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1967年3月生,曾做过多年乡村教师和电视记者。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等作品。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作品入选多家年度选本。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等。参加过《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全国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黎明时分,也就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最先起床的父亲总是用巴掌揍着我们三兄弟的屁股,起来,起来,不要只吃饭不做事。我们三兄弟就依次醒来了,照例二瘌子的屁股又被父亲揍了一下,二瘌子是个瘌头,他得在黑暗中找到他污迹斑斑的黄军帽,这是他心爱的宝贝,每天他睡觉之前他总是用手捂着头,他以为我们稀罕它,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它的底细,这是父亲从一只城里拉回来的粪船里捞上来的。城里人的粪永远比乡下人的粪臭。不管我们怎么说,二瘌子还把这顶臭军帽当宝贝了,可是二瘌子每天早晨都会发现,他的宝贝没有了,不是戴到夜壶上了,就是戴到墙角的大铁锹的柄上了,二瘌子寻到戴着军帽的大铁锹面前时,还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我捂着被揍疼的屁股,看着黑暗中的二瘌子,他的眼中肯定也噙满了泪水,父亲总是心狠手重。大哥暗地里早说了,待我们长大了,他老了,我们在每天早晨也得朝他的大屁股上揍一下,并吼着,骂着,如果这个老东西动作慢一些,我们就使劲地踢他,用尖头皮鞋踢,用腰眼里的裤带抽他。大哥说,到时候,我们肯定一人一双三接头的尖头皮鞋,一人一副真正的水牛皮的军用皮带了。
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我在黑暗中摸到了大哥的腿,大哥无声无息地踢着我小腿的腿骨。他睡觉时非常霸道,他一个人睡一头,还不喜欢人碰他,碰了他就要受刑。我的腿疼得很,我估计瘸了,我想向父亲告状,那些话到了舌头上我又把它咽下去了,除非你骨头痒了,想讨打,否则你千万不要告状,父亲从来不问原因,各打五十大板,还不许哭,谁哭就给谁加板子。睡了一夜好觉的父亲速度很快,待我们跨出门槛时,父亲早已蹲在门前的茅缸上吭哧吭哧地拉屎了,他一边用力拉着,一边用手使劲地搓着手中的稻草团,以便使那些坚硬的稻草变得柔软一些。大哥照例咣当咣当地挑着他的铁皮水桶去挑水了,他就喜欢一路上就这么来回晃着,把一巷子的人都咣当咣当地晃醒了,唉,这个矮大!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那时大哥才十四五岁,乡亲们就预言大哥是个矮大,或者就是诅咒,大哥果真就不往上长了,而是横着长,后来他就长成了一个粗壮的矮汉。后来村里人小电影看多了,还把矮大的名字换成了潘长江。
过了很久,大哥才将一担水挑回家,此时二瘌子已经坐在灶前烧早饭,鲜红的灶火照见他戴军帽的样子,很是严肃,假如他摘下那顶旧军帽,灶火照见他头上的瘌疤肯定是金光闪闪的,烧完早饭,二瘌子还要洗一家子臭烘烘的衣服,但二瘌子还是遭父亲的打最多,因为二瘌子还尿床,即使他晚上不喝稀饭也尿床。我也找到我的狗屎扒了,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可是我还是得用它扛着我的狗屎篮子去拾狗屎,这时天还没亮,我到哪儿去拾狗屎呢,我只好将地上所有黑乎乎的东西都扒进我的狗屎篮子,结果有一次,我的狗屎篮子里居然扒到了半块砖头和一只破高跟皮鞋,父亲暗示我,叫你拾狗屎你就拾狗屎,地上不仅有猪屎鸡屎牛屎还有人屎呢。我知道,父亲是让我到别人家的猪圈或者茅缸里扒一些,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父亲说了,不捡一篮子狗屎就不要回家吃早饭。
一个早晨就这么来临了,最后的风景是这样的,我在上学之前,必须把一只沉甸甸的夜壶倒进茅缸,然后再提到河边冲洗干净,这带有浓烈的尿臊气的夜壶我提了整整八年。每天早饭后,我又带着一身的屎臊气走进教室,兄弟三人,只我一个人还在上学,父亲早说了,上学有什么屁用?我最讨厌识字的人,天下只有用半升子借米的,没有用半升子借字的。每天上学途中,我也常听见有人在骂,是哪个缺德鬼,是哪个死娘老子的把泥码头浇得精湿滑溜滑塌的不好下脚的?我悄悄地在心里说,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是我大哥干的。
本来我们兄弟三人肯定按着乡村少年发展的轨迹在这块土地上留下既定的轨迹。大哥作为长子必须成家立业,实在娶不到就花钱买一个外地姑娘做婆娘。二瘌子肯定一辈子打光棍了,谁愿意嫁一个瘌头呢?反正二瘌子也有用了,他不要婆娘,自己也会洗衣服做饭了。而我想,也许能时来运转,如愿以偿,验上兵,再能够走掉,当上兵,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家。
我最不喜欢春天,到了春天我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上楼到了窗户前,我就忍不住地要跨出窗户,然后往下跳,我甚至听见了身体在下落的过程中的呼啸声。到了街上,就忍不住地要在横行的汽车中间穿行,常常我的耳朵里都是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们的诅咒声。春天既不像冬天那样专制,谁也不敢在西北风面前乱说乱动。春天又不像夏天那样放肆,光着屁股,剥了皮都没有人管你;还不像秋天那样文明、民主和安详。你给我说说,世界上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充满了变数和厄运的春天呢?
现在,春天又到了,我们家门前的苦楝花开得又香又浓。老远就会闻见苦楝的香味。本来有几个老人对于我们家门口的苦楝曾经有过微词,门前不要种苦楝,不好。父亲听了之后说,再等几年锯吧,那样可以替老大打一张结婚床了。苦楝树安然无恙,我们弟兄三个还在苦楝花的苦香里做着梦。那一天,我梦见了一泡非常大的狗屎。拾了一篮又一篮。总是拾不完。大哥好像还在打呼噜,他的呼噜声没有父亲的响,更没有父亲的波涛起伏。忽然有一个人用棍子捣打我们的屁股,后来才知道,不是棍子,而是敲更的槌子。在村里做公勤员兼打更的老张一边推,一边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们的老子好像中邪了!我们懵懂地听清了没有鼻子的老张嗡声嗡气的叙述,原来父亲居然没有穿一件衣服,光着身子在村子里狂奔呢。老张说,你们的老子是不是马尿喝多了?老张的声音在黑暗中非常可怖,不能喝就不要喝,现在出洋相了吧。
大哥反应最快,他曾经为了当上兵,而苦练了边跑边穿衣服的本领,这是村长说的,村长说,要当兵,吃国家的饭,除了身体好之外,还要速度快,半分钟内脱下衣服,半分钟内又穿上衣服。大哥早就练上了这样的本领,可是他的个子实在太矮了,不过这样的本领,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大哥快,二瘌子更快,二瘌子就连那顶军帽都没有戴上就冲了出去,黎明时分的苦楝花的香气还一团一团地呆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还没有来得及出门,我一头就撞上了其中的一团,鼻子发痒,眼睛发酸,没有来得及打喷嚏,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蝌蚪一样游进了黑夜中,父亲在哪里呢?
我们开始是轻声地喊着父亲,喊得非常亲热,我们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觉得很肉麻。但是看不到父亲,就必须这样做,我们后来是大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终于把一村子的人都惊醒了,很多人都穿着不整齐的衣服,打着呵欠,打着喷嚏,还安慰我们,不要慌,不要慌。我们三个人像蝌蚪,而他们就像是癞蛤蟆,笨重的身体令他们的行动非常迟疑。一村子的人就这么喊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了,上次这样的情景还是一九七二年,火星菩萨到我们村的打谷场上“作客”的时候,饥饿的火星菩萨把我们村一个季节的收获全部吃掉了。当时全庄就这么热闹。村长像一个寡妇要求殉葬一样要往火海里跳。当然没有跳得成,三个大劳力紧紧地抓着村长。火光把孙村长的脸照得像英雄似的。
“上面一个会,
——开;
下面一个会,
——干!”
这是村长的口号。干了这么多年,到孙村长还是我们的孙村长,他的三接头的手电筒的亮光,它像一根有力的棍子,在凌晨的黑暗中咣当咣当地挥舞着,草丛中的麻雀被惊飞了,树上的喜鹊惊得嘎嘎地叫,就连夜宿在河中央的鸭群们也愤怒地拍打着翅膀。父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有人说,等天亮吧,等天亮的时候到河里用滚钩滚。他们猜测父亲投了河了。二瘌子听了之后,立即就像女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开了,大哥说,他会游泳的。
对啊,我父亲的确会游泳的。会游泳的人投河自杀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大家又把目光看住了老张。大嘴巴的表叔还手电筒照住了老张,一副没有鼻子的脸像活鬼一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不是看见鬼了?是不是看见鬼了?
