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1948年生于哈尔滨,在成都读小学,在凉山西昌读中学,在延安插队,在富县总后军马场当牧工、仓库保管员,后陆续当工人、工厂团委书记、文工团创作员及新闻报道干事等。1978年考入大学,在校期间获全国诗歌奖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2年分配到四川作家协会《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1994年调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任系主任、教授。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诗刊》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及编审,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优秀中青年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奖,以及北京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近50项省以上文学奖,部分作品翻译为英、法、德、意、马其顿、波兰等国文字。
追忆
其实就是一列火车从身后开过去了。
先是声音,渐渐放大的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好像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脯,从咕咚咕咚变成轰轰隆隆。这声音在敲打大地的胸脯之前,先叩打过那些一根根整齐排队放的枕木。枕木是一个时代的士兵,真是士兵!他们原先不会想到后半生要躺着,躺在两条冰冷的钢轨下,他们原先是站立在大山上,是一群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地活着。有太阳照着他们,让他们伸展枝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谁说的这八个字?不管是谁,这句话对于阳光下的森林是美好的祝愿。有快乐的成长,当然也有快活的回忆。在云雾弥漫的山冈,生长着的不只是树干里一圈一圈的年轮,那些年轮是永生的记忆,在以后躺在道碴上的漫长岁月里,这些与枕木同在的年轮,总让他们在坚硬的道碴上一次又一次承受雷霆万钧的重压之后,唤回云雾缭绕的往事。云雾和霞光中的往事,与青春有关,与浪漫有关,花有香味,小草有柔情,凡被选作枕木的树,都是挺拔峻峭的树中好汉,一春又一秋,就这么风去云来,就这么看鸟儿做巢,任松鼠和猴子们游戏,无忧无虑,天天想,啊,多幸福呀,天生我栋梁之材。是的,唯一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时候,就是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老话的时候。老话厉害。让青山绿水霎时间无色无味,少年不知愁滋味。这点少年忧郁,在坚硬而又灼烫的路基上,回想起来的时候,不再是青涩的苦恼,而是苦涩而甜蜜的“乡愁”。什么时候有了乡愁?就是离开站立了半辈子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有人夸自己了:“真棒!”那人用手拍打着树干,仰着头围着自己转了一圈,然后,搓着两只手,还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举起一只呼呼叫的机器,靠近了树干,吱!……以后,以后就被巨大的震动唤醒了,醒了,却动弹不得,两条巨大的钢轨压在身上,几根像鹰爪一样的钢钉抓紧身体,让一个个呼啸的巨大的钢轮从身上飞快地压过去,压过去,再压过去,把所有关于树和大山的形象压成记忆,把枕木这个新身份压进年轮,把关于站立的所有习惯压成回忆,把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变成命运确定的生存方式。当然,枯燥而艰辛的生活开始了,作为报偿,常听到这样的话,“社会前进的战士!”“时代的尖兵!”“承担起时代的重负!”等等,这些话,开始是听不懂的,不仅枕木听不懂,我们不也一样吗?时代是什么?见过?什么模样?听多了,也就觉得你知道“时代”是谁了?还有什么“社会责任”、什么“历史使命”,好像我们都知道说的什么,真的知道吗?天知道!(我记得,当这些伟大而堂皇的词汇弄得我头脑发昏的时候,也是“文化大革命”闹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想想也怪,文化怎么大革命?人类发明了许多空泛而伟大的词汇,大多数时候,是当一个人头脑发昏时用它们来使更多的人也晕菜!)好了,这个世界少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森林里少了那些参天大树。人们假装忘记了这一切,因为它们像阵亡的士兵,一排排地躺在铁路钢轨下。人们知道它们想什么吗?它们在想站立的那些岁月。人们甚至包括叶延滨在努力歌颂这些躺下的树,“啊,托起时代的车轮飞速向前,你们是战士,是骄傲的勇士,你们和铺路石为伍,你们让春天的列车带走希望……”多么向上而昂扬的句子,写这样的句子,是因为他没有躺在那里。也许没有错,敢有牺牲多精神,这就是枕木的光荣。烈士总应该得到光荣,枕木就是烈士,是森林死去的儿子们!工业革命的烈士们,枕木!工业革命,既然称为革命,就会有暴力,更会有牺牲。人类用暴力掠夺森林,将那些撑起天空的森林王子们变成工业的奴隶,剥掉上帝赋与它们的美丽的外衣,截断披挂着绿叶的手臂,然后用工厂的法则,将它们变得彼此一模一样。最后,再用烙铁烙上不同的编号,一串长长的数字告诉枕木:“记好了!你不是第一个殉难者。”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从暴行变成了荣耀,就这样变得理所当然,变得成为枕木也认为这就是“栋梁之材”的用武之地。铁路一寸寸地向前延伸,一棵棵的树就倒在路基上,让整个路基成为森林的“士兵公墓”。铁路像蛛网一样充满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充满了森林的哀伤和痛楚。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次又一次那轰轰隆隆的时代最强音,惊醒了枕木们的梦,梦里有不死的乡愁!
