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
第一次日出
2000年的第一个旭日,地球上的眼睛相视在同一个太阳上。还有一个共同的太阳。太阳,眼睛,眼睛,太阳,眼睛与眼睛连成一条日出的地平线,而所有语言的“太阳”,Sun,Soleil,Contuse,印地语,阿拉伯语……碰响一个黎明。
一天24小时日出,可是什么都没有开始。回到1917年前的语言和秩序,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命名过的。
还是那个太阳,太阳下,还是那个地球轨道,还是那个人类,还是同一个主语,还是你们、我们和他们。明天,还是重复的昨天。
唯有太阳辉煌得看不见自己。阳光一亿年又一亿年地凋谢了,只有那么两缕偶然成了眼睛。只有两缕就够了。当太阳第一次在人的眼睛里反观自己的时候,是何等夺目。眼睛反观自己吗?人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太阳的第一个眼神吗?
至少,在阳光投下蝴蝶梦和鲲鹏逍遥的幻影之后,投下菩提树下的涅槃幻影之后,投下奥林匹斯阿波罗家族的众神幻影之后,恐怕连太阳都在等19世纪莫奈们一代人憧憬与梦幻的眼神。
等来了莫奈的日出。因为有莫奈的眼睛,伦敦雾原来是橙色的。莫奈改变了阳光下世界的颜色,也在改变颜色的同时改变了阳光,甚至太阳。
同一种色温,在雷诺阿和高更的眼里,女性人体也就是一种阳光流艳的性感光谱或者色韵的音阶。那是阳光最华丽的部分,不可抗拒的,他们被吸引在光中并且随光浮沉:攀不上顶的高耸,没有底的沉落,触摸不到边的旷远,以及无岸的漂泊与无涯的漂流……他们自己也已经是一片光了。
而凡·高是那样孤寂,忧郁,在莫奈身边,莫奈的阳光却给他投下更浓更重的阴影。向南,再向南,非洲和赤道线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又已经铺展到戴拉克罗瓦的画面。凡·高甚至没有她。只剩下自身的裂变,自己焚烧自己了——这是天意,他自己就是太阳,就是浮世绘后最明艳的“日本”,他走过的道路就是近日的赤道。太阳的历程,凡·高沿途留下了他的日出、星夜、苹果花和向日葵……他最后的麦地也不到黄昏。麦地,依旧是麦芒与太阳的光芒一色,抗拒着暗云怒卷的天空,连暗云与麦地之间浓墨乱点的鸦群,也仿佛是太阳黑子的黑火焰,直到烧尽自己。凡·高还有一片开放在表兄莫威墓地的桃花,花下,花影一样的,半是他的祭词也半是他的祝词: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曾有人死去。那是凡·高题写给19世纪的阳光铭文。在一座坟前,至少凡·高的太阳相信,坟墓埋葬的是死亡而不是生命,死亡死了。
是的,一个世纪绘画的眼睛,音乐的耳朵,文学的语言,连同哲学的头脑,都靠近太阳。好像为了正视生命的残缺与世界的残破,总算曾经有过一个浪漫的太阳世纪。
20世纪,我不曾和攻打冬宫的俄国士兵目光相遇。我只是在成长的语境中一次次远望他们的背影,以及他们前面,到民间去的民粹分子们的背影,更前面,那些在俄国找不到战场只好倒卧在巴黎街垒的罗亭们的背影,直到莫斯科小组赫尔岑、别林斯基们——而他们彻夜激辩后映着莫斯科河上第一线曙色的眼神,是19世纪的憧憬和梦幻。还有他们温情得让刽子手们寒冽的微笑,也同样闪烁着阳光。