窘迫不已的老张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看见鬼,我真看见的!有人听了,立即讽刺起这个老光棍,老张放屁,难得一次。“难得一次”这句话是老张的名言,那是他在年轻的时候,偶然放了一个屁之后,掩饰自己说,难得,难得一次。现在有人拿这个笑话说老张了,气氛一下子被搅得轻松起来,最严肃的孙村长首先反应过来,他用手捂着打着呵欠的嘴巴,难得一次,就像唱大戏!大家一听,都笑疯了,他们好像不是来寻找我父亲的,而是来这里纳凉,然后一起说笑话的。
不是看见鬼,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见鬼,我可以赌咒,真的是他,光屁股,一根布纱也没有。老张边说边比划,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听见的人又笑了,没有听见的人看着没有鼻子的老张,也茫然地笑了。村长问老张,你昨天有没有喝酒?老张说,没有。村长说,真没有,还是假没有?老张很委屈,其实怪不得村长,父亲的胆小和老实连小孩都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如此地胆大妄为,把衣服脱光了在村子里乱跑?
天边微白的时候,我们在村东头的油菜地里看见了父亲,父亲已经变了,变得那么的胆大妄为,赤身裸体的他像一只工蜂一样在油菜地里奔跑着,全身粘满了金色的花粉,他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前面的大鸡巴还像炮筒一样恬不知耻地撅着,他似乎很惊奇这么多人来看他。大哥先是捣了一下二瘌子,意思是叫二瘌子站到父亲的前面,二瘌子可能被吓呆了,没有反应得过来,大哥猛地扯开二瘌子,同时又脱下了衣服,他还走上前去,想用衣服替父亲遮住那硕大的鸡巴。
干什么,干什么?父亲一巴掌就把大哥推开,父亲的意思是拒绝大哥的遮盖,大哥一下子愣在了那个地方。刚才牙齿还打着寒战的村里人兴奋开来,都放肆地哈哈大笑,雾气中的笑声变得很重,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聋了。大哥脸上的青春疙瘩一颗一颗地红了,他指着围观的人,看什么看?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你们男人没有啊?你们老子没有啊?
村长说,你这个孩子,大伙是好心才帮你寻的。二瘌子已经在扯大哥的手了,大哥却不理他,毫不嘴软地说,哼,好心……哼,好心……,他已经找不到词了,而我和二瘌子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潮湿的雾气和浓郁的油菜花香使我不停地打着寒噤。大哥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大家的想法,他的头低了下去,大家就陆续地散了,而赤裸的父亲就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趁机倒下地去,然后就像一头老畜生一样,居然就在油菜地里睡着了,被他压断的青菜茎渗出的汁水不停地从断裂处冒出来,它们多像我们心头羞辱的泪水,我们怎么摇父亲也摇不醒,他嘴巴里还向外吐着鱼泡一样的气泡,他是在骂我们吗?
抬猪!大哥看着越来越明亮的田野,他发了一道命令,他的意思是由我们把这个丢人现眼的老畜生抬回家。大哥首先抬住了父亲的头,我和二瘌子抬着父亲的两条沾满泥水的腿,我们弟兄三个好不容易才将父亲抬回家,我在路上突然发现了一泡热气腾腾的狗屎。它和梦里的形状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老人们都说父亲犯邪了。因为我们家前面原是一座庙,文革时拆了,父亲总是蹲在菩萨蹲的地方拉屎。有人考证,父亲年轻时曾打死一只白狐狸。还有人说,父亲犯了桃花病了,想女人了,四个男人在一起火太大,把父亲烧疯了。更有人说,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的中脊是用庞家祠堂上的木料做的。祖上发火了。小眼睛的表叔请来过一个巫婆,那个巫婆让父亲喝下一碗符灰浸泡的水,还带走了家中仅有的十元钱,可第二天早晨,父亲依旧脱光了衣服奔跑。
本来大哥在父亲很听话地喝下符灰水之后,睡了一个非常安稳的觉,可是父亲的奔跑把他惹怒了,大哥大声对好不容易抓回来的父亲吼,老狗日的,你为什么不朝河里跑呢?河里可没有盖子啊!父亲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眼神很迷乱地看着远方。他在看什么呢?他能够看见什么呢?
但是大哥的话很快就在父亲的身上起了作用,后来真的有一天,被我们追逐的父亲跑到河里去了,我们三个人只好也像鸭子一样跳进了水中,四只鸭子就这么在凌晨的河水中游着,水性不错的父亲还在河里玩起了花样,他的换气是非常长的,我们刚刚追上他,他却像鱼鹰一样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就在我们失去方向和目标的时候,父亲又在我们的身后冒出了水面,湿漉漉的头上还滑稽地顶着一丛开着蓝花的水浮莲。这次水里的经历是我们追逐中最为困难的一次,如果不是二瘌子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就肯定淹死在河里了,我感觉到我的腿已经抽筋了,别看二瘌子头发少,可是头发少的人聪明,二瘌子大声地对已经游得远远地正在做“浮尸”高难动作的父亲喊,快回头,不得了了,乡长的小汽艇来了,快回头!
这句话果真起了作用,父亲立即就改变了姿势,就回游了,上岸的时候,泥岸像泥鳅一样滑,大哥一连滑倒了几次,直到他抓到了水边那棵榆树的根。
大哥再也不敢咒父亲了,二瘌子也不敢说乡长了,因为那次回家后,父亲一直问二瘌子要乡长,父亲的一个巴掌把二瘌子的嘴巴打肿得老高,我真觉得父亲没有疯,许是想女人想疯了,我曾问大哥,我们的妈妈呢?大哥怔了怔,嘴巴动了动,说,反正你们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哥肯定知道妈妈的事,可他不想说,你别想从他的嘴巴里抠出一个字来。父亲除了记得奔跑,其余的事情早忘了,我猜想他的身体里有一个时钟,不然他为什么总是在凌晨时分一跃而起,然后赤身狂奔。
父亲在前面,我们弟兄三个也跟着他一起,像是一个急行军的队伍,我们在父亲身后追逐着,大哥在前,二瘌子在中,我在最后,我们坚决不出声,咬着牙奔跑,在乡亲们沉睡的凌晨里奔跑。
这时父亲那赤裸的身体和硕大的鸡巴早已被村里人说成了一道尴尬的风景,他跑过成熟的麦地,他跑过刚刚打苞的棉花地,他跑过村后无主的坟地,他跑过堆满草垛的打谷场,他跑过白雪覆盖的芦苇地。我们三人好像就在这之中渐渐长大了。大哥成了一家之主,但他好像越长越矮了,二瘌子不再尿床了,我家的夜壶早就被发疯的父亲砸成了碎片,好在也不需要了,因为在凌晨时分,我们都不睡觉,我们都在奔跑,得抓住赤裸奔跑的父亲。
我们有了一些追逐父亲的经验了,每次追逐时,大哥往东,我和二瘌子往西,两头包抄,就能抓住父亲,然后哄父亲回去,奔跑过的父亲满嘴白沫,他也听话,像一个跟我们玩足游戏的伙伴,跟着我们走回家去。到了家中,我们的衣服早已被潮湿的雾、露水和汗弄湿了,我们把衣服全部脱下,四个赤裸的男人在家中也没有什么羞耻的,二瘌子还得把这几件破衣服洗干净晾起来,白天已经到来了。天亮了,父亲就清醒了,我去问痴呆的父亲,妈妈呢?
