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炜
挽救古典音乐不是把人塞到音乐厅里去,让人不敢鼓掌,不敢咳嗽。这是教条的,音乐应当给人欢乐,给人享受
李飚长得很有气势,眉宇间透着英武,甚至带有一种威严。演出时,他不像别的乐器演奏家那样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他得穿一件宽松的衣服,前后左右地奔波折腾,一会儿打鼓,一会儿敲锣,穿梭在马林巴琴和颤音琴间;有时候,拍掌、跺脚也成为他的表演方式。一个节目下来,必定气喘吁吁。
但他很享受这过程。在德国奔驰汽车的邀请下,去年,李飚进行了数十场中国巡演。香港的演出结束时,观众为他和他的乐队鼓掌足足6分钟,有人甚至双脚跺地、欢呼雀跃。那原是一座肃穆的音乐厅,观众通常优雅、矜持,乃至不敢咳嗽出声。
李飚说,他就是想打破壁垒:为什么我们的音乐会不能办成周杰伦的演唱会那样,台下的观众可以“无法无天”,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他的演奏会上,乐团的成员引导观众互动:按预定的节奏拍手、拍肩、顿地、打响指。2008年11月29日的北京中山音乐堂,近千名观众被台上的这些“打手”们引领着,共同演绎了一出极具震撼效果的行为艺术。就连会场保安也被吸引,擅离职守,跟着“high”起来。音乐堂的木地板咯吱作响,人们的手舞足蹈颠覆了那里惯有的宁静。
就在10年前,李飚还看不到打击乐的前途。每次接受媒体采访,被问起他过往人生中的坎坷挫折,李飚一直说自己唯一的困难便是“没有希望”。别的孩子从小练习钢琴、小提琴可以指望考级、参加比赛,可以盼着未来成名成家、发行唱片、举办专场;但当年学打击乐的人,没有这样的路可走。
从来就没有“梦想”过
5岁那年,李飚进入南京久负盛名的“小红花”艺术团练舞蹈,很快又被挑去学习木琴演奏,从此与乐器“打”得难解难分。那是“文革”的末期,全家一个月的收入不过百元,一架木琴的售价是800元,家里实在难以承受。父母想出一个办法,只要晚上团里没有演出,就逼着儿子用琴槌敲木头小板凳的四条腿,每次坚持敲上两小时。南京的夏夜能热昏人,父亲总拎上保温瓶去街口买冰棍,回来后悄悄守在门外,等着李飚练习结束后“冷静冷静”。
几年之后,他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为了支付昂贵的学费,家里不声不响卖掉了南京城里的一栋祖传老宅。父亲因不放心年幼的儿子在陌生的北方独自生活,有一次连续照料了李飚一个月的起居。那些日子里父亲没住过一天招待所,夜里就蜷曲在学生寝室的储藏室里,一日三餐是食堂里咬也咬不动的白面馒头。
很多时候,李飚看不到这一行的希望,想放弃不为人知的打击乐,换个可以预见前途的乐器重新开始。最终,因为父母的坚持与付出,他没止步。终日挥汗如雨的练习将他送入了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最后他获得俄罗斯国家一级音乐硕士文凭,应德国时任外交部长金克尔的邀请,去德国研习“音乐艺术大师”课程。
这些荣耀是破天荒的。李飚之前,没有一个学习打击乐的中国学生有如此经历,但这也是他郁郁寡欢的原由。他成功了,却没有别人那种“梦想照进现实”的喜悦,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梦想”过。
从1993年开始,李飚登上世界各大音乐节的舞台,并将欧洲的“打击乐风”引进中国。在他的倡导下,北京连续举
办了3届国际打击乐节。那个曾经看不到希望的人,期待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年轻一代看到光亮。
我更希望普通老百姓能来听
人物周刊:和钢琴、小提琴相比,打击乐依然小众,很多人没有听过。
李飚: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大家先要明白一段历史,就是音乐与工业革命息息相关。有好的钢材、好的技术,才能造出好乐器。我们现在看300年前的乐器,今天根本就没法用。300年前,不可能有人演绎非常好的打击乐作品,因为当时乐器的状况不允许。而近40年来,打击乐在欧洲成了非常有发展前途的事物,因为技术也在进步。我是想说,钢琴、小提琴有太多年的传统积淀了,人们也就有一个欣赏的传统。对我来说,打击乐绝不是一种小众的乐种,相反它是世界上乐器种类最多的一个音乐演奏流派。从宽泛意义上说,钢琴也算得上打击乐器。
人物周刊:但你曾经也为它的小众、不为人知而绝望。
李飚:太多次了,其实我早就想放弃。打击乐的演奏也好、学习也好,是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没人理解你。基本功练习非常苦,但又看不到前途,简直是种磨难。你在努力往前走,但不知道是去哪里,出路又在哪里。我想搞独奏,但我想不出我的独奏会能在什么地方演出,会有什么人来看。最近10年,这条路才越来越平坦,10年前,不是悬崖,就是峭壁。
人物周刊:为什么现在打击乐又有希望了?