红卫兵却一批又一批近距离逼视过我。我也迷惘地对视过他们革命狂喜的眼神,当代英雄的眼神。是当代英雄,尽管他们为了崇拜一种现代图腾而毁坏所有的文化符号,尽管他们因为重复一本书上的语言而丧失了自己的全部词语,尽管他们不过是在一个现实最高权力的庇护下假扮了种种历史的角色,尽管出于一个人的意志,他们突然在一个晚上出现,又同样突然在一个早晨消失了,尽管这一切,毕竟,中国红卫兵狂喜的眼神逼视过一个时代。
革命和战争又是双生的。虽然在我的童年,四川用水也用山把炮火阻隔在远方,我要走过的也毕竟是一个留下最多坟冢、纪念碑和亡灵牌位的年代。谁也改变不了一个死亡符号。不过,我们来读墓志读碑铭读挽词,好像也没有比别人读风月读林泉甚至直接读粉黛,读出了更多的什么。
斯大林格勒玛玛耶夫高地上的无名将士纪念碑,守望着自己的名字。层层叠叠刻满了阵亡将士名字的纪念碑,因为数不尽的名字而无名。他们从-1出万物到叫出自己名字的俄语,沉寂在这里。千千万万的名字叫不响一个死亡。一个叫不应的名字,一双悲绝的眼神。
还有美国延伸到西太平洋的一排排凝固的雪浪。那是马尼拉湾的美军墓园,七万座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七万簇白色水仙花。七万簇永远开在岸上的白水仙,临水,照水,却再也回不到水,回不到自己。美学在死亡的外面,一簇簇映不出自己面影的白水仙,一双双悲绝的眼神。
还有南京大屠杀不瞑目的眼睛。
跨过世纪,晚到2005年,彼得·艾森曼设计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林揭幕。从柏林勃兰登堡门到波茨坦广场,仿佛是渐渐陷落的地带,高高低低,挣扎出2711根铅灰色长方体碑柱。要墓碑来支撑什么?塌陷在继续,连土地,连天空,最后连柱石,只剩下他们悲绝的眼神望着还在下沉的一切。
世纪末的眼神迷乱了。并不是太阳衰变到被革命或者被战争击碎了,而是有多少个迷乱的眼神,太阳就被切割成多少碎片。一个残缺的生命也只配对应一个残破的世界。在一双双破裂成多瞳多影的眼睛里,处处是无序的分裂,变形,失衡,倒置与错位。当第二个人用“人死了”重复“上帝死了”,因为不能第二次死亡,于是第三个人便开始“终结”,哲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艺术的终结,甚至物理学的终结……活着,好像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继续终结。一代人的眼睛,既失去了眼前的本体,不再“看什么”,又失去了眼后的主体,没有“谁在看”,只剩下迷茫的空空洞洞的眼神。
还是那个太阳。2001年9月11日,比天外行星还要突然的撞击,纽约世贸大厦的双塔顷刻崩毁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里。21世纪的第一个眼神。
我也从我的胸膛同时听到那声纽约撞击的剧烈回响,而且有多少胸膛就有多少回响,回声不绝。有过恐龙灭绝的外星撞击,掩埋庞贝古城的地球板块撞击,广岛长崎废墟的原子裂变撞击,但是这是一次最直接的人体撞击,从纽约撞击,别斯兰撞击,马德里撞击,伦敦撞击,到沙姆沙依赫撞击,仿佛回声撞响回声,没有一声是余音。一场没有宣战也没有战场和战线的战争开始了,而且从此不分前线与后方、军人与平民、武器与工具,甚至最终不分战争与和平。
在纽约双塔沉陷的一角天空,嵌满了惊恐的眼睛。可是没有一双看见世纪的第二个眼神,那些引爆自己生命的人投给世界的最后一个眼神。他们的目光熄灭得连太阳也来不及捕捉,因为死亡从来不转过身来。