妈妈?那个贱人跟人家和尚跑了!父亲一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得那么的傻,跟二百五没有两样。我是不相信父亲话的,我们村里哪里有什么和尚?父亲看着我,又想了想,嘿嘿咧嘴一笑,妈妈,翠香。说到翠香的时候他咽了一下唾沫,又说,是翠香。怎么可能是翠香?翠香是村里开代销店的女人,人家也有四个孩子,许是另一个翠香吧,但父亲坚持说是这个翠香,我有点相信,二瘌子却非要亲口问一问,拎着酱油瓶问翠香,结果可想而知,二瘌子怎么可以相信一个傻瓜的话。果真,翠香脸一沉,把酱油瓶一扔,里面的酱油都跳到了二瘌子的塌鼻子上了,翠香骂道,二瘌子,你是不是要我打你一个耳光才相信,你怎么可以相信疯子的话呢?二瘌子还不死心,又去问父亲,父亲根本就忘了他说过的话,又胡说了一个人,娥女。父亲疯了,娥女是村长的老婆,她一共和村长生了十二个子女。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家的卫生工作懈怠了许多,二瘌子负责的桌上和灶上有了苍蝇,而我在我负责的天井也学会了偷懒的方法,我每隔一段时间就用力摇晃苦楝树的树干,把快要落下来的树叶提前摇下来。大哥是知道这些的,可他对我们的表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了下雨天,我和二瘌子干脆不打扫卫生了。
村长偏偏就是在一个下雨天来的。村长没有穿皮鞋,他做了足够的准备,穿的是一双崭新的高帮雨靴,有点像电影上的德国鬼子了。那天,平时看上去并不高的村长显得特别高大和魁梧。大哥,还有我和二瘌子,像三颗长在墙角的向日葵一样围着他,他笔直的裤线差点割伤我们的脸,村长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香烟味道,我拼命地吸着,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了。二瘌子也眯着眼睛,估计他的鼻子也闻到村长身上的香味,可村长一眼也没有看我和二瘌子,也没有看我们木然的父亲。村长看着大哥,说,矮大,你父亲疯了,得送到城里精神病院里用电击一下。精神病院是精神病医院,这一点我早就听说了。大哥听了这话,回过头看着痴呆的父亲,看得出来,大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白天的时候父亲是不跑的,但满脸的痴呆,眼光也直直的。村长叹了口气,又说,钱嘛,你就不要考虑了,不要紧的,村里给钱,这点主我还是能够做到的,政府总是要执政为民的。大哥的头仰得更厉害了,颈部向后弯曲,头几乎和背部成了直角,大哥不是在看村长了,而是在看屋顶了,屋顶上有一只做了一半的燕窝,那两只做窝的燕子被父亲用乱舞的竹竿赶走了。
村长破天荒地摸了我的头,他的手很软厚,我估计如来佛的手就是这样,他的手滑过我刺猬一样的发丛,我听见每一根头发都在幸福地呻吟,我禁不住流下了泪水,父亲,我在心中还轻轻叫了他一声,我真的是叫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在心里说的话被二瘌子听见了,他向大哥举报说我骨头犯贱。大哥好像没有听见,等大哥出去了,我就狠狠地讽刺挖苦了二瘌子的破军帽,又臭又脏的破军帽,像村部的茅缸一样臭,负责挑村部粪坑的老张说,世界上最臭的茅缸就是村部的茅缸,干部们吃得越香,拉的东西就越臭。没有疯的父亲说过,妈了个巴子的,城里人命好,吃得好啊,连屙的屎都比乡下人的屎臭,比起来,我们乡下人屙的屎像猪屎,而猪屎永远赶不上人屎臭。父亲曾到城里挑过粪,他在进城之前总是说,你们要听大哥的话。一切都像父亲所说的一样了,现在我们都要听大哥的话。
父亲就要被村里人送到城里去电击了,大哥不许我们把消息告诉他,但我还是趁大哥和二瘌子不在家的时候凑着父亲的耳朵告诉了他,父亲迟疑地看着我,他显然不知道我说话的意思。我想再次凑近他的耳朵时却被他打了一巴掌,父亲的巴掌依旧很疼,这个疯子,说不定他还以为我想吃他的耳朵呢,还是早点把他送到城里精神病院里去电吧。
从我们村里到城里要坐船,为了防止父亲跳到河里去,村长要求基干民兵用两根麻绳把父亲绑着上船,这和上次公安局抓强奸犯建军一样,侏儒建军强奸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王四妈,建军说他得手了,可是王四妈说他没有得手,只是在“边边上”,就连王四妈的男人也这么说。公安局不认为在“边边上”,还是把建军抓走了。
父亲被绑上船的时候,有很多人去看西洋景,我也想出去看的,可大哥下了命令,一个也不许去,村长也说了,你们三个,去也没用,不如呆在家里安稳。大哥指着我和二瘌子的鼻子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谁出去就打断谁的腿。想象着父亲被捆绑之后的样子,我知道父亲肯定是一肚子不情愿的,他知道不知道自己要送到城里去用电电他呢?我很想去看父亲,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可以问一问父亲,帮父亲把掉下腰的裤子往上捋一捋。想象使得我焦虑万分,而大哥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使我心灰意冷,我摸摸自己的腿,腿还在我的身上,脚在我的腿上,我可不想从三歪子变成三瘸子。
父亲走了,家里安静多了,每天凌晨,大哥用他的大巴掌将还在沉睡的我们揍醒,然后大哥就挑着他的铁皮桶咣当咣当地去挑水,二瘌子就戴着他的旧军帽在灶前烧火,我依旧去拾狗屎,耽误了这么多时间,路上散落的狗屎已经太多了,每天我都能够超额完成任务。一切在大哥的指挥下有条不紊。锄草、施肥,给棉花打枝杈。而乡亲们则在咣当咣当的水桶的晃动声中醒来,然后唉声叹气,他们是为我们叹气,并可怜我们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其实他们错了,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可怜,反而觉得很轻松,很快活,至于我们的父亲,我们都共同有一个错觉,父亲并不是去城里电击了,而是已经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或者我们的父亲早死掉了,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这样的好日子只是过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村长把痴呆的父亲又送还到我们的手中,村长告诉大哥说,矮大,现在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城里医生嘴巴变大了,不看病就先挂水,一开口就是住院,如果让他住院,还是要征求直系亲属的意见。村长说完之后,还丢了一支烟给大哥,大哥很是慌张,赶紧推辞,两只手就握住了村长的大手,眼泪差一点流出来。父亲不说话,目中无人地坐在床上,看上去和送出去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我仔细检查之后,发现了父亲的太阳穴有两粒电击的枯痕,它们像是两粒痣似的对称性地留在他的两颊了。我是在村长走后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大哥,又告诉了二瘌子,可大哥和二瘌子好像商量好了,都坐在那里,一个都没有理睬我的发现。我失望极了,看着父亲,父亲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家里却因为他回来变小了许多。我们三个就这么坐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做,直到夜色把我们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就好像黎明又重新来临了,我仿佛听见父亲和我们奔跑时发出的喘息声了,越来越急促,而家里的一切又渐渐地明亮起来。
在父亲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大哥的带领下,依次凑到床边去叫我们的父亲,我们轻轻地呼唤,呼唤得很甜蜜,温柔,完全像一个孝子一样,大哥还用舌头翘起来的普通话叫了一声。没有想到,父亲回答我们的都是呼噜声,越来越香甜的呼噜声。大哥说,好啊,好!老狗呆了,呆了比疯好,省得丢人现眼!大哥说得很干脆,斩钉截铁。
后来大家胡乱地吃了点,都上床睡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屋子里父亲的呼噜浑厚,大哥的呼噜声高昂,一起一伏,仿佛在呼应,又仿佛在伴奏,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睡了一会儿,我就醒来,天依旧很黑,离天亮还早呢,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在父亲和大哥的呼噜声中,又加入了二瘌子瘆人的磨牙声,在这样的恐怖之夜里,我只好用路上一摊又一摊狗屎安慰着自己,想到那些狗屎的温热,我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从我的眼角爬到了耳朵里,然后就把耳朵塞住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被电击过的父亲依旧沉睡着。大哥依旧在凌晨时咣当咣当地担水,二瘌子在灶前烧早饭,我依旧去拾狗屎,我早已不去上学了,他们都说我也会疯的,他们还说我们父亲的鸡巴真大,像个驴鸡巴,他们也熟悉了我父亲的身体,并用最恶毒的话羞辱他。后来,也是在父亲被电击的这个春天,大哥突然对我们宣布,这几天我不担水了,我要去村长家帮工,村长家要砌楼房了。然后,大哥就把我们的工作重新作了分工,由二瘌子挑水,烧饭、洗衣,而我负责拾狗屎并照顾父亲。大哥在村长家干得很卖力,村长和村里人都说,看不出呢,矮大懂事呢,矮大做人仁义呢。的确,大哥在工地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劲,他替村长家挑砖,拌灰、运土,还不怕危险地从那高高的脚手架上接送水泥浆桶,他真的就像是为自己砌房子似的,连一口水也没喝村长家的。后来房子上梁的时候,村长的女人娥女送来一碗红烧肉,大哥舍不得自己吃,让二瘌子和我吃,他则微笑着看着我们吃,大哥用指头敲了敲桌子说,人要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滴水之恩,滴水回报,肯定是对不起人家的。
大哥仁义的表现使村长夸了海口,他不止在一个场合夸过矮大,村长说,他肯定要在三年内用他的老面子替矮大说一门婆娘。村长的面子是什么面子?我们头想疼了也想不出来,不过大哥的婆娘是扣在裤带上了。在村长家做小工的大哥干得更卖力了,以至于大拇指被砖头压得青紫也没有休息一天,就这样,村长家的三层楼房就竖起来了,真的很好看,有气派,村长的女人娥女站在三楼的平台上大声地说话晾衣服,娥女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娥女晾的村长衣服的影子长得怕人,如同巨人的衣服一样在我们面前招摇,我们想抓都抓不住。我突然发现,这块地不是父亲第一次裸奔的油菜地吗?
