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场

2009-03-09 10:05牛余和
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二嫂老五小弟

牛余和

1

小院如井,四周斑驳的青砖墙散发着霉豆般潮湿的味道。夕阳透过屋脊上支支棱棱的莠草斜斜地洒在院子里。这是一座局狭的四合院。除主房大北屋稍宽敞些,左右各一间小北屋的门口分别冲着东西屋的山墙。南屋已坍塌,靠着墙搭了个草棚,盛些农具杂物。西屋窗前结满籽的石榴树遮住了半个院子。

二嫂从饭屋里出来,仰头看着排成人字阵的大雁鸣叫着向南飞去。天空蓝得透亮,云朵挺白。二嫂从心底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眼睛就湿湿的了。这是一双羊一样温驯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悸动着淡淡的忧郁。二嫂很少走出院子,偶尔出去也总是低着头,她的天空就只有从院子里看上去那么大。

二嫂从小就没了母亲。18岁嫁到长岭村何家,成了何家老二何知非的媳妇后,就常年在家伺候生病的婆婆料理家务,很少走出院子。在何家,婆婆叫她“他二嫂”,公公偶尔直接跟她说话就叫“老二家”,丈夫从来都只称呼一个字:“哎。”她也就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叫于秀芝。

何家是长岭村的大户,二嫂的奶奶把她嫁给何家,原指望从小受尽继母白眼的孙女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没想到二嫂嫁过来不到一年,何家就从宽敞明亮、雕梁画栋的三进院住宅挤进了破败狭小的老院子里。好在公公何如山生性豁达,不拘俗理,平时有说有笑的。性格木讷的老二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却也处处顺着媳妇。二嫂在何家的日子最初过得还算舒心。只是嫁过来二年了,仍没给何家怀上孩子,隐隐成了二嫂的心事,有时正说笑着就忽然蹙起眉头,怔怔地发起愣来。

何如山前妻生了三个儿子,续妻生了老五后就病歪歪的,一受风寒就躺在炕上起不来。老大少年夭折,何知非成了何家实际上的长子,何如山早就盼着抱孙子了。但老二家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动静的二嫂笑容渐渐地少了,越发低眉顺目地忙碌着家务。婆婆头两年还能隐忍,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常常拿话敲打二嫂。二嫂娘长娘短地叫着,悉心伺候照料,目光却虚虚地不敢去碰婆婆的眼睛。心里的愧疚软软地堵着,就像泡了水的豆子胀胀的透不过气来。

病弱的婆婆说啥也没想到,一心盼着抱孙子没抱上,自己却怀孕了。把脉的老中医刚走,她就又羞又急地朝自己的腹部连捶加砸。进门问候的二嫂忙扑过去拉住婆婆的手,婆婆咬牙恨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乱来。”二嫂一下涨红了脸僵在那里。

何如山尴尬地干咳一声,轻轻向二嫂一摆手。二嫂刚退出屋门,就听公公斥责道:“你咋变得胡搅蛮缠了!老二家为了给你治病,连她奶奶送给她的手镯都卖了,这年头,这样的媳妇你到哪里找去?”婆婆的口气软了下来,却仍执拗地说:“她给我生个孙子比啥都强。”

公公重重地磕打着烟袋锅。

婆婆生孩子的那天晚上,二嫂按本家三婶的吩咐,熬好了红糖姜水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东屋门口。冷不丁地听到婴儿尖厉的哭声,下意识地冲到大北屋门前,又一下停住,悄悄踅了回来。直到三婶出来招呼,才盛了碗红糖姜水,惴惴地给婆婆端过去。婆婆表情木木地看着屋梁,冷不丁甩出一句:“你别管我,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二嫂立时感到矮了半截。回到屋里无声地流着泪撞墙,一下一下地越撞越急,额头浸出了血印。老二一把抱住她,抿着嘴不吭声,泪水一串串地淌到二嫂的脸上。二嫂心里的凉气弥漫开来,慢慢凝成了冰块。