这一天,又是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列车运来的不再是枕木,而是水泥和钢筋铸成的“水泥枕木”——屠杀中止了……我这么想,这一天,我离开了秦岭深处这个小站,我从这个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了那列运送“水泥枕基”的货车。那年是1977年,那个车站叫横现河,我在车站旁的一家工厂工作了四年,那天,我离开它,调回四川的母亲身边。哎,枕木回不去了,我向钢轨下的最后的躺成一排的士兵告别,转身登上列车,消失在秦岭的云雾深处!
喝凉水
人生的境遇有时真的很难说清,说不清就把它叫作“运气”,斯文的说法:“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老百姓的大白话:“人倒了霉,喝口凉水也塞牙。”喝口凉水也塞牙,说得够透彻。
喝凉水也塞牙的经历,前半生遇到过,不是比喻,真是喝凉水引出的故事。
头一回,是纷至沓来的坏运气,让我从“蜜罐”掉进了“凉水”里。说是五十年前,刚上小学不久,上的是四川省政府的干部子弟小学“育才小学”,育才小学与原来的“延安育才保育院”有点瓜葛。上小学我是从保育院直接升上去的,保育院不是延安的那所,叫成都育才保育院,也是供给制。穿的是小皮鞋,发的是毛呢小大衣,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政府公务员每月伙食费就是六块钱的时候,这所学校算是资格的“贵族学校”了。校长是延安来的老革命,慈眉善目,说话慢悠悠的:“我们打天下为了谁呀?就为了你们这些下一代呀!”在这一群下一代中,我算半个。因为母亲在这个时候,己经被开除了党籍,降为教育局的中教科长,父亲还在“领导干部”的位子上,所以,进了这所学校。在学校是一样的,周末放学就不一样了,大多数同学都有小车接走,我和同班的纪小平结伴走回家的时候多,记得他的父亲是省委机关卫生所的头头,没有坐小车的资格,而我回母亲处过周末,离学校不远,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两个小朋友自由自在地逛街回家,是很开心的事情。路上也有不开心的时候,遇到其他学校放学的小学生,我们的校服一下子就让我们成为嘲讽和讥笑的对象:“小皮鞋嘎嘎响,龟儿的老子是官长!”“育才小学,没有脑壳,装个醋罐,酸得牙脱!”附近小学的孩子们都会唱这种针对“贵族学校”的民谣,为什么脑壳换成醋罐子呢?因为我们一半以上同学的父母,都是晋绥南下干部,他们食醋的喜好,大大提升了这座城市食醋的需求,也给这座城市鲜明的味道刺激!这种穿上孩子身上、招摇过市的“特殊化”,在1957年开始的“整风运动”开始后,首当其冲,我第一次听到了“八旗子弟”的说法,很快地学校作为整风成果停办了,我们分别转到了不同的学校。我和另一个同学赵小明转到了二师附小,这是市重点小学,我从进学校开始,就像“充军”的囚徒,也像前些年的“非典疑似病人”,天天受训,姓廖的班主任挂在嘴边的四个字就是“八旗子弟”。这是人生第一次感到落差,也许这是极正常的社会情绪,小学生嘴里的民谣和廖老师唾沫四溅的训话,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让我们来“纳谏”而已。如果故事到此完结,就不算倒霉,更没喝上凉水。事情很快急转而下。整风变成了反右,反右的下一幕是“下放锻炼”,我的母亲不是右派,但“犯过错误”的历史,让她也下放到大凉山去当一名中学教师。母亲下放后一年,眼见她短时间回不了省城,于是我转学去了大凉山,陪伴孤身一人远在边远大山里的母亲。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我曾经有过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进入到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蛮荒边地。从成都到大凉山的西昌城,要坐三天的长途汽车,第一天到达了雅安。这是原西康省的省会,一座十几万人的小城,那是“大跃进”后的头一年,在成都还没有闻到灾害的气味,在这座边城,餐馆里已经没有米和面条供应了,所有的都是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红薯馒头、红薯包子,弥漫的红薯味现在想起来都有一种可怕的预兆,在饥荒到来之前的警告食欲的气味!第二天到达了大渡河边的石棉城。大渡河让人想到石达开,特别是老道奇客车在险峻的半山掏出来的公路上爬行,旁边是湍急的大渡河,不能不想到石达开。