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朵
偶然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我们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
有些人认识经年,也如两条平行的铁轨,即使绵延至终点,始终遥遥相对,不曾有汇集,而有些人,一出场,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若是哪里见过,有着许多的言语与之诉说,就好像是自己曾经缺失的一半。那种熟悉并不虚无,有着温暖而厚实的质感,如同身上厚厚的母亲手织的毛衫,带着独特的纹理,即使众多混杂其间,也一眼就能分辨。即使彼此的路途交会之后也各有终点。
1
他是属于那种永远的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光洁的额头上寸许的发稍上已经有几缕灰白,并且光阴的刻刀已在他坚毅的前额上划下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但他的脸上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眼睛明亮而澄澈,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嘴唇抿着。看见她时,眼里先就盛满了笑意,嘴角微微往上翘着,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容,他嘟哝着:“我很饿,现在可以吃得下一头牛!”语音是不清晰的,带有一点儿鼻音,含混的,夹杂着喉咙管里浑厚的颤动,有一种很独特的性感。
第一次见面,她很柔和地笑了,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拿出了早为他准备好的青苹果。苹果青青的,光润,上面还有未干的水珠,他抓起苹果,一大口咬下去,瘦小的苹果只剩下了一小半,他饶有兴味地吧唧吧唧地咀嚼着,她离他坐得很近,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清脆的苹果在他口腔里运动的质感。他并不看苹果,一直眼光灼灼地凝望着她。她偏着脑袋,坦然地回望他,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的脸在她的眼前晃动,他身上的那种类似孩子般的干净的气息,让她十分眩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很平缓地说:“我们去哪里吃饭?”他正了正身子,双手握着方向盘,他的手指纤瘦而颀长,灵活,干燥。他没有丝毫犹豫,有些孩子气地说:“我饿了,现在没有要求,能吃就可以了。”她的嘴角浮出温柔的笑容,随和地说:“那就随便找一家餐馆吧!”就近,他们吃了他们相识的第一餐午饭。
后来,他对她说,他与她初识的第一面,也就是他接她的苹果那一刹那,他们就应该做爱,在网上的论坛中,他们是笔友,经常互相回复帖子,在字里行间中,他们彼此很熟悉,能到达彼此想要到达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互相惦念着,遂约着今天见面。他一口咬定,她就是他千年前放生的白狐,她的身上有他当年的印记,这一生,她是来还他的债,说话时,得意洋洋。
吃完饭,他很自然地提出找个地方坐一坐。她并无丝毫考虑就答应了。他随意地握着方向盘,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前方,他带着一顶和她一样颜色米白的帽子,手腕上戴着一方式样简单的钢表,身上很妥帖地穿着一件上好的白色棉质的T恤。略略有些软旧,柔和而干净,配着一条简洁的lec牌牛仔裤。他的衣领并设有翻好,有一半顽皮地竖着。她盯着他的衣领,很自然地伸手过去,轻轻巧巧地把竖着的衣领翻了下来。他回过头,眼睛晶亮,很开心地笑了,说:“谢谢。”她微笑不语。
音乐在车上狭小的空间里流转,并不是那种耳熟能详的流行音乐,而是布仁巴雅尔唱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声音含蓄而饱满,辽阔而干净,热烈而深情。如她在西藏所看到的一望无垠的静默的湛蓝的天空。音乐是具有穿透力的。他说,这是他最喜爱的一首歌,他刚开始听到这首歌时,翻来覆去地听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在他独自驾车去西藏的路途中,他听得热泪盈眶。他兀自在那里说着。他跟着哼起了歌,悠悠的,带着他的向往,带着他的盼望。
音乐是悲凉的,那凝重感给了她极大的震撼,让她仿若看见了草原上剽悍的生命的执着与热烈,也仿若看到了他所寻找的所热爱的。她热爱着音乐,她一直很感谢上苍对她在音乐上的恩赐,让她懂得去聆听上天赐给人的最宝贵的财富。在音乐里,她发现了对生命的深深热爱,一种不曾被污染的健全的本能,力的饱满和充盈,她常常想,或许只有在音乐里,她才能到达自己理想的国度。
