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芳
这是崇尚个人化写作的时代。1980年代小说的红火的确鼓舞人心,但是已经一去不返。时下审美需求已经呈现个人化多元化的情势,所以就不可能再有谁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现象出现了,从文学演变的过程看,这种文学与读者相互选择,各领风骚的多元化格局的呈现才是常态,但是就作家个体本身而言,写作就成了一椿寂寞的事业。而像潘向黎这样,在众声喧哗的年代还在执着地写作着“轻触微温”一样的生命感觉的人,更是需要一种深沉的表达的情怀,才能深情地在这片泥沙俱下的天地中不伤不弃。
写作在潘向黎的心目中只是写作本身。当然,如果恰好能够碰到相知的读者,如果能够被更多的人接受欣赏的话,自然更好,但是,这些都是写作之外的事情了。在谈到自己面对消费公众和出版市场的姿态的时候,潘向黎曾经这样表达自己的安于低调:“与其说清高,不如说清洁。”“如果我拒绝那些,至少我保全了自己的本色。”写作只是一种对美的呼唤和缅怀。在潘向黎身上,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是认真安然地生活于现在,接受现实发生的一切,接受现实的无奈和失落,承认我们能力的有限,但是在写作的时候,却能够打开一扇通往纯美世界的奇异之门。在这里,她和我们一起努力把酸甜苦辣点化成一种一生唯有一次的经历,把对美的失落的忧虑和抗拒演绎成了对美的珍惜和铭记。潘向黎就是这样用梦想的美丽照射不容情理的现实,用纯洁和深情来拒绝世俗和冷漠,用铭记和怀念来避免时空变迁和瞬息兴替。所以,有的时候读着她低语轻诉的书,就仿佛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纯净,真挚,不绝如缕。
一、钢筋丛林的水流和花落
潘向黎所身处的并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文坛。前卫的女作家作品中,充满了另类性和边缘性的生命气息,她们的写作中充斥着不可捉摸的混乱场面,疯狂、放纵和冲动是人物活动的姿态,酒吧、性交和毒品成为排遣寂寞的寄托。她们用另类的写作反映另类的现实,虽然这样的写作对自己之外的生活淡漠而疏远。也许只是作家自恋式的呓语,但是无疑这样尖锐性的写作更能吸引人的目光,引起评阅者的注意。而潘向黎却选择了温和的写作,不是因为潘向黎写作的欲望和情感不够强烈,而是因为她对写作像对生活一样爱得深沉,写作不会否定或者放弃生活,而是让她面对生活并在生活的地面上仰望梦想的星空。她所完成的是以一种古典含蓄的情怀对钢筋水泥城市的温婉观照。
现代的都市生活一日千里,人们更多的就是疲于奔命,在生活的跑道上不断地追求着新鲜也扔弃旧物,在交际的酒吧里不断认识新的人也淡忘着旧友。更多的时候,人们在生命中遇见了,像蚂蚁一样碰一下触角就会各奔东西了。可是,就有这样的人,像潘向黎,行走在都市的霓虹灯下,就这么执着地想抓住一些东西攥在手里,埋在心里,存在笔下。对于路过的,她就这么不厌其烦地频频想念着,以至于都走过田野很久了,手心还有划过麦穗的熨贴的触感。这是一种对情感对生活的古典坚守。潘向黎的创作有一种轻触微温的含蓄之美。“我的作品,从来不刺激,也从来不想让人觉得刺激。我只是想让人感动,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是一瞬间,甚至清醒后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说,潘向黎的含蓄情感写作对时下赤裸裸急进的城市书写是一个弥补——灯红酒绿的都市丛林中,也远不是只有欲望性和物质化的直奔主题般的情爱,这里也有温婉的情愫。在某个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在某扇朝阳的窗户后面,这里的人们,特别是一些白领女性,她们有着更为深切的城市人生的体验。