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王睿夏洛译
涌起陌生潮汐的那日,他们——众神——离世。整个上午,乳白色的天幕下,港湾里一浪高过一浪,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浪尖逼近沙滩,舔噬着沙丘基部——你知道,除了偶或一阵小雨滋润,沙滩已是干燥经年。在我们当中任何一位能够记事之前许久,那艘货船就搁浅在港湾遥远的那端,锈蚀的船体一定以为这是它下次起航的预兆。从这天起,我再也不会游泳了。海鸟呜咽着俯冲下来,看起来情绪失控,像是承受不住,辽阔的一湾水域膨大得像一个巨大的水泡,闪着铅蓝色的邪恶的光。那一天,那些鸟看起来苍白得不可思议。海浪堆积起黄色的泡沫,沿着海岸线镶了一道金边。高高的海平面上,见不到一艘船只。我再不游泳,不了,再也不会了。
有人刚刚穿越我的坟墓。有人。
一如往常,这座房子因香杉得名。房子左面是一丛棕色的香杉,身披刚刺,偶尔散发出一股臭气,树干梦魇般地纠结在一起,越过一块没怎么修剪的草坪,通向一扇拱窗,那间屋子一度是起居室,不过翡妃苏小姐喜欢用房东的口吻管它叫休闲室。前门开在房子另一头,铁门背后是一块油渍沙地,铁门上的绿漆依稀可辨,只是昔日光华,如今已锈迹斑斑。打我离开此地已过去了五十余年,我惊讶地看到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我惊讶,又失望,毋宁说是惊骇,为着什么分说不清的理由,我为什么会渴望变故呢?我就这样回到记忆的夹缝之中?我想知道房子为什么会偏向一侧,一面砌着鹅卵石砾的无窗的墙,面朝大道;也许,早些时候,那时还没铁路,这条大道笔直地经过前门,走向与如今截然不同——一切皆有可能。翡妃苏小姐尽管记不起具体时间,却认定在上个世纪这儿曾是一处别墅——我是指上上个世纪,我对千禧年不甚了了——世易时移,被随意加盖增添至此。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此地如此纷乱,小房间对着大房间,窗户正对着没窗的墙,随处可见低矮的天花板。松木地板连同我的高背转椅都打上了海员的印记。我仿佛看见寒风咔哒咔哒拍打着窗棂,一位老水手在壁炉旁打瞌睡,到头来沦为一只旱鸭子。哦,让我步他后尘吧。我正在步他后尘。
多年前我曾在这儿,那是众神君临之时,香杉墅是一处避暑圣地,两星期一租或者一月一租。每年六月,一个有钱的医生和他那闹喳喳的庞大的一家子一准寓居在此——我们可不喜欢医生家闹哄哄的子女,他们尽情嘲笑我们,仗着密不透风的大门掩护,向我们扔石头——每天早晨,在他们身后会准时走出一对神秘的中年男女,旁若无人,冷着脸,默默地遛着香肠犬,沿着站前路走向海滩。对我们来说,八月是香杉墅最美妙的月份。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一批新房客,从英伦或欧洲大陆来的客人,某对来度蜜月的情人会成为我们侦察的对象,偶尔会有巡演剧团在乡村马口铁影院走一下午秀。然后,那一年,迎来了格雷斯一家。
第一眼吸引我的是他们家的汽车,就停在大门里面的沙地上。那是一辆底盘很低,车身斑驳,满是伤痕的黑色汽车,米色皮座,大大的木头方向盘磨得锃亮。封面卷角褪色的书册随手扔在后窗下面的台子上——后窗倾斜,很时髦——此外还有一张法兰西旅行图,极其敝旧。房子前门洞开,我能听见里面底楼传来声音,楼上有人光着脚跑过地板,一个女孩大笑着。我在大门边止住脚步,公然偷听。这时突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杯酒。他很矮,肥得不能再肥,只看得见他的肩膀和胸膛以及圆溜溜的大头,新剪的卷发黑得发亮,夹杂着少白头,硬邦邦的胡子也同样黑白混杂。他光着脚,敞胸穿着一件宽松的绿衬衣和卡其布短裤。他的皮肤曝晒过度,闪着古铜色的光。我注意到,他的脚背甚至都晒成了褐色;在我记忆中,大多数做父亲的衣领以下都是一片鱼肚白。他随手将酒杯——加了冰块和柠檬片的冰蓝色的杜松子洒——放在车顶上,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一头扎进仪表板底下翻找着什么。楼上,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女孩再次大笑,转而颤着嗓子惊叫——一听就知道她是装的,接着楼板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们在玩猫捉老鼠——她,以及另一位不曾发出声响的家伙。男人直起腰,从车顶上拿走那杯杜松子洒,“砰,地关上车门。不管他寻找的是什么,他没能找到。当他转过身子时,他的视线撞上了我的视线,他眨了眨眼。他不像大人们这时候通常做的那样,忙不迭地鞠躬,想法子讨好我。他可不,仿佛我俩有所共谋似的,他同志式地眨了眨眼,似乎此刻我们,两个陌路人,大人和小孩,心照不宣——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秘密需要保守——好像颇有意味。他的眼白和蓝色的眼珠对比格外鲜明。他走进香杉墅,还没进门就说开了。“该死的,”他说,“好像……”就听不见他的卢音了。我又磨蹭了一会儿,把楼上的窗户看了个遍。看不见一张脸。
今天有种奇怪的轻盈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感觉像是,蒸发。又起风了,外面是狂风暴雨,这一定是令我感到眼花的原因。我很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孩提时我就喜欢在初冬围着无线电广播,听着海事预报,想象着在福格,在迪施,在犹德海岸,还有其它那些遥远的海域里,那些强壮的海狗在风暴中与像房子一般高的大浪搏斗。作为一个成人,我也常常会有同样的感觉,与安娜住在我们那栋山海间漂亮的老房子里时,秋天的风在烟囱中呼啸着,来自大海的浪头卷起开水一般的白色泡沫。那是在去托德先生那里之前,在我们的脚下裂出巨坑之前。我常常惊讶地去思考,多少生命中美好的事物曾被赐予我。如果那个通过无线电广播做梦的孩子被问起当他长大后想做什么,我现在的样子应该是他或多或少曾经描述过的。虽然有些犹豫,但这点我仍可以肯定,甚至包括我现下的痛苦,我想这很不平常。是不是大多数人都对自己感到失望,在平静的绝望中日趋牯竭?