月光一点点地收拾着落在窗台上的叹息,踌躇着退了出去。

有了小弟何祥后,婆婆就常年卧床不起了,整个何家就压在了二嫂一人肩头。经过三年饥馑,何家剩下的那点家底都换了粮食吃,日子越来越紧巴。老二的腰痛病一年比一年重,厉害时连炕也上不去。老四老五已先后下学成了生产队的劳力,正是吃壮饭的时候,再加上需要特别照顾的病婆婆和小弟弟,全家的吃穿全靠二嫂一人操劳。一到晚上,累得连话也不想说。老二本来就话不多,屋里只听到二嫂纳鞋底拉麻线的声音。两个人相对静坐,不像年轻的小两口,倒像被岁月磨砺成石头般的一对老夫妻。

每当暮色一点点地将院子缩小,东屋里便只剩下一豆油灯两块石头。“刺棱刺棱”拉麻线的声音,钝钝地切割着何家的夜晚。

何如山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听到大北屋里公公磕烟袋锅的声音,二嫂抬头看看闷坐着的老二,眼泪慢慢涌出来,一滴滴落在鞋底上。老二不声不响地递过毛巾,二嫂的肩膀便抖动起来,爬到炕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何如山听着东屋里的动静,摇摇头,将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拉过来,送下门前台阶,指指二嫂的房门,何祥便蹒跚地喊着“小小”走向东屋。二嫂慌忙答应着,喊着小弟迎出门来。

在何家,能让二嫂从心底里笑出声来的只有小弟何祥。何祥在娘跟前乖乖地不吵也不闹,见了二嫂总是缠着不放。一见面就扎撒着两手喊“小小抱”。二嫂不管干着啥都赶紧放下,抱起小弟,拍着他胖嘟嘟的屁股道:“嫂嫂,不是小小。咱俩谁小呀?”何祥歪着头伸出软绵绵的手指,点着二嫂的鼻尖大声说:“小小,小。”二嫂就放声大笑,用力亲着小弟,何祥边咯咯笑着边扭动着身子躲闪,二人笑做一团。

何祥在二嫂的炕上闹腾累了,就钻进二嫂的怀里,二嫂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屁股,边悠悠地吟唱:“小弟睡盖花被,小弟不睡打棒槌……”不一会儿何祥就沉沉地睡去。睡梦中嘟起的嘴唇发出吸吮的声响,一只小手按在了二嫂的乳房上,二嫂周身一阵悸动,双臂一松又紧紧地把小弟抱在怀里,脸上一阵发烫。忽然,感到腿上一热,知道小弟又尿裤子了。俯下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下,轻声骂道:“小坏蛋,又尿了嫂子一身。”利落地给他换好衣服,抱起来给婆婆送过去。婆婆欠身让二嫂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幽幽地叹息道:“这观音菩萨咋就不开眼呢?要是把这孩子送给你该多好。”二嫂低声道:“我哪有这个福分呀。”说着便一脸的落寞,讪讪地走出门去。

正端坐在桌边,伸直胳膊捧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油灯前读曾文正公的何如山,从老花眼镜的上沿看一眼虚弱的妻子,花白的短须抖动了一下,没说什么,目光又落回到书上。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沉寂下来。

2

西屋窗前的石榴树枝已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在徘徊的黄昏中,不经意间摇走了一个又一个秋天。二嫂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晚饭后,何如山刚刚捧起书,老四忽然在西屋门口“吱吱呀呀”地拉起了二胡。何如山眉头一耸,自语道:“又杀鸡了。”旋即又舒开眉头一笑。他知道老四正跟邻家的闺女淑珍谈着呢,这是拉给人家听的。

老四的二胡先是“吱吱呀呀”,继而“咿咿呀呀”,到后来变成了行云流水,何如山再也不对人说“俺家老四今天又给杀了一只鸡”了。每到晚上,常常一手握书,一手击节,眯着眼睛让二胡声慢慢浸透进发黄的书页。

何祥睁大惺忪的眼睛,看着凝神听二胡的二嫂说:“长大了,我也拉二胡给你听。”二嫂看看快够到自己肩膀的小弟道:“我可不愿意你长大了。”何祥忽闪着眼睛盯着二嫂。二嫂慢慢悠悠地说:“长大了,你就跟四哥五哥一样,不再跟