感受着城市生活的难言的落寞,同时也在城市的声色中执着地向往和追寻着纯粹的爱情。就像在小说《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中那个网名叫“遍地绿荫”的女孩子唯美的古典心境:一场遇见,一次被驯化,从不喝咖啡的人很快也能迷恋上咖啡,甚至对老板煮咖啡的过程都充满了痴迷。整篇小说从每一个细节到咖啡馆的整个氛围都把世俗的庸常和欲望剔除得干干净净,只有精美的感受,从氤氲着的咖啡的香气,到一天天不变的等待的情怀。等待,与其说她等的是那个叫“雪深一尺”的男人,不如说是她心目中那份迷恋的情怀。她自己就曾经这样说:“我等你,如果你已经变了,我就等你曾经是过的那个人。”这是一种梦一样没有结果没有未来的等待。一种伫立于都市某个角落的灵魂深处的依恋和痴迷的坚守。所以有时候读潘向黎的作品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她笔下的人物在守望着的并不是现实意义上的爱情和婚姻,而只是一种心中唯美的古典情怀,这种情怀与人物的现代心绪构成了紧密的精神呼应。这种唯美的情怀与其说是一种小资情调,不如说是一种现代都市里理想化的精神坚持。
在潘向黎的小说中,她一向关注的就是人物之间真挚细腻的恋情,而不注重人物欲望的追求和宣泄。在作品中,她细腻地描写的是男女之间情感的曲折和委婉,而不会恣意描摹人物肉欲的骚动和享受。在小说集《轻触微温》中,无论是内田弘元与高晴在汽车旅馆中的初次性爱,还是骆韦与苏小描的第一次相拥;无论是徐珊珊和天明之间情人加兄长般的情感,还是阿瞳和秋子若即若离的交往,都写得含蓄委婉,充满了诗意,有着含蓄蕴藉的意味。所以有人说读她的小说就像咀嚼青青的橄榄,清香中有着微微的苦涩,但这苦涩也有着超尘脱俗般的美。
在潘向黎的散文和随笔中不止一次写道,朋友或者评论家在提到她的小说的“出路”的时候都恨铁不成钢地建议“加点性”,潘向黎是这样回应的,“审美的趣味,也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写性爱,也许人家觉得一定要写那些狂乱的噬咬、交缠、喘息,才大胆、才前卫,或者才好卖,但是我却喜欢捕捉那些瞬间的心脏飘浮的感觉、那些细致、微妙的层次,那些很有想象余地的‘轻触微温……”在潘向黎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情感进进退退、千辛万苦,最终却可能是不了了之。就像《缅桂花》和《一路芬芳》中,男女之间情感的触角伸伸缩缩,最后却难免偃旗息鼓的结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其实回头看看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哪怕就像在《轻触微温》一篇中写到阿瞳给秋子的身体按摩这样的场面,也只是让这个女人感受到“善解人意”和“细致入微”这样的词语,不是单纯的身体的舒适,而是一种身心双重的被呵护的感受。潘向黎的写作以自己的内心需求为审美出发点,在审美格调上推崇独立的、心灵化的、唯美的趣味。情感对她以及笔下的人物来说,不是一种稳固的归属或者过程的完成,而是一种想象的实现,可能不会有功德圆满的结局,但是却是她们用来支撑都市生存的色彩和芳香。
潘向黎的小说就是给人这样古典的审美感受,温婉,精致,唯美,感伤,既洋溢着现代都市的浪漫情怀,又充满了古典主义的含蓄之美。而且,潘向黎也注意到了流言蜚语的世俗道德判断对于纯粹情感的伤害,在《绯闻》中,男人与女人之间单纯的本能反应——寻求保护与保护的举动,最后却传言成为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男孩与女人之间纯洁的怜爱也成了压在人舌
