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传教士与京师大学堂的人事纠葛

2009-03-10 06:01郭卫东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1期
关键词:传教士

郭卫东

〔摘要〕 京师大学堂成立,丁韪良出任西学总教习,传教士担当了重要角色。但既为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是国家教育自主权所在,又不许外人过多染指。于是在如何利用西方传教士问题上存在纠葛。庚子事变后,人事有重大改组,传教士被集体辞退。此举意义重大,西方传教士对大学堂的直接介预,或从京师同文馆起对中国最高官办教育机构的直接干预至此告终。同时开始了京师大学堂聘请外国教习和学习外国路径由西到东,即由欧美而日本的转变。

〔关键词〕 传教士;京师大学堂;张百熙;丁韪良;吴汝纶

〔中图分类号〕K2565;K25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1-0131-07

京师大学堂是戊戌政变后硕果无多的留存和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起点。近代大学制度,源出于欧洲,兴盛于北美;与中国传统教育体制区别甚大,中国旧式教育资源不足以为近代型的大学提供范本。而那时,基督教士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自19世纪30年代起,教会人士就在中国创办近代学堂,来华新教传教士多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了解外国高等教育情况,这一群体理所当然地成为在华鼓吹创办近代大学的先锋;大学堂标举兼采中学与西学,那时的中国人对西学了解有限,亦需借用西人。故而,传教士在其中担当了重要角色。但作为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是国家教育自主权所在和中外观瞻所系,又不允许外人过多染指。所以,大学堂成立伊始,就在如何利用西方传教士问题上存在矛盾纠结。

一、人选

1896年8月,光绪皇帝谕令就“京师建立大学堂一节”,要求大臣“议复”,以帝师孙家鼐的回奏尤值得关注,其对大学堂多有筹划:“教习宜访求也。大学堂内应延聘中西总教习各二人,中国教习,应取品行纯正、学问渊深、通达中外大势者,虽不通西文可也。外国教习,须深通西学、兼识华文,方无扞格”。〔1〕提出聘用国人和西人分任中西总教习的设计。

但大学堂成立时,对于延聘西人总教习却有歧见。1898年7月3日,总理衙门呈由梁启超代为起草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很不以前此同文馆和北洋学堂多以西人为总教习的做法为然,认为总教习只须聘“中国通人”即可,理由是大学堂“既中西并重,华人容有兼通西学者,西人必无兼通中学者”。“即专就西文而论:英法俄德诸文并用,无论任聘何国之人,皆不能节制他种文字之教习,专门诸学亦然”,故提出“设总教习一员”。梁启超还打出崇体制的堂皇招牌:“故必择中国通人,学贯中西,能见其大者为总教习,然后可以崇体制而收实效”。〔2〕

江南道监察御史李盛铎也提出方案。6月30日,他入奏称,大学堂的中学教习聘用华人自不待说,但西学教习“宜聘用日本人较为妥善”。理由是“彼国新学蒸蒸,几无不备,其风气性情亦易相习,不独薪资较廉也”。〔3〕对李盛铎的奏折,光绪很是注意,命总理衙门将其“归入大学堂未尽事宜一并具奏”。〔4〕

此间,著名教育家吴汝纶则提出另议,于7月6日托话给孙家鼐:“寿州孙相国主持大学堂,最为幸事。……诏中有所谓总教习者,须兼通中西之才。此等人目前无有,若必求其人,必至鱼目充珍珠,且此等议论,必谓以中学为主,主中学,势必不能更深入西学;若深入西学,亦决不能再精中学,既不能兼长,何能立之分教习之上,而美其名曰总教习哉?鄙意不立总教习”。〔5〕此意见不知是否转达给了孙家鼐,吴汝纶所说目前没有兼通中西之才的言论与孙家鼐分立中西学总教习的意见暗合。但吴索性不设总教习的意见却是孙家鼐难于接受的,因不设总教习,而由管学大臣直接面对众多教习,势难管理,也与总署设总教习的意见不符。