那是怎样的最后一瞥?它看过我们,我们却永远看不见它。像是电子与负电子或者质子与反质子偶然相遇的瞬间湮灭,他们的目光投出时已是一片灰烬。像是隐藏在阳光里的一个永久的秘密,像是某种旷世不明的暗物质。
太阳望着每一双眼睛。太阳寻找着第三个眼神,假如21世纪还有。
先驱者和旅行者的名片
虽然还远远不到为地球讣告的时候,但是地
球已经自转在经典地理概念之外。南亚的棕云凝重。沙尘暴连年掠过北京的春天,到日本列岛遮蔽太阳。南印度洋的海啸过后,是东太平洋的卡特里娜飓风。而且,地中海两岸,好像与洪水涌过蓝色多瑙河对称,6月的雪在南非的约翰内斯堡飘落。从赤道线上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峰,大陆若连若断的冰川带,到地球南北冰雪的两极,都在无声的融化中静听潮涨。不断上升的海平线将逐年改变哥伦布的地图。仿佛发现新大陆就是为了见证陆沉:从哥伦布船队出发的帕罗斯港开始,它停泊过的群岛、港湾和大陆海岸起伏的曲线相继沉没,地理大发现不过是由他开辟的一条被海洋淹没的航线。而每天传出的物种灭绝报告,也多少有些像是提前预拟的地球葬词。险象后面是凶相。所谓故土,除了地名、姓氏、家族遗风和辱F里传闻,天时,物候,连同地平线上的日出和日落,都很陌生。再也没有为候鸟无期花事无时感到诧异的人了,我们好似一半在旧地,一半在来去不明的大迁徙的路上。
一切产生出来的都一定要灭亡。歌德的浮士德是这样,恩格斯的地球也是这样。也许会经过多少亿年,也许会有多少万代生了又死:但是无情地会逐渐来到这样的时期……地球,一个像月球一样死寂的冻结了的球体,将在深深的黑暗里沿着愈来愈狭小的轨道围绕着同样死寂的太阳旋转,最后落到它的上面。到此,恩格斯自然不愿意他的词语也一同落下。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们这些后来人,恩格斯把他的词语寄托给一团尚未成形的星云。物质,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地球上的最高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
我们怎样告慰他?太阳以n毫米/年的速度缩小和月亮以n厘米/年的速度离去,都不在我们的视线里。如果说恩格斯还是在叙述宇宙年龄中的地球,那么我们就是赶来叙述自己生命年龄中的地球了。地球竟这样从天文数字的宇宙年龄匆匆进入我们的人生岁月。在恩格斯身后,二个世纪的世纪名花,烟囱盛放的黑牡丹和原子核怒放的红牡丹,还没有开败,地球也已经追过我们年华逝去的速度凋败。地球甚至没有后天。
但是地球并不是为了成为坟场才诞生人类。假定人类为地球守陵却首先埋葬了自己,那么守住人类骸骨的墓地也是一种殉葬。无人的地球与无地球的人一样是一个假命题。无人,只是为了玛雅文化遗址的荒芜蔓延?为了人去后,人性的名犬,纯种马,富士苹果,袁隆平水稻,和平的鸽子,以及寄生人体的流行病菌和性病毒,被恣意滋生的天敌一一扑灭?为了那些巴特农神庙断柱、罗马角斗场残壁和长城废垣的古老的石头,从此不再凭吊?私藏秘藏的宋版孤本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美印刷,也从此不再失传?为了文明的最后记忆:沉积在土壤和海洋的重金属分子,数千年?风一般轻的塑料薄膜,数万年?泄漏的核放射元素,数亿年?而且,没有人的脚步,也仅仅是为了由立陶宛大公、戈林和斯大林王权承袭的最后一片比亚洛维兹亚原始森林,狂野地越过大炮和旗帜分离的所有国界,重新复活一个巨兽怪兽的亚恐龙纪,等待下一次外星的撞击?想象一个无人的地球与想象一个无地球的人类同样荒诞。