我玩了。”“不!”何祥用力抱住二嫂的胳膊摇晃着:“长了胡子我也跟你玩。”二嫂笑出声来:“你长了胡子就没有我了。”何祥急了:“那可不行,我不长大了。”

二嫂用力摸了摸小弟的头,小弟的头发硬得扎手。

小弟上学后,老四的马拉松恋爱也成熟了。淑珍的父亲最终也没拗过自己的闺女,答应让女儿下嫁给地主成分的何家老四。双方商定秋后完婚。在南京军校当教官的老三汇来了100元钱,这在当时的长岭村是个大数目了,举办婚礼绰绰有余。二嫂忙活着筹备婚礼,把这些年起早贪黑纺线织布积攒下的两匹条纹粗布做成了两套崭新的被褥、床单,还把一件从娘家带来的上好的樟木箱子送给老四盛被褥。老二难得地夸奖道:“你真是个好嫂子!”二嫂悄悄地轻叹一声:“我高兴啊,老四成家了,要是能给爹生个大孙子,我这心里也宽松宽松。”“是呀,”一向只简单地回答二嫂兀,个字的老二,破例地回应了一个长长的句子:“我也就卸下了这心里的负担。”

秋风刚凉,“文化大革命”的火就蔓延到了长岭村。婚事被钉在门框上的黑牌子挡在了门外。

穆二宝摇旗造反的第一枪就指向了何家。

穆二宝是何家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的会计。二十来岁时随一支路过长岭村的解放军小分队出走,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就与国民党的部队打了遭遇战。枪声一响,吓得他撒丫子就往回跑,被机枪流弹打断了脚腕。枪声停息后,他爬到路边,被人救起送回家去,一只左脚从此脚心朝后扭向一边,走起路来一起一伏的。后来,当生产队长的他本家叔叔拉巴他做了队里的会计。只读过几年小学的穆二宝到年终时把账弄了个一摊乱,队长领他到何家请何如山帮着理账,何如山拿出当年在济南跟父亲打理商号时练就的绝活,左右手各一个算盘,让穆二宝先报各个账簿的总数,再逐一报明细,右手用减法核对总数,左手用加法重新计算,噼噼啪啪“三下五去二”。很快就把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

从何家出来,队长教训穆二宝道:“你看人家何如山,那叫真本事。”穆二宝撇撇嘴说:“不就是一个老地主嘛,叫他干啥他就得干啥,干吗这么客气?”队长瞪了他一眼:“混账东西,我说的是本事。再说何家这地主跟别的地主不一样,当年人家早早地就把房产献了出来,还送三儿子参加了解放军,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开明士绅,连区里开会都上过主席台,你看,人家大门上还挂着‘军属光荣的牌子呢。你甭管别的,要想吃会计这碗饭,就得好好向人家学本事。”穆二宝咬牙点点头,从此经常登门向何如山讨教。何如山像调理当年商号里的会计一样严厉,时常敲着桌子吼穆二宝,穆二宝面红耳赤地暗暗咬牙,手心里攥出了汗水。一年的工夫,只读过几年小学的穆二宝就弄通了会计业务,还练就了一手右手执笔,左手拨算盘,边听数边拨珠边报数边记账的绝活,人称“穆神算”。

“文化大革命”闹起来后,穆神算拉起了一支战斗队,将本家叔叔赶下台,自任队长兼会计,带领麾下的小青年们把何家大门上“军属光荣”的红牌子换成了“地主分子”的黑牌子,让何如山跪在院子里,把何家翻了个底朝天。指使红卫兵把樟木箱子连同里面的粗布被褥一块儿抬走了。二嫂对让公公心疼得掉泪的那些古董字画没啥感觉,只是对那口箱子和那些粗布被褥一直不能释怀。一闲下来就常常小声嘀咕:“没了那口箱子,俺就没了娘家了。嫁到何家这些年除了那两床粗布被褥,俺就啥也没有了。俺一根线一根线纺出来的粗布算啥‘四旧呢。”

不久,二嫂经常感到腹部隐隐作痛,月经也不正常了。婆婆托本家三婶子带二嫂去公社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子宫肌瘤,暂时不要紧,倒是她的血压很高,应当经常吃药了。三婶趴在婆婆的耳朵上,告诉了她一个让她半天透不过气来的消息:“医生查出二嫂还是个姑娘身子!”