1898年7月3日,光绪任命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孙家鼐出任管学大臣,孙“平生俭约敛退,无疾言遽色。而主持风会,领导群伦,于文化教育多所献替”,〔6〕是一时之选。①上谕还概略规定“至总教习总司功课,尤须选择学赅中外之士,奏请简派”,〔7〕皇帝只是对总教习提出原则标准,其职缺设计和具体人选由管学大臣奏请。这样,孙家鼐在总教习问题上就有了较大的运作空间,也可以说主要以他的意见为依归。8月9日,孙家鼐上折坚持分设西学总教习,朝廷表示尊重,设西学总教习遂成定局。

这是中国君臣的情况,在出任中国首家国立大学总教习的问题上,西方传教士比中国人酝酿得早,并流传诸多似是而非的言论。

其一,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说。其为英国浸礼会士,曾在回忆录中称:“在我离开北京之前,孙家鼐推荐我担任京师大学堂的校长,因为那时人们都认为前任校长丁韪良离开中国,不会再回来了。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接受这个职位,我谢绝了”。〔8〕此说有误,略加辨证。理由很简单,因为丁韪良任职的是同文馆总教习,而非京师大学堂校长。的确,孙家鼐曾通过他的侄女婿翰林院庶吉士龚心铭与李提摩太有过接触。〔9〕李提摩太对孙家鼐也印象很好:“我发现,他(孙家鼐)是所有中国官员中最有教养、最具绅士风度的人之一。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为皇上读我翻译的麦肯西的《泰西新史揽要》。”但行文至此,我们还得确认,孙家鼐邀李提摩太出任的是官书局教习,而不是大学校长。1896年强学会被查封改“官书局”,孙任管理大臣,受命后邀李提摩太入局协办。其间,孙还托与李提摩太早有关系的李鸿章做工作。李提摩太覆电李鸿章:“教习之所能成就者不过数十百人而止,收效盖寡。某缘增募广学会经费,冀有以大助华人故,行将束装回国,未能应命。”因官书局聘请名目是“教习”,李提摩太误以为是授业教书,故有此辞。〔10〕可见,李提摩太受邀大学堂的说法难以成立。当时,虽有中外个别人士呼吁成立中国的大学,但尚未被朝廷正式议及,孙家鼐更不可能知道他就是未来大学堂的管学,所以,根本不会考虑(也尚无资格考虑)还无踪影的大学堂具体人选。

其二,花之安(Faber Ernst)说。其为德国礼贤会士。1896年4月,李提摩太提出设立中国最高教育管理机关的构想,“学部为人才根本,应请德人某某,美人某某,总之,此二人名望甚高,才德具备,可与中国大臣合办”。〔11〕此处的德人某某,当指花之安。花氏曾获神学博士学位,是来华教士中颇具理论研究深度和较早向中国介绍西洋高等教育体制的人物。〔12〕李提摩太对花之安很推崇,称其为少有的能“同中国人的心灵交谈”的西方教士,“是中国文学的最卓越的学生”。〔13〕两人还有共事经历。李提摩太和花之安曾分任 “益智书会”的会长和副会长。但花之安缺乏教学经历,并非合适人选。

其三,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说。其为美国北长老会士。其实,狄考文是真正对京师大学堂职务感兴趣的人。其1865年在山东登州创办齐鲁大学的前身“文会馆”,很早就注意到在中国创办高等学校的问题,在1877年的基督教来华差会代表大会上,曾建议将一些教会学校提高到高等教育层次。〔14〕1881年,狄向美国差会总部提交了把文会馆升格为正式大学的计划书。1896年,基督教来华差会组成教育改良委员会,推举林乐知、李佳白、狄考文以委员会的名义分别起草致中国政府有关发展教育的建议书,最后只有狄考文交卷呈总署,奏请在京师设总学堂,如缺乏人才,可向西方教士“借材”,“为借材应急之法。拟先由国家延订西国精通文学素工教授之名人,俾充总办教习之选”。狄考文还话外有音地自称,曾“翻成泰西学校全规三卷,规模大备,条理井然,且于师范学堂之课程规制一篇之中,三致意焉”。〔15〕自我推荐之意跃然纸上,狄考文有办学资历,但其活动范围主要限于教会内部和山东省内,与清朝中央大员相交过少,在清朝权力核心圈子中的知名度并不算高。故而,未被列入考选视野内。