石棉是座矿区的小镇,因为附近有个石棉矿,便有了这小镇,小镇的小旅馆还没有电灯,昏黄的油灯下,可以看见满是污渍的被褥,我感到远离城市的恐惧,这一夜没有脱衣服,合衣躺下,直到清早听见旅店外的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是啊,这一辈子天南海北走过不少地方,但这一次旅程终生难忘。有了这两天沉闷而又寝食难安的旅程,当我到达大凉山的西昌城,荒凉和贫寒的景象好像已经不再让我吃惊了。母亲在距县城十多里的师范学校当老师,我就在附近的乡村小学读最后一年的书。一年后,我因为长期腹泻回到成都看病生,医生问:“吃饭好吗?喝水清洁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在西昌,大家都每天吃两餐饭,早上要饿到十点,在学校上了两节课放学回去吃饭,下午放了学早早地吃了晚饭。真不习惯。还有,从来没有开水喝,就喝山上接下来的水槽里的水。医生听完我的话,对陪我看病的大人说,不用吃药,每天吃三餐,喝烧开的水!而这两条,在1959年的西昌,一个下放到山区的中学教师的孩子,答案是办不到!
不到三年的时间,我从“贵族学校”的住宿生,变成大凉山深处山区学校的喝凉水的孩子。当时我有选择:寄人篱下地留在成都,还是回到大凉山继续喝凉水?我选择了回大凉山,我对劝我留下的亲人说:“不就是‘水土不服嘛,喝惯了,也许就会好了。”是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竟然是“喝凉水”!是不喝了?还是要把它喝得“服水土”?半个月后我再次独身返回大凉山,去陪伴母亲,作出这个决定的那年,我十一岁。
飘泊心迹
他曾是一个北漂。北漂,指那些漂泊在北京的知识阶层,所谓漂泊,就是没有正式的北京户口,不算正式的北京居民,但又不是打工的农民。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还有菜场里摆摊的人,不算北漂,叫打工仔,因为他们的根还在老家,老家有房有地还有祖先的墓地。北漂,没有根,没有老家,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给他们一份职业,一个饭碗,一间出租屋,却不承认他们属于这个城市。也是,能怪北京吗?当年,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他说的是湖南话,但他不是北漂,他说这话,就是说共产党要在北京坐江山了。那时没有户口问题,那时,北京总共一百来万人,包括说湖南话的毛泽东在内。现在不一样了,北京正式户籍人口一千三百万,马路上跑的汽车就有三百万,比当年北京的人还多两倍。这样,就在北京多了北漂一族,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除了没有一张户口纸,没有其他区别。今天他开车送我回家,他说:“我是2000年来北京的,原先在江西一座中等城市的银行当职员,工作稳定,生活方便,我们那里比北京生活要舒适得多,北京办个事,路远不说,还堵得人心慌。我是那年借调到北京一家财经报纸工作,干了一年,当记者。到北京这一年,出差坐飞机,到哪儿开会采访,都有人待为上宾,小红包也多。干了一年再回去,就不行了,天天坐在柜台前数别人的钱,一个月挣一千多块,生活永远平静得没有希望,一个单位只有头头有点权,这有权的位子,几十个人瞪大了眼睛望着盯着盼着!一咬牙,辞职到北京,当了北漂。头一两年难啊,白天找工作,晚上没地方去,就爱站在大马路的过街天桥上,看那川流不息的汽车,看得心里踏实,嗨,要在北京扎下来,不就是有车有房吗?有了机会,什么都会有,北京有什么?就是有机会!”他说话的气足,因为他真的抓住了机会,在甘露园买了房,正开着的是别克车。他自信他不再被人视为北漂,名片上印着董事长,多大的董事长?甭管多大,有房有车有自己的公司,这就是北漂一族成功的三要素。
我祝贺他,打心眼里祝贺,因为他赶上了个好时候,能当北漂,敢当北漂。我虽然今天有一页北京户口,但我并不比他幸运。“北漂”这个词虽然表明他在这个城市暂时没有扎下根,但他能自由漂动,来到这个城市,换言之,自由是有代价的,但毕竟得到了自由。我大学毕业,讲的是国家分配,两句话:“愿做革命的螺丝钉,拧在革命的机器上!”“当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当革命一块瓦,哪里需要哪里码!”这两句话豪迈好听,但很重要是没有自由择业的权利,任别人来拧,来搬,来码!如果别人不要你动,你就动不了!我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大学毕业了,也有可能留在北京,但最后没留下,“服从分配”去了外省省会。这曾是人生一个伤口,听了“北漂”一席话,让我回到了1982年的那个夏天……
