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他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早前,父母的计划里,本来没有他。可是,父母太不小心了,计划失败了,把他生了出来。嘻嘻,一个没有生命指标的人!
既然出生了,总得上户口吧。父母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总算打动了神仙和小鬼,给他上了户口本。取个什么名字呢?就叫“多一”吧。多他一个的意思。茫茫人海中,多他一个就多他一个吧。
可父母却受到了惩罚。谁让他们造出来一个没有生命指标的人呢?父亲当不成工会主席了,到下面当工人去了。母亲也坐不成办公室了,砸了铁饭碗,到街上卖面条去了。
他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灾难,几乎是毁灭性的。
从记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有新衣服穿,可他却很少有新衣服穿。他捡姐姐穿过的旧衣服、旧鞋子穿。别人家的孩子,都有面包吃、有牛奶喝,他却只能吃面条、喝面条汤。母亲下岗后,开了个面条铺,天天卖面条。所以,全家人就天天吃面条。别人家的自行车,一般只坐一个孩子。他家的自行车。却坐两个孩子。有时,全家四口人坐一辆车,姐姐坐大粱上,他坐母亲怀里,母亲坐车后座上,父亲吃力地蹬车子。他多次想从母亲的怀里跳出来,可母亲紧紧地搂着他,哄着他:“多一,多一,快看大汽车!长大了,开大汽车!”
他只好安生下来,看各式各样的汽车。看千姿百态的人脸,看五颜六色的风景。他一边看、一边在默想那个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自己家是两个孩子,别人家是一个孩子?他曾经问过父亲,父亲笑而不答。他曾经问过母亲,母亲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他也曾经问过姐姐,姐姐说:“你还小,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长大了以后,他知道了问题的答案,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叫“多一”。他跑到母亲的店铺里,默默地帮母亲卖了一天面条。
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开始看懂一些事理了。看懂了事理,烦恼也就来了。他感受到了人们异样的目光,千奇百怪的目光。也许,自己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因为多了自己,家里早就奔小康了。正因为多了自己,家里还过着老牛拉破车的日子。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发脾气,母亲为什么总是爱叹气,姐姐为什么总是使性子。都因为家里有了他这个“多一”啊。
沉默的多一,在成熟中开始了性格的反叛。他强烈地渴望离家出走。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没心思读书了,没心思考大学了。他开始摔盆子打碗踢门板了,日复一日,表现着青春期的狂躁与不安。
父亲和母亲嘀咕了几天,决定给他改年龄。砸锅卖铁,送他去当兵。既然成不了秀才,就送他去部队的大熔炉炼一炼吧。不管怎么说,当兵回来,总能有个铁饭碗吧。好在他身体争气,政审也没毛病,就穿上了绿军装,就去了遥远的新疆。
一去三年,喜报频传,他年年立功受奖。
脱下军装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他对父母说:“部队真好!当兵的日子,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觉得自己是个不该出生的人!”
父亲笑笑,不吭气。
母亲也笑笑,也不吭气。
父母能说什么呢?能对他说,我们不该给你一条生命吗?
当兵回来的他,的确和从前不一样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每天起床很早,下楼扫大街,清理了多年没人管的垃圾死角。他做了许多好事,帮助了许多人。街道干部和邻居们都夸他,夸他是个好人。年底的时候,他家的门口,挂上了“文明家庭”的光荣牌。
父亲看着牌子乐。父亲说:“从前,因为你,全家人抬不起头来!”
母亲也看着牌子乐。母亲说:“现在,你给家里争光了,给爹娘争脸了!”他却没乐。他很认真地说:“我在随时提醒自己,我本来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我不能让社会把我当作多余的人!”
说得父母很难为情。
有一天,面对父母,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是改个名字吧,别叫多一了,多难听啊。就叫天意吧,我的出生,是老天爷的意思。”
父亲笑了:“天意,好!生你的时候,咋就没想到给你取个天意呢?”
母亲也笑了:“天意,天意,还是添一嘛,添一,就是多一!”
他没有更多的话说。他相信,只有自己叫“天意”了,才会丢掉烦恼,和别人一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