有个问题附带言及,就是关于设立中国最高教育管理机构,教会人士提出两案:一是专设国家教育管理机构。早在1889年李提摩太就提出中国“先设一教育部,以专责成”。〔16〕李佳白(Gilbert Reid)在1896年1月时也提出“于京都立一学部,专管各省学校之事”。〔17〕但戊戌时没有采取二李的建议,因为另立中央部门事体重大,直到1906年清朝才建学部。而在1898年实行的是第二套方案,就是由京师大学堂代行教育部职能。这种处理狄考文前已设计:“总学堂设立于京都,如脑筋结居于头壳之内。全身脑筋听命于头壳内之总结,则全国学堂,自必受管摄于京都之总学堂”。〔18〕即总学堂既是中国的最高学府,又是最高教育管理机构,一身二任。

1898年8月9日,孙家鼐提名西学总教习,并就与总署意见不符有所解释:“西学宜设总教习也。查原奏有中总教习,无西总教习。立法之意,原欲以中学统西学,惟是聘用西人,其学问太浅者,于人才无所裨益,其学问较深者,又不甘小就。即如丁韪良曾在总理衙门充总教习多年,今若任为分教习,则彼不愿。臣拟用丁韪良为总教习,总理西学”。丁韪良成为不二人选。〔19〕为其能顺利出任,孙家鼐还在面见光绪时予以推荐。同日,光绪谕令:“派充西学总教习丁韪良,据孙家鼐面奏,请加鼓励,著赏给二品顶戴,以示殊荣”。〔20〕中学总教习则委工部侍郎许景澄,因许暂未到职,由孙家鼐兼。于此人事安排,吴汝纶有评点:“大学堂总教习,若求中西兼通之才,则无以易严幼陵(严复),今奏用许公,未满人意。近日添请丁韪良,则得之也”。〔21〕从学贯中西的角度抑许而扬丁。

丁韪良入选,概有两个因素,一是同文馆的关系调处,京师同文馆系清朝最早的官办西式学堂,京师大学堂成立后,同文馆的地位出现疑问,即机构上的重叠。1898年7月9日,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Claude Maxwell MacDonald)向英国外交大臣报告:“最近(清廷)谕旨的此一主旨是设立京师大学堂,……这新大学在某些范围内,似乎与政府已设立了的教授外文及科学的学院,起了冲突,最好可能地把现在机构扩大并改进一下”。〔22〕将同文馆整合进京师大学堂是最好的安排,那么,时任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的位置也必须考虑。二是丁韪良本身的因素。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美国北长老会士,1865年任同文馆英文教习,期间,译惠顿(Wheaton)的 《万国公法》,此书在清朝的对外交涉中发挥了作用,丁因此与清朝的重要官员有更多接触,1869年11月26日被同文馆聘为总教习。〔23〕在来华教士中,丁发表的文著不为多,但其主要经历在教育领域,由其出任大学堂职任,比较顺理成章。