我在大学算是优秀的学生了,班干部,成绩全优,再加上写诗得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大奖,毕业分配前,有五个单位,向学校要我,就是说,在“服从分配”的大前提下,我有五个选择的机会,留校、去中央台、作协的刊物、报社、中央一家出版社,都是让人羡慕的好单位。大概命运有此一劫,一个记者弄来一些道听途说的材料,把我写进了该报的一份内参,一家中央级的大报,准备把我当典型批判。(前些天还看见这家报纸一位编辑回忆当年思想解放时提到这事作为例子的文章,借以感叹思想解放得之不易。)在当年,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学校领导袁方,是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大姐,她亲自带人向有关方面澄清事实。但报纸“尊严”要比我一个小小毕业生的名誉重要得多,报纸停止了已经开始的批判,但他们不认错,不道歉,不收回他们所做的一切。我记得很清楚,在毕业典礼大会上,宣布了二百名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只有我一个人“等待分配”。事后,学校向原准备接收我的单位说明情况,因为有了“中央级报纸批判对象”这个现实,这些单位都不愿惹麻烦。学校最后向上级打报告“留校工作”,上级也不想得罪这家报纸,作出了“不能留校”的决定。也许今天“被报纸批评”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那时“文化大革命”结束才五年,而报纸比法官更权威的时代还没有结束。事情整整拖了两个月,最后把我分配到外省一家省会的文联。学校为自己的学生尽到了最后的努力,专门派了一个系主任千里迢迢送我到新单位。系主任亲自向文联负责人黎本初先生说明了我的真实表现,在系主任和我未来的领导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心里想:“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结束了,现在正式移交俘虏!”说实话,今天的大学生不会遇到我这种麻烦事。那时候,一旦有人以某种“组织的名义”对你作出不公正处理,你几乎没有选择和抗拒的能力。那时候,除了组织分配安排,没有人能为你提供工作机会!除了单位分配,你不可能找到一间住房一张床!没有单位出具的介绍信,连旅店都不让你歇脚!你想“漂泊”,没有这个词,只有另一个词:“盲流”,沾上“盲流”,后面跟来的是派出所、收容站和遣返的警察!我至今还记得袁方老大姐临行前告别的话:“我认识两个诗人,一个曾是我的同事,一个现在是我的学生。当年我的同事邵燕祥被打成右派的时候,我没有能保护和帮助他;今天你这个诗人是我的学生,受到伤害被不公正对待,我尽力了但没有留下你,我请求你的原谅!”袁方老大姐真是个好人,她一直惦念着我这个学生。她知道因为有这个“事件”,我在外省工作的困难,她把我为学校写的校歌,推荐给法国的音乐家,我在外省收到了从法国给我寄来了六千法郎的版税。这首歌现在还是我的母校的校歌,我的母校现在改名叫“中国传媒大学”,我为她自豪,因为她将自己当年一个在校学生写的歌作为校歌,并且传唱了二十五年!
……北漂把我送到家,我向他告别,我的故事我没有给他讲,但我想,每一个人,其实都有自己漂泊在这个世界的故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努力过了,在你的努力中,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
钉在纸板上的蝴蝶
这就是标本,哦,多美啊,标本就是这样的!我看到那些钉在纸板上的蝴蝶。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也许最早就是从这纸板上的蝴蝶开始。这个开始就该说不错,如果最早看到的标本,不是蝴蝶,而是一团什么病变了的内脏,或是一副恐怖的骷髅,我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诗人了。有人说,诗人就是永远用童心去看待世界的人,那么,只有用童心去看钉在纸板上的蝴蝶,才会产生诗意的联想,去看内脏和骨头架最好不要有什么联想。每一个小孩,也许最怕与死亡有关的事物,最早的恶作剧,就是在黑房子里,大叫一声:“鬼来了!”然后撒腿就跑!