晚上,二嫂嫁到何家后第一次没有做饭,早早关上了屋门。全家人都屏住呼吸倾听着东屋的动静。石榴树枝不紧不慢地摇晃着,冰凉的月光斑斑驳驳地落下来,满院子呻吟着细碎的风声。突然,二嫂爆发出一阵啜泣,旋即又梗死在揪心的沉寂里。老二沉闷的吁气,一直断断续续地延伸到鸡叫。

孤灯如豆,夜气涔冷。横斜的树影在东屋窗纸上打着寒战。

大家都不知道昨夜东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早晨起来二嫂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刚一进饭屋就一下愣住了:婆婆正拖着病体指使着老四老五准备早饭,一见二嫂弄得锅碗瓢勺一阵叮当乱响。二嫂叹口气说:“娘,你这是干啥。”过去把婆婆扶回大北屋,又赶走两个弟弟,独自忙活起来。隐隐地听到大北屋里传出婆婆压抑的叹息。

直到吃午饭,老二也没起来。

3

穆神算把何家小院一拳打了个粉碎。将何家靠何如山当年“开明士绅”的名声勉强残存着的一点体面,彻底打翻在地。他听说二嫂还是个姑娘身子后,咬牙冷笑道:“地主家就该断根。生出孩子又咋样,还不是又添个小黑羔子。只可惜把一个好媳妇给糟蹋了。”随即勒令何家让二嫂参加队里的劳动。

何家的小院子就是二嫂的壳,对壳外的世界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听说要让她跟大伙混在一起下地劳动,惶恐得一宿没睡着,一大早就站在院子里发愣。刚扫大街回来的何如山把扫帚放到墙角,慢慢地拍干净身上的浮土,对二嫂说:“女劳力都是干些轻快的辅助活,不要紧的,你看着别人咋干就咋干,慢慢就习惯了,再说你两个弟弟会帮你干的。”二嫂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傍晌午时,二嫂从地里回来,一头扎到炕上放声号啕。老五咬着牙告诉父亲,穆神算不让二嫂跟别的妇女一样,去干那些浇地、打药之类的轻快活,说是地主家的媳妇要劳动改造,让她跟男劳力一起去给玉米地施化肥,还不让她跟老四老五在一块地里干活。夏末的玉米地热得像蒸笼,玉米叶背面的毛刺锉刀似的,在胳膊上一划就是一道血印子,汗水一泡火辣辣地痛。地里蒸腾的热气,跟刺鼻的化肥味搅在一起。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就是男劳力也受不了。大家都麻利地刨窝、施肥、封窝,手脚并用,尽快冲到地头去透一口气。从没干过农活的二嫂笨手笨脚地越忙越乱。一抬头,满眼都是只穿一条短裤的男人的光腿光脊梁,赶紧低下头,大老爷们儿那些裤腰带以下的玩笑话却怎么也躲不过去。又臊又累又急,不一会儿便摇摇晃晃地晕头转向了。好不容易挣扎到地头,人家却早已透完气又进去了,只好匆匆抹一把泪水和汗水又紧跟着钻进地里。等大家再次到地头透完气抽完一袋烟,才发现二嫂还没出来,喊也没人应,急忙冲到地里把晕倒的二嫂抬出来,喊过几个妇女把二嫂弄醒。二嫂伸手扯扯凌乱的衣裳,低了头呆呆地坐着。穆神算闻讯赶过来,站在一边不凉不热说:“嗬,到底是地主家的媳妇,真娇贵呀。”二嫂不说话,两只手下意识地抠着地,手指慢慢渗出血来。