头下面的绯闻。这是一个坚硬得不容许纯洁的东西呼吸的空间,任何不掺杂情欲的东西在这样的环境中最后都只能散落成风或者落地成泥。潘向黎那么痛惜遗憾地诉说着这些简单纯净的东西是怎样在人们自以为是的眉眼和口舌之间沦落失落。在这样的惋惜之中又深藏着一种焦灼,一种对于美好情感的怜惜,和对于强硬世态的无奈。所有这些都是那么执著地显示着我们在匆忙时代中浑浑然然的从众、平庸和自作聪明。
二、内心世界的浪漫与守望
潘向黎的温和写作不仅仅是一种写作策略,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就像陈世旭说的:“现代的方式,古典的底气;现代的场景,古典的情怀;现代的轻松,古典的执拗。”潘向黎的内心深藏着浓郁的古典情怀,在车水马龙钢筋水泥之中,执着地向往着纯洁、浪漫和至情至性,其中有一种深深的对美的挽留:“是一种深深的渴望,是在现实中无处诉说也无从诉说的渴望:让一些美的片刻,或者说片刻的美,为我停留。”
潘向黎怀着对于美的追寻和依恋默默地写作,努力让一些美的片刻在她的笔底停留。写作就像影子一样追随着生命,延伸着生命,倾听着生命,铭记着生命。所以我们才能在她的笔下看到那么多美丽的东西——古诗词的含蓄,日本纸的清雅,茶的淡如微风还有瓷的洁盈细致。
生活着,日以继夜,东奔西走,总是冒着一种被称为“忘却”的风险,人必须通过写作或者相当于写作的任何工作,如克莱雷丝说过的那样,想方设法“向已逝的一切伸出救援之手。”写作究其终了不过是——反抗遗忘。潘向黎就是怀着一份对于经过的人事过往的时空的深深依恋而写作的,她总是希望让一些美好的东西能够在她的笔下停留或者重现。所以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身边有无数的昙花在开在谢,不分昼夜。变化太快了,而我的写作太慢了。”在《师兄》中,作者对逝去的人事充满了不能自拔的深情,以至于哪怕是在说那段日子的灰色乏味和茫然脆弱,语调也充满了沉溺其中的色彩。语句的一气呵成,词汇的脱口而出,还有语感的一泻千里,都使我们看到了这段学校的最后时光在“我”心中的位置——那应该是不能随便提及的柔软的底层,一旦提起就只能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不只如此,想起那段时光,“我”是如此感同昨日,以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都会潮水般涌现——水龙头关不紧,水不疾不徐地滴落,清冷而孤寂;静默的时候,就有乱世相逢又天老地荒的从容。就是这样的心领神会又无迹可求。玄鹤一样的师兄,沼泽一般的青春以及纯净如水的情谊,当风吹过耳畔,一回神恍如隔世,有着“恰同学少年”的追忆,和物是人非的忧伤。
如果说,这样对难忘往事的追溯只是一种在时间和世事无情的感喟下的挽怀,那么在下面的作品中则充满了对都市生活失落的情感和记忆的呼唤与追寻。在《梦里新年》中,在都市压力和担忧中生活的日渐消瘦疲惫的一对夫妻,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怀念起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热闹、欢喜,有着大红大新的喜气、大忙细作的生气和礼尚往来的人气。以至于这样的怀念让分秒必争的男人竟然孩子一样感到了委屈,而使得对婚姻充满担忧的女人更加容纳辛苦的丈夫。这是一种望梅止渴似的怀念,对于古朴的真挚的过去的守望,是一种对现在争权夺利、匆忙机械的生活的救赎;在《都市已如此空漠》之中,作者是如此深情地守望着当时的生活——虽然那时候只有速溶的袋装咖啡,虽然那时候屋室简陋。虽然那时候我们不知深浅——但是,有着那样一份无话不谈的相知相得,有着那样一份纯洁得令人惊疑后怕的情谊。那段时光又是那样让人流连,不可复得。以至于当“我”面对这个别后数年的师兄的时候,空间豪华但是空洞,他亦是眼神游移,只有礼节性的敷衍,“我”有着那样强烈的失落——“如果所有旧日的朋友都像你这样,那么我就真的回不到过去了。它轰然倒塌了。”在其中,潘向黎对美好物事的逝去,有一种痛彻的失落,以至于她要让人到文明罕至的地方重新得到,以至于她在情已逝人已远的局面面前那样声声呼唤——不能寻回的东西,“就像断桥,将我扔在了此岸,再也回不到当时的彼岸。”