这就是标本,就是一次死亡的记录,死亡的恒定和死亡的姿态。只是死亡变得不可怕了,变得美丽而可爱了。真奇怪,有的死亡让人畏惧,有的死亡让人怜爱,而蝴蝶之死保持着它最美的姿态。蝴蝶并不漫长的一生,先是卵,后是青虫,再是蛹,最后是蝴蝶。我没有见过自然界中“善终”的蝴蝶是什么样子,只见过不慎被蛛网粘住的蝴蝶,在蜘蛛缓缓爬向它的时候,无助地挣扎。也见过,翅膀残破的死蝴蝶被一群小蚂蚁举着,一摇一摆地拖进蚁穴。也许这是钉在纸板上的蝴蝶给我留下的最早的错误的生死观:“做一只标本,传之千古,多美好的事情啊。”当然,这是童心“思无邪”的邪恶念头,无论如何,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纸板上的蝴蝶迷惑了我的最初的判断力。
这就是标本,也是一次屠杀的证据。当然是屠杀,屠杀这个词也许分量太重,但生命有大小之分,有轻重之分?没有,应该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也许应该珍惜和爱护。当然,我们可以用这样的行为,找到道义上的支持和道德上的解脱,为了科学事业,对于这只小蝴蝶,这是一次献身,生命有了意义和价值。不是吗?人类对于自身也是如此,平凡的生命,死去以后,付之一炬,而伟人们浸在防腐剂里,睡着了一样,让人们去观看,这种观看叫瞻仰。我瞻仰睡着的伟人或英雄,不知为什么会想:“他万一睁开眼睛会怎样奇怪地瞪着我这个陌生人呢?”
这就是标本,让死亡变得美丽的诱惑。对于我,它最早的诱惑是:“我要当个生物学家!”生物学家多浪漫啊,戴着白色的太阳帽,举着捕捉昆虫的网兜,在飘溢着花香的草地,追逐蝴蝶。这当然是对职业片面的解读,只是增加了我对生活浪漫的热情,并没增添我的生物学知识。正如后来热爱米丘林,现在的孩子恐怕不知道他了,他让我在缺少苹果的童年,对梨和苹果产生无限的憧憬。好在这一切都是孩子的梦想,如果长大了,手上有了无限的权力了,还这样浪漫地对待“钉上纸板上的蝴蝶”,后果显而易见。其实,摆在我们各级首长桌上的总结、报告、先进典型材料,大多数是文字制造的标本,是另一种“钉在纸板上的蝴蝶”!
这就是标本,是美能比死亡更长久的证明。我渐渐长大了,那些小纸片上的蝴蝶不再让我迷恋惊叹了。但它留在心灵的一角,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沉沉的夜海中浮起来,让我回到那最初的岁月,闻到纸的气味,闻到花香和青草间的泥土味……
细雨霏霏
北京难得的连续阴天,让我会在霏霏细雨中浮出许多住事来。往事像阴雨天里的蘑菇,一簇簇的,又分不清,于是你觉得你是一棵老树了,老树与细雨也许就是人生一种境遇?电视上正在播广东省开平的碉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前年去广州,专程到开平去看过碉楼,那是上世纪初年,在海外发了财的华侨,回到故乡盖的洋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绝大多数的人还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一个脚印里站三个贼”,富起来的华侨成了盗抢的对象,无奈之中,一幢幢富宅盖成了碉堡与洋房的结合体。这是建筑中的怪胎,也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一个畸形的文化产物。
与碉楼相似的建筑,我在童年时见过,那是在大凉山的西昌。我是1959年到西昌的,随下放的母亲从省城到了西昌。1959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反右运动”和“大跃进”的结束,以及“三年大灾荒”的开始。而对于大凉山则是解放军刚刚平息了彝族反动土司的暴发,结束了奴隶制进行民主改革。关于这段历史,老作家高缨写过《达吉和她的父亲》,当年还拍了电影,故事是说一个被彝族土司抢去当奴隶娃子的达吉,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汉族父亲。电影拍得还美,与电影呼应的,是我在西昌处处都看得见高高的碉楼。西昌的碉楼与开平的碉楼无法相比,典型的“土楼”。西昌碉楼有三四层高,每层只有一间房的大小。碉楼紧依着老百姓平时生活的用房拔地而起。碉楼的地基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地基上的墙体是土坯砌成的土墙。修建碉楼,就为了防止土匪和山上的彝族土司、土匪抢物,彝族奴隶主抢人,抢去就当奴隶娃子。西昌现在是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在我到西昌时,还是汉族聚居地区,汉人生活在平坝里,彝人生活在四周的高山上。民族之间的矛盾深浅与冲突大小,可以从村庄的碉楼数目显现出来。童年时光,从大都市来到边地,夜色蒙眬中,那些高高站立在村庄之上的碉楼,让我感到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恐惧。
