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树:塔里木盆地的生命图腾

2009-03-09 04:05鹿
新疆人文地理 2009年1期
关键词:胡杨树胡杨林楼兰

鹿 子

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小朽。这样传奇般的生命,在地球上,在植物界,到哪里去寻?

“寻找胡杨?去新疆吧,到塔里木盆地,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那里才有真正的胡杨树。”一位摄影家鼓动我。

据说,胡杨是第三纪的孑遗植物,是新疆最古老的树种之一,有植物界“活化石”之称。胡杨树是唯一能在干旱荒漠中形成森林的乔木树种,所以新疆的塔里木盆地就慷慨地接纳了胡杨树。目前,中国绝大多数胡杨树生长在塔里木河流域。只有在荒野上、沙漠里,胡杨树才能形成大片的森林,顽强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和豪迈的气魄。

为了梦里的胡杨树,夏天,我这个江南女子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和摄影的朋友踏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刚一踩上沙丘,脚心就烫得如火。我们躲到沙谷里,朝外看,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在流动的热浪上浮动。我们脱下鞋,扒开滚热的沙地,把一只脚放进沙窝,再扒开一个沙窝,放进另一只脚,就这样一步一挪地接近了黑树林。

如水的热浪,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乌黑的树桩,如断臂断头的武士,在热浪上涌动。奔过去,才看清:屹立不倒的老胡杨,有的主干被风沙掏空了,只剩一层干皮;有的只剩下残枝断干。一棵几抱粗的树干,外皮被风暴剥掉,连头带颈被砍断,露出黄色的身躯,那朝一面伸出的断枝,好像孤独的旅者在向苍天呼号,又好像在期盼着来者。徜徉在枯黑的胡杨林里,有时会被绿色弄得脑袋眩晕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看到了海市蜃楼。枯黑的树干一侧伸出细枝,冒出了片片绿叶,根部簇拥着一圈嫩枝。大约沙地下的水分滋润了须根,才让濒临死亡的生命得到了延续。枯黑、新绿,死亡、新生,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同处于一体。

倚在一棵空心的巨树旁,不,它已经没有了树的外形,只留下了粗壮的身躯,树心树干全被烧焦了。难道是放牧的在这里点火取暖或是烧水?“这是自燃。”同行的地质学家王工告诉我,“你看我们脚下的沙表温度,有72℃,足可以烫熟鸡蛋烙熟饼子。胡杨被风沙刮干刮断了,老了,枯死了,它的外皮干得冒火,免不了会引起自燃。连埋在地下的煤也会自燃。”

感受不到头顶灼热,脚底发烫,站在这些武士的身旁,有一股流动的生命力注进了血脉里,涌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它们在寂寂的沙海里到底站立了多少代,又是怎样的一颗偶然的种子落到这里,在没有水的条件下又是怎样发芽生根?这些秘密,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离古老的胡杨林不远的沙丘旁,有一棵约三层楼高的年轻的胡杨,我们狂奔过去,几个人手拉手都没能把它粗壮的树干合抱住。奇怪的是树枝上叶片间挂满了黄绿色的带尾翼的花荚,风沙中飘飘摇摇落到沙谷里。王工见我伸手去接那飘落的花荚。就说:“胡杨一年要开两次花结两次荚。荚可以飘飞到十几里开外,落到沙地上,只要有一点湿气,就会扎下根须,很快就发芽。”他掰开一个花荚,里面的种子很小,像芝麻一样,十几粒挤在一起,每颗都带着白绒毛。不待我发问,他又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都带绒毛。你看,整个花荚带着剪刀型的尾翼,飞起来像架小飞机,是为了飞得远飞得快。落到沙地上,花荚裂开,里面的种子有的落进沙里,有的继续飞。每粒种子带着绒毛如果落在干沙地上,遇到风又会飞起来,直到落到有点湿气的沙谷里才粘在沙子上。绒毛一湿,就飞不起来了,可以发芽生根。这就是胡杨在沙漠里生存下来的秘诀,也是它们的子孙能遍布沙海的秘诀。”