春天好像来得特别地快,苦楝树似乎刚刚开过花,又乱哄哄地开花了,花的苦香令大哥二瘌子和我都无法入眠,痴呆的父亲躺在床上,我们似乎都看到了前途的迷茫和生活的无奈。大哥已懒得去挑水了,二瘌子接过了大哥肩头的铁皮桶咣当咣当地挑着水,他在巷子里咣当咣当走过时,我正在人家黑暗的猪圈里扒着人家的猪屎,人家的猪正在吭哧吭哧地睡着。我在扒完猪屎之后,还不忘记找一块土块砸向在乱草中沉睡的猪们,懒猪们只是哼叫了一声,又继续打呼噜了。绝望和无力充满了我的心脏,有时候我真想爬到树上,就像村里的高音喇叭,对着那些还在睡觉的他们大吼一声,喂——。这想法纠缠了我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就在梦里惊叫起来,被大哥狠狠地踢了一脚,我醒了,还是醒在了这个绝望的家里。
有一天黎明,是有月亮的黎明,怪异的屋影和树影总使我想起另一个世界,我是在另一个世界上拾着黄金呢。但是狗屎的臭味提醒着我,它们不是黄金,而是狗屎,千万不要在狗屎面前痴心妄想。沮丧不已的我正扛着狗屎篮在巷子里东倒西歪地走着,还没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我身边一跃而过,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鬼呢。再一看,是父亲!父亲又发疯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奔跑。我当时真的呆住了,没有想到的是,大哥已在后面追来了,他猛推了我一把,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说,三歪子,你向东,我向西!
父亲的身体在凌晨月光的照耀下忽闪忽灭,看得出来,父亲变瘦了,可他的鸡巴依然那么硕大,依旧那么不知羞耻地悬在他胯下,他奔跑的时候,就这么一晃一荡,像一只悬壶似的,又像一只大红薯。我真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父亲的大鸡巴就像一摊狗屎一样坠落在地上。
二瘌子后来也赶来了,我们兄弟三人又一次开始了和父亲在凌晨中的追逐,父亲跑过了青青麦地,惊起的一只野物又撞到了我的腿上,父亲奔跑过油菜地,油菜花的花瓣纷纷落下,把地上染成一片金黄;父亲奔跑过野坟地,使栖息的乌鸦们哇地一声惊叫,父亲奔跑过打谷场,陈年的稻草垛已经很矮了,像一顶顶旧军帽。我们兄弟三人和父亲就像是在一堆旧草帽间做游戏的人。
一直到天亮,我们也没有抓住父亲,直至父亲累了,躺在一座草垛上,我们这才停止了追逐,我们一家像是走亲戚走累了停下来似的,到了这时我们这才发现,一个平常的乡村早晨来临了,青草气,油菜花香、薄雾以及水上带水草腥味的雾岚一起钻进了我们的鼻中,我不停地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大哥很不耐烦地说,三歪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完屁?如果你再放的话,我就把你的头扭了向后!
二瘌子最先看见了村中的异常,村长家三楼的顶上挤满了吃早饭的人,他们在看戏!他们看我们追逐着我们赤身裸体的父亲!我们回过头来,那个疯男人已经睡着了,太阳照在他的沾满草叶和泥水的身体上,那个令我们蒙受羞辱的鸡巴就这么耷拉在一旁,二瘌子拖来了一把稻草把它遮住,之后,我们三个,大哥、二瘌子和我都低着头,任初升的太阳慢慢将我们潮湿的全身晒干。
父亲的奔跑课程依旧,追逐依旧是我们兄弟三个必读的早读课,也就是说,到城里的电击不但没有使父亲好起来,反而使父亲更加痴呆了,二瘌子想去找村长,被大哥制止了。有一次,二瘌子的话说重了,大哥还骂了二瘌子一顿,猪八戒,你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人家村长会和你说话?说不定正好停电,你的瘌疤送过去做灯!
骂完了二瘌子,大哥又去拎醒正在痴睡的父亲,父亲的耳朵被大哥扯得很长,像一团扯不断的梨膏糖,还那么富有弹性,大哥的手一丢,只听到咚的一声,我看到父亲的耳朵又像自动卷尺一样缩到他的头上去了,变成了一块干巴巴的萝卜干。
大哥终于决定去找村长了,在出发之前,大哥洗了一个澡,用父亲的剃须刀剃了胡须,还带上了我养的一只瘸腿鸭子。在出发之前,大哥给我们三个开了一个会,应该说是给我和二瘌子开了一个会。大哥宣布了几条纪律,其中有一条是千万不要让老狗跑出来。大哥的话是多余的,父亲是从来不在白天奔跑的。大哥还说,如果他晚饭的时候不回来,不要等他。我羡慕地看着大哥,大哥变得那么的高大,嘴巴里喷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喷香喷香的。
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哥回家了,铁青着脸。我和二瘌子都没有敢和他说话,只有父亲不知趣,嘟哝着向大哥告状,意思是我们饿他,不给他饭吃。二瘌子听了这话,就赶紧申明,饿父亲的主意不是他出的,而是我出的。当时在大哥走后,父亲就指挥我把早已经打碎的夜壶收回家来,他已经有很多天不问这只夜壶了。我没有回答他,他就怀疑我偷走了那只宝贝夜壶,还用他的夜壶去换糖吃了。面对这个老疯子的诬蔑,我很是恼火。听了父亲和二瘌子的话,大哥就在门前门后地找什么,我赶紧捂住了屁股。没有想到,大哥找到了烧火当火钳的竹条,没有打我,而是走向了父亲并用竹条抽他,大哥抽得很用力,开始大哥每抽一下,我和二瘌子都条件反射地跳一下,再后来就没有反应了,父亲的身体被抽得满是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血淋淋地往下滴,可父亲好像不痛,一点也没有反抗,也没有抚摸那些伤口。
父亲真的疯了,连疼痛都不知道了。但大哥不相信,从那天起,大哥只相信对父亲的鞭打教育。可大哥每天对于父亲的鞭打没能改变父亲,带着满身伤口的父亲还是能够准时凌晨裸身而逃。
我们依旧在追逐。一条大鱼和三条小鱼。一只老狗和三只小狗。一匹老狼和三匹小狼。毫不羞愧的父亲奔跑着和羞愧不已的我们在追逐着,在长期的追逐中,父亲逐渐变得很狡猾,有时候他并不在我们包围网中,他有时会拐弯,有时候能在一块棉花地里藏起来,待我们都走后继续奔跑。比起开始的时候,我们能够逮住父亲越来越困难了。
村里人对我们一家越来越有意见,父亲的奔跑和我们的追逐,使得折断和损坏的庄稼越来越多,人家要我们赔偿,大哥恶狠狠地说:赔!长皮(赔)剥皮(赔)!你们要不要,赔你们一个疯老子!那些人家说,矮大,你不赔,我们告诉村长去。大哥拍了拍裤裆,把门就关上了,任凭那些人家在我们家门外骂,你们家该出疯子,疯子!你们一家子全是疯子!大哥听了之后就哭了起来,说要么就打死他,我总不可能把他打死吧?
为了不让父亲再次奔跑,大哥又命令我用拾狗屎的篮子去捡碎砖块和碎玻璃,然后把它们敲得更碎,并且把碎砖块和碎玻璃均匀地布满在家门口,赤裸的父亲两脚被扎出了鲜血,可是他一不怕疼,二不怕流血,依旧奔跑,扎出的伤口都感染了,后来父亲就带着发炎化脓了的脚奔跑,带着满脚的脓血在奔跑,原来那些脚印就变成了彩色的脚印,像是一朵朵无名花开在了通往黎明的小路上。
大哥越来越绝望了,有一天,他趴在床下,找到了多年前的一把锉子,然后他就用这把锉子吱嘎吱嘎地锉锯齿,锉子锉锯齿的声音非常难听,简直是在割我们的耳朵,可大哥依旧咬牙切齿地锉着,看到大哥的眼神,我吓了一跳。大哥说不定已经下了要把父亲的脚锯断的想法了?好久不和大哥说话的二瘌子也看出来了,他对大哥说出了他的建议,二瘌子指着已经睡熟的父亲说,他不是教过你捆草的吗?捆草用什么?用草绳!你应该用绳子,用绳子把他捆起来!
二瘌子的这句话像一道光照亮了大哥,大哥连夜找到了父亲多年前放在屋梁上的一捆萱麻,大哥要用萱麻搓最结实的麻绳,沙沙沙的搓绳声在寂静的夜里和父亲的鼾声混在了一起,大哥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有力,我再看着窗外,窗外那轮像狗屎一样我永远无法捡到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可是,大哥的麻绳还没有搓好呢,父亲就醒了。他还是一跃而起,又脱光了衣服,我拦不住他,二瘌子一把抓过来,只抓到了父亲的头发,却被父亲灵巧地摆脱了,二瘌子手中只剩下父亲一把头发,我跳下床,用力抵住了大门,父亲却一把推倒了我,把门咣当一下打开,他又要奔跑了,他将用他赤裸的身体把黎明的黑暗之水搅动,不一会儿,就会有许多看不见的旋涡在大地上旋起来。
我和二瘌子很不安地看着大哥,大哥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也不慌张,他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很镇定地说,让他跑吧,待我绳子搓好之后,再去捆他!这时,大哥手中的绳子已经很长了,软软的绳子瘫在地上,像一条长蛇似的,此时的大哥很像没疯时的父亲了,果断,迅速。
大哥说到做到,后来他果真用刚搓好的绳子把睡在稻田里的父亲捆回了家,扔到了床上,此时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天还没有亮,我们三个和往常一样,大哥去担水,二瘌子去烧火,我去拾狗屎。
天亮了,被捆住的父亲醒了,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挣脱,挣脱不了他就开始骂人,反反复复地不知在骂谁。嘴巴上的白沫沾在他的胡子上,都快使他成为白胡子老头了。再后来,我们听清楚他的骂了,他在骂我们,骂我们不孝,骂我们混蛋,骂我们是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说我们将来不得好死,要被天雷轰的。大哥说,老狗,有本事你要它来轰啊,再说了,就是轰的话,要轰先轰你这个老畜生!