潘向黎的小说虽然大多数都是涉及到了都市人情感的纠纠葛葛,但是她侧重表现的是人心中的浪漫与守望。在写作的过程中,她流露的是轻灵温婉的笔触,注重意境美的营造,把情感的起落演绎得鲜活灵动。可以说,她的小说在直面现代情感的同时,也获得了传统审美经验的精髓。正是因为作者的心中有着超脱于日常尘埃的一方古典淡远的净土,其中有着作家诗心的精致与对于浪漫隋怀的不倦坚持,她笔下缓缓流泻的一切才怦然击中人心田中柔软的那一部分。
虽然潘向黎的作品中充满了对各种可能性生活的热望和追求,但是她却不会轻易让人物沿着这种浪漫式的理想去飞奔,而是将她们牢牢控制在生活的场域之内。写生活中出轨和意外的作品并不少见,潘向黎的意义就在于她不但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小小走题,而且更是注意到了人物出轨之后对生活的回归。张爱玲在《封锁》中曾经这样写道:“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张爱玲看到的是梦想时分的真实和残酷,一切都归于无情无义的遗忘。的确,人们最终都会从短暂的盹中醒过来,走回世俗,一切的飞扬总归要回复到生活。但是潘向黎看到的是日常生活的安稳和恒常,有过的飞扬和冲动,留下的是奇迹冒险般新鲜的领悟,一起参与平凡温暖的日常生活。
面对小说,她只是在表达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内心——“我绝对不是什么女强人,但也不普通。不是说我很特别,而是在我看来,所有的女人都不普通。在内心的王国,所有的女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公主。”而我们得以领略到的就是这样的田园,关于古典的浪漫与守望,还有自我珍重的生活情怀。
三、灰色生活的飞翔和潇洒
潘向黎的小说所关注的一直是都市中的人们。叙述的生存空间并不算开阔,题材也不算丰富,但是她的作品却从来不会让人觉得闭塞和窒闷。这并不仅仅是依仗于其丰富的艺术感觉和细腻敏锐的叙述手段,更是因为她注视生活和情感的姿势从不俯身低就的缘故。在这样的境遇中,她总能从灰色的底色中飞翔开来,让人能从中感受到阳光般的明媚和柳暗花明的豁然。在她的作品中我们能够读到一种健康的都市生存法则,那就是热爱生活,珍惜自己。
这是身处日常生活中心灵的一种雀跃和飞翔。同样是写上海的都市生活,在民国时期的张爱玲笔下,世俗平庸忙碌的日常生活是一个阔大而封闭的黑洞,人们深陷其中无可突围。而张爱玲,因为深知一切乌托邦幻想的虚假,所以对蚂蚁般生计着的芸芸众生从来不抱什么救赎的热望,她冷静、清醒,冷眼旁观。但是,潘向黎不一样,虽然她同样认知生活只能匍匐行走,因为任何走神和左右张皇都会给人以趔趄的警告,但是,想象和心情却可以自在飞翔。
在潘向黎的世界中,想象是照射生活的阳光。体验可以将我们按在逃不出去的遭遇里面,但是想象却
可以带领我们超离这些不情愿的遭遇。某种温情的想象为日常生活披上美丽的外衣,就能够温暖生活中无奈僵化的心灵。潘向黎在《我不曾识见曾梦见》中说:“想象小说还真是有趣,她让我玩味生活的可能性,还向我展示了它自身的可能性。”在潘向黎的小说中,我们就能看到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所隐藏的各种可能性状态,以及看似波澜不惊的生存秩序下所流露的各种灵魂的跃动。
在《我爱小丸子》和《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两篇小说中,女孩对卡通片《樱桃小丸子》和小说《小王子》的热爱就成了她们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一种寄托和实现。前者之中的小丸子与她在生活中情感的失落亮暗互映,这样就使得人物的心里世界有了极大的张力——小丸子的单纯可以给我安慰、让我快乐。让人忧伤但不悲观,痛苦但不颓废,叹息但不厌世;后者之中痴情执着的情怀能够安慰和支撑人物在现实中的无望的等待,那是一种在辛苦的坚守里手中紧攥着的一根坚强的绳子。人物就是在这样的现实的辛苦和情思的翱翔之间,有所依傍和寄托地生活着。