我想知道其他人,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是否有过同样的想象,关于他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含糊不清但是又详尽而特别的想象。我不是在说希望,空想,或者其他类似的。从外表看,我非常明确地按照预期发展着。我没想过要当个驾驶员或者是有名的探险家。当我满怀希望地穿过迷雾望向幸福的想象中的现实,那是——正如我说过的——我预见到的未来的自己,一个从容而无野心的人坐在屋里,就像现在一样,在我的船长椅上,靠着小桌子,就在这个季节,一年之末,树叶凋零,光明的阳光一步步退却,街灯一晚比一晚亮得早。是的,这就是我想象中成年人的样子,悠长的夏日,安静的状态,心绪宁静,没有残留任何童年时的不可忍受的生硬,所有在小时候困扰我的事情都解决了,所有问题都回答了,所有时光都流过了——趁人不各地朝向那永恒的,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寂灭。
然而有一些事情的过程,那时的我还不能允许自己去预知,即使我已经拥有这种能力。失落,伤痛,那些阴暗的日子,那些无眠的夜晚,这些事都没有在那些想象中的画面里出现。
当我仔细回想这些事情,我看到我孩提时勾画的未来的景象已经有点过时了。根据我敏感的察觉,我现在生活的世界的样子,与那时我想象中的样子,有着微妙的区别;我应该成为的样子,那些垂下的帽子,克比隆大衣,还
有大汽车,我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东西,并且能够如此清楚地形容它们?我想我那时还无法清晰地构思未来将会怎样,但是却非常确信自己能在其中成为某个重要人物,因此我用一些成功的标志对它做着装饰,就像我在我们镇上的那些大人物那里看到的,比如医生,律师,我父亲一直谦恭为之服务的工厂主,还有那些仍住在树丛掩映的大房子里的贵族新教徒的后代。
但不是,也不是这样的。这并不能充分解释在我对未来预想的梦中泛滥着的那种文雅而过时的气氛。我作为成年人的那些画面——就座,攀谈,穿着三片式的细条纹套装,坐在生着炉子的亨伯霍克的后座上,膝上盖着毯子——浸透了,我意识到,浸透了苍白的厌世的优雅,那应该是我童年之前的时代,是两次大战之间的那个古老的世界。所以实际上,我对未来的预见其实只能是在想象的过去中存在的图画。可以说,我与其是在预见未来,不如说是在怀念未来,因为存在于我头脑中的那些想象其实是实实在在已经流逝的历史。突然间,这提醒了我。这真的是我期待的未来吗,或者是未来以外的什么?事实是,它们一起流逝着——过去,可能的未来,以及不可能的现在。在安娜最终从托德医生那里得知病情之前,在那日夜焦虑的灰色的几周内,我似乎栖居于柔光笼罩中的阴间,在那里几乎不能区分梦境与清醒,因为清醒和梦境都是同样可以穿透的深色天鹅绒质地,在那里我就像这样飘荡着,陷入了发烧的昏睡中,好像是我,而不是安娜,将成为这众多幽灵中的一个。当安娜刚得知她怀着克莱尔时我曾经出现过可怕的怀孕的幻觉;现在看来我是与她一起又遭受着生病的幻觉。那里有着各种死亡的征兆,我被各种巧合折磨着;遗忘许久的事情突然记起;相伴多年的东西突然消失。我的生命似乎正在离我远去,不是像那些差点被淹死的人说的是一闪而过,而是从容不迫地慢慢清空,等待着我冰冷的手里握着当作旅费的冰凉的硬币,踏上黑暗之船,渡过阴影之河的那一刻。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这种离去之前的想象对我并不是完全陌生的。过去有些时候,在我的书房,或许就在我的书桌旁,当我陷入沉思时,会感到自己打破了意识的隔膜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一种未知的境界,在那里,普通的规则不再有用,时间反常地流动,我既非活着,也非其它状态,它比我们称为真实世界的地方更加真实。甚至在此之前,当我在起居室站在格雷斯夫人面前时,或是与克罗伊坐在放映室的黑暗中时,我也陷入了这样一种境界,在与不在,自我与灵魂,紧闭与离开。也许整个生命不过就是在为离去做的一场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