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鸿
张鸿 一九六八年出生于辽宁大连,现为广东《作品》杂志编辑。从小当兵,可没打过仗;后读研,算是一个好学生;当过记者,但社会责任感太强;现专业为文,只让自己愉悦。从事散文和评论的写作。
北海湿地
对湿地,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有人称湿地是“生命的摇篮”、“地球之肾”。在我眼中,湿地包容、温润、开阔、厚实,充满母性。
据说,北海湿地是云南最大的火山堰塞湖,也是云南惟一的国家湿地保护区。能亲临这里,真是幸福。
一月,恰逢连绵阴雨,北海湿地游人稀少,这正是我希冀的。
水面波光粼粼,肥厚的草甸一直匍匐到山脚下,富足而壮阔,显示着湿地的丰厚。其实,这大片的草甸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各种水草的根须经过千年万年的纠缠不休,串结成这样一个铺天盖地的草毯子,草毯足有一米多厚,所以当地人称它“草排”、“海排”。
太静、太美,鸟不鸣,云不走,仿佛时光沉滞,沉静中藏着幽秘。小船安静游动,来到一块已开辟为活动区的草排边,试探着踏上草排,脚下是茂密的柔韧和生机。因为奇异,惊呼一声,只觉得草排在晃动,人往下陷,湖水从周围涌将上来,草排柔软下沉,脚下很快积水为潭了,是草排跟人玩闹哩,提起灌满水的雨靴,大笑,是湿地的草甸要我欢笑。再学蜻蜓点水,一路飞奔,用速度减轻重量,依然能感到草排生机勃勃的反弹。
在船上、岸上(草岸)游着,觅着。扭结丰厚的水草、一张闲在岸边的渔网、渔网里躺着的几条小鱼、还有远处草排上的渔夫……满眼新奇。时间在走,景色变幻。船家讲的湿地的故事,更令人遐想。原来,最早的湿地有现在的两个大,后来被填海种地毁掉了,就成了现在的大小,先前的湿地更辽阔吧?我还在船家的讲述里看到了春天的湿地:草海上开满紫色的鸢尾花,蜂蝶嬉戏,鸟儿们热闹成一片。而到八月盛夏,草海在明亮的阳光下一片素白,仿佛进入温暖的沉睡,遍处盛开的白野花是草海有香味儿的被单,而草海的绿更加沉实。现在,走在这里,我总期望草海四季都这般安静,令人想到瓦尔登湖的静谧、想到梭罗的沉思和冥想,令人远离喧嚣,在高处徜徉。
湿地初看很像沼泽地,其实大不一样。湿地中的水草整片浮在水面上,走在一米多厚的水草上,根本没有陷入泥沼之虑。水草不贪,它的身下还留着十几米深的清澈的水,供调皮的鱼虾们嬉戏。于是就想,若分出一片草甸来,多好,当小小的船,任它在水里动。
太阳出来了,暖暖的。缠绵的雨水停歇后,草岸上升腾起氤氲的雾气,一团一缕,在草海上缱绻,湿地梦幻一般。
想象着再入深冬,水草愈加成熟,大山环抱这一汪湖水,就环抱住了一片丰厚的金色。若湿地是柔美的女性,那四围的山就该是踏踏实实的男人吧?时序轮回,一切看起来那么井然有序,但在这井井有条里又深藏着多少隐秘啊。
从吱吱叽叽的竹桥上走过,阳光斜斜地照在干枯的草地上,摇橹的小船在河道里静悄悄地游动……冬天的美,美在宁静和素朴,而素朴和宁静里正包裹着大意蕴。
有人告诉我北海湿地最美的季节不是在一月,而我想,我已隐约捕捉到它最美的东西了。
和顺
一些地名叫人怀想,比如“奔子栏”,三个字一下子从地图上小蝌蚪似的地名里冒了出来时,马上叫人联想到阔地上脱缰的野牛或者奔马,后来,竟果真去了那里——深藏在四川、云南的交界处的一个小小的村落。还有“腾冲”这个地名,一样充满不可遏制的速度和动感,叫人过目难忘。
宿命一般,竟也去了腾冲,不过去的是腾冲的一个有着温静名字的地方——和顺。
和顺是腾冲的一个乡。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徜徉在和顺幽静的古巷里,禁不住给朋友们发出这条短信:这个地方可以让人迈开悠闲的步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来走走吧,丢弃城里的那种步伐。
和顺果然和美。它居于一个风水十分奇妙的坝子,四周青山环拱:东翔来凤、南腾黑龙、西架马鞍、北擂鼓顶。这“凤”“龙”“鞍”“鼓”是清一色的火山。先人也许是感叹照在村前小河里的流红淌金的阳光,就把这儿取名“阳温暾”,后因村前的河,又取名“河顺”,河水让温暖和明亮缠绕在乡间。清代康熙年间,这里被正式称为“和顺”。
有山有水,阴阳相息相生,真是和谐而平顺。村落傍山而建,房屋顺着坡脚沿河岸向上延伸,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巨型的“马蹄窝”——一个温暖和顺的窝。路上的男人,不管是荷锄的、挑粪的、推车的,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安宁和平和;房前屋后的女人们说话轻声细语、做事收声敛气,温婉而雅致。在这里,每一个姓氏都拥有自家的巷道,各成体系。小小的村庄,仿佛身处远古,亦农亦商亦儒,像一幅清明淡雅的水墨画。
传说元、明时期,从中原走来的一队队士兵,在此镇守边关,从此于此繁衍生息;自明清之后,在六百多年的风雨历程中,边陲古道的马铃声,记录着中、缅、印的商贸历史。
走在和顺幽静的巷道,寻觅小巷人家的故事。原来,温静的和顺也有凄苦、悲壮和辉煌。
和顺,人多地少,地处西南古丝路要冲,于是“穷走夷方急走场”,一代代和顺人为谋生“苦钱”,顺西南古丝道出发,远走他乡,从商办实业,他们的足迹遍布东南亚及其他十三个国家和地区,至今尚有一万多和顺人侨居海外,便使和顺形成了独特的华侨文化。
一位老奶奶,提着篮,大概刚从地里摘菜回来,她走在青石路上,身着一袭裘皮大衣。这一幕不足为奇,的确,在和顺,不论去到哪家,总会不经意地发现一些有趣的出人意料的东西,比如在刚走出的这家,我看到了丢在屋角的一个来自俄罗斯的要在碳火中加热的金属熨斗,一个老老的熨斗,熨过长衫马褂,或许在多年后又平整过西服和中山装吧?