即使是就那样行走着的人也并不就是一潭死水一成不变的,他们的生活也会有几回突发性的异想天开和出格举动。而正是他们的这些逸出了日常生活轨道的举止言语,他们的心血来潮才更使我们在震惊之余,有机会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了他们生活背后和心理深处的风景,这是更加接近其内质的东西。在《奇迹乘着雪橇来》一篇中,一个沉湎于平淡生活的女子,从偶然被打动开始隐秘向往,到节日里改头换面遭逢“奇迹”。一切事遂其愿。然而就在这样甜蜜幸运的当口,“他的妻子”用“一杯冰水”为端“咆哮”着拆解了这个“奇迹”。这是一个婚后生活平淡的女人的一次寻找爱的旅行。异乎寻常的觉醒使得日常生活中冬眠的情怀奔涌而出,尽管这样的时刻稍纵即逝,但是它流露出日常生活中不为人关注的暗角,这是一个隐伏着的出口。在这样的缝隙中,我们透视过去,另一扇幽秘的心灵之门悄然敞开。我们能够看到平凡女人心底未逝的梦想,不是为了中断和拒绝正在进行的日常生活,而是为了挽救自己日渐枯涸的心灵和丰采日渐黯淡的生活。这是一种生活的策略,一种明知生活的不可爱而努力寻找可爱的举动,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是一种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因为热爱,所以不放弃,所以在努力捕捉漂浮在生活这篇灰色面积上的每朵艳丽的花朵。
潘向黎写日常生活的雀跃和飞扬,但是注重的仍然是绵长、平实的生活形态,它构成了人们生活的基础。尽管有时候会暗淡单调,甚至会遭受各种伤痛性的冲击,而潘向黎的写作也没有超越日常生活的范围,它只是在日常生活的点滴的细节和偶尔的飞扬中获得一种微小的快乐和满足。
在潘向黎的创作中,情断时的毅然和潇洒也是一种自我珍惜的表现。潘向黎笔下的人物虽然在内心深处一样有着情感的伤痛和寂寞的忧伤,但是我们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自暴自弃的任性,他们的举动似乎都是“行所当行,止所当止”的。在潘向黎的作品中,我们永远不会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叹息。虽然无奈和失落的精神意绪在所难免,但是潘向黎更让我们领略到了人物的个人尊严和优雅气度在生活中历练出来的一种潇洒。那是一种阳光的,我们所熟知的健康的生存法则——爱情出现了,人物当然会真心把握,而一旦大局已定,即便是不得圆满,他们也能走得干脆利落,有着胜负在天,愿赌服输的意味。
潘向黎笔下的现代都市主人公好像始终懂得如何使自己保持一种向上的生活姿态。她们情感上绝不拒绝轰轰烈烈,一旦投入其中,完全可以全身心毫无保留,但是却不至于有自虐虐人的痴傻,到了情感的尽头,他们又完全可以跳出其外、潇洒利落。活泼俏皮的《我爱小丸子》一篇就很好地袒露了这种情感法则。“我喜欢奔4,也许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就可以为他做所有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我,人家有不喜欢我的自由,我尊重这种自由,我不会去缠他,我一点也不幽怨,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干嘛干嘛。”“没机会就没机会吧,上帝在这里关上了一扇门,我要看看他在哪里给我开一扇窗?”最终在已经没有爱情的机会这样一个结局面前,“我”不会纠缠于情感的“从不开始,还是要结束”的伤感和难过,而是要看《樱桃小丸子》,而且“我要和她一起笑呀笑,一直笑到梦里。”这是一种收放之间不会强求的待人和自处的生活方式,即当自己内心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别人的心田的时候,就用来温暖自己的心怀。