教习事还引出列强干预。大学堂章程《聘用教习例》定额:“设溥通学分教习十人,皆华人。英文分教习十二人,英人、华人各六;日本分教习二人,日本人、华人各一;德俄法文分教习各一人,或用彼国人,或用华人,随所有而定。专门学十种分教习各一人,皆用欧美洲人”。〔24〕于此,多国表示不满,除“俄、法使已屡言之”外,意大利驻华署理公使萨尔瓦葛(Marquis Giuseppe Salvago -Raggi)于8月5日照会中方:“讵该章程,各国言语教习内,并未载义国言语教习。此系遗忘无疑”,要求承续明末清初延请利玛窦等教士的传统,聘用意籍教习。〔25〕10日,德国驻华公使海靖(Herr von Heyking))也“龈龈辩争”,“不得以学校偏重英国,使其余各国向隅”,并语带威胁地提出“大学堂须聘请德国德文教习者三,专门教习二。于中国大局,实为幸甚”。26日,孙家鼐咨复:“中国开设大学堂,乃中国内政,与通商事体不同,岂能比较一律。德国、意国大臣,似不应干预”。但意大利使臣仍“哓渎不休”, 9月7日,为此事特与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当面交涉,提出不得“免用义国教习”,还直接攻击丁韪良“为老年传教,并无学问之人,实未得欧洲开教之据。此人前次误派同文馆,因其无能,则同文馆创设多年,至今并无成效之势。兹又闻此人管理新设大学堂”。16日,意方再发照会:“义国原属近世学文之兴起之国”,并说对丁韪良的任命,“北京洋人无不甚诧”,要求“添设义语”,还称此事意政府也同样关注。24日,孙家鼐转复:“非必各国皆有教习也。且中外交涉者,共十有余国,若各国皆荐教习”,中国将无法应付。〔26〕对使用丁韪良而不用其他传教士,也还有人打抱不平。山东候补知府郭骧尝言:“丁韪良先生,美之名士也,历年以来教习华人,厥功甚伟,皇上赐以崇衔,授以总教习,圣恩优渥,任用得人也。然如林乐知、李提摩太、花之安、李佳白诸公,来华有年,著书甚富,其为功不在丁先生之下,何以在朝诸君尚未教请,召令晋京相与参考新政?”〔27〕

二、辞退

西人在大学堂初期的人事构成中扮演重要角色。但大学堂之成立,本身即寓救亡图存、育才强国的主旨。中国面对的是西方侵略,却又以西人为师,内中已然是难解。并且,这还牵扯到国家的教育主权,那个时代,这是愈益敏感的问题。故而,随着国人对西学的逐步掌握,西人特别是教士在大学堂中的地位渐次式微乃至边缘化是很自然的。

风波的导因是庚子事变,1900年8月,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大学堂被俄、德侵略军盘踞,被迫停办。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局势平息。20日,丁韪良便急切致函主持北京朝政的庆亲王奕劻:“为呈恳王爷电奏请旨简派管学大臣事。窃以和局大定,回銮在即,学堂为中外注意,亟应振刷精神,从速规复”。〔28〕丁折是大学堂停办后最早的复校吁请,却也暗藏私心。12月5日,清廷命各省选拔人才送大学堂复试,表明准备复校。1902年1月10日,即庚子避难在外的慈禧、光绪刚刚返回北京后的第三天,大学堂宣布恢复,张百熙出任新管学大臣。11日,朝廷令同文馆归并京师大学堂。丁认为机会已到,于12日将西学教习名单开送张百熙和清政府,并就补薪事展开交涉,但出乎其意料,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张百熙将薪水事推向外务部和以前的管学大臣,27日,丁以总教习名义领衔联合英、法、德、俄等国聘任教习共8人向外务部递呈:“今该学堂既派有大臣管理,教习等束脩即应由该大臣给发。乃新任张大臣百熙云:前十五个月束脩应归前管学孙大臣家鼐发给。并云是款即或应由本大臣办理,亦须奉有外务部明文始能照办等语。查继孙大臣任者尚有许大臣景澄,彼时教习等束脩均照常支领有案。今张大臣即派管该学,则束脩自应由该大臣补发。况此等束脩本应逐月支领,今迟延至此,似有未合。是以恳请中堂、王爷、大人转饬该大臣按照原立合同如数补发,俾免教习等据理索偿”。〔29〕内中张百熙提出学堂经费与外务部有关确属事实,大学堂曾奏拨户部存放华俄道胜银行的银两子息充经费。在张百熙看来,财政紧张,且又停学,洋教习并没有承担工作,停薪有其道理;在洋教习看来,停课并非他们的原因,且后任者不能对前任事项置之不理。其实,传教士对充任中国官学教习的待遇早有不满:“尝见今之延聘西师者,而叹其于尊儒重道之意犹多未尽矣,或薄其薪水,或杂其居处,或损其体面,更或严定合同以束缚而驰骤之,甚或以各项课程责诸一人之身。谁甘以明通博雅之西儒,俯就范围于迂拘粗率之华官乎?”〔30〕