人的地球也只应该由地球的人回答。
人却要到天外肯定自己。越过登月的一小步,从20世纪70年代出发的先驱者Ⅰ号、Ⅱ号与旅行者Ⅰ号、Ⅱ号探测飞船,大概已经飞离了太阳的边陲。那是4张递出太阳系的“地球名片”:名片是身份的肯定,地球上的智慧生命寻访地球外生命智慧的肯定。就像希腊的童年梦,人在奥林匹斯阿波罗家族的众神幻象上直观自身,同样,20世纪延续的希腊思想,也以自己的思想“思想”另一种思想,于是,我们用氢元素分子结构寻找同样读解的眼睛,用电磁波频率寻找同样译听的耳朵,用二进位数学和E=mc2方程寻找同样思维的头脑。也就是说,天上人间,一样是眼睛寻找眼睛,耳朵寻找耳朵,头脑寻找头脑。会说话的智慧也自然是语言相遇,地球上55种语言众语喧哗的问候,多声部中还回旋着汉语京声的抑扬、吴语的婉转和粤音如歌的和弦,不怕碰不响第56种语言,碰不响第56种对应的词语、语法和声调。而且,他和她直接袒露在太阳和8大行星光环里的肢体词语,更是一部不用翻译的词典——如果相逢,不管是他选择的美丽还是她选择的雄伟,即使与外星异性的婚姻也不用翻译。但是这一切依旧是以天为镜的镜像。30年,他和她,先驱者与旅行者,还在银河岸去意徘徊,地球也已经对人作出真实的“第一否定”,假如人不能在地球上同样真实地肯定自己,那么抛落天外的地球名片不过是失去主语的呼唤和没有继承人的遗嘱。
先驱者和旅行者的名片上铭刻着地球的地址:太阳与14颗脉冲星的相对位置,一簇放大的凡·高向日葵,临行,还向仙女座处女座的远邻深长一望。因为俄底修斯漂泊,先驱者和旅行者也无疑在继续俄底修斯的海和浪,继续他怀乡的浪游与为了归来的远行。在路上,在到达与离去之间,从哪里来是故乡,到哪里去,其实也是故乡,所以,像希腊的岸永远靠在俄底修斯的舷边,先驱者和旅行者不论抵达哪个星座,也一样停泊自己的太阳湾或者地球湾。不过,如果先驱者和旅行者在百年后千年后归来,地球的地址未变,脉冲星的光华和仙女少女的年华也未减也朱老,但是,旧地不再,故人不再,往事的废墟不再,甚至连银杏树的落叶也不再。
其实,也不必等天外的归期。2006年,夏天,尽管420c的欧洲离宇宙学的热寂还如此遥远,霍金也已经从他那问到黑洞深处的天问回到泰晤士河岸边的地问。地球怎样了,人类如何走过下一个100年?但是地球无语。
我对霍金地问的回答是人问。假如不到宇宙史的150亿年,银河繁星的密度和引力,就不会正好把我的太阳和地球与月球转动在今天这样的时空方位、远近、轨道与周期里。选定150亿年的是谁?假如太阳不是把地球抛在14959.8万公里远的阳光下,假如地球再靠近太阳,赤道早就融掉两极的冰雪,热死夏天;或者相反,太阳再远离地球,两极的冰雪就将漫过赤道,冻死冬天。不能想象没有夏没有冬没有四季的生命,选定14959.8万公里的是谁?假如碳核的内部激活点,不是非常在常态之上的7.653百万电子伏特,就永远不会合成碳核,碳,有机化合物,地球上就永远不会有第一点绿,第一朵红,第一滴血,第一次摇撼地球的性冲动,第一个呼喊的词。7.653引人遐思,而非7.653拒绝冥想。选定非常的7.653百万电子伏特的是谁?再假如光速不是29万公里/秒,就不会有我的星光月光的诗意,而且最根本的,就不会有与星月同辉的我的目光、灵视与神思,就不会有人与宇宙相同的时间方向与空间维度,当然,也就不会有我的“视通万里”与“思接千载”。29万公里/秒的光速是一切信息的极限。跑不出光速的人,选定29万公里/秒的又是谁?
是谁在无穷数中选定了这一系列常数值,选定了人?又选定人来选定什么?