而在《缅桂花》中,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暧昧之情明明灭灭隐隐显显,小说表面松散,似乎写得随心所欲,但是骨子里却是紧张的,充满了进退的决断和犹疑,及至收关处则是当断则断的爽快,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始终没有发生,女孩子上飞机之前头也不回,一抹眼泪,然后决然地走掉。在小说中也许作者意图表现的是中年男人在情感方面由于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而形成的畏缩和游离,但是我们却更加会心地体会到了女人在情感波动中的微妙的反应——其中有着能够将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孩心思置换成一颗多愁善感期待等候的女人情怀的情萌心动,微妙之处看似不动声色但是惟妙惟肖,慢慢地这种馥郁的情感成了纠缠的伤怀,到最后潇洒地各奔东西。这是一种女人的尊严和骄傲,而这种骄傲不是写在脸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露在语言上的锋利和气势,而是藏在心里的,是一种冷暖自知的生活姿态。
面对都市情感中的人物,潘向黎细致地看到了她们的要强和软弱,聪明和愚蠢,性格中有几多坚持,但是情质中更有一些放舍开来的气度。在《一路芬芳》中就有了劫后余生的意味。李思锦风风火火,抱着对罗毅的爱慕情怀,面对男人的时有时无的情思,忽而杀向情敌的病床,忽而排挤可能的隐患,打拼得风生水起又精疲力竭,却在一次飞机意外迫降的刹那,对自己的感情有了新的领悟——终于“退一步,海阔天空”,柳暗花明,在别处得到了心灵的归处。在一篇名为《用力看就是盲》的文章中,潘向黎曾经这样说:“有时候,用力看其实就是盲,执着于聪明就是蠢。”而人生有一个利人利己的生存规则就是适可而止,潘向黎深知,在必要和必然的时候,任何的强人强己和死缠烂打都是一种无效的自虐和虐人的行为。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她不会让人至于一败涂地覆水难收的地步,而是让人物总有新的领悟,生活才有往前走的力量和方向。这是一种自我珍爱和珍爱他人的都市情感处理法则。所以有人曾经这样说:“读她的故事,一定不要相信开头的基调……你以为不幸正要抹两把眼泪时,阳光出来了。”
四、结语
潘向黎的小说从来就不会给人大红大绿的热闹和刺激,而是有着一种象牙白的特质,正如张晓风说的那样,“因为不顶白反而有一种生命感,让人想到羊毛、贝壳和干净的骨骼。”潘向黎注重这样的情怀“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也有着这样的写作愿望:“在我的笔下,我希望谁也不会听见哭声。”潘向黎的写作之于当下文坛有着一种纯净的力量,她在宏大叙事的夹缝中寻找个人化独语的狭小空间,但她又拒绝沉湎于极端的私人体验,与各种文坛的热点保持距离。
一直认为,声势浩大的写作具有一种乌托邦的性质,能够给人以一种前进的指导和某种未来的承诺,但是却也因此显出缥缈虚浮。而像闺秀作家这样的创作是把目光注视着地面上的人的命运,深入、细腻而周全。在她们的作品世界中,我们看到她们从具体的人物经验直抵人类文化根性的土层,在写作中孜孜不倦地关注的是人的生存方式的建构和完善。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叙述突破了“时代”的框架和束缚,表达出来的是对人物的体贴和关怀,关照的是生活和生命的质量和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