索薪风波不局限于递送公文,洋教习还径直与清朝外务部交涉。1902年1月28日,美国北长老会士医学教习满乐道(Robert Coltman)赴外务部面谈要求补发薪水。次日,丁韪良亲赴外务部,声辩学堂停办与洋教习无关,“联军入城,中国衙署均被拆毁,不能办公,何论学堂”。强调既然海关中的洋员照发薪水,就不应对洋教习厚此薄彼。“自去岁乱起至此时所有总税司暨各省税司并未停发薪水,大学堂教习事同一律,何独向隅?”又声明洋教习与中国立有合同,中方不该违约。最后,丁韪良威胁:“此事如不照办,各国钦差必差人交涉事件。”还要求报告庆亲王,“请代我回明,并在王爷爵前请安问好,三五日内速赐一回信。遂辞去”。〔31〕以求从更高层面对张百熙等形成压力。在外人追索下,外务部于2月5日函致张百熙,提议补发欠薪,但对洋教习提出“再行妥为位置”的续聘要求,则委诸张百熙处理。〔32〕张百熙接手职任即遇到这件麻烦事,洋教习动辄要挟,更加重了张百熙的恶感,就此解聘洋教习也开始酝酿。13日,张入奏“中国学堂所请西人教习,向皆就近延其本居中国者,或为传教来华之神父,或为海关退出之废员。在教者本非专门而学者,亦难资深造,且西国学问数年一变,则其人才亦月异而岁不同”。〔33〕张百熙向朝廷明确表示不再续聘传教士,拒聘理由也非常充分,这些传教士出身的、具兼职性质的教习不能专致掌握日新月异的新知,也就不能胜任大学堂教职。传教士在大学堂中的地位根本动摇。

除旧布新,但迎新需在除旧前安排妥当,否则将出现人事断档。也是在2月13日,张百熙对若干重要职任进行改动,堪称是京师大学堂成立后最大的人事变动。“惟大学堂之设所以造就人才,而人才之出尤以总教习得人为第一要义,必得德望具备,品学兼优之人方足以膺此选。”张百熙因此推荐“学问纯粹、时事洞明、淹贯古今、详悉中外”的直隶知州吴汝纶为总教习;又保举“学识宏富、淹贯中西”的湖南试用道张鹤龄任副总教习,“才识练达、学问精深”的候补五品京堂于式枚为总办,“办事熟习、学识明通”的翰林院编修李家驹以及“处事精详、洞达中外”的工部主事赵从藩为副总办。〔34〕朝廷当即批准荐请。张百熙的措置是对孙家鼐分设中西总教习设计的修正,而回归到梁启超起草的大学堂章程中不分中西而只设一位总教习,并由中国人担当的方案。

对新人事有所布局后,2月16日,张百熙回复外务部,报告对欠薪事的处理,特别提出对所有洋教习“一概辞退”的原则,“惟现在大学堂开办需时,各洋教习闲住一月,即需一月修金。大学堂经费无多,不能不设法樽节。是以将各西教习不论去留,目前一概辞退”。决定按照合同补发洋教习的欠薪,解聘日另给三个月的修金并川资百两。辞退程序随即启动,为防止丁韪良等仍去找外务部或朝廷大老转圜留任,故而声明解聘是得到外务部和庆亲王同意的,以绝其后路。〔35〕对洋教习的全盘解聘委实是重大举动,自此,西学总教习一职被取消,西方传教士对大学堂的直接介预,或从同文馆起对中国最高官办教育机构的直接干预至此告终。此举并非完全因为经费问题,因张百熙在解聘洋教习的同时又聘请了新教习。