她专注地听着,把背直直地靠在椅子上,一股暖流从她的腰顺着脊椎酸酸地软软地往上蔓延。他用音乐告诉她,他苦苦寻觅的,眷恋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与悲伤。她不禁仰起头,心里涌动的感动如潮涌,在那一刻,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伸过手来摸摸她的脑袋,他仿若知道她的心里奔腾如潮涌。没来由的,她怜惜他。在那一刻,她透过音乐,看到了这个世界与他理想的冲突,看到了他曾经多次的挣扎与奋争,看到了他内心一直保留的那份纯净。她怜惜他在她的面前赤裸的灵魂,或许,她并没有他强大,可是她就是那样的怜惜他,就好像在怜惜她自己。
他很固执地坚决要求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回他的住所,拿他早上因为匆忙要见她而忘记的音乐碟。因为他有很多他从各个地方淘宝淘回来的好的音乐,这样,在车上都可以听到他喜欢的音乐。她笑笑,她不愿拂逆他任何想法。她并不想到哪里去,她只想呆在这个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和她。
他和她最后坐定在一家咖啡厅里,她挑选了迎着阳光的一面,阳光从他的头顶穿过,柔和地洒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要了一杯黄瓜汁,那也是她的偏好。她偏好黄瓜的清淡与爽口,如同她对生活的要求,淡淡如水。她也要了一杯黄瓜汁。他安详地坐在对面,很放松地靠在背后的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的面庞光润而洁净,她是清秀的,挺直的鼻梁衬得她是如此精致。她端坐在他的对面,脖颈颀长。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现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泽。她的脸尖尖的,如悬垂的水滴,额头光洁而饱满,是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他凝望着她,她略略有些羞涩,侧过脸,如扇子般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眼睛里薄薄的有一层雾气,若隐若现地回望着他。他的心开始膨胀,那是一种久违的心动,青青的,涩涩的,不可言说的酥痒,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心。
时间在这个下午飞泻流淌,他们如阔别的情侣,有着无数的共同的话题。从两个人的兴趣爱好一路延伸,无限伸展,绵延,一直触到心里隐藏最深处的痛楚与柔软。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好像分别了这么多年,他们要对对方倾诉的太多太多。他们并不急躁,有时候她说,有时候他说,抢着了。就笑笑,又都不急着去说,因为她与他都是明白的,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看着她说:“我可以想象我们以后可以要怎么幸福就会怎么幸福!”她笑笑,她并不怎么信,但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她很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说起来,眼神飞扬,晶亮,脸上的神情很是生动。她是热爱着自然的,很多人都在她的面前标榜着自己是自然主义者,但她却是懂得去分辨的,很多人不过是安逸而富裕的旅行爱好者,需要的是他们良好的自我暗示心理状态,他们拉帮
结伙,喧嚣娱乐,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满足而归。他们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无所获。到西藏抑或内蒙这样的自驾游亦不过是他们以后炫耀的谈资。而他,是不同的,他闪亮的眼睛干干净净,分明在对她诉说着他的热望。在那一刻,她迷上了他。她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诗,“多少人爱着你青春的辰光,爱慕着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人,爱着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着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她看到了他潜藏的灵魂的挣扎与痛苦,知道包裹着他内心中的真情真性,她也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知道奔腾在他的血液里的力量,怒吼,狂啸,她的河床无法容纳他的肆意冲撞。