至少人的追问不能停止在地球上,地球也不能衰败在太阳熄灭之前。至少,从天地与我并生的一系列常数中走出的人类,还没有走回万物与我为一的第二系列常数。我们语言里的意识、自我意识与文字上的记忆,才3000年,与我们未成年的心智作伴,也应当还地球一个同样稚拙的童年:季节还小,风云还小。
假如工具理性的头颅遮断了阳光
还是那个太阳。假如我们工具理性的头颅遮断了自己的阳光,那将是世纪日食。
人似乎在牛顿的地球轨道上错失了自己的道路。尽管在地球外,人已经把自己的身影反照在月亮上,并且还将到火星上去亲历太阳下的第二重轨道,第五个、第六个季节和第三种昼夜,但是,至少在美国的阿富汗战场伊拉克战场,武器遮住了将帅。千里之外,战斧式巡航导弹摧毁了奥玛尔的塔利班烈士旅、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和本·拉登无国界的圣战基地,枯骨上武器有声而将士无名。武器遮盖将军的战争让恺撒安东尼屋大维们悲哀。没有英雄,战争从此只见武器不见人,也从此不见海伦们的美丽或者克莉奥佩特拉们的艳丽。
人与工具的位置颠倒了?
好像我们的感觉也随着工具的延伸物质化了。只有找到物质形式的美才诱人。而且,只剩下身体关怀,从她、她们新工具新技术新材料的化妆、整容、隆胸、瘦身的性感形式,到身体对象化的饰品、时装、别墅、轿车的种种瑰丽与华贵,无疑,也是他、他们同样物质化目光的雕塑品。甚至连柔情连缠绵也硬化机械化了,现代美学已经是现代材料学和材料工艺学。
玩物就是现代生活。历物,逐万物而不反(返)的穷尽,与齐物,旁(磅)礴万物以为一的丧我,坐忘、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到玩物为止。美容院健身房休闲胜地等等,成了现代人的神庙、殿堂和圣地,供奉自己也消遣自己。古战场、文化遗址、先贤故园和陵园也仿佛是为了现代的假日和消费历史后设的。玩山玩水玩盗墓的瑰宝玩出土的文物玩异域掳掠的风物与风情,玩,工具技术材料到哪里就玩到哪里,丹尼斯·蒂托、马克·沙特沃斯和克勒格·奥尔森不过是玩三节火箭的宇宙速度和外太空逍遥的第一人第二人第三人。联盟号飞船和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燃烧在天边的两团火焰,早已散成余霞,为什么不玩下去?
而且连人也物化在物与物的普遍秩序中,它与它的秩序中。物化,并非化物,并非庄子式物我同一的化蝶,或者化鲲鹏。物化是一个玩物而不及物的人的悖谬:人在迷失主体的同时迷失了对象,不能到达物的真实生命的真实。物打破了从第二自然回返第一自然的所有梦想。他异化为它,世界从此不再是他“带月”、“露沾”的肢体形态,不再是她“眸子的颜色”了。这或许是最后的变形,它,它们。
现代拜物教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鼠图腾。鼠美倾国。鼠背上无国界的漫游,你尽可以叛逆,反传统,绝尘绝世,但是,你拒绝在场,却依旧在线,你即使失踪了,也没有出离网址,你不过是工具理性无处不在的终端,而且是无限复制的终端。你甚至在编码的数字之外,虽然>0,但是永远<1。
是工具为你定位:在0与1之间——工具与人之间。工具把握你的位置就是你的社会位置。你在工具上实现自己完成自己,工具演出了你的身份、角色、价值,直至你的身世和家族的谱系。
工具就是武器,从人使用工具的第一天起,第一把石斧第一柄青铜剑就首先对准了自己。到今天,人不过是人工智能的软件,而且是一批批被迅速淘汰的软件。一个计算机博士三年五年的技术青春期,比一个歌女舞女的歌龄舞龄还要短促。屏幕时代无妙龄。据说硅谷的电脑族,他从不选择她的美貌而只选择她的程序。他与她的倾心交谈在0与1的二进位语言中。于是硅谷的美丽,不是自谢,就是逃亡。智慧的倾斜、偏移,失语的哲学,只好借用物理学的词语。德里达也不得不借用罗格斯的语言反对语言的罗格斯,不得不借用微粒子轨迹的trace,force,quark,等等,结构他的解构思想。而且,技术高于科学,比尔·盖茨们早已不屑于读完大学本科。男生们提前告别,冷落的大学校园将只留下容易凋谢的红颜苦读寒窗。异化,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转成工具使用的人?假如这是一个荒谬的真理,上帝创造了最终抛弃自己的人类,人类又紧跟着制造出最终统治自己的机器,那么机器呢?
