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中的飞鸟意象看殷周民族精神的变迁

2009-03-15 10:16仲红卫
飞天 2009年16期
关键词:黄鸟飞鸟诗经

《诗经》305首,最早的可以上溯到殷商,最迟的则在东周春秋中叶[1],时间跨度至少在五百余年以上。因此,《诗经》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集,也是一部从商民族到周民族中后期的文化变迁史。从《诗经》中频繁出现的飞鸟意象中,我们可以寻绎和梳理出从殷民到周人精神世界的变迁轨迹。

飞鸟意象的源头可以上溯到野蛮时代的飞鸟崇拜。《山海经》虽然成书较晚,但其中的一些记载却颇能反映远古时代先民对世界的认识与想象[1]。在《山海经》的诸多神秘的动物意象中,飞鸟的地位非常突出。它们或者是自然界祥瑞与灾难的预兆,或者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或者是半人半神的神秘存在者身体的一部分,总之,这些飞鸟不是被单纯看作一种自然界的生物,而是作为世界之神秘性的表现、证明而被认知。

将神秘、神异色彩赋予飞鸟显然是一种具有原始宗教性质的文化实践行为。形成于殷商时期的《商颂·玄鸟》诗体现了这个特征。其第一章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殷人处于由传说时代向有文字记载的时代的过渡期(甲骨文是殷商的文字,殷以前是否有成熟的文字目前还无发现可予证明),其文化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特征,即所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据朱熹言,《玄鸟》乃是商人“祭祀宗庙之乐,而追述商人之所由生,以及其有天下之初也。”[3]因此该诗也可以看作是殷民的一部简单的民族史诗,是商人为自己的来源所作的权威解释。很显然,在诗中,“玄鸟”不是一般的鸟,而是具有神性的上帝之使者,它代表着商人作为上帝之选民的特殊地位。据学者研究,“商”字就是玄鸟生商神话的形象表现:“商字上面像三角形的部分最初是一只鸟即燕子的象形,下面的框子及线条则象征土丘,整个字的意思是玄鸟降落的地方,意即商人的国是玄鸟庇护之国。”,“商字的写法着重昭示了商民族是玄鸟崇拜的民族,字源上来源于东部地区的鸟图腾崇拜刻符”[4]。

崇拜飞鸟的不仅仅是商人,周人的始祖神后稷也和飞鸟有着密切的关系。《大雅·生民》是周人自述其始祖后稷的史诗。《大雅·文王》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语,朱熹认为周邦“自后稷始封,千有余年”[3],就文王以前周人迁徙的历史来看,周人部族的确源远流长。很难想象,对于一个历史如此长久而又多次迁徙的部族来说,在团结部族成员和标志部族身份等方面具有关键意义的始祖诞生神话会出现得比较晚。这样推测,《生民》的形成年代应该在周部族形成之后不久。据《生民》所述,后稷是连同胞衣一起生下的,“不坼不副,无灾无害”,和常人出生时截然不同,因此其母姜嫄先将他遗弃在“隘巷”“平林”,但分别得到了牛羊和伐林人的帮助而不死,最后,姜嫄将婴儿“置之寒冰”,结果“鸟覆翼之”,后稷再次得以不死。不仅如此,“鸟乃去矣,后稷呱矣”,也就是飞鸟离去后,后稷才哭出声来,这意味着飞鸟其实是周人最重要的保护神之一。其实,飞鸟为周人保护神还可以从殷周二族的关系上得以证明。《史记·殷本纪》记殷人始母简狄为“帝喾次妃”[5],而《周本纪》则言周人始母姜嫄为“帝喾元妃”[5],可见殷周二族都和帝喾关系密切。据《吕氏春秋·古乐》,帝喾之乐乃是“令凤鸟天翟舞之”[6],因此殷周二族的飞鸟崇拜其实都和帝喾有关。

显然,出现在殷周二族始祖神话中的飞鸟意象是宗教性的而非审美性的,其所突出的是飞鸟所具有的超自然的神秘和使人敬畏的力量,具有或多或少的宗教色彩。

从《诗经》来看,飞鸟意象之属性从宗教性向审美性的转化出现于西周,其突出表现,就是它被频频用作起兴之象,和亲情、爱情、乡情、仁爱之情等人类世俗情感生活的多个方面发生了联系。