他们在一起呆了足足十二个小时,不停地说话,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连偶尔的分离,她或者他都会觉得分别的时间太长太长。回家的路上,他几次停下车子,借着清冷的月辉看着她。他说,巴尔扎克曾经写过一篇长篇小说,名字叫《驴皮记》,男主人公拥有一块神奇的驴皮,那是他的魔咒。他每实现一个愿望,驴皮就会缩小。如果驴皮最后缩没了,他的生命就结束了。他一直很好地生活着,控制着他自己的愿望。后来,他遇上他心仪的女子,他们很幸福地在一起生活。从此,驴皮就大面积地不停地缩小,他很快就老了,幸福从来都是短暂的。他说的时候,她看着他,她微笑着。
他开车很慢很慢,最后,他不耐烦地说:“我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他把车停在她家附近的小路上,已经十二点了,他看着她,眼里满是祈求,她不忍拒绝他,她陪着他在车里坐着。在月光下,他伸过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他的脸的压迫,他呼吸轻柔,并无那种荷尔蒙激素旺盛分泌的雄性气息,她看着他,他的眼底一片童真,清澈而明亮。他把她的脸捧到唇边,轻轻地用唇触碰,她感觉到了他的唇的柔软与湿润。“我不想与你分开,一分钟都不想,我不想让你回家。”他看着她。他明亮的眼光蒸发掉了她所有的理性与意识,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海洋悄无声息地漫过她心的堤岸,在她的内心绵延,一直触及到记忆中尘封的大门,哐当,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门外,晨光如许,让她在内心的恍惚中感觉幸福的光芒正笼罩着她。她知道她不应该这么做,可是,她不愿拂逆他,她不忍心看见他失望。她在心里又一次叹息,心想,就让我在上帝那里偷一段属于我的美丽的时间吧!他就好像是她缺失的另一半,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她很清楚他们很有可能会分离,可是,她注定在劫难逃。
她带他回家。她与他躺在床上,闲闲地聊着,他靠在她的大腿上,头很自然地倚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他低低地嘟哝着,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前额光光的,头发虽短,触手却软软的。她一边听他东西南北的海扯,一边耐心地这样抚摸着,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喜悦,她喜欢这种绵软的浸润。有一句没一句,一直聊到他语意恍惚,她也朦朦胧胧地想睡了。她心想:就这样吧!她感到温暖而幸福。忽然,他翻身而起,把她压在身下,她感觉到来自他的热力。他眼光灼灼。她感到他男性的力量,霸道而尖锐。他吻她,舌尖充满着冲击力与热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肆意横撞,充满野性与渴望。他用手揪住她的头发,她的头往后仰,露出她光洁的额头。他看着她,说:“我要你。”他不由分说地勇猛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厚实而饱满,没有一丝余隙,他分开她的身体,直达她隐藏最深的内核,温暖而柔软。她惊呼,也只是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她就接受了他。她好像是那么地熟悉他,好像他一直就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双腿环绕着他的腰,紧紧地包围着他,他膨胀着的热力,一浪一浪地冲击着她。她轻轻地喘息着,忍耐着他粗鲁的撞击。他咆哮着,莽撞地冲击着,向她需索。她的身子沁出了微汗,她在他无序的节奏中失控,被他抛上浪尖又跌回谷底,她的喘息声加重,他发力。她平静了,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轻地,一下一下。他很颓丧地趴在她的身上,把头俯在她的肩膀上。他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摇动,如一个孩子般。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很好的情人,不是那种散发着原始冲动的奔放的女子。他低低在她耳边小声抱怨着,你不是个性感的女子!于他,她如同母亲的子宫,恒温,他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拱着,他渴望整个人都钻进去,他伏在她温暖的身体上,耍赖般地趴着。她抚摸着他的背,心想,是呀,我就是你放生的白狐!
