1988)及其批评观点,1977年该论文经作者修改后刊登在《马萨诸塞州评论》(The Massachusetts Review,1977,(18):782-794)期刊上。1988年该篇文章与《殖民主义批评》(Colonialist Criticism)等同时收入阿契贝的著作《希望与困境:1965—1987年论文选集》(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 1965—1987),由伦敦海涅出版社出版。

在《非洲的一种形象》这篇论文中,阿契贝对康拉德对非洲和非洲黑人的歧视性的描写,对西方中心主义、种族主义以及对于将非洲作为“他者”的扭曲和丑化,进行了尖锐分析和淋漓尽致的批判。文章的开头讲述了他在美国马萨诸赛州州立大学英语系任教时的经历。他在与当地青年大学生和年长的美国人的交流中,深切了解和感受到他们的思想观念中“从来没想到过非洲还有什么文学和历史”,在他们的意识深处非洲仅仅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他者”。在欧洲学术界长期占统治地位的观点也认为,非洲黑人始终处在野蛮的、未开化的状态中,没有历史、没有哲学、没有文明,只有黑暗和停滞。在阿契贝看来,他们否定和无视非洲的文化历史的存在,而是“故意为之”。究其原因,阿契贝尖锐地指出,“很简单,是由于西方人心中的一种愿望,也可以说是一种需求”。阿契贝针对康拉德小说文本中的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批判性论述。

首先,康拉德把非洲描写成“另外一个世界”,即“把非洲看成是欧洲的陪衬物,一个遥远而又似曾相识的对立面”。非洲在康拉德的笔下被肆意置放为欧洲的对立面,因此,非洲也就“自然”成为了文明的对立面。阿契贝指出,作这样精心的构思和安排其动机和结果显而易见,那就是“在非洲的映衬下,欧洲优点才能显现出来”。

其次,阿契贝认为,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蓄意将非洲视为“他者”来进行扭曲和丑化,对非洲黑人进行带有偏见和歧视性的描写。阿契贝援引了康拉德小说中贬低、丑化非洲人的大量段落,批判康拉德将非洲人描写为丑陋、野蛮、食人的、没有语言能力的怪物。阿契贝直言不讳地指出:“显然,康拉德不可能赋予非洲的‘这些未开化人以语言能力,那些人不是说话而是发出‘粗鲁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即使他们之间也只是‘相互交换着短促的嘟囔声”。阿契贝指出,在小说中康拉德对于欧洲妇女和非洲妇女的态度迥然不同,“态度差别之大,太明显、太直露”,康拉德把白人妇女描写成“有教养的欧洲妇女”,把非洲妇女、科尔兹的黑人情妇描写成只会“发出粗鲁的模糊不清的声音”的“悍妇”,仅仅是“那个有教养的欧洲妇女的对照”。对于康拉德对非洲黑人非人化的描写,阿契贝毫不留情地谴责康拉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

此外,阿契贝还从《黑暗的心》小说文本的语言、叙事等方面进行评述和批评。阿契贝指出,康拉德“总是把形容词用于表达那些难以言传和深不可测的秘密”,“用情感词汇和其他的把戏狂轰滥炸以混淆读者视线”。另外,阿契贝认为,康拉德借用故事叙述者马洛之口、费尽苦心地对非洲及非洲人的形象进行讽刺、诬蔑。尽管阿契贝也意识到叙述人马洛的看法不一定就完全等于作者的看法,但他还是坚持认为,“康拉德几乎不打折扣地赞成马洛的观点”,显然,马洛的观点实际上是代表康拉德的观点,康拉德是在借他人之口来表明自己的观点。阿契贝一针见血地指出,康拉德为了掩人耳目将自己保护起来,“在他自己与故事的道德世界之间设立了层层保护”。阿契贝愤然指出,《黑暗的心》是“一本用极其庸俗的方式写成的宣扬偏见和诬蔑的书”,是“一部宣扬这种非人化,把人类的一个种族非人格化的小说”。阿契贝指出,康拉德与其它西方人的心理一样对非洲及非洲人怀有偏见,用“歪曲的眼光和庸俗的神秘感来看非洲”。阿契贝对康拉德漠视非洲人的智慧和创造力、对非洲黑人带有偏见和歧视性的描写、将非洲作为“他者”的扭曲和丑化,对西方中心主义、西方根深蒂固的种族观念所进行的分析批判,受到吉尔伯特的高度评价和赞赏。

直到今天,阿契贝的这篇论文“仍然是在整个后殖民领域中最恒久地阐释一部宗主国‘杰作的文化政治学文章,值得花些时间,以显示某些与后殖民理论有紧密联系的思想和方法实际上在早期后殖民批评中被预见的程度”。2002年,阿契贝被誉为“西部非洲大陆文学传统的缔造者”,获得了德国书业和平奖(Peace 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2007年6月13日,阿契贝荣获了第二届国际布克奖(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本届布克奖评委会主席爱莲·肖尔瓦特(Elaine Showalter)给予了齐努阿·阿契贝高度评价,赞扬他“开启了现代非洲小说之先河(inaugurated the modern African novel)”,阿契贝用自己的小说创作展现了非洲历史与现实,他独特的创作和理论思考获得了国际社会和批评界广泛的关注,阿契贝的文学批评及其著述在后殖民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历史意义。

注:本文系乐山师范学院科研项目(项目编号:S0946)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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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英)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批评[M].杨乃

乔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6](英)F·R·利维斯.伟大的传统[M].袁伟译.北京:

三联书店,2002年.

(作者简介:许晓琴,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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