洋教习退出,那么,由谁来填补管理和教学真空呢?张百熙的做法是主要聘国人来承担,对吴汝纶的聘请是其中重头。吴系桐城派大家,又对西学早有兴致,严复“精通外国语言文字,所译西书,自译书以来,盖未有能及者,而必就质于先生(吴汝纶),先生每为审正”〔36〕。此类兼通中西的博学通儒自是理想人选。1902年1月10日,张百熙被任命为管学大臣,14日即派后来担任大学堂杂务提调的汪立元传话拟聘吴汝纶为总教习。吴却不愿应邀。为示诚意,17日,张百熙亲往劝驾,“张冶秋尚书亦先施执礼甚谦,面请余为教习,余面辞之”。两天后,张“又来见过,谈及学堂,仍坚请,吾固辞。则跪拜以请,吾无实而窃虚名,愧惭无似。公卿不下士,久也!尚书之折节下交,近古未尝有也”。以前任尚书和现任管学大臣之尊却向吴汝纶行跪拜礼,被传诵一时。即便如此,吴汝纶仍“申辞聘之意”。张百熙看面请未能奏效,便发动重量级人物劝驾。27日,肃亲王善耆“代张尚书劝驾,必以学堂事见委”,但吴仍坚守“吾老矣,实不能胜京师大学堂之任,仍守吾志可也”。自后,张百熙的游说更猛烈,28日,与吴汝纶同在直督任下的“胡云楣侍郎见过,为张尚书劝驾,再三譬说,终不敢许”。〔37〕