他呼吸渐渐沉重,缓缓睡去,她在他的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腰,胸膛贴住他的背心,他嘟哝着,知道她挨着他,满意地睡着了。
2
他很忙,很少时间能看她,常常只是一个短信告诉她,他在某地,很简短地用工作报告形式汇报一天行踪。她很想他,却并不告诉他,在家时时会翻出他留在她处的衣物,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良许,再把他的衣物与她的衣物混放在一起。
一天夜里,她接到他的电话,她慌慌张张起床,到她家的院子路口等他。他不是很记路,时时会忘记她家的门牌号码。夜凉,树影婆娑,她站在树下,周围静寂,她感到有些孤单。远处的灯光亮了,她眯着眼,车从她的身边滑行而过,并不是他。她回转头,心里算计着他的车程的时间。她知道,明天他就要去上海,今天是他留在本地的最后一天。她围着小花园缓缓地散步,灯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或明或暗。他比她估算的时间晚了二十来分钟,她的身子已经冰冰凉。远处传来她熟悉的马达声,她知道一定是了。车缓缓驶过来,果不其然是他,他停好车子。一下车,他一把搂过她,开开心心地说:“是我老婆来接我了,我幸福死了!”她微笑,刚才的恼意一股脑就没了。她在心里叹息。
他很疲惫,上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她坐在他的旁边,帮他揉太阳穴。他抬眼看她,然后疲倦地说:“今天不做爱好不好?”他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她怜惜他,微笑,好。
他抱着她,小声地告诉她,这几天,他工作不是很顺,他心烦。他孩子气地说:“我不想工作了,干脆你养我算了。”她笑死了,搂着他说:“好呀!我巴不得养你呢!那样我想怎样对你发脾气都可以,都不用担心你会离开我,”他笑,不依,要求即使她养他,他也要是她的王,他正色说:“你忘了,你是我千年前放生的白狐。”末了,补了一句,“你身上有我当年留下的记号,”她不信,他很正经地指指她的心,说:“在这里,真的。你不得不承认!”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指头,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吃定我。”他很是得意地挨着她,把他的腿搁在她的身上,跟她胡讲。他背痒,她伸手过去帮他挠。他睡着了,翻身,手乱拍,她急忙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他才安静,咕嚕了一声,沉沉地睡去了。
她一晚睡的并不是很好,总是记挂着他。他呼吸不是很好,有时候会抽搐,她待他抽搐时,拍拍他的背,他就
会平静地继续入睡。她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毕竟有事,一早他就醒了。他睁开眼,看着睡意朦胧的她,说:“你好美!”她已经鼻青脸肿,连忙起床为他下面条。
她送他下楼,他看着她,眼神有些不舍,迟疑了会儿,说:“我走了。”她看着他,抱着他,挨了一下脸,说:“自己多保重!”她一直看着他车走远,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他,
之后,他们分居两地。很久,很久都没有联系。
3
明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月白了。照例,他一个月会给她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个短信。这次,因为工作繁忙,他一直没有和她联系,他很是想念她。算算时间,他选在五点左右给她电话,好约她吃饭。
电话响了好几声,月白才接。明生轻快地问:“在忙什么呀?大小姐!”他一直都这样称呼月白,月白提过抗议,可他喜欢这样称呼她,满足他心里潜藏的宠溺。
明生在电话里听到她略为沙哑的声音,不如以往清脆。以他对她的了解,估计月白是生病了。他问她在哪。她犹豫了会儿,说,在家。他想可能太长时间没有看到月白了,以他多年来对她的了解,语气中,她可能有点儿小小的状况。
他匆忙挂了电话,把车开到她家楼下,才给月白打电话,说,他就在楼下。他知道,月白在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拒绝他的探望的。月白开门,他看着她,她瘦了,脸色有些暗淡,脸益发地尖,显得眼睛更大。虽然,月白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可熟悉她的明生,却看到了月白双眉之间的隐忍的忧伤。月白笑,大忙人,怎么好麻烦你跑这么远来看我?他看着她,不想揭穿她,说:“怎么,不欢迎?我坐一会儿就走。”她给他泡了一杯碧螺春。她勉力地撑着,很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抱着沙发垫。他慢慢地喝茶,也不语,只是看着她。
