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威 高级编辑,供职于媒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散文、随笔创作。先后在《随笔》《散文》《中华散文》《文学自由谈》《文学界》《海燕·都市美文》《鸭绿江》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多篇。散文集《时光之水》获辽宁文学奖——第三届辽河散文奖。散文长卷《消逝的村庄》获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高中语文读本。
人,倘若能如梅特林克所设想:“能像远眺往昔那样,远眺未来。”人将有何等样的勇气,睁大双眼面对自己的未来?面对自己的结局?
如果你是一朵错误的小白花,为什么还要开在大地上?忍受那么多的风霜,那么多的折磨?如果春天一开始就是秋天,你该怎样活过?
春天与开始都是一种迷茫,未来也是一种迷茫,是一种穿不透看不清的迷茫,不知道结局的迷茫,海一样深的迷茫。
所有在春天开放的花儿,都以为自己会结果子。结果子,累累赘赘、欢欢闹闹的果子挂满枝头。花儿的结局就是果子。可你看见了,许多的花儿并不结果子。花儿里的春天就是花儿里的春天。它什么也不结。不结果的花儿过了春天就飘落了,飘落的花儿去了哪里?飘落的花儿坠入了黑暗。那黑暗“黑”的资源是无限的;飘落的花儿去了哪里?飘落的花儿坠入了忧伤,那忧伤“忧”的资源也是无限的。
每个人也许都曾经与那些飘落的不结果子的花儿面面相觑。
某个午后,你轻轻地走上一座山岗,眼前就是一片一片白色的不结果子的小花儿,心形的,泪滴似的,如烟如雾,在风中一波一波地向你的脚下涌来,又一团一团地在你的脚下飘落。你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泪水”聚集在一起,是春天在流泪?是开始在流泪?是梦在流泪?是结局在流泪?
结局,命中注定的结局,你刚一离开娘胎,那张画满你人生或顺顺当当或扭七八歪的轨迹和最终结局的草图就被拿在造物(你也可以说他是上帝)的手里,这结局如坚硬铁块色泽苍苍立在你的人生终点处。但是你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也不该知道,你也不能知道,这是造物(你也可以说他是上帝)的残忍之处,也是他的厚道之处。底牌过早地摊开会是一种碎裂。清清的河流底下都是淤泥。人啊,凡事都不要刨根问底。如果你出世就刨根问底,一开始就弄清了你的结局,你的生命很可能会被你弄碎了,时间也会被你弄碎了。望着那结局,也许你根本就不想活过,也许你根本就不会起跑,在起跑线上你就朝时间背过身去。这样,时间就会变得冷寂荒芜,所有的黎明与黄昏都会变得冷寂和荒芜。斗大的紫色星星、心形的小白花、那些很会飞行的尾羽斑斓的鸟儿,都会是冷寂荒芜的。
“上帝对耶利米说:‘我在子宫里创造你以前,就已深知你。”上帝可以当你在“子宫”里时,就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结局。但上帝的智慧不能压在人的身上,人承担不了。在那遥远的时间深处,郑国有位神巫季咸,他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能够穿过时光的厚厚皮壳,像剥开坚果坦露它的果仁一般,将人的结局明晃晃地坦露在你的面前。他一看你的气色,就知道你的生死、存亡、祸福、寿数。他所算定的期限,准确到年、月、日。人是充满希望的高级动物,在谜底和迷茫面前,人,抛弃了谜底,选择了迷茫。季咸来了,人们如迅疾的飙风从他的身边刮过,都怕被他看上一眼,过早地知道自己的结局。(见《庄子·应帝王》)活着,有些面纱是不能揭掉的。黑暗中的某些漂浮物就让它在黑暗中漂浮吧!亮光开启处,是神的胜利,却是人的消亡,时间的消亡。
时间是没有生命的,它饱餐了人的生命后,时间就有了生命。而人也只有饱餐时间,才能被时间所凝固,开始一次人的飞行。一个在摇篮中就与时间背道而驰的人,几乎就是一个“0”,他是没有“结局”的,因为他远远还没有开始。即便他的未来期许是多么的大,即便他是一个王子,有一个富庶强大而又嗜血的强悍王国需要他来继承,他还是一个“0”。他不占有时间,他已被免于记忆,他没有开始。开始与结局是不可断裂的精神结构与生命流程。
人都是怎样开始的呢?