马尔库塞的普罗米修斯就是工具理性的原型。盗火,盗铜,盗铁,盗原子核裂变聚变震撼地球的能量,都出自天性。因为武器是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希腊神祗战死后也要同自己的盔甲同葬,战斧插在墓前,忒修斯在棺木中也守着身旁的长枪和青铜剑。他们即使在墓中,一听到迫近的马蹄声,就重闻自己的盔甲铿锵,战斧生风,长枪和青铜剑自鸣。
铸剑者最后跳进炉中才炼出干将镆铘。铁,因为不能裂变不能聚变沉积在恒星核心的铁,居然溶入水,居然染红了生命之水的一半,血开始流了,剩下的一半,泪也开始流了。由铁至剑,在胸中饲血,在炉中煮血,在战场上饮血、喋血,恒星郁结的铁,终于假借人,假借血与剑、剑与血不断转化的生一死轨迹,把宇宙能量释放为生命能量。假定,恒星的“铁心灾变”,果真沉重到坠入自己崩坍的黑洞,那么人呢,假定不是最后的“空心人”而是最后的“铁心人”?除了铁……
从生命的最深处,我们的灵性外化为神,霸气外化为王,物欲第一抽象为贝、币、资本,行动的意志直接延长为手,手直接延长为工具——武器。对于神,我们找到了宗教禁忌之外的信仰与敬畏。对于王,我们用雅典的公民大会、罗马的共和国和巴士底广场的起义抗衡权力。对于金钱,我们让私人资本增值为专业管理的社会再生产财富。而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电子时代……一个个文明用工具符号命名。所有的历史都是工具史。手与头换位,从用手思想的时候起,我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工具的工具。
但是我们的生命并不仅仅由工具和工具理性定义,因为还有天道与天运,天工与天择,以及我们自身的天性与天分。当然不能断臂,而且手还在延长,但是,完整的生命还有头脑、心灵、上半身,以及下半身。
在克隆人面前,是重新发现人的时候了。当人也不过是工具的直接产物,不过是生产线上的产品序列,姓、名、氏族的记忆也不过是型号、序号的记忆,我还能在无数相同的面影、身影、背影中找到自己?他还能在互相重复的她们中找到那个唯一的她?她也还能在互相重复的他们中找到那个唯一的他?工具的复制再复制之外,那不可重生、遗传和移植的才是生命的第一义。
那一次诞生也一次死亡的一次生命。连恒星都在死去,生命却垒出了坟。第一片衣体的叶,第一个御风御雨的洞和巢,第一……一个一个天赐、天佑与天启,而坟是生命自悼的寓言。由坟,生命的叙述从来都是对死亡的叙述。如果传说孟子反与子琴张在亡友子桑户尸床旁的编曲、鼓琴,相视而笑,还不过是面对他人的死亡,那么史载司空图生前在自己墓穴中赋诗酌酒的宴游,就是面对自己的死亡了。这简直是对死亡的一次早祭和预祝,是生命悲剧的一场喜剧锣鼓。既然齐物,一生
死,他们已经把死看成生圆满的实现与完成,因此,他们这种死亡庆典的张狂、放诞,反而是一种肯定生命的崇高。但是,彭琴、宴游种种也死去了,坟墓不死。我细胞一样生长着的墓群,埋不下死亡。让埋葬一切而不埋葬自己的坟墓断言,生命的理由比生命的原因更重要。