父亲骂了一阵,后来他不骂了,摆出了一副可怜相,哀求我们,他哀求我们放了他,他说他得下地干活呢,田里都长草了。大哥说,不要你管,你就给我好好地在家里蹲着,像一条狗一样。
大哥把“狗”说得很重,痴呆的父亲就低下了他的花白的头颅。村里人来我们家看热闹,大哥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看什么看?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条狗,你们也是狗,狗看狗有什么看头。大哥说得很平静,还对他们掰起了指头,你们说说,狗看狗有什么看头?
父亲像肉粽子被大哥捆放在床上,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奔跑了,我们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奔跑的黎明。大哥认为他的捆绑政策成功了,也就心安理得地带着我们睡觉,他还制定了一个值班表,我们三个一个人值一天班,大哥以身作则,给自己多加了夜班,他还大度地叫我们去看村里放映的露天电影。我和二瘌子不但看了电影,还一起揍了一个骂我们是疯子的王八蛋。那个王八蛋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两对一,我们胜利了,把他揍得稀巴烂。回到家里,大哥竟然煮了一锅毛芋头等着我们,真是天大的好事,毛芋头蘸盐是我们家的红烧肉呢。我们一边吃着毛芋头,一边看着打呼噜的父亲。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天知道他怎么会睡得这么香甜,他打一阵子呼噜还低沉下来,让嘴巴眨巴眨巴,似乎在吃着什么美味,眨巴一会儿,呼噜又响起来了。大哥厌恶地说,都呼得像头猪了!在父亲的呼噜后面,我学了一段父亲的呼噜声,我没有学好,把一鼻子的鼻涕给咽下去了,大哥和二瘌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让父亲的呼噜突然停了下来,喉咙里咕咚一声,声音大得惊人,我回头再看看碗里的毛芋头,他是不是趁着我们捧腹大笑的时候偷吃了一只毛芋头?
大哥的捆绑政策还是失败了,睡足觉的父亲是在第七天的凌晨挣断了绳子,又一次在秋天的旷野上继续了他的奔跑,我的大哥、二瘌子和我也只好跟着他在旷野上奔跑。棉花地,花生地,稻田。‘防洪堤。打谷场,野坟地,茨菇地。甘蔗林。还有一块南瓜地,多少南瓜被我们像头颅一样被踢出来,咕噜咕噜地滚个不停,一直滚到黑暗深处。我们最后是在一块芦苇荡里捉住了咬牙切齿的父亲,那时我们已经奔不动了,直在喘气,父亲却又睡着了,任凭我们把睡得沉沉的他抬回家。
别看父亲很瘦,但是很沉,抬到半路上,大哥不想抬了,对我们说,把他扔了吧。二瘌子和我都没应声,我们想也不敢想,这可是我们的父亲,怎么可以扔了吧?扔了谁做我们的父亲?他除了奔跑并没有什么过错啊!回到家中,大哥用三条绳子把父亲捆了起来,瘦削的父亲除了他硕大的脑袋和硕大的鸡巴,其余什么也没有了。捆完之后,大哥就开始打父亲的耳光,左一个,右一个,父亲的头被打得像拨浪鼓在摇,大哥打到最后,手都打酸了,他握着自己的手骂道,我知道的,你这个老狗,在我们面前装,装华子良。你是怕给我们砌房子,怕给我们娶婆娘,你怕,你就装!有本事你不要装,你去死吧!父亲的嘴角上全是血沫,可大哥还在打,还在骂,老狗,你会装,我也会装!
父亲是想做华子良吗?我仔细看了看父亲,被打歪了脸的父亲依旧一脸迷茫地看着大哥。
大哥不怎么管父亲了。每天晚上,大哥都丢下父亲、我和二瘌子出去干什么,开始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来都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村里做傻事,像是村里负责灯火管制的干部,只要谁家还亮着灯,他就上去敲门,门被他敲开了,人家问什么事?他很霸道地说,不许点灯。人家问,不许点灯?为什么?大哥说,不许点灯就是不许点灯。人家就把门一拍,神经病。大哥就生气了,他还在外面敲门。咚咚咚。我说了,不许点灯。
村里很多人家都被矮大敲过门。他还把村长从翠香家敲出来,村长劈头就给大哥一个耳光,花轿疯,打死你这个花轿疯!村长下手可真狠,大哥的一颗牙齿都被他打掉了。翠香不觉得害羞,反而还像说书一样逢人就说,当点心啊,矮大得了花轿疯了!后来有人说得更玄乎,说是矮大想女人想疯了,整天就喜欢在外面看人家夫妻……每句话都很难听。
没有鼻子的老张不同意这个说法,认为矮大得了财疯病,他不让人家点灯,就是不让人家发财!很多人不相信老张的话,都相信别人说的矮大也有一只大鸡巴,每天晚上,我和二瘌子站在门口,大哥的眼睛根本就不看我们,手一拖一拽,我们就被他拎到一边去了。他看着灯光就扑过去,真是就像人家联防队员逮赌博的一样,口中大声地喊,嘶哑中带着尖利的哨声,不许点灯!不是通知了吗?不许点灯!!就是不许点灯!!!
夜晚的黑把大哥的眼睛染得更锐利了,他能够一眼就看出人家用窗帘遮住的灯光,他像一个夜游神,见了灯光就急,他控制不了自己。尤其是见了月亮,还拼命地对着月亮喊,不许点灯。
很多小孩像看西洋景似地跟在矮大的后面,大哥一喊,他们就哈啦哈啦地笑,我的耳朵都被他们笑疼了。有时候这些小畜生还故意跟大哥对着干,只要大哥一喊,不许点灯。他们就喊,点灯,就要点灯!他们的声音比大哥的清脆,动听,大哥后来就转而追逐他们,大哥怎么能够追得上这些小畜生呢,矮个子的大哥瘦得像一个老小孩。他在追逐那些故意跟他捣蛋的小畜生时,真像是一群在月光下捉迷藏的孩子。我真想对大哥喊,那不是灯,那是一泡大狗屎,我明天就用狗屎扒把它扒下来。
多日不见的表叔来到我们家,跟二瘌子商量起给矮大买媳妇的事情,表叔还建议我们用宅基地作抵押,去借高利贷。高利贷应该是不难借的,我们村里有很多吃息的人。小眼睛的表叔说,有了女人你家就像个家了,再说,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弟兄两个共一个婆娘的事,小孩生下来,反正是一个祖宗。二瘌子忽然亮出一把菜刀,他会疯,我会割,他实在太骚了,我把他的鸡巴割下来喂狗!小眼睛的表叔连忙逃出了我们的家,他肯定认为我们家的人都是疯子。
娥女倒是相信大哥也疯掉了,说矮大是飞蛾精附上了身。她还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抱了一只大公鸡,走到大哥的面前,一物降一物,公鸡啄飞蛾。可是没有等到公鸡啄到飞蛾呢,我却被大哥搧了一个耳光,大公鸡呼地一声飞上了我们家的屋顶。我手里只剩下一泡褐色的烂鸡屎,我们这里把它叫作糖鸡屎。大哥打过我之后,就抓着我的手吃起糖鸡屎来,一边吃,还一边说,呜啊呜啊多好吃啊。吃着吃着,忽然一阵呕吐,大哥就呕吐出来了,天知道大哥肚子里怎么会吃那么多的东西,一会儿,大哥的面前就呕出一大摊,红红绿绿的。大哥呕吐完了,脸抬起来看我,满脸的泪水,大哥还是不会做华子良。
大哥醒过来了,还是和过去一样,父亲都是在夜里被大哥捆住,在白天被松开,每天清晨,他都睁大着眼睛听着大哥指挥,眼睛里空洞得很,似乎听不懂,其实大哥说得跟过去一样,二瘌子烧饭,我去拾狗屎,大哥自己咣当咣当去担水,大哥照例将码头浇得精湿,但已无济于事了,村长已派人将泥码头换成了水泥码头,后来担水就成了二瘌子的事,大哥什么也不做,他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也定定地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几乎是一模一样。
很多人家都在新村砌房子了,翠香家不仅砌了房子,还买了很多游戏机,游戏机的确好玩,可是要钱,我就躲在门后面去看,还是被她发现了,翠香就骂我,人不做做狗干什么?有本事也叫你家矮大买上一台,在家里玩个够。后来我就爬到树上去,把翠香家屋头上伸出来的电视天线全部拔掉了。翠香用刀剁着刀板骂了一个白天,又骂了一个夜晚。我不能回去的,一回去就要被矮大死揍的,我已经失职了,我把疯父亲丢在家里出来玩的。我坐在打谷场上的一只草垛上,看着人家日益向田野逼近的新瓦房,我对着翠香遥远的骂声回叫,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悲凉,我有了一种暗暗的期盼,如果父亲此时能够奔跑出来,我就能够从草垛上滑下来,跟在矮大和二瘌子追逐的队伍浑水摸鱼。可世界越来越寂静了,父亲如雷的呼噜把大地震得微微的起伏,冰凉的泪水就这样滚满了我的脏脸。
有一天傍晚,二瘌子去河边洗衣服了,我看着打呼噜的父亲,睡意也渐渐地来了,忽然,我感到房子摇晃起来,我以为地震了,我拼命地摇父亲,父亲怎么也摇不醒,我没有办法,就跑了出来,原来不是地震,而是大哥正在用力抽我们家土墙下的砖基一块砖,他是不是疯了?不想过日子了?大哥不理睬我的惊呼,依旧在摇晃那块砖,房子都被他弄得一摇一晃的,等到我把二瘌子从码头上叫回来的时候,大哥正坐在天井里俯着身子磨刀,那块磨刀石就是砖基上的一块砖,那可是真正的老城砖,是父亲去城里护城河罱泥罱到的,那被缺了一角的墙基像嘴巴张着,就像父亲昏睡时打呼噜时的嘴巴,我仔细去看了缺口,结果看到一只扁得像纸一样的癞蛤蟆呆在里面,一会儿,扁癞蛤蟆涨大了,大成了矮大的满疙瘩的脸。