这些石头和土坯建成的碉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新奇,也因为高原的风雨让它们满目疮痍。自从西昌解放后,民族间的隔阂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彝人土司下山抢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碉楼没有枪炮留下的创伤,却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像一个苍老的守望者站在高原的阳光下。我常常着迷地望着碉楼,在阳光下,它褐红的土墙凸凹不平,粗糙而又沟壑密布,让人感到它已经站得饱经沧桑而不愿说出它的故事了。每一个碉楼都会有它的故事,虽然是土楼,又在穷乡僻壤平凡得像这里的石头和泥土,真的,就不过是一些石头和一些泥土因为一个愿望聚集在一起而已。雕楼旁长满高原的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热带植物,表明这里有漫长的干旱季节。旱季的大凉山河谷地区吹着干烈的风,这些风把西昌吹得长满了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风把大山也吹得两副面孔,阳面迎风光秃秃的焦黄,阴面则被森林涂满墨绿。不过,西昌除了旱季还有淫雨霏霏的漫长雨季。老百姓说了,西昌只有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年三十。老百姓还说了,西昌无四季,下雨便是冬。
我曾在一个雨季住过碉楼,那是秋天收割庄稼的日子。秋天,西昌的雨季把这里变成了最冷的日子,我所读的初中,奉命下乡去支援人民公社的秋收。住进村里,生产队把我们安排在雕楼里,进入高高的碉楼,爬上扶梯,四周光线很暗,碉楼没有我们通常的窗户,只有五寸见方的“通气孔”,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小得连头也伸不出去。雕楼高也就不潮湿了。窗孔小,也就不冷了,铺上一层干草,我们便打开被包,在雕楼里住下了。全国的灾害造成粮食的恐慌。西昌这个西南高原腹地的坝子,没有什么自然灾害,但要向灾区调拨粮食。粮要调走!这消息在农民中传开,出现了瞒产和隐藏粮食的事件。派我们“支援秋收”,就是在各个要害位置监督生产队“颗粒归仓”。至今难忘,我站在霏霏雨水中,头上戴着一只斗笠,高高挽起裤腿,赤着脚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民在雨里收稻,脱粒,然后挑着一担担湿漉漉的新谷子,送到粮站去。在送到粮站的泥泞道路旁有我的同学,在粮站收谷的水泥晒场也有我的同学,在烘干湿谷子的现场还有我的同学,直到这些谷子装上“支援灾区”的大货车。
这是一个最漫长的雨季,那些雨丝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是一串最漫长的夜晚,那些日子,在碉楼里睡觉和休息,没有电灯,昏黄的煤油灯也只在睡觉前点亮一会儿,嘀嘀嗒嗒的雨声浸透梦境……
前两年,我有机会再次回到大凉山,我认不得眼前的西昌城了,这座高原小城变得和内地的城市一样。特别是那些石头和土坯砌成的碉楼从眼前的风景中消失了,消失得像梦,也像云。比起高原的云,碉楼竟然更梦幻。云彩虽不是当年的云彩,但依旧有高原云彩的风貌,形态万千,轮廓分明,变化无穷。而那些碉楼,却好像从来没有在这块高原坝子上站立过,只是在细雨霏霏的梦里,才那么亲切地成为记忆中的风景。
星河与灯河
人的想象力是生活培养的。
我最早的想象力,大概是从仰望星空开始。儿时的夏夜,屋子里闷热,太阳落下去之后,人们都坐在屋外纳凉。平房小院,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时没有楼。有儿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说的就是共产主义的理想生活状态。现在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有一处小院有几间平房,竟然是“富豪们”才敢想的“豪宅”,这是后话。小院里,几家人坐一起,扇着大蒲扇,有权威的爷爷辈们,说着那些说了一百遍的老话,儿子孙子和媳妇女子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天的繁忙和烦心,都在渐渐凉下来的夜色中,变得平和淡泊了。