1902年2月13日,张百熙具折朝廷由吴汝纶担任总教习,以图造成既成事实。吴却顽强表示“将终守吾志不改”,15日,朝廷同意张百熙提名,命吴汝纶任总教习,尽管吴仍坚执“吾不敢就,或当以征士自处乎?”但有违朝命还是对吴汝纶形成压力。这天,曾国藩之孙曾广镕拿来张百熙“措辞甚苦”的信,函云:“且为学堂计、为士流计、为中国开化计筹之烂熟,乃上闻于朝。……今挚公已奉朝命,若再固辞,是不翅劾弟于廷也。即归志坚决,亦乞暂留一年,布置一切,章程待酌就大概,仍由挚公核定。”吴汝纶还是“终不敢应”。但日暮归家后发现“中岛在寓久候,为张尚书劝驾,因允暂不坚辞”。此处的“中岛”应为日本人中岛裁之,1897年入保定莲池书院师从吴汝纶习理学,同时担任吴氏子弟的外语教师,1901年中岛又与吴汝纶及《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等共创北京东文学社。中岛也确有面子,诸多中国官绅劝驾乃至尚书下跪,吴都不允,但中岛劝说,吴的口气即松动。此间,吴汝纶的学识颇受日人推崇,曾往“见日本内田公使,谓极倾慕,又在本国曾见吾儿云(吴独子闿生1901年6月赴日留学)”。态度有所变化的吴汝纶表示,当“视章程中总教习职事如何,内度材力能堪与否再议辞受”。〔38〕这时,大学堂章程似成就职关键,但在3月2日,绍英等人传达张百熙命令,邀吴汝纶同往讨论“章程”,吴却“坚辞不往”。吴汝纶是以章程为说辞来推托就职,还是真正在意章程,亦难说。吴汝纶表示愿往日本“访询学堂规制”,称“虑学校初立,其法未能尽善也,日本用西法久,学制尤明备,自求赴日本考求之”。〔39〕张百熙听后“甚以为喜”,以为吴有受职之意,慨然同意赴日考察,“惟不能遂辞教习”,就是要带职前往,但吴仍不松口,声称接任要从日本回来后“再议”。〔40〕吴汝纶曾宣称其不愿就职是有“十虑”,即顾虑能力不足,“京城大学堂为天下观法之地,必得中西兼通之儒乃能献服众望,汝纶万不敢当”;再是不通西学,“于西学则一无所知,何能胜总教习之任?”还有是刚刚辞却直隶总督袁世凯续聘保定校士馆(原莲池书院)监督一职,“本谓衰老思南归耳,今应大学堂之命,何以对袁公?”〔41〕但实际上有更深层的人脉和政见上的原委。2月18日,即吴汝纶“拟暂不言辞”的两天后,在给其子的家信中有不为旁人道的表露:“张虽见爱,其办事尚少阅历。我言衰老精神短,彼乃为我觅帮办,帮办不由我请,张自用人,岂能帮我。且两人同办一事,必至各执意见,或相忿争。世言督、抚同城,教、官同印,妻、妾同夫,皆成仇敌,故办事必一人为主,乃可成也。万一就之,学堂既不能有效,我将为中外唾骂。满学皆张公自用之人,而我以一老翁周旋其间,安能有所作为!目前彼以劾己于廷为词,即难过执己见,虽云俟章程出再议辞就,便恐竟不得辞,终受其累耳。我尝告张尚书,谓科举不废,学校不兴。张云:今虽孔、孟复生,亦不能废科举。吾又言执事用我一年,四、五月方开办,其高才必皆专意科举之事,直至十月榜后,不能着实程功。张言:科举用策论,与学堂固一条鞭也。张不惜倾身下士,但亦自为名耳,其主见固亦自是而不能虚心者也。又其出荣相(荣禄)之门,再与我相见,皆云荣相亦以请我为然。前与我言,将奏加三品卿衔,今赏加五品卿衔者,闻荣相谓初来不必过优。吾早已无意世荣,李文忠往年曾与孟绂臣等谋为奏加卿衔,吾闻之,极力恳辞,以为在官不求荐达,岂罢官之后,仍以区区加衔为荣,文忠乃止。若斤斤于三品、五品之间,真腐鼠之一吓耳。然足见其人唯荣相之指麾也。李希圣妙才也,张尚书欲用之,荣相指为康党,遂止不敢用。张、李,湖南同乡也,然尚如此。”[注:转引自翁飞《吴汝纶与京师大学堂》,《安徽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吴汝纶一味拒绝,张百熙已有不良观感。3月19日,“张尚书来谢东游之行,至归时不入学堂则仍未定议。据陈伯乎言,近日尚书似不坚执初意,然则面言固未便径露本意也”。29日,善耆请客,张百熙及大学堂同仁出席,吴汝纶晚至,席间,张百熙告诉吴汝纶其游访日本事可能有变化。吴出访事已定,张百熙故作此言,或是为表不满。5月23日,“胡梅轩来,告以张尚书已代备一切,惟请自定行期,……吾告胡君拟挟二学徒往游,并携中岛同往”。 6月8日晨,吴汝纶至北京“火车站,学堂诸公均送行”,〔42〕吴踏上东游日本的旅途,京师大学堂的人事更迭也告一段落。此一更迭转换饶有意致,不仅实现屏除西人干预的局面,而且初步开始了京师大学堂聘请外国教习和学习外国路径由西到东,即由欧美而日本的转变。1902年的人事纠葛是重要拐点,自此,西人在京师大学堂中的地位不再,转由日本教习担纲,日本文学博士服部宇之吉、法学博士岩谷孙藏及经济学教习杉荣三郎等30余名日本教习陆续受聘大学堂。[注:吴汝纶访日时,曾向日本文部省和帝国教育会提出遴选教习到中国。参见汪向荣《日本教习》,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265、74-75页。]这并非独然,而是那个时代日本对华影响渐行渐大的趋势实录,是20世纪初叶西学东渐由日本转手的时代背景的表现。