大哥在磨我们家多年前失踪的斧头,斧头原来是大哥和二瘌子打架时用的,那时父亲还没有疯,大哥和二瘌子动不动就打架,谁也不服谁,那一次,大哥和二瘌子的战争升了级,矮大用的是斧头,二瘌子用的是菜刀,真正是刀光剑影,再后来父亲回来了,一只手夺斧头,一只手夺菜刀,还分别踢了他们各人一个屁股。再后来,斧头就不见了,父亲说是扔到茅缸里了,而菜刀还在,我想,如果不是还用得着菜刀,父亲也会把菜刀扔到茅缸里的,那时父亲肯定把斧头藏起来了,大哥是怎么知道斧头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和二瘌子都不敢问,我们都不知道大哥准备用这斧头干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生硬的磨斧声充斥着我们家的天井,我的耳朵疼得要命,可我的瞌睡又死死地捆住了我,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危险和灾难在向我家靠近。
我没肝没肺地睡到天亮,父亲的呼噜依旧,醒来时发现大哥不在家里,我跨出门,天井似乎变了样,变得那么空,空得不可思议。大哥把长了那么多年的苦楝树砍倒了,扣在苦楝树上多年的晾衣绳胡乱地散在地上。
我找到大哥,劳动了一夜的大哥正对着镜子抠着脸上的青春痘,他一边抠,一边歪着嘴巴说,三歪子,给我找团棉花来。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棉花,最后是在父亲睡的被子的破洞中抽出两团棉花给了大哥。我小心翼翼地问大哥,砍苦楝树做什么?大哥把沾满脓血的棉花团甩到了我的脸上,做什么?做棺材!
父亲的呼噜实在太响了,我们家的夜晚实在是太长了,如果有一台电视那该有多好。大哥要求我们表演节目,二瘌子的绝招是学猫学狗叫学公鸡的啼叫,二瘌子学得最好的是两只猫叫春的声音。我的绝招是用嘴唇和胳臂表演不同声响的放屁,响屁,闷屁,短屁,长屁,小孩子放肆的屁,大人们抬着屁股掩饰的屁,做活做累了的苦屁,吃多了的屁,饿伤了的屁,山芋屁,黄豆屁,大哥二瘌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有时候大哥自己也上阵,为我们表演村长喊喇叭,大哥的身材很怪,上身壮,个子矮,眼睛大,长得就像村长,声音就更像村长了,连村长特有的鼻音都很像,我们都以为是村长来到我们家喊喇叭了。
“上面一个会,
——开;
下面一个会,
——干!”
大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呢,他是怎么学的呢?我们正惊奇着,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大哥一喊,痴睡不已的父亲被大哥喊醒了,他听到大哥喊一声,就呵呵地笑一声,哈喇子都笑出来了。
大哥不许父亲笑,可父亲还是笑。大哥对父亲扬了扬拳头,可是父亲还是在笑,大哥就攥着拳头冲上去了,他对着父亲的头和嘴巴没命地砸下去,叫你笑!我叫你笑!我叫你还笑!父亲在大哥的拳头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叫什么,既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求饶。
二瘌子上去拉大哥,意思叫大哥不要打,大哥不但不听,还把拳头砸到了二瘌子的脸上,二瘌子用手抹了抹脸,又仔细看了看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啸,然后就冲上去和大哥打了起来。惹起这场祸的父亲没有看他的两个儿子的战斗,他又睡着了,一切都好像与他没有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二瘌子就像电影上国民党军伤病员一样,头上缠着绷带,只要有人对他看一眼,他就说,你晓得不晓得,我这个头就是我的嫡亲嫡亲的哥哥矮大用板凳打漏了的。为什么呢?那些人就故意问。二瘌子说,他是睡不着怪床歪,鸟不正怪×歪。那些人说,真是的,矮大真是霸王呢,力大为王,鸟大占强。村里那些人还继续扇阴风点鬼火,二瘌子,你这么恨矮大,那你怎么不杀矮大?二瘌子说,还没有到时候,到时候我会杀他的,我现在不杀他,我现在打他,是大人打小孩,我要等他长高了,我再来办他的事。
内战终于爆发了,在我们家种洋芋的那天,他们打起来了,一会儿是矮大在上面,一会儿是二瘌子在上面,他们又从我家的地上滚到了下面的灌溉渠里,灌溉渠里全是泥污。这场架打的时间很长,从中午一直打到了下午,在旁边田里干活的有几次以为灌溉渠里的两个泥人已经死掉了,再仔细听听,他们还有喘气声呢。到了黄昏的时候,很多端着饭碗的人都看见了两个泥猴子一前一后地在向村里走来,他们只剩下了眼睛在动,不过人们可以从个子的高矮分得出来,矮大在前面挪,二瘌子在后面移,还有一个我,我手里拿着我刚刚从烂泥中摸来的二瘌子的泥军帽。回到家里,二瘌子自己给自己洗衣服,大哥则到房间里摸出了火油瓶,然后就咕噜咕噜地往嘴巴里灌,我猛然尖叫起来,尖叫把整个村庄都惊动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在大哥面前点灯,我怕火种会点着大哥嘴巴里冒出的火油。二瘌子就这次事件之后也沉默了许多,如果大哥不和他说话,他是绝对不先和大哥说话的,而且变得神出鬼没。有时候,我甚至看不到他睡觉,因为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二瘌子已经在烧早饭了,像鬼附了魂一样,我知道他的身体里肯定有什么不知道的东西在游走。
大哥对于二瘌子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他现在对于我特别像一个大哥,抓住我就是和我谈他的发财梦,在他的发财梦里,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房子砌了,大哥穿上了西装,我们每天都在吃香喷喷的红烧肉,大哥甚至还给二瘌子安排了一顶雪花呢的鸭舌帽,就像电影上外国人戴的那种鸭舌帽,我有很多很多上海糖,还有外国的玻璃糖。我们彻底把捆睡在床上的父亲给忘了,或者就把他当作一个老家具而已。
我在大哥引导的幻想中度过了漫漫的夜晚。有时候,大哥一直说到黎明才让我睡觉。有时候我们的肚子饿了,大哥就叫我起床烧早饭。我出去抱柴火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黎明中的炊烟非常美丽,乳白色的炊烟在纯蓝色的天幕上笔直向上,纯蓝色的天幕上还缀着钻石一样的星星,这么美丽的景色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扛起了臭烘烘的狗屎篮。
二瘌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只铁哨,挂在脖子上,像是一个体育先生,含到嘴里,还动不动地对着行人猛地吹上一声,声音尖锐,直刺人的耳朵,如果没有心理准备,真的能吓掉人的魂。二瘌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效果,还带着他的铁哨游荡在村子里,像一个体育先生。“瘌子瘌,吃疙瘩。”疙瘩这个东西是用碎米粉做的,父亲喜欢吃,每天早晨一大碗。大哥喜欢吃,也是每天早晨一大碗,不吃就没有力气。只有二瘌子和我,是最不喜欢吃疙瘩的,吃了之后,一天肚子里都在泛酸水。
村子现在分成了两个部分了,一部分是老村,我们住的,都是些破旧房子,而新区都是新房子,是那些在外面发了财的人回来起的,好几层。但大部分空着,没有人住,谁都不愿意种田,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没有本事的人只好呆在村上修地球。要求出去打工的二瘌子被大哥阻止之后,他的铁哨声就常常回荡在老村和新村的上空。
没有鼻子的老张煞有其事地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祖上信耶稣的话,上帝说不定会知道父亲的事,上帝一知道,我们家的日子就上天堂了。老张来了几趟,我们都没有答应把耶稣的像贴在我们家的墙上,大哥喜欢小燕子赵薇,我们家的墙上全是赵薇的大眼睛,这是大哥花五块钱买的,本来很值钱的,后来就降价了,从原来的五块钱一张变成了五毛钱一张。大哥说,我宁可信这个大眼睛,如果你老张叫上帝给老子找一个像赵薇一样的,我就姓上帝。
没有鼻子的老张很是生气,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就仓皇而逃,大哥哈哈大笑,指着老张的背影说,人家都说你的鼻子就是你想强奸一只母狗,被反抗啃掉的呢。大哥说完了就笑,二瘌子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笑,二瘌子问我们,笑,笑,你们神经了?我想说,你才神经呢,整天像个二百五,嘴里含着一只铁哨,像是啃着一只鸡巴。