李飚:这主要取决于市场和观众。观众会听力疲劳,每天都听世界大师的小提琴、钢琴,难免有听力疲劳,这是推广打击乐的很好的契机。我们可以带来新的东西,这个新东西不是死板的、教条的,而是活泼的、生动的。这才是音乐。我特希望古典音乐能像流行音乐、摇滚音乐那样,呼天唤地,让底下那么多人全身心地陷进去、迷进去。什么叫做挽救古典音乐?挽救古典音乐不是把人塞到音乐厅里去,让人不敢鼓掌,不敢咳嗽。这是教条的东西,音乐应当带给人欢乐,带给人享受。现在的市场需要打击乐带来一些新鲜空气。
人物周刊:现在国内打击乐演奏会的票房怎么样?
李飚:我们这次全国巡演,上座率基本能达到9成,这在中国的音乐市场已经算很不错了。
另外,我从来不搞高价位,什么1000元、800元、500元。这都是自欺欺人。能买这种票的,肯定不是老百姓,不是冲音乐会来的。
我更希望普通老百姓能来听。以前办音乐会,大部分听众可能是专业人士。什么叫音乐普及啊?普及不是在同行中间普及,要向老百姓普及。今年我在中山音乐堂办过夏令营,对孩子的,没想到竟相当火爆。所以我说打击乐对现在的人是一股清新的空气,有媒体说我们现在是明星团体,我觉得很对,音乐不该沉闷下去。
交响乐是大餐,打击乐是点心
人物周刊:据说你们演奏的是古典,但我听到了很多现代的东西,有的还是后现代。
李飚:没错。我们的音乐会没有严格定义成古典或现代。我觉得,打击乐是可以打破这种分类的。可以演奏非常经典的,也可以演奏非常前卫的。我一直在想,我们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麦当劳式的快餐生活,有几个人真正每天都在读唐诗宋词,每天都在听莫扎特、肖邦啊?没这个时间。我们确实是需要吃一些大餐的,但不能每天都吃,平常我们可以吃一些点心、快餐。
人物周刊:那么打击乐是点心还是快餐?
李飚:点心吧。你去吃大餐,吃的过程中你需要点心来调剂。我们打击乐的形式可以是你意想不到的,我不希望你带着成见来听。我要设计,音响、舞台,每一场都是不同的。打击乐毕竟跟交响乐不一样,交响乐是非常传统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说的大餐,你不能每天都吃。这种大餐需要包装,要有好的演奏、好的环境,还有好的观众,这道大餐才完美。国内古典音乐的观众包括乐团都不是很成熟,往往是一道精美的食品,放在一个不干净的地方。
人物周刊:你对观众也很挑剔吗?
李飚:我没有资格挑选观众,当年莫扎特都没挑过观众。我认为我们的音乐会是非常精致的,希望各种人士都来听一听。当然,台下如果有很多观众发出噪音,这是非常讨厌的事情。演奏音乐,当然不希望有人打扰,有很多情形在国外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中国的音乐厅里会出现。我的音乐会无法改变他们。
在国外,特别是欧洲,感觉确实不一样,他们有好的传统,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而我们国内的传统很多是来自看戏曲。有的音乐家去小城市演出那才叫可怕,打电话的、走来走去的,卿卿我我的……我们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很多观众是冲着建筑来的,不是冲着音乐会。这很难一下子扭转过来。在这个背景下,不能去挑剔,相反,观众应当挑剔音乐家。
人物周刊:现在国内的打击乐发展到了什么水平?
李飚:我很欣慰。国内的市场还是非常好的,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在学习打击乐。老年人是很难改变了,但年轻人开始喜欢打击乐。现在你可以在图书馆、音像馆或网上轻松搜到很多关于打击乐的音像资料,你也可以进行打击乐演出,去拿国家大奖。这些在我学习的年代是不敢想象的。整体上说,中国打击乐水平还很低。不过,看得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