何如山听罢“啪”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半晌才叹道:“是我拖累了全家。”

晚饭后,何如山独自站在院子里抱着肩膀抽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好长时间才抽完一袋

烟,慢慢回到屋里,反复摩挲着挂在烟袋杆上的那块鸡血石挂件,这是何如山珍爱的祖传挂件,抄家时藏在身上才躲过一劫,只有晚上在家里抽烟时,他才把玩欣赏一会儿,说那上边有父亲的体温。他慢慢地摩挲着,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鼓了起来,像是要把浸透在挂件里面的体温挤出来。忽然,他左手重重一按桌子站起来,对老伴轻声道:“我到穆二宝家去一趟。”

天很晚了,何如山才回来,坐在椅子上闷头抽烟,脸色苍白得吓人。老伴发现他烟袋上挂着的那块鸡血石挂件不见了。何如山抽了半宿烟,不停地咳嗽着,直到鸡叫一声传一声地连成一片,才和衣躺下。

二嫂再下地时,就跟其他妇女一起干活了,虽说派给她的都是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二嫂已经很知足了。

每月逢十五、三十大家都到队部——就是穆神算家里去记工分。男劳力一个工记10分,叫整劳力,女劳力一个工记5分叫半劳力。女劳力干重活也能记10分。记工分是会计的权力,哪样活记几个工,全由穆神算的笔尖说了算。一些家里没有整劳力的妇女,把工分看得比命都重,为了多记几个工,便任由穆神算在身上摩挲,有的就被他拉到床上去了。

二嫂低着头把记工册放到穆神算面前。穆神算不错眼珠地盯着二嫂的脸看了半天,说:“咱队里的媳妇就数你是人尖子了,你看这脸,整天晒也晒不黑。其实,我真想给你安排干些轻快活,你实在不愿下地也行,只管开关仓库门就给你记半个工日,反正盛农具的仓库就在你们家。”说着就在二嫂的腚上摸了一把。二嫂仍然低着头,轻声道:“二宝叔,我可是一口一个叔地叫着你。”说完也不拿记工册,转身就走了。

穆神算脸一下子黑得吓人,“啪”的一声把蘸笔摔在桌子上。

4

何家的气氛是越发沉闷了。

山里的初春季节,天还黑得挺早,东墙上那抹淡淡的夕阳一眨眼就溜走了。暮色又将何家小院收缩起来。原准备做老四新房的西屋,被队里占用做农具仓库,一早一晚常有人进进出出地取存东西,本就狭小的院子显得更加局促了。

老四、老五都早过了成家的年龄还打着光棍。兄弟俩从地里回来就钻到小北屋里去,不吃饭不出屋门。

淑珍嫁到邻村早已有了孩子,老四还时常帮她娘家干些力气活,老五就愤愤地骂他四哥贱骨头。这回老四刚从淑珍家干活回来,两人争吵着忽然大打出手。何如山提着手杖一步跨出屋门,又猛地收住脚,手杖重重地一戳地,停在了门口。二嫂赶紧跑过去劝架,却看到兄弟俩正抱在一起低声哭泣,鼻子一酸,踮起脚悄悄退了回来。

何如山双手拄杖,仰头看着石榴树,薄薄的暮色中,一群错过宿窝时间的麻雀,还在树枝间唧唧喳喳地吵做一团。春天呢,是万物萌情的时令。

除小弟外,晚饭大家都没吃。何如山已无书可读,就和没有作业可做的小儿子早早睡下了。天还没有黑透,院子里就已静得如墓地一样。二嫂幽灵般独自在院子里忙活,为大家准备明天的饭食。

自从二嫂下地劳动后,何如山多次让老四、老五帮二嫂做饭收拾家务,每次都让二嫂挡了回去:“快回屋歇着去吧,这哪里是你们大男人做的活。”老四、老五争了几次也就作罢了。晚上躺在炕上,老二劝她说:“爹发话了,就让他们干吧。”二嫂给他捶打着腿,悄声道:“两条光棍挤在一间屋里,在外面累死累活吃了气,回家连个问一声的都没有,他们心里该多苦啊。”老二眼睛红红的翻过身去不再做声。二嫂推了他一把,仍悄声说:“家里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了,这家可咋当啊?唉,跟你说也白搭。这老三也不再寄钱了。”老二又翻回身来,闷声道:“还是不寄的好。”二嫂重重地叹息一声,心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不再说话。