有一天,大哥准备上茅缸的时候,发现二瘌子竟然满嘴是血地躺在我们家的茅缸前,像一个想吃屎的狗。大哥把他抱到家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父亲的身边,就像是父亲的乖儿子。
二瘌子被打的那一天,村长中风了,没有死掉,抢救了过来,一半没有用了,成了半个村长了,乡里任命了新村长,和大家预料的一样,是老村长的儿子。偏瘫的老村长总是喜欢在外面走,走着走着就掉到粪坑里了,可总是有人发现,娥女每次都把村长按到河里用刷子刷,老村长很是怕水,一到水里就举着一个拳头喊口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父亲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跑了,他的腿和胳臂越来越细,骨头的关节就这么露了出来,身体中原来像是藏了许多石头,现在恰好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父亲瘦下去了,身上的绳子每天都松了许多,每天都要重新绑,最后竟然能够多绑上一道。我忽然想到应该给父亲剪一下指甲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没有一只脚趾甲了,被谁撕得一干二净,没有趾甲的人应该不能再跑了,我心里猛叹了一口气,油菜花的香味就全部挤到我的鼻子里了。
大哥的眼睛里有一种虚妄的东西,我看也看不清楚,又是春天了,怎么又是春天了呢?油菜花是一个怪异的东西,别看它在太阳下开得金黄灿烂,可到了月光下盛开的油菜花变得像刚刚烧过的纸灰。我最害怕的春天又来了。一天又一天,家里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只不过家里都变成了哑巴,在他们的沉默中,我使劲地把要说的话往肚子里咽。
我睡不着,就爬起来拾狗屎,我像一个游魂一样在村庄里走着,结果有一天,我看到了大哥像壁虎一样伏在人家的墙上,他想干什么呢?可当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大哥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刚才我看到的难道是鬼吗?
我发起了高烧,大哥把我丢在父亲的身边做父亲的乖儿子。我在父亲的身边睡了两天两夜,醒过来的时候,我挪开了父亲搭在我肚子上的手。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居然是一边打呼噜,一边在流泪,我请求大哥把父亲身上的绳子解掉,大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揍了我一个耳光,解掉?我看你传染上老狗的疯病了。
父亲不跑了,可村里却流行起跑步了。老村长中风之后,村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中风的老人,连做豆腐的麻杆也中了风,没有抢救过来,死了,大家都没有豆腐吃了。开始大家都怀疑村里出了邪病了,做了很多迷信的东西。可中风的人还是多了,新村长怀疑是传染病,乡里派了医生过来,找到了原因,是富贵病,没有什么特效药,除了锻炼。锻炼就是跑步。这样跑步就流行起来了。
每天凌晨,大哥、二瘌子和我都被那些怕死鬼的跑步声所惊醒。有一天,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领着全村的人围着我们的村庄在跑步,嘴巴上就衔着二瘌子的那只铁哨,大家都像父亲一样光着身子,所有不同形状不同长度的鸡巴都甩动着同样的节奏。那次我是笑醒的,听着黑暗中依旧睡得很沉的父亲的呼噜,心里满是悲凉,这个我们村上奔跑的先锋,现在不用说奔跑,就是走路,恐怕也不会了。
天气渐渐地凉了,都要开始种麦了,大哥和我已经计划把我拾了一个夏天的狗屎都运到田里去。没有想到的是,狡猾的父亲又苏醒了,他不知怎么就弄断了捆绑在他身上的三根绳子,他弄断最后一根绳子时,他叫醒了我们,还给我们每个人屁股上打了一个巴掌,起来!快起来!当时我们都被父亲的巴掌惊醒了,要不是看到父亲赤身裸体的样子,我真以为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中了,大哥惊呼了一声,爸,你回来。二瘌子也在喊,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喊,父亲已拉开了门闩,还回头对我们笑了笑,出门奔跑去了。等到我们兄弟三个像三只乌龟从家里爬到枯黑的大地上,瘦削的父亲已经跑得很远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稻子收了,棉花摘了,花生收了,甘蔗砍了,连高一些的草都被养牛的人家割去当过冬的牛草了。
父亲跑得那么快,一晃就跑过了三个村庄;他又跑得那么慢,我怀疑他是在故意等我们,我们几乎就要抓到他的背了,甚至在光滑的背上留下大哥的新鲜指痕了,可是我们抓不住他,我还踩在一摊热腾腾的狗屎上滑了一下。我们应该在那些早锻大军出来之前把父亲捉回去,可父亲是那么容易抓得住的吗?
这一天凌晨的黑暗是那么漫长,父亲像一道闪电闪过这漆黑的黎明,我们跑了很长时间,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父亲停在了邻村的一家打谷场上,第一次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似乎他和我们的游戏已到了尽头。果真,他用村长的口气对气喘吁吁的我们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了,既然你们要我回去,那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去。
这一次的追逐到这里就结束了,这真的是这些年的第一次,都有点像在做梦了,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疼得很,是真的。赤裸的父亲在前面走着,我们在后面走着。我们是一个急行军的队伍呢。个子最矮的大哥排在父亲的身后,二瘌子排在大哥的后面,我在最后。我抬头就看见父亲花白的头颅,这次并不是我们抬着父亲回家,好像是父亲收工回来顺便抓回了三只野兔,他的大鸡巴在前面有力地晃动着,与他生命的步伐一致。
回到家中,父亲就病倒了,他的腿上的青筋曾如蚯蚓般暴突有力,如今这些蚯蚓已经死了,瘪成了一条条乱画在他腿上的黑线,小腿肚子那里还溃烂了,二瘌子还悄悄地找来黄泥替他涂上,涂成了一条泥腿子。父亲真的无法奔跑了,可父亲一直不说话,有时候我还以为躺在床上的他死了,可是他的眼睛还睁着,而且越来越大,过一阵子,他就用手掏到嘴里,后来他掏出玉米一样的东西来,是他的牙齿!一颗,又一颗,拔出来就扔向我们。开始大哥还阻拦了一下,说是要把他的爪子扣起来,后来大哥又挥挥手,拔吧,让他拔,我倒要看看,这只老狗究竟能够拔出多少颗狗牙出来!父亲拔出来的牙齿还真的像狗牙呢,那么长的牙根,上面蛀迹斑斑。
父亲的牙齿终于拔完了,他的嘴巴就瘪了下去,像一只螃蟹一样吐着血泡沫。我突然听清了他在说我们了,我喊起来,大哥,他在骂人!大哥正在用水在抹着他乱成刺猬样的头发,让他骂,让他呕屎,他放屁也好,呕屎也好,只要他不跑出去丢人现眼。我看见二瘌子的军帽上粘着大鼻屎一样的东西,我告诉二瘌子,二瘌子还不相信,他是生怕我把他的臭宝贝抢过去,他没有摘下来,而是用手小心地摸,果真他摸到了,那是父亲的一颗板牙,像奴隶社会的青铜器司马戊大方鼎了,父亲的牙紧紧咬住了二瘌子的军帽,他无论怎么拽也没有拽下来,拽到最后,只听见嗤啦一声,军帽被他自己拽出了一个窟窿。
大哥是被二瘌子打我的声音惊醒的,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一把就扯开了二瘌子。二瘌子爬起来,怒视着大哥,大哥说,看什么看,我还没有疯,没有死,等我死了你再小头子犯上!二瘌子说,我嘴巴馋喉咙痒,就想灌火油。
内战快要爆发了,我就转过身来向父亲求救,可这个老东西什么也不管,就像一个老无赖一样赖在床上,张着瘪嘴巴,像是在嘲笑我们弟兄三个。很奇怪,大哥没有再发火,而是又躺了下去,这次他躺到了父亲的身边,好像是在向我们证明,他才是父亲真正的乖儿子。
二瘌子就在这个时候哭了起来,我真是很奇怪,大哥并没有打他啊,可二瘌子哭得就是那么的伤心,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得晚饭也没有吃,到了夜里,我们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父亲熟练的呼噜声,大哥生硬的呼噜声,二瘌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哭声,我又梦见了父亲脱光了衣服推开门奔跑起来,我想追赶他,可我却被父亲捆绑起来了,怎么也动弹不了,我惊醒过来,二瘌子不见了,睡得好好的父亲也不见了。我推醒了大哥,大哥也惊奇极了,推开门就往外奔,我也跟着大哥向外奔跑,我又恍惚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了,只不过现在只剩下了两个队伍的奔跑,前面说不定是二瘌子在追赶着父亲,而后面是大哥和我在追赶着他们。