她无力,高烧让她身心交瘁,她很想强撑着把眼睛睁开,那种眩晕让她无法睁开眼。她感觉到她的额头有一只温暖的手,她知道那是明生的。明生很生气,说:“你看看你,这么烫,一定是高烧,你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我现在就带你去打针。”
月白一直在家躺着,不愿去医院,本来只是感冒,越拖越重,因而发烧。月白的潜意识中,她不想去医院,身体的病痛可以让她昏然入睡,让她什么都来不及去想。明生不由分说先把她带到潮州砂锅粥城,强迫她喝了点粥,然后带她去打针。打针时,明生并不烦她,也不问她,只是默默地守着她,有时候出去抽一支烟。她面容平静如水,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也不语,很无力地靠在背椅上。
打完针,明生送她回家,把打包回来的粥很细心地放在微波炉的饭盒里,嘱咐她,晚上饿了,波一波就可以吃了。又说,明天来看她。月白望着他,她伸过手握住明生温厚的右手,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她隐忍着,泪盈于睫,说:“我没事的,明天我就会好了。不过是小病。”明生拍拍她的手背,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走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明生又打过电话来问她的病情。月白的烧已经退了,精神好了很多,明生在电话里就已经知道她已经痊愈,与她玩笑,说她到底年轻,身体体质好。晚上,明生事情太多实在无暇分身,打电话给月白,随意聊了几句,惯例是他说月白听。月白找了一首莫扎特的小夜曲在手机里放给他听,他听了,说明天再给月白打电话,然后挂了电话。
明生在结婚前,曾经找过月白,很认真地和她谈了一次话,月白想要的,明生都可以给她,他一直都不明白,月白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月白望着他,柔和地说:“明生,有一次,我看kcnncdv的爱尔兰小提琴演奏会。Kcnnedv和他的助手两两相望。”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亮,充满着向往,“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着单纯的喜悦,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愉悦。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欢快地拉着手中的琴弦,音乐和谐地在他与他之间流淌,那是他们的心在做爱,他们用琴弦在告诉对方,他抵达了他的心灵最深处。他们的灵魂在交融。在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凝固了。”她望着他,眼眸黑黑深深。他望着她。他一直爱着她,他愿意用一生去照顾跟前的这个女子,让她每天在平静的生活中踏实而幸福地度过每一刻。可他知道,她奔腾着的血液里隐藏的翅膀,她的心里有着一种潜藏的深深的渴望,这种渴望如同一个巨大的暗流,诡异,吸引着他,也撕扯着他。他没有办法与她同舞,他只能陪伴她,他没有能力让她在精神上如同做爱一般有高潮。
月白病好了,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4
天还是蒙蒙亮,月白就醒了,她睁着眼睛,看着放在身旁的闹钟,居然五点不到。她勉强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时间在这个时刻显得缓慢。她翻了两个身。索性起床。她拿了一盒牛奶一个苹果一袋子饼干,还有一本诗集放到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换上了运动服和旅游鞋出门了。
夏末秋初的清晨略略有些凉意,她很惬意地踩着她的脚踏车,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着树叶清凉的淡香,骑车不过一个小时,她就已经骑到了郊外湖边。她沿着环湖路一路往前骑。湖边有房地产新开发的小区,马路宽阔平整,路旁整齐地栽种着许多矮小的树木,郁郁葱葱,一路风光宜人。月白一脚一脚不急不缓地踏着,她额上的发脚微湿,背上沁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
又大约骑了三十分钟的工夫,她骑到了一条乡间小路,小路斜斜地往上延伸着,她下了车,推着车子吃力地往上走。上了坡,小路很泥泞,不是很好骑。她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往前行,终于到达了她的目的地,一大片棉田。放眼望去,棉田一片紫红。棉花长得并不好,勉强地绽开花苞,咧开了四辦,并不饱满,有点病怏怏的,很是瘦弱,并不如她时时在书中看到的洁白的棉花的形容。棉田旁有一个小小的塘,塘很静,没有微波。