(一)飞鸟与亲情

周礼是西周基本的伦理规范。周礼的核心是等级秩序,而等级建立的根据则是“父父子子”的宗法关系,所以亲情又可以说是周礼的基础和中心。《诗经》中多有以飞鸟为兴象来写亲情的。

如《邶风·凯风》以母亲虽有子七人却仍不免于劬劳为题,责备人子之不能尽孝。其末章云:“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意即黄鸟都能以悦耳的鸣叫声来取悦于人,而我们七子却没有一个能慰安母亲之心。诗以黄鸟起兴,在对比中感到愧对母亲的哺育深恩,流露出深深的自责之情。又如《唐风·鸨羽》写行役之人的孝思之情。全诗三章分别以“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起兴,慨叹王事靡盬,自己不能回家耕作,而使父母无人照料,其“父母何怙”“父母何食”“父母何尝”的忧虑之思,千载之下读之,犹能感人肺腑。

亲情不仅存在于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存在于同胞手足之间。《邶风·燕燕》就是以“燕燕于飞”的各种情态为喻,写妹妹出嫁时的心情、兄长的担忧之情,其中“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难舍难离以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的谆谆嘱托,形象地刻画了兄妹之间的手足深情。

(二)飞鸟与爱情

恩格斯说:“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7]以恋爱、婚姻为题材的诗歌,在《诗经》中占了相当的比重,而这些诗歌也有许多和飞鸟意象有关。

如《诗经》开篇第一首之《周南·关雎》以用情专一的“关关雎鸠”起兴,引出吟咏者渴望爱情的强烈愿望。又如《邶风· 匏有苦叶》中的“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以山鸡和大雁的啼叫求偶为喻,写一位爱欲如火的少女在等候爱人到来时的焦灼不安。再如《邶风·雄雉》以“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雄雉于飞,上下其音”起兴,写一位寂寞的妻子对服役在外的丈夫的惦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爱情不仅是幸福的,也可能是让人心碎的。《诗经》中一些诗就是借飞鸟来写女方被遗弃后的哀怨。最著名的,如《卫风·氓》写一位弃妇的自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诗以斑鸠贪吃桑葚比喻女子不要沉醉于爱情,表达了被抛弃后的愤懑和警戒。

(三)飞鸟与乡情

在交通和通讯极不便利的古代,乡情或家园之思一直是文学的主题之一。

在《诗经》上,就有此类作品。如《豳风·东山》写远征在外的将士在回家路上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他回忆起当日家乡生活的种种细节,又想象妻子是如何充满渴望地打扫屋子欢迎自己回家,其中“鹳鸣于垤,妇叹于室”的悲伤和“仓庚于飞,熠燿其羽”的幸福回忆,栩栩如生地刻画了行役之人思念家乡和亲人的种种变化不定的心境,尤为贴切动人。

又如《小雅·鸿雁》首章以天空中“肃肃其羽”的鸿雁为喻,表达对“劬劳于野”的鳏寡之人的哀矜之情;次章以无家可归的鸿雁“集于中泽”起兴,写众人努力筑墙做屋的劳苦——“之子于垣,百堵皆作”,然而,“虽则劬劳,其究安宅”,毕竟从此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了;末章以鸿雁无家而“哀鸣嗷嗷”为例,说明辛苦筑家是值得的事,那些批评者只是愚人而已。通观全篇,鸿雁的意象和家园意识始终密切结合在一起。

此外还有《豳风·九罭》以“鸿飞遵渚”、“鸿飞遵陆”为比较,反衬无所归依的“公”的独孤凄凉;《小雅·绵蛮》以“绵蛮黄鸟,止于丘阿”,写疲惫不堪却还不能如黄鸟有栖息之地的役夫,读来令人心酸。