也许你一出世就涉入了一条月光下清凉的溪流,两岸桃花纷纭,雕楼绮窗,在月光与栏杆之间,“每一张桌子都是一席筵宴”。花香、酒香、人语、水声,还有委婉的箫,低迴的埙,交错的杯影,青春的长长的衣袖,凝紫的,翠绿的,水粉的,淡青的罗绮;凝紫的,翠绿的,水粉的,淡青的叹息,一起温暖氤氲地将你软软地笼住。只要你轻轻地弹一下手指,只要你轻轻地一声呼唤,这些高贵的画面,这些千娇百媚富有质感的画面就是你的结局。你是有福的,你生在了富贵之家。富贵总是令人向往,贫穷总是令人心酸。你父辈的手——那是一双有权有势能够拨弄风云的手——早早为你铺好了一条坦途,你只要在那条坦途上不出大的闪失,平稳前行既可,你只要守住那席筵宴既可。穷小子遥遥地望着你,并知道自己在月光与栏杆之间是个永恒的缺席者。穷小子不是迟到者,是缺席者。迟到者早晚会到,缺席者永远不会到达。因为穷小子开始时的能指和所指就不是那里。同样是人,命运千差万别,结局也就千差万别。为什么会是这样?答案却是没有。质疑也不起作用。造物(你也可以说他是上帝)手里或许有答案。但上帝守口如瓶,像坟墓永不透露阴间的消息一样永不透露他的答案。永不透露的答案等于没有答案。这世上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用不同的手法,将命运的经线和纬线织成了不同的图案?
也许你一出世就被抛入粗砺的风沙中,你命中注定要走一条荒芜孤寂漫长的路,但你是一个顽固到发傻的奋斗者,铁样黑的夜,你擎着单弱的火烛前行,空阔的天与地,响着你单调的足音。你奋斗的一生都记录在你的手掌上了。如今,你坐在山岗上,想歇口气。慢慢地眺望一下往昔,并仔细地寻找一下自己可能的结局。时间已经是午后了,也到了该寻找结局的时辰了。你眯起眼睛看太阳,太阳在移动,阴影在加大,午后越来越少。太阳的移动,阴影的加大,午后的越来越少总是令人伤怀。你坐在阴影里,坐在所剩无几的午后里,摊开你的手掌。飘落的小白花不结一枚果子,却是灿烂如水。灿烂如水的小白花泪滴样奔流。你坐在阴影里,你坐在奔流里,你摊开了你的手掌,你的手掌疲惫粗糙,纹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东南西北地到处蛮横扩展,多像奥妙无穷的江河在你的手掌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你的手掌就是你的心,你的脸(MYGOD!),你的日子,你的符号。你摊开你的手掌,你用枯瘦的目光去抚摸那些细如蛛网的纹路。细如蛛网的纹路如犁铧般犁过你的手掌,你本质上是个老农,你舍不得一点春光,也舍不得一点秋光,你不是一个虚度光阴的人。细如蛛网的纹路噢!是你的成熟,你的收获,你的结局。这就是结局?你有些虚弱,你有些战栗,你早就有所预感,你手掌上丰饶的纹路一点也掩盖不了你收获的贫瘠,积累的贫瘠,结局的贫瘠。你摊开手掌时,觉得自己抓住了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美的苹果,思想的苹果,诗意的苹果,打着自己独特印记有着自己独特签名的苹果。不是模仿的苹果,不是剽窃的苹果。比如别的树早已结出了一只那种模样的苹果,你也照猫画虎地结出一只同样的苹果。使两只一模一样的苹果都很迷惑,它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真正的儿女,也不知道究竟循着什么样的路线才能走回自己的家门。你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苹果”,它们尽管都为自己抹上了过量的厚颜无耻的红色,高高地挂在枝头上,在清风和阳光下尽量地摇晃自己,炫耀自己,说自己是一只独一无二的苹果。但你以一个农夫纯净老实的目光看出来它们根本就不是原初意义上的苹果。你的手掌上没有苹果,但你比他们诚实。你不伪装成自己有苹果的样子,你知道你的手掌上只有一小篇一小篇零零碎碎、排不成行、列不成队的文字以及一两本平庸无奇的书。午后的阴影快要将你整个人罩住,你将手掌合上,握紧再握紧,手掌上粗糙的肉质互相碰撞,沉陷的纹路互相叹息,它们在帮你打捞回忆,回忆那株苹果树,也许根本就没有那株苹果树,你在春天的时候并没有栽下那株苹果树,也许那株苹果树并没有开花就已凋落,那些洁白的苹果花斜斜地飞去,在长长的晚风中坠落夕阳。
你的手掌到底抓住了什么呢?
也许你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走到了一扇门前。你想起了法国诗人伊夫·博纳富瓦的话,:“世界的真正形式是一道门坎。”如果你打开那扇门,你的结局会有一种质的变化。现在你就对着那扇门。
那扇门,高大、威严、冷酷、霸道、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矗立在你的面前。你站在那里,像座木然的雕像,自己瘦瘦小小的身影与门的浓浓重重的阴影粘稠地纠缠在一起。其实那扇门未必是为你而设的,而你却顽固地想推开这扇门。你的目光强硬如铁,强硬如铁的目光要烧开这扇门。你烧不开这扇门,你的目光只能烧灼你的躯体和你的心灵。你应该找到一把钥匙,但你的手中没有钥匙——你应该发明一把钥匙。你的身旁也没有一个开门人——即使有一个开门人,他是否能为你开门也是未知。其实是已知,他肯定不会为你开门。你又没有撬门压锁——虽属不良但关键时刻十分实用的技艺。
你站在那里,风也站在那里。风可以轻易地飘过那扇门,风有翅膀,你没有翅膀,你飘不过去。
这是你的致命伤。
你站在那里,站在那高大、威严、冷酷、霸道、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门前,一筹莫展,太阳冷冷地照耀着你,你浴在一片伤心绝望的涟漪里。你没有唱歌,你是孤零的。
你越不过这扇门,你的路在哪里?