我们只此一身,一生。一身与一生穷尽世界,穷尽岁月和历史,世界、岁月和历史也同时穷尽此身与此生。时间随此生重新开始,世界在此身重新展开。需要一次他与她天诱的狂喜,为一个天聪的生命赋形——因为需要他或者她新的眼睛直观,新的耳朵倾听,新的手和足抵达从未抵达的边界,新的面貌面对死亡和坟墓。生命,哪管它凄冷的墓园,荒芜的遗址,失传的典籍,湮灭的传闻,以及无人朝觐的圣地,竟敢如此骄傲、如此狂放、如此自洽自戏就此一身与一生在墓前墓后有声有色地演出,除了天授与天传,除了生命自身每一次都把挽歌重唱成颂歌,还能是别的什么?生命没有绝唱。假如没有我们眼里耳边新的江天,春江花月的春潮花潮月潮,早已潮平、影落、绝响。是的,甚至李白生命的三元素,酒、月、剑,酒月剑中的唐音、唐风、盛唐气象,假如依旧是青春缭乱的华彩,那也不是由于什么文化风尚,忽然风靡李白月下的影,酒中的梦,剑上未酬的壮志,而必定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再给李白的月一片更加高阔的视野和天空,再给李白的酒一副更加豪放的胸膛和怀抱,并且再给李白的剑,一个不断应战不断挑战永远出击永远进击的人生。生命是一个未完成过程的继续。生命在生命中,我们就此定义自己的一身与一生:从脚步下走长了也没有走尽的道路,手掌上还未完形还未定型的情人肢体,到一代代改变历史封面的眉宇间的气概与气度。
再把人与工具的颠倒颠倒过来。
有过一个重新发现人的时代。那些在中世纪的宗教禁锢中几乎石化了的欧洲人,曾经重新从希腊石头青铜的残躯断肢上找回自己的生命意识。今天,如果重回他们的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我们还能不能够在他们大理石的嘴边呼吸,青铜的头上思想,壁画油彩的眼睛里自认和自我肯定?
他们留给我们两个大卫。在米开朗琪罗永远少年的《大卫》身旁,一个时代的生机也萌动在卡拉瓦乔的“自画像”《手提哥利亚头的大卫》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不到成年的生长抗拒着时间,非利士人连同无数个世纪溃退了,他的四周是纷纷凋谢的阳光。卡拉瓦乔的大卫预感到衰败在无形无迹地爬上头顶,敌人在自己身上:衰败的头颅就是哥利亚的头颅。他为了再一次青春竟自刎衰老的头颅,在衰残之前。剑锋斜横在胸前,乱发的断头,提着,在抛掉前的一刹。还在滴落的血,使断头、剑和青年卡拉瓦乔的俯瞰,显得若即若离。那是断绝衰朽的一剑,同一个身体的两个头颅隔剑相顾。在青春与衰老最后对视的瞬间,映着脚下血色中的暮色与曙色,卡拉瓦乔同时在两张对望的脸上凝视自己。
工具理性的头颅老去,再一次卡拉瓦乔式地断头并且扬起大卫20岁的脸?前提是,假如我们还有大卫式的身躯。(2008年1月9日,西蒙·波伏娃百年诞辰。西蒙·波伏娃,又一年从“西蒙·波伏娃诞辰百周年巴黎国际研讨会”,从“西蒙·波伏娃妇女自由奖”首次颁奖,从“西蒙·波伏娃桥”——塞纳河第37桥命名典礼,一一隐去了,只剩下《新观察家》杂志封面的西蒙-波伏娃——1952年转过身去的西蒙·波伏娃背面裸照,长久背对一个时代。亵渎?礼赞?其实,在一个头脑贫乏的年代,不管是只能用波伏娃的身体纪念波伏娃的思想,还是天演的思想也等待美丽身体的怀念,都很不错。只恐在贫乏的头脑下也已经是贫弱的身体。)
工具和工具理性只能在他的手上。我也转身问我的刑天,那个把苍茫和苍老从容弃掷在自己的脚下,双乳上升为眼睛,肚脐上升为口,更高地靠近太阳、俯仰和言说的神。
责任编辑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