(四)飞鸟与仁爱之情

从西周初年以至于春秋,自统治阶级一方面言,绝大多数统治者都只讲以等级秩序为核心的“礼”而不讲以“泛爱众”为中心的“仁”;自被统治阶级一方面言,则已有越老越多的对统治者之不满意识的崛起,这不满意识突出表现在要求统治者爱惜人的生命,能够“行仁政”上。且看《诗经》中的几首怨叹之作:《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的统治者以活人殉葬,不但用人数量越来越多,最后连当时被称作“三良”的三位著名大臣也被拉去殉葬。人民群众痛恨这不合理的殉葬制度,所以赋诗讽刺。诗三章,每章以黄鸟“交交”鸣叫起兴,而“交交”的黄鸟之自由欢畅和没有丝毫自由欢乐的人民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对比,折射出诗人为生命的无辜湮没而感到的愤懑与悲哀。其意之所指,当然是要当权者爱惜他人的生命,有仁爱的情怀。

还有一些批评性的诗歌是反讽性的。如《曹风·鳲鸠》:“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诗序》曰:“刺不一也。在位无君子,用心之不一也。”君子是社会的楷模,布谷鸟尚能做到的事,君子更应该做到;如其不然,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所以此诗的主旨,乃是以“宛而刺”的方式要求君子应当像布谷鸟那样持心平正、爱民如子。

除了上述几种与社会生活联系密切的方面外,飞鸟意象有时还会用来营造一种特别的生活气氛。比如《小雅·伐木》中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周南· 葛覃》中的“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豳风·七月》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等。这些诗中的小鸟儿,以它们自由活泼的生命,给世俗世界中的人们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启示。

飞鸟在开始时是作为具有神秘力量的符号,以图腾的面目被人们所畏惧和敬祀的。但是,逐渐地,笼罩在它们身上的神秘色彩淡化了,一种更加世俗化、更加具有人的世俗感情的东西,一句话,更加人性的东西开始出现在它们身上。这个转变,我们通过上述《诗经》中有关飞鸟意象的发展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对父母和远行人的思念、让人向往又让人忧心的爱情、飘零者深入骨髓的家园之思,乃至那洋溢着生活气息的给劳动者带来暂时慰藉的小鸟,都是最普通的人的感情的载体或象征。这个转变是《诗经》中飞鸟意象的一个主要的特征。

飞鸟意象的逐渐世俗化和人性化,从一个小小的侧面反映了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巨大的转折,那就是从事鬼敬神的巫术时代逐渐转向关心和重视人的世俗时代,而这个转折同中国社会从带有浓重原始部落社会遗迹的夏商时代向初步建立了比较全面的国家制度和基本文化制度的西周的发展过程基本上是一致的。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一直到春秋时代,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士大夫中存在着种种旧的以鬼神为唯一尊重对象的观念和新出现的带有人道主义因素的观念之间的斗争。《诗经》中的许多诗歌,尤其是其中的“颂歌”,基本上都是祭祀之歌,但孔子在解释《诗经》的作用时却只说“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食于鸟兽草木之名”。[8]都是着眼于社会人生的现实需要,而没有一句提到其宗教功能。孔子对待《诗经》的这种理性的态度,和《诗经》的诸多兴象——包括本文所论述的飞鸟意象——所具有的人间化的生活意味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经过《诗经》,飞鸟意象逐渐积淀为一种特有的艺术原型,不断地再现于以后的中国文学中,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举其中之较著名者,如陶渊明以“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来表达自己对自由与故乡的依恋,杜甫以“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爱水中鸥”来比喻自由与亲情的美好,苏轼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来写人生之“空”等等,可以说是不胜枚举。一部中国诗歌史,其中没有涉及飞鸟意象的名诗人寥寥无几,而飞鸟也成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意象。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1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礼记·表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3]诗经[M].朱熹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谌中和.释“商”[J].复旦学报,2006,(6).

[5]司马迁.史记[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

[6]吕氏春秋[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

[7]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8]论语·阳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作者简介:仲红卫,韶关学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黄鸟飞鸟诗经
《诗经》中走出的“庄姜”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飞鸟
黄鸟
创意数字“2”
黄鸟喈喈为谁鸣
小黄鸟
飞鸟
飞鸟
巧用《诗经》解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