你站在那里,像个空空的水罐。
造物(你也可以说他是上帝)看见你站在那里,众生看见你站在那里,开门人看见你站在那里,钥匙看见你站在那里。我也看见你站在那里。
你站在那里,大家都看到了你,但没有人为你哭泣或者鼓掌。
因为你是否站在那里,其实与大家无关。你在大家眼里,与我在大家眼里一样,都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或者只是一个虚构的泪滴。
你站在那里,多少星辰升起而又沉没,多少河流充溢而又干涸,多少花朵落了又开,多少只比美人还光艳的黑猫在大地上繁衍了它们庞大的家族……
时光悠久而痛楚。
你站在那里,还没有走出门外,心里就已经有了伤口。
你站在那里,孤独地背靠时间。时间永恒,你却并不永恒。其实供你打开这扇门的时间非常的短促,现在已是午后的尾巴。你面对着门,也面对着时间。你觉得时间与门,这双重的压榨和排斥,会将你毁掉。可是你为什么要推开这扇门呢?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如一株失水的芦苇那样的蔫蔫巴巴呢?推开那扇门的欲望已经把你折磨得筋疲力尽。
你已经看到了门那边有一座永恒的美的神殿?
也许门那边只是一面镜子,躲在镜子中的万种风情都是一种色相,你推开那扇门看到的是飞零的碎片和刺目的虚无;也许门那边只是一个泥淖,里面污浊的气泡扑扑作响,姿色光艳却有着致命毒性的水生植物在清晨的寒寂中不怀好意的招摇;也许门那边只是一个大赌场,一些目光贪婪的人一面玩着手中的骰子,一面心急火燎地盯着别人口袋中月亮般的大钱币;也许门那边有覆着鲜花的陷阱,有嘴上抹蜜的顶尖儿的骗子手,有一触即倒的偶人,还有着遍地的荆棘……
你仍然像座雕像似的站在那里,你倔强地认为,门那边便是有着覆着鲜花的陷阱,也不同于这边的陷阱,便是有着嘴上抹蜜的顶尖儿的骗子手也不同于这边的骗子手,有着一触即倒的偶人也不同于这边的偶人。况且那荆棘么,你的脚踵上已经扎入了几粒荆棘。不就是荆棘么?
你的嘴角有着一个晨曦般的微笑。
午后的尾巴就要摆进黄昏,你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扇门前,你已经融进了风霜雨雪。你的站姿使人加倍心酸。你像个异类,你这样站到地老天荒,站到腐朽,那门会为你打开么?况且现在天就要黑了,泪滴样的小白花大都憔悴了,大都飘落了。黑色之中会爬满失败的阴影,你歇下来吧!有多少人都会被那种失败的阴影所湮没。你到底想沉浸到哪里去,你真的能走进那永恒的美的神殿么?
在渐渐变淡变旧变老的阳光里,你的站姿是多么孤独,又是多么孱弱!你的生命中有着一种不死的顽固,就是要推开那扇门。你的胜算很小,你的结局或许是永远推不开那扇门。挡在你面前的也许不是一扇门,而是一面绝壁,且不是石的绝壁,而是冰的绝壁——是不化的冰的绝壁。
可是你怎样攀上那冰的绝壁呢?你用血融化那绝壁,你太瘦,你血管里能有多少血?你用火烧化那绝壁,你把你自己燃成火,又能有多大的一篷?你用嘴咬碎那绝壁?你又没有小兽般的尖利的牙齿。
谁能叫醒你?成百上千个日子,你就那样站着,你唤醒了多少个黎明,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只围绕你飞翔的苍鹰已化成白骨,你在与时光的互相击打中,多少时光已经成了碎片,而你自己也快碎了。山峦样的门仍然在你的面前岿然不动。
一生行走的人啊!你的心里到底有一篷什么样的火在亮着?你到底在寻找什么样的结局?
你仍然站在那寂静而神圣的光芒里。
再长的午后也会结束。夕阳喷薄,将你脚下飘落的小白花渍成了浓浓的金色。那金色,是火。是澎湃的火。你深情地望着它们,你想,这火是裸体的,这火是纯粹的,这火是娇媚的。火的衣服就是火,火的心脏也是火。火的宿命是燃烧,火燃烧得越旺,越会把火自身早日燃尽。
火的结局是灰烬——其实不待寻找你也早就知道。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