那时的孩子难得有太多的心事,没有钢琴课也没有补习班,连作业也不多,每学期发两三支铅笔,要省着用,才能用到期末。晚上坐在院子里,最多的时候就是望星星。那时的天空,真的叫作繁星满天,星星亮得让人不得不抬头看它们。现在城里人,十有八九没有看星星的愿望,有了,也看不着,一是灯光太亮,形成一层光幔,二是空气污染也重,透明度大大减小,所以,天空失去了让人仰望的魅力。但是,换一个布景,城市的夜缺少灯光,更没有电视机,连收音机都是奢侈之物,这个素淡而被浓墨一般的夜笼罩的天地间,最迷人的就是那些高悬于头顶上的星星们。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这是北斗七星,这是银河。大人们指着星星,我就随着那些星星转动着脑袋,啊,这就是天堂,这就是宇宙,在那些星空间,还会有另一个地球吗?天外有外星人吗?也许,我成为一个诗人,最早的想象力就来自小院的夏夜,天高气爽,清凉透彻,让人心生敬畏也向往着天空,向往着飞翔。也许,诗人最好的老师就是我们头上的这块苍天,从屈原的《天问》到郭小川的《望星空》,我觉得,所有诗人最早最重要的启蒙课,都是床前的那片月光,头顶的那簇星斗。浪漫的想象力,最好的准备动作就是抬起头来,面对苍天繁星去想世界!
如今不一样了。人类征服了蓝天,天上是飞来飞去的航空飞机,再往上是围着地球打转的卫星群,再往上是人类的脚步踏上了月球。科学把幻想变成了现实,科学也把天空放进了一个小匣子里,那个小匣子叫电视。如今的孩子们,大概没有坐在小院子里望着星空听传说故事的启蒙经历了。一是高楼林立的城市难得有“接上地气”的传统小院,二是纵然有个小院,也难有头顶繁星闪烁的景象。记得十多年前,我举家从内地省城迁到北京,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傍晚站在北京二环路的过街桥上,眼前是两条灯光组成的车河,左面是白色灯光汹涌而来,右面是红色尾灯飘然而去,车流滚滚,灯光如河,儿子张大嘴巴感叹了一句:“北京真大啊!”有着一千多万人口和三百万辆汽车的北京,在四环路内的城区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天空好像是浴室里雾蒙蒙的镜子,倒映着市区的灯光,天穹是一片昏暗的红褐色,像一块还没有退热变凉的钢板。
是啊,今天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仰望星空”的记忆,“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是课本中的句子,只是老祖宗曾有过的诗情,而孩子们对夜晚的感受,不是来自星光,而是来自灯火。站在过街天桥上低头望一眼车河里的灯光组成的波峰浪谷,让内地省城长大的儿子,一下子发现了北京的力量:“真大啊!”大概这一声感叹,不仅来自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所有感受过到北京车河的人,都会对“现实的”灯光美景所震撼,这种震撼产生的是另一种想象力:世俗的,眼前的,现实的和向下的实际生活中琐碎的事情!它也许是对一个幼儿的启蒙,也许是对一个漂在北京的大学生的鼓励,也许是对一个外地农民工的诱惑,也许还不仅仅如此!记得前些年,接待几位英国作家,那天正好在傍晚,我们的汽车堵在了西三环的高峰车流中,无边无际的车灯,让英伦三岛上来的作家惊奇地说:“天啊,怎么这么多车,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哪里是‘第三世界?这是放大了的曼哈顿!”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光更耀眼,更辉煌夺目,也更实际更为现实!
仰头望星月的姿态让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更接近诗歌,更浪漫,说不好听一点,更能苦中作乐。高者,能淡泊清雅的精神气足,低者,也孔乙己一回阿Q一番的精神胜利。低头看车流的姿态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人更物质更远离诗歌,更实际,说好听一点,更能享受现实人生。灯红酒绿,这四个字在我们读到的时候,是批判的,是形容词,而这四个字,在今天是现实最具体的街景。真的,我为中国人能如此迅速地创造人间繁华而自豪,但是,我也感慨这充盈于天地间的物质美景,竟然悄悄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姿态”。
望不望天上的星星,只是个习惯吗?望不见天上的星星,只是环境污染吗?我想不明白,推窗不知望向哪里……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