“文革”前,老三经常向家里寄钱,那时都是公社邮政所的邮递员张胡子代办取款。张胡子跟何家老朋友似的,刚到大门口就报喜般地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何如山——拿手戳。”半条街的人就都知道何家老三又寄钱来了。何如山喜滋滋地把名章递给张胡子,张胡子朝章上哈口气,“啪”地一盖,把钱点给何如山,总是坐下抽支烟喝杯茶再走。“文革”闹起来后,张胡子不再在大门口喊了,悄悄进来把汇款递给何如山,抱歉地说:“老哥,对不起了,我们新头头规定,不给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服务,往后,你们得自己到公社邮政所去取款了。”

老三再次汇款时,换了个新邮递员,他没留意大门上的黑牌子,进门喊道:“何如山,来钱了。”正吃饭的何如山赶紧向门后躲,何祥早像猫似的抢先溜了过去,何如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边。邮递员一看他左臂上的黑袖章,马上横眉立目起来,把汇款单向地上一摔,扭头就走。

何如山弯腰拾起那张10元的汇款单,对老四、老五说:“你们谁去把钱取回来?”老四、老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往后缩。何如山皱皱眉头,目光转向最听话的小儿子何祥,何祥看一眼父亲胳膊上的黑袖章,把脸扭向一边。二嫂从公公手里拿过汇款单说:“我去吧,顺便也去供销社买点东西。”

二嫂把汇款单递给柜台后面正用指甲抠着牙缝里的韭菜叶的胖女人,胖女人乜斜着眼睛看一眼二嫂,拖着长音说:“嗬——又来了个黑崽子媳妇,长得还挺俏净呢。”旁边的眼镜也凑过来帮腔:“你们家里是地主还是富农?嘿,也他妈的怪了,这黑五类家还有汇款。”二嫂摸过胖女人甩在柜台上的钱,向口袋里一塞,低头逃了出去。走到公社驻地老城墙外边的石板桥边,伸手一摸口袋,头嗡的一声:钱没了。她抖着手把全身的口袋都翻过来,也没找到那10块钱,涔涔地冒出一身汗,慌忙沿着来路往回找,见人就问:“你拾到钱了吗?”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她又一路问回来,桥边一个小伙子迎上来,问道:“大嫂,你丢钱了?”

二嫂一下睁大了眼睛,急切说:“10块钱,大兄弟,你拾到了?”小伙子摇摇头:“我没拾到,但我可以给你。”他看着惊讶的二嫂,举了举手中的饭盒道:“我爸爸在医院里,你把饭给他送到医院里,我就给你10元钱。他是公社书记,被红卫兵打伤了。他们找我好几天了,非让我去送饭,否则就饿着我爸爸。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可我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二嫂本来频频地点着头,一脸的感激,听明白小伙子的爸爸是个走资派后,又犹豫了。小伙子把5元钱塞到二嫂手里:“大嫂,我先给你5元,你送饭回来后我再给你5元。你看,小河拐弯的地方,那座红砖小楼就是公社医院,你把饭盒送到一楼进门右边的第一个房间,只说一句是他儿子托你送来的就行了。”

二嫂刚到病房门口,就被一群红卫兵围住了。听二嫂哆嗦着嘴唇说是替病人儿子送来的,几个人问清地点后呼啦跑了出去。留下的人上下打量二嫂,一个扎小辫的红卫兵眯起眼睛喝问:“你为啥给走资派当狗腿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呸”地一口痰吐在二嫂脚下,周围的人冲着二嫂“呸呸呸”一阵乱吐,一口浓痰重重地砸在二嫂脸上。二嫂也不敢擦,把饭盒向门口一塞,在一片骂声中跑出医院。