而今的和顺,外表越来越新,路比从前“走夷”的人们走的路不知强了多少倍。先前那专为心爱的女人搭建的能遮风挡雨的洗衣亭还在用,但歇脚亭已失去了往日的用途。老的也更老了,老街上,一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老得快站不住了。
历史上,和顺乡曾涌现出缅王国师尹蓉、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毛泽东的老师,他的父亲李曰垓,是蔡锷护国军第一军的秘书长,著名的《讨袁檄文》即出自他的手笔)、云南大学校长寸树声,还有“翡翠大王”寸尊福,富甲一方的“永茂和”商号。曾经富足的和顺同时重教兴文,被誉为“中国乡村文化界堪称第一”的和顺图书馆、还有保存完好的文昌官,与和顺人的儒雅、气定神闲有着渊源吧?
去了和顺风水极好的李氏宗祠。阳光被窗棂分隔成一束一束,渗透进来。站在幽静的祠堂里,看着这极明净的阳光,似乎感到它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它释放着天地中超越生与死的独特语言,这种语言蕴含了世界的一切:诞生与衰老的周而复始,静寂与喧嚣的交替,创造与毁灭的往返,还是存在于与之相反的状态……
典型的汉文化风格的古建筑群和各具建筑特色的宗祠——如张、刘、尹、寸、贾、李、钏八大姓的宗祠,式样各异。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浓郁的人文气息,与和顺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自然风光珠联壁合、相得益彰。置身其中:古寺、古碉、古城,一座座清幽古老的院落、一条条石板小巷,一道道贞节牌坊,恍若隔世。
国殇墓园
在腾冲县城西南一公里的叠水河畔小团坡下,有一个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腾冲收复战阵亡将士的纪念陵园——国殇墓园。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我想,“国殇墓园”的名字应由此而来吧。
去墓园的路上,阳光流泻,遍处明亮。进到园内,大树茂密参天,沉郁肃穆之气立刻扑面而来。
出门在外,我很少去墓地参观,不论逝者的身份为何。而在腾冲,我毫不犹豫去了国殇墓园。
墓园寂静,几乎没有杂声,只有树杈上黑衣的鸟此起彼伏地叫着。
来墓园之前,我又一次详查了资料,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九四二年五月,日军击败中英缅军后进犯滇西边境,中国抗战后方唯一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被截断。一九四四年五月,为收复滇西失土,让盟国援华物资顺利进入中国,中国远征军发起了滇西反攻。那是一场浴血恶战,远征军右翼军第二十集团军以六个师的兵力强渡怒江,在盟军配合下,围攻腾冲城,与敌人展开巷战。整整长达四十三天的血战啊,九月十四日,腾冲收复。战役中共歼灭日军六千余名,而我远征军也有九千一百六十八名官兵阵亡,盟军十九名官兵牺牲。
腾冲光复后,人们在风景秀丽的来凤山下、气势雄伟壮观的叠水河畔修建了这座国殇墓园,以告慰九千多个忠魂。
风吹着浓密的树叶,耳畔似乎还有厮杀声。墓碑林立,我整装默哀,从内心深处表达着对烈士们的敬意。
忠烈祠的右旁,是二〇〇四年九月重修的盟军碑。主碑上刻有原墓碑上中英文对照的碑文,附碑上刻有十九名盟军烈士的英名及军衔,这是为纪念六十余年前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而牺牲在腾冲的美籍军人。
醒目的还有这一角——大门的左侧几座低矮的“倭冢”,里面葬有侵华日军一四八联队队长藏重康美大佐、副队长太田大尉和桑弘大尉。悲哀孤独的几个墓冢,面对着苍郁的小团坡。
墓园里仍旧沉郁,仿佛再炽热的阳光也晒不烫这里。
从昆明到腾冲,我在国殇墓园祭奠了烈士们的英魂,在寂静中完成了内心的一次洗涤,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这次祭奠加重了我行程的分量。
责任编辑︱张明晖 实习编辑︱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