在塔里木盆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常常可见这样孤零零立在沙丘顶上的胡杨树,巨大的伞盖覆盖了沙丘和沙谷。它们可知自己的祖先来自已经干枯的胡杨林,在它们生命即将走向尾声时还奋力进出绿芽抽出嫩枝结出花荚,为自己的子孙开辟出新的适于生存的天地。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常常在同一片沙地上可以看到相隔几百年上千年相差好几代的胡杨林,它们用人们无法解密的树语,通过风沙互相传递生与死、衰老与青春的秘密。

从带着绒毛的芝麻大的种子落地发芽生根,到成长为巨树,再到干枯发黑,在断枝上萌发新芽,它们的生命可以延续一千年之久。那什么是一千年不倒,什么又是一千年不朽呢?几年前,在丝绸之路上的楼兰古国,我们终于看到了这个令人惊叹的景象。

那个躺在胡杨木独木舟里的楼兰女子,和我们相隔几千年,为什么皮肤依然那样有弹性,肌肉依然没有完全干缩?那个小小的男孩,和我们的距离也许更悠远,却依然大张着嘴,仿佛在哭喊:“不要埋我!不要埋我!”在罗布泊博物馆里,我看到了距今三千年之久的胡杨独木舟,上面凹凸有致的木纹清晰如新。那是来自楼兰古国的墓地。人们生时划着独木舟在孔雀河里打鱼,死后埋葬在独木舟里,上面覆盖另一条独木舟,置于沙坑里,死者经千年不朽,独木舟不腐不烂不变形,仿佛在等待死者一觉醒来再划上它在海子里打鱼。

一个黄沙蔽天的日子里,我们进入丝绸之路上的楼兰古城。高高的佛塔迎面而立,一座座黏土房,屋顶已经被风沙掀掉,但门框和木格窗棂依然牢牢地粘在土墙上。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房屋已经在风沙中站立了一千多年。红柳篱笆黏土墙,胡杨木椽檩,还有梁檩全屹立在风沙中,仿佛在等待主人归来。那一根根一抱粗的胡杨木柱深埋在黏土夯实的地基下,一千年的风沙奈何它们不得。这是一个消失了的古国,还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古城?当我们看到一间间掀掉屋顶的胡杨木房子好端端地立在原地,鱼网、丝绸片、麻片、铜环、珠珠,散布在地上,你会觉得,它们的主人会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的田园。原来,胡杨不死不倒不朽,是在等待,是在期望,在传承一个关于生命、关于死后重生的允诺。

出了楼兰,在狂风刮起的沙暴中,依稀看到在凸起的黏土墩上有两棵互相倾身相许的干枯的胡杨,它们的上半身已经被沙暴削掉,只剩下枯黑的半截身子。奇怪的是,它们并不是顺风向东南方向倾倒,反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好像两个有情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互相扶持,互相依存。朋友告诉我,胡杨的根部是互相缠绕的,生前它们好像一棵连理树,死后躯干也保持互相依偎的原样。在昏黄的沙幕中,我无法举起小相机,只有频频回首,让那两棵无限悲怆生死相依的楼兰胡杨,长留在我内心的底片上。

秋天的时候,我从北京赶来,自费参加新疆举办的胡杨节,再次感受金秋的胡杨树博大而古老的生命呐喊。我腿走着,心喊着,双眼在寻找着我的图腾。在一棵棵伟岸而强悍的胡杨树前,我抚摸着枝叶上金黄的进发,这是生命对绿色的呼唤,是抗击风沙后的沉寂与沉稳。远远看去,金黄色的沙海上,大片大片的胡杨林飘浮着片片金黄色的云,古老的秋天托起了金黄色的生命。

胡杨,也许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最好馈赠。无需在你身边,无需天天看到,只要它存在着,你就会感到一种依托。如同你的亲人虽然不在身边,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精神留存于天地间,你会觉得有一种依托,有一种支撑。有了这种支撑,你会追随胡杨走到新疆,走进沙海,甚至走到天地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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