手里紧紧攥着10块钱,二嫂呆呆地坐在桥下的河边,脸上的痰迹已经半干,腥臭的气味淡多了。她忽然觉得桥这边那湾深碧的潭水真像温驯的羊的眼睛。羊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安静,很温暖,像极了她小时候养的那只白山羊。她的脸上渐渐浮起冰冷的笑容。

一位:老太太一直在二嫂不远的地方转悠,见二嫂站了起来,就匆匆过来拉住二嫂的手,悄声说:“年轻轻的,可别想不开。这几年已有不少人在这地方寻了短见。哎,造孽呀。听大娘的话,快回家去吧。”二嫂一愣神,羊的眼睛变成了大娘怜悯的眼睛。大娘的眼睛里泛出泪花:“要不先跟大娘去家里喝碗水?”二嫂摇摇头,再看一眼那潭深碧的水,慢慢走过桥去,不远就迎上来接她的小弟。回家后二嫂啥也没说,进屋洗了把脸就做饭去了。

5

老三早就不再往家里汇款了。

农历九月初九公公的生日,早晨都没能按惯例让公公吃上一碗长寿面,二嫂愧疚得不敢抬头看公公的脸。上午下工时在山坡上转了好长时间,才薅了一把山韭菜,回到家从鸡窝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正要给公公炒个菜,忽然听公公大声喊:“你们快来听!”大家都跑到大北屋里,公公把那台破红灯牌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北京敲锣打鼓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声音灌满了院子。何如山吩咐神情木然的老四、老五分头去用地瓜干换一斤白酒半斤豆腐。吃饭时,他让老二、老四、老五都喝杯酒,抖动着胡须说:“咱们也来庆祝一下。”老四说:“有啥可庆祝的,看着吧,又该搞大批判了。”何如山抿一口酒,指点着屋里的人说:“你们呀,这些年都低着头活傻了,告诉你们,世道要变了。”

这年的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长岭村被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厚厚的积雪里。在雪后的冷清中,何家又度过了一个沉闷的春节。开春后,雪融化了,草木青了,二嫂照常下地干重活,回家忙家务,为没有买盐的钱犯愁。

日子沉滞地“吱吱咯咯”转动着。

何如山生日前几天,家里意外地又收到了老三的汇款,公社的邮递员连汇款单和钱一块儿送到了家里。何如山看着汇款人附言“给父亲拜寿”,喜极而泣。

第二年,借着老三携老婆孩子回家探亲的机会,何家要回了被生产队占用的西屋。老四、老五终于又有了各自的住房。何家小院的空气又被结满石榴的树枝摇活了。

春节前,大门上的黑牌子和何如山的黑袖章都摘了下来。二嫂带领着三个弟弟把旮旮旯旯里的陈年垃圾扫除一空,院子顿时敞亮起来。老五把芜杂疯乱的石榴树枝彻底修剪了一遍,阳光跳跃着洒满了院子。二嫂仰头望着瓦蓝的天空,白云一朵朵一缕缕地飘浮着,像开春时河里的融冰。二嫂感到一串串气泡从腰部摇曳着冒了上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郁闷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窗口,清凉的风咝咝吹了进来,阳光在脸上绽开了。

吃年夜饭时,老四告诉二嫂,过年后,就要按劳力分责任田了,一家一块地,啥时干啥活,都由自己说了算。那时你就不用再下地了。二嫂一脸的神往:“不用听人家指派,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了就歇几天,那可是神仙的日子了。不行,我还得下地,尝尝给自己当家的滋味。这些年净让人吆来喝去的,脏点累点倒没啥,这心里。可真不好受……”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忙伸手一抹,不好意思地笑了。何如山装作没看见,仰头喝下一杯酒。

开春后,别的生产队都忙着丈量地块分责任田,第一生产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村革委会说不动穆神算,连公社的工作组都让他要死要活地挡回去了。二嫂沮丧极了:“这不,还是人家姓穆的说了算。”何如山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挡不住的。”

