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帅
理性与意志是人的精神世界与哲学史上一对共生共存、相互对照、彼此否定的存在。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将人的意识分割为理性与非理性两大部分,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对后来的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西班牙人本主义哲学家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认为:“人类思想的悲剧性历史,根本就是理性与生命之间的斗争。”欲望与秩序、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作为长期因扰人类心灵的悲剧性的冲突内容,在现代中国成为悲剧文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建构所凭借的重要符号编码。
一
欲望、意志、冲动是人性中本源性的存在。19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家叔本华将客体世界视为现象世界,将意志世界视为本源世界。他在“一切客体都是表象,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 的逻辑推理之后,最终得出了“意志自身在本质上是没有一切目的,一切无止境的,它是一个无尽的追求……,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苦痛”的结论 。他的这种悲剧认识打破了黑格尔在客观世界探讨悲剧的认识边界,将理论视角由整体的客观世界延伸至所有个体的普遍处境,其认识本身就是对包含着以人的自身解放程度为标志的社会存在的重新理解与深入把握。
古代中国人对意义世界的重视和对本质世界的轻视直接导致了本体论认识的欠缺和道德哲学的高度发达,这种观念意识与思维模式弥漫后的直接结果就是使中国传统社会变成一个注重道德秩序与群体意识的伦理社会。如果说西方社会是典型的以宗教为本位的话,那么中国传统社会则是以道德为本位。在这个意义时空中,伦理本位思想渗透于文化、教育、经济、政治等各个领域。在道德理性高于一切、支配一切的文化语境中,在“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群体性与功利性思维模式的制导下,个体欲望、个性思维、生命意志长时间被压抑、遮蔽,甚至很大程度上被弃而不顾。与此相关的是,生命意志作为一种重要的叙事资源在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长期地处于缺席状态。
“五四”时期,新文学、新文化作家们高举人性自由与思想自由的大旗,开始了以价值判断与价值重构为特征的文化再选择与再确认。“五四”语境中的“解放”不但意味着思想的自由与理性的解放,同时也意味着欲望的自由与人性的解放。生命对理性的反抗寄居于现代文明反抗传统文明的文化运动的大趋势之中,服从于文化批判和文化选择的历时性需要。中国现代的生命扩张论和民主自由论携手并进,共同撕开了传统文化的虚伪面纱,产生了一股摧枯拉朽的文化力量。欲望、意志不再是令人谈而变色、唯恐避之不及的文化禁忌,而成为个体生命中活跃灵动的独特存在,迅速变成文学观念中的关键词汇和叙事势能。
二
早在晚清,叔本华的意志哲学就随着“西学东渐”传入中国学界,其影响下产生的第一大学术成果就是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在文中,王国维肯定了欲望是一切悲剧产生的根源,即:“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然而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他以此为逻辑起点,解读了中国古典悲剧经典《红楼梦》,认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剧在于秩序对欲望的压制与扼杀。虽然现在看来,王国维的认识中存在着种种理论的先验预设与逻辑偏差,但是他能够在中国传统的佛家、道家文化知识的基础上有效融构叔本华的悲剧理论,并系统应用于具体的悲剧文本分析,在那个时代无异于空谷足音。
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成熟阶段,很多作家都认识到悲剧不仅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善与善的理性冲突,更是生命意志与理性秩序的二律背反。杨振声在《礼教与艺术》中就大声宣称,“艺术的内容是什么,我敢大胆说一句,就是人性与礼教之冲突,The conflict between human nature and moral code,人性争而胜,则成喜剧(Comedy),礼教争而胜,则成悲剧(Tragedy)”。在《新文学的将来》中,他还说:“冰心女士曾说中国没有悲剧,因为中国戏剧没有压迫与挣扎。其实不但悲剧,便是喜剧也不能离开压迫与挣扎,不过压迫胜则为悲剧,挣扎胜则为喜剧罢了”。在此,“人性”与“礼教”,“压迫”与“挣扎”的二元对立,即是理性秩序内的现代价值理性与传统伦理理性的冲突,更是以自由、生命为表征的生命意志与一切理性秩序的冲突与对诘。
三
郁达夫的“抒情自传体”小说曾在“五四”时期产生巨大影响,在其笔下,一个个变异、分裂,袒露自怜的忏悔者、畸零者身上,我们可以体味到生命个体徘徊在意志世界与伦理世界间的怅惘与悲哀。《沉沦》中的“抒情主人公”大胆率直的自剖与毫无掩饰的自审惊世骇俗,他最终在进退维谷的境遇中经过一番彻骨的挣扎和搏斗之后弃世自杀,他的死亡宣告了一个现代主体的正式诞生。《迷羊》中,“我”与戏子月英之间占有与被占有的争夺与失陷成为文本的主要叙事经纬,主人公从最开始欲望不得实现的生理压抑,再到得到芳心后唯恐失去的心理压抑,为我们勾刻出一个怯懦者与自卑者的心灵炼狱。《十三夜》中流落大陆的台湾画家,为了一面之缘的爱人,饱受相思之苦,但他最终发现自己所爱之人却是出家的尼姑。作者借这些灰色、平庸的知识分子,探讨、表现了传统文化的病源与文化转型初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在获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功的同时,也获得了意识形态上的积极意义。
“五四”之后,很多作家都将欲望/伦理的二元关系作为建构悲剧文本的基点。许杰的《大白纸》,张资平的《梅岭之春》《苔丽》《爱之焦点》,庐隐的《父亲》,毕初基的《魔鬼的纸牌》等作品无不是此中的代表作。这些兼有现代的颓废与旧式的温婉新旧杂糅的作品,失去了现代文学中习见的正负价值的善恶对抗,变成了纯粹的欲望与理性的交锋。而其中也不乏把笔触伸向人的无意识和潜意识深层,从性本能的角度来说明人类生命的强烈欲望的叙述。这些在情欲与伦理之间苦苦挣扎的正统社会的二臣逆子们,在经历了悖伦的恐惧、困惑、矛盾冲突之后,最终弃绝意志,归顺理性秩序。种种相似的结局在带给我们无以复加的窒息感的同时,也使我们体味到现代知识者在社会文化转型期承受的历史阵痛。
40年代,路翎的很多充满“主观战斗精神”的作品也给意志叙事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其代表作《财主底儿女们》中的主人公蒋蔚祖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广阔背景下的灵魂撕裂和不可重复的个体体验以及横贯全篇的滂沱倾泻的生命情感,令我们触目惊心。《饥饿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为了争回自己“人”的尊严与“女人”的权利,无畏地承受着礼教的迫害与杀戮,她困兽般的挣扎彰显了欲望挣脱理性束缚与规训的决绝与毅然。《燃烧的荒地》中,郭子龙同样富有刺激活跃的生命力,这个有着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气息的意志个体为冲破现实秩序的樊篱,做着永不妥协的抗争,在其伤痕累累的身躯里潜藏着让人无法漠视的生命的孤独感与荒原感。路翎的作品与现代的同主题作品相比,少了些许病态驳杂与自怜自伤,多了份狂暴野性与毅然决绝。其作品中一个个生动自我的“粗暴的叫喊”在文学史的空谷中留下了久久挥之不去的回响。
意志与理性这对相伴相生的存在,在与现代中国生动复杂的社会时代背景紧密结合过程中,自觉地建构着鲜活而充满细节的文学史意象和文学图景。它们不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同时也增加了对文学作品神韵、诗性的开掘和表现心灵与历史深广度的能力。
(作者简介:刘帅,吉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