三、结论

西方教士介入中国的新教育体制,主观原因是教育为一切改革的基础,是培养人的事业,教会也做“人”的事业,如能得人心,对福音传播有无上益处,亦与基督教义的普世宗旨吻合。一些教会人士也想就此跻身中国政坛,取得客卿地位,以期对中国有更大影响,何况大学堂乃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和最高教育管理机构。“故为今日计,当视教习一项差使,实尤要于练兵、征税各差使” 。〔43〕客观原因为西方教士在新学领域有独到优势,是在华兴办新式学堂的前驱先路。近代型的高等教育为中国自古所无,近代学科谱系和专业分类均从西方移植,国人在这方面缺乏既成经验和资源,只能相当程度上倚重西人。

但是,大学堂诞生之日,正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勃兴之时,传教士部分掌握中国国立大学的状况毕竟与此相悖。鉴于此,即便受传教士影响很深并曾任李提摩太中文秘书的梁启超对同文馆的洋教习也曾很不客气地评说:“半属无赖之工匠,不学之教士”,“国家岁废巨万之帑,而养无量数至粗极陋之西人”,正是“数十年变法之所以无效”的原因之一。〔44〕同样鉴于此,戊戌年任命丁韪良时就与他“订明权限,非其所应办之事,概不与闻”。〔45〕庚子后,民族主义理念更盛,时论对受教者也多有检点,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入奏:“同文馆之设所以广方言储译才也。前岁洋兵入京,此辈半为所用,稍知自好者,尚能不忘本来。其不肖者,遂乃依恃洋人鱼肉闾里,甚至凌侮朝官,目无法纪。国家岁糜巨款,培植多方,而所得人才乃至于此,殊堪痛恨”。〔46〕这也是中方约束外人干预中国教育的一大张本,防止培养洋奴。

除民族主义的考量外,传教士被替代还有职业原因。教士的本职是传教,从事教育自来便不专业。故以教育专家替代非专业的教士,以专职更新兼差,是提高教育质素的必然举措。狄考文对此有预见,“凡事初创不得不假手于人,继而力能自为,仍复权归于己,往往然也。中国初设西堂,一面延聘西人使经理之教导之,一面即当选择国中聪颖之满汉子弟,如京师同文馆各官学,如外省方言实学储材各馆,不乏已通西文之学生。令其分赴各国,初习语言文字,继入分门之专学堂。速则四年、六年,缓亦不过十年、八年,必能学成回国,以充总办教习之选,岂终假手他人哉! ”〔47〕狄氏设身处地给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规划出大致路向,先借西方之才,然后派中国留学生,最后完成人才替代,实现教育主权完归。由于同样原因,张百熙任上,对中国留学生多有期盼,“当所选之留学生放洋时,百熙至京师前门东西站,躬送登车,勉以救国大业,肫诚恳挚,感人至深;故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殁之日,生徒集祭,咸痛哭失声云。”〔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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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郭骧.论广学会诸子〔J〕.万国公报:卷10第119期(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26.

〔28〕大学堂总教习丁韪良为请派大臣归复大学堂事致庆亲王申呈〔Z〕.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92.

〔29〕大学堂总教习丁韪良等为呈请补发修金事〔Z〕.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98.

〔32〕外务部为请将各洋教习修金按照合同补发事致大学堂咨〔Z〕.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101.

〔33〕管学大臣张百熙奏陈筹办大学堂情形折〔Z〕.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105.

〔36〕〔39〕汪兆镛辑.吴先生行状.碑传集三编〔M〕.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73辑〔Z〕.台湾:文海出版有限公司影印本.2092-2093.

〔37〕〔38〕〔40〕〔41〕〔42〕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日记:下册〔M〕.宋开玉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614-615,615-618,618,616-617,618.

〔44〕梁启超.学校余论〔A〕.论师范〔A〕.沈鹏,张品兴等主编.梁启超全集:第1册〔M〕.北京出版社,1999.42,29.

〔46〕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请饬张百熙妥定同文馆章程片〔Z〕.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119.

(责任编辑:许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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