到秋后,公社又派了工作组来长岭村主持第一生产队的分地。穆神算脖子一梗:“这地,我死也不分!”工作组组长是个刚从部队转业的小青年,一拍桌子吼道:“这地,你死了也要分!你现在是队长,死也要等分完地再死。”穆神算一腚坐在地上,大娘儿们似的号啕大哭:“老人家啊,你睁睁眼吧,他们要变天了,要一夜回到解放前哪,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呀。”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骂,从北京城一直骂到长岭村。等哭完骂完,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这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清退抄家物资时,他听说何家指名要那口樟木箱子,当时就咬着牙把箱子砸了个稀巴烂,到底也没让何家老二媳妇遂了心愿。现在他狠狠地拍打着地,直到把手拍肿了,地上也没出个坑。

土地分下去后,队里唯一的财产就是场里剩下的那一大堆脱粒后的谷穗、高粱穗和大豆秧了,老百姓统称作“谷桡”。谷桡里还残存着零星的颗粒,每年净场前,队里都按户扒拉成若干小堆,让大家听队长号令去抢,俗称“抢场”。每堆谷桡里面总能再筛选出半簸箕一瓢的杂粮。每次抢场,总有人为这点杂粮撕破脸皮打架。二嫂是从来不用去抢的,每次都站在一边等着人家抢剩下的那最后一堆,在如刺的目光中收拾了回家。

这次,二嫂特地叫上小弟何祥,说“最后一次抢场了,咱也跟人家似的去抢一回”。在场里二嫂很放松地站在人堆里,跟大家说笑着。大家忽然发现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嫂原来也挺能说的。等到哨声一响,二嫂很快就跑到一大堆谷桡前,正要回头喊小弟,就听穆神算暴喝一声:“于秀芝,你忘了是啥身份了?还反了你了!”二嫂僵住了,目光迟滞地转动着,全场的人都直起身来注视着她,她感到目光里的嘲弄像小刀似的尖利,疑惑地嗫嚅道:“不是,都一样了吗?”“一样?”穆神算一阵狂笑,指着二嫂道:“你,八辈子也休想!”手指也刀一般晃动着,和那些目光一起刺向二嫂的眼睛。二嫂的眼睛瞪圆了。脸涨红了,嘴唇哆嗦着脖子一梗尖声吐出句“小弟……”天空怪异地变成了黄绿色,抖动着塌下来。她浑身软软地瘫倒下去,在倒地前的一刹那,身体又向上一挣,伸开双手向空中划拉了一下,似乎要抓住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抓到,手臂折断了似的猛地向下一耷拉,慢慢地躺在地上。何祥惊叫一声扑向二嫂。

天黑了。

二嫂死于脑溢血。出丧的那天,街上挤满了人,妇女们都抹着眼泪惋惜二嫂没有福气,小声咒骂穆神算。老二一眼发现人群里面若无其事的穆神算,狂吼一声扑过去狠狠地朝他的右腿踢了一脚。穆神算“哎哟”一声翻倒在地,翻滚了—会儿坐起来,指着刚出门的何如山叫道:“你们还真以为变了天了,你等着……”何如山一把拉住要冲过去的何祥,用拐杖指着地上的穆神算道:“凭你这个样子就能在这一片欺男霸女十多年,这天要是不变个样,就没有天理了。等?你还想等什么?今后,你要好好地学会把自己当人了。”

二嫂的骨灰安葬后,老二不肯离去,一遍遍地念叨:“秀芝,你这一辈子……我对不住你……”何如山用手杖扒拉着坟前的枯叶说:“对不起她的不是哪一个人。”一阵旋风从坟后转出来,纸灰纷纷扬扬地飞向空中,何如山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纸灰,小声道:“老二家,你就放心走吧,没儿没女的,也就少一份牵挂。你的弟弟们会照顾好老二的。你也该安心了,你把拿人不当人的日子一块儿带进了坟墓。”两行老泪在仰起的脸上缓缓纵横。

“哞——”一声浑厚悠长的牛叫号角般穿透了黄昏。

夕阳一下亮起来,燃烧的红云在山头上流淌。远处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还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忙碌着。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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