此时东方已透出浅浅的粉亮色,如同月白微涨的面庞。一转眼工夫,太阳从塘边缓缓露出头,把柔和的阳光洒在了塘面上,塘面波光粼粼,泛起了金色的微光,整个池塘蒙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她站在土坡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月白兴奋地看着太阳从池塘面上负重地跳了出来,红红的,光润的。霎时,阳光穿透池塘的雾气,洒向大地,整个大地光芒四射,顿时好像有了无穷的活力与生机,她仰头望着阳光,在那一刻,她感觉阳光穿过她的面庞,透过她的肌肤,照耀在她的心里,光亮而温暖。刹那间,她泪流满面,和煦的阳光用它柔和的热力,轻轻地抚慰她微胀的心,她的痛苦在阳光下如薄雾被蒸融了。
她躺在草坡上,嗅着微黄的草的干脆的清香,双臂枕在脑后,凝望着初升的太阳,天地有大美而无言,她心里一片澄静。她闭上眼睛,微风轻轻地拂着她的面庞,温柔而轻细。她摸出包里的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苹果清凉,
脆甜。她静静地坐着,吃着苹果,她拿出诗集,翻到普希金的诗歌,读:“我曾经爱过你/爱情/在我的心灵里/也许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伤心/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她轻轻地反复低吟:“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像我一样爱你。”她默然。歇了会儿,她重新推起她的脚踏车,继续往前骑。
很多的农民已经开始晾晒稻谷,金黄的稻草铺设在小路上,她的脚踏车从上面碾过,碾过的稻谷散发出一阵阵清淡的米香。村落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白色的烟雾中,有木柴燃烧的木香,月白很深地吸气,这种香味儿让她感觉安静而幸福,她想,或许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她很怡然自得地慢悠悠地骑着。阳光很温和地洒在她的身上,她觉得有些热,脱了外套,沿路也有一早骑自行车熟识的车友和她打招呼,她回笑,并不结伴,只是慢慢地骑着。早上在她的东游西逛中很快就消磨了,她满头大汗回家,洗澡,下了碗面条,香香地吃了。补了个午睡,睡得很沉。下午起床,读书,听了一碟新买的CD,她感到很快乐。
5
子言约月白喝下午茶。
子言与明生一般,是月白极好的朋友。自读书起她们俩就是死党,好如两块磁铁,一靠近,磁性自然相吸。她们俩是同座,子言直白而尖锐,个性张扬,泼辣,许多同学与老师都不喜欢她。只有月白,常常帮着她做作业,子言触犯纪律时替她遮掩。子言又是极聪明的,虽然学习不怎么用心,但考试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可她却从来考不过月白,子言因而服膺月白。
年岁渐长,两人经事不一,各自的观念也不太一样。然,子言依旧喜欢月白,月白温和而宽容,常常耐心地听子言唠唠叨叨,子言总是从月白处获得平抚。最后,子言笑称月白是她的神父,月白笑,说:“尘世里,我们有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肩头的温暖,在我们灰心的时候,可以倚一倚,然后便有了勇气,继续前行。”月白眼神柔和地看着子言,“我很愿意成为你的肩头,我感到幸福。”子言也想做月白的肩头。
子言成年后留短发,短短的,耳后略略有几丝俏皮地飞起,益发衬得她肌肤似雪。她眉毛黑粗,眼眸黑黑亮亮。嘴唇紧闭时棱角分明,很是干练。她穿着一件白衬衣,外搭一件开司米的黑色披肩,配一条棉质阔脚裤。她坐在明亮的咖啡厅里,点了一支烟,靠着背椅上,看着月白。
月白神色平和,笑:“你今天好像有事呢?风月教主没忙着谈恋爱?”子言吐了口烟,说:“明生给我电话,要我这段时间多陪陪你。”她抬眼望着月白,眼里好奇,“他怎么打动了你?我真的是很好奇,很想看看呢!”未了,她补充一句,“你老实交待,你是瞒不了我的。”子言听明生说月白可能失恋,她很是惊讶,因为她知道月白在爱侣上的选择是极为挑剔的,更何况自月白成年起,她就是聪慧的,对于危险,她从来都可以很好地绕道。以子言多年对她的了解,她很是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月白神情落寞,淡淡地说:“生命就像光束中飞舞的细微尘埃,随风起落,到最后也不过是静寂。”
子言懒得和她理论,冷冷地一针见血说:“他为什么要离开?”月白略略偏头,眼光轻轻地掠过眼前的水杯,然后转过头,看着子言很平静地说:“问他离去的原因重要吗?”她并不是很想和子言讨论这个问题。子言看着月白,轻轻地拍着月白的手,说:“还记得你告诉我那个肩头的一段话吗?我也希望成为你的肩头。能够成为你的肩头,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月白微笑,偏头想了想,很伤感地说:“对于他的离开,我想,如果他不爱我,那一定是我不够好:如果他爱我,或许是我们相遇的机缘并不合适:不管爱我或是不爱我,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静静地继续我的生活,并让我的生活有趣。”子言看着月白淡淡的神情,眼里是如此寂寥,心里很是心痛,她望着好友,坐到她的身边,说:“我不管你怎么去想这段感情,只是不希望看到你的眼神是这么的伤痛!”