黑暗中有许多奇怪的影子,而当我们追赶过去,那些影子就消失了,我和大哥被折腾得快要断气了,可还是没有能够发现二瘌子和父亲的影子。到了天亮的时候,我实在跑不动了,大哥才拎着我的衣领回家,在路上,还遇到了一些由于怕死而跑步的人,他们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仿佛是欢迎我们加入他们的队伍,又仿佛是在嘲笑。到了家里的时候,二瘌子正在家里烧早饭呢,而父亲就躺在灶后面的稻草中睡得正香呢。原来父亲是二瘌子偷走的,他和父亲在灶后面睡了一夜。
大哥决定和二瘌子分家,并着手准备,一切都是三分三,碗,筷子,锅,草,油,盐、米(包括大米和糯米),黄豆,绿豆,蚕豆,由于上一年虫子太多,绿豆只收获了一斤,大哥也把绿豆分成每人三两三。水缸,扁担,担子,不好三分三,就分成三堆,在分米坛子的时候,最大的一只坛子分给了二瘌子。
分错了,二瘌子叫了起来,分错了!大哥说,怎么分错了,你先挑,再说,三歪子也该有他的一份吧。二瘌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应该四分四的,还有他呢!大哥说,不带他,我是长子,他由我来养!二瘌子说,我养他!大哥说,放屁,他又不是你老子。二瘌子也不示弱,骂了大哥一声,才不是你老子呢,长得没有三摊牛屎高。后来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刚才分得好好的东西全部就被他们两个糟蹋了,大哥摔坏了一只缸,二瘌子也摔坏了一只缸。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大家只看到矮大拿着一根扁担在追赶拿着一把镰刀的二瘌子。如果不是新村长动用了基干民兵,我们家肯定要出事的。
我们家每天都在分家,分到最后,总是因为父亲打架。大哥和二瘌子的追逐使得很多人又想起了我们一家子裸身追逐的故事,翠香还叫大哥和二瘌子索性把衣服脱下来跑,有时候我被他们追赶得没有办法了,就在后面喊,快回家,不得了了,爸不行了!大哥和二瘌子听到我这话就停止了追逐,二瘌子还哇地一声哭了,没有想到的是,我是骗他们的,父亲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呢。
我们家的奔跑后来变成了大哥和二瘌子追赶撒谎的我,大哥说要把我舌头扯掉,二瘌子说要把我的耳朵撕掉,为了保住我的舌头和耳朵,我使尽全力地跑,拼命地跑,跑得离他们越来越远,有一次,我竟然跑到了一个我完全听不懂他们说话的村庄,后来我想起来了,这是蛮子居住的地方,离我们家起码有一百里。
大哥忽然心血来潮,要我们把沉睡的父亲抱到天井里的坏藤椅上,阳光使得父亲的眉毛皱得很紧,大哥一边叫我烧上一大锅水,一边用剪刀像割草一样给父亲剪头发,二瘌子把父亲剥光,把父亲剥光了我才发现,父亲变了,原来的黑身子居然变白了。二瘌子还找来刷子和肥皂粉,吭哧吭哧地刷,很多黑水被刷了下来,大哥说,可以沤田做肥料了。二瘌子说,可以做漆,卖给村长做宣传漆写标语。我说,可以做成神仙疙瘩汤,送给村长下酒吃。二瘌子还把父亲的大鸡巴好好地刷了一下,没有想到的是,二瘌子只刷了几下,那根像狗尾巴的东西就慢慢地硬了起来,长了起来,像一根冲天炮。我吓了一跳,赶紧去关门,大哥说,关什么门,最好让村长来和老东西比一比,看看谁是真正的村长。我和二瘌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可能就被我们的笑声所惊动了,那根坚硬无比的大鸡巴就这么耷拉下去了,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给父亲洗澡就成了我们家一个难得的好节目,大哥还给洗完澡的父亲洒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香水。洒上香水的父亲有时候就光着身子睡在天井里,如果我们不笑出声,那根大鸡巴就这么矗立在我们家的天井里,矗立在那些从楼房顶上偷看父亲的人的目光里,像是一座无名英雄纪念碑。
新村长过来一次,恰好我和二瘌子在给父亲洗澡,父亲已经迷恋上洗澡了,有时候我们不给他洗澡,他就在睡梦中嘟囔不已,还烦躁得很。而大哥也不怎么亲自给父亲洗澡了,他把给父亲洗澡的事情下放给我和二瘌子,而他则躺在父亲躺过的床上睡午觉。村长看了父亲一会儿,又叫大哥出来,大哥很不情愿地走出来,村长说,有人反映你们家总是搞一些有违村里精神文明的事件,我看不是呢,你们是在建设精神文明呢。大哥说,我们是在给精神病搞爱国卫生。新村长说,过去有二十四孝,现在我们村里有二十五孝,我马上发动捐款,雕一个二十五孝像。大哥说,我们是二十五孝,他的光身子你敢不敢雕?他的大鸡巴你敢不敢雕?
由于天气转凉了,父亲洗一次澡就感冒一次,还泻肚,把床上都泻脏了,给他洗澡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父亲烦躁得不行,大哥就指挥二瘌子给父亲擦身子,二瘌子就把给父亲擦澡的机会转包给了我。我一个人其实是根本弄不动父亲的身体的,有时候我就胡乱地替父亲擦,反正他也不会告状了。
我准时在黎明醒来,看着这奄奄一息的父亲,再看着天,天还没有亮,天空上的星星还是那么的锋利,每次的仰望总是令我忍不住打着寒战,这些牙齿们好像还没有把大地上的黑疙瘩啃下去。父亲还在沉睡,我看着这个老东西,我不是担心他死去,而是担心他有一天会再一次站起来,再奔跑起来。
可奇迹始终没有发生,表叔来看过一次,翠香也来过一次,是来跟我们要债的。想叫我们一起信耶稣的老张最终改变了主意,他提醒我们还是给父亲穿上老衣吧,如果哪一天死掉,到了下面什么衣服也没有,会很受苦的。大哥对老张说,耶稣不是在天上吗?怎么到了地下面?
老张尴尬地说,你不信耶稣只有到下面去了。大哥说,你说他会死吗?他会长生不老的,他是唐僧,他是僵尸,他会在我们家打万年桩!
看着父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身体,我觉得老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趁着大哥睡觉的时候,我和二瘌子给父亲净身,父亲身上凸出的骨头使我的手禁不住哆嗦。很奇怪的是,父亲的大鸡巴总是不能耷拉下去,我小心地握着它,把它塞到父亲的抿裆裤里了,可过了一会儿,父亲又把他们全部脱下来了,大鸡巴仍然矗立着,真是一个不屈的老东西。二瘌子也做了一次,父亲还是那样。我们后来也就懒得替他穿了,那些老衣就被谁胡乱地盖在父亲的脸上。老村长就是这样死掉的,当时他要死的时候,胡言乱语,说出了许多令新村长和娥女羞耻的内幕,新村长没有办法,还是娥女想出了办法,把老村长穿过的衣服往老村长头上扔,最后,喜欢穿中山装的老村长就被他自己穿过的中山装捂死了。
往父亲的脸上扔衣服的事我怀疑是大哥干的,也可能是二瘌子干的,说不定是我干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不知道是大哥二瘌子干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反正那些老布做的衣服完全是可以使得父亲窒息的,可奇怪的是,父亲的呼噜还是在那些衣服下面有节奏地传递出来,我把父亲脸上的衣服一一拉开,拿到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我真期望父亲忽然醒来了,猛然打我一个耳光,三歪子,你竟敢动老子的头!
可奇迹没有出现,衣服下面的脸还是一张空洞着嘴巴的脸,父亲的脸瘦得就像一只骷髅,我一惊,把手放到他的喉咙边,我摸到他如刀一般坚硬的喉结,喉结把我的手割疼了。
在一个大雪的凌晨,我们还在沉睡,有人喊了我们一声,我醒过来,外面的雪把这个黎明照得亮堂堂的,父亲的嘴巴还在动,是父亲在喊我们,瘪了下去的嘴巴说话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晰了,而他自己也穿好了老衣,老衣做大了,显得空荡荡的。突然间,他说出话了,大、二、三,你们好啊!
我们惊呆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矮大和二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促,是谁啊!我打开门一看,雪地上有一行脚印,这一行脚印已经奔跑而去,这是谁的脚印啊?待我再回头,矮大和二瘌子已经嚎哭了起来,父亲咽气了,这个老东西,跟我们玩了一次调虎离山计,他的最后一次奔跑就这样成功了。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