月白搂搂好朋友的肩膀,笑:“知道!”月白见于言如此担心她,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和煦而平静地说:“有些事我们无法挽回,能做的就是淡忘。对于这样的无可奈何,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去思考。我想,爱,更是一种广义的概念,它是一种能量,它温暖而光明,它来自于内心的生命力的调动。如果说爱可以温暖他人,那么首先温暖的是自己的内心。如果你真正去爱一个人,内心是通透的,即使在自己受到伤害的情况下,也可以温暖地为对方祝福。所以,真正的爱即使悲伤,也是滚烫的,有温度的。我能承受这种温度。”子言看着月白,她喜欢月白,就是因为她总是温润的,让她感到人生中还是有很美好的情感,她的眼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生命本来就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不可复制的,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得到平衡与快乐,这可能就是上帝赐予人的财富,不管你富有抑或贫贱,不管你美貌抑或丑陋,你都会有获得快乐的权利与方法,只是视乎个人对快乐的体认与悟性,子言没有月白快乐。
子言嘴一撇,恨恨地说:“简直就是一混蛋!哪有突然就没了音讯的呢?不值得你惦记他!”对子言下的定论,月白乐不可支,说:“嗯!不管他是不是混蛋,我们不讨论他。时间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治愈任何爱情疾病。我可以展望新的爱情。”说着,月白故作憧憬状。子言瞪大眼睛,“行呀你!这么快就能调整好心态!展望新的恋情!”
月白本来在喝水,被子言逗得一口水差点喷了出去。“花开一季,何苦开到荼糜。繁花盛处,悠然见背影,也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结局。或许只有这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觉才会永远地凝固。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月白淡淡地说。月白知道只有时间才能抚平心里的伤痛,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忍耐着,等待着。子言不以为然,大有此人不可理喻的想法。子言是务实的,在她以为,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两个人平平淡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爱,那就一定要在一起。
子言与月白聊了一下午,子言发现月白很平静,她自忖是做不到的。她想,或许一个人的平静正是来源于她内心的丰富和从容。这些年,子言看月白比少年时益发地美,总觉她淡淡地如此温润,让人亲切。她恨恨地想,那个男子一定无厚德,居然放弃一个这样的女子。明生到吃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接她们两个一起吃饭。三个人说说笑笑,席间相谈甚欢,每次这样的聚会,都会旧话重提,明生原来是如何地恶作剧,剪月白的裙子,子言又是如何地敲诈明生。子言和月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明生只是在那里看着儿时的两个美丽伙伴,微微地笑着。
吃完饭,明生送月白回家。月白临
下车,并不看明生,轻轻地说:“谢谢!”明生轻轻地说:叫尔自己觉得快乐就好,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我怕你累。”月白低头,眼里酸酸胀胀,她从来瞒不过明生。半晌,她转过头看着明生,月光下,她的眼睛清亮,她笑:“相信我,我是一定可以复原的。我从未怀疑我继续前行的能力。”
明生眼神柔和,点点头,嘱咐她好好睡觉。
晚间,月白抄了一段金刚经。“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即不说是微尘众。所以者何。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世尊。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须菩提。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抄完经书,月白念了一会儿,安静地睡去。
6
深冬。
月白穿着宝蓝色的骑行服,拿着头盔,推着她的红色山地车,等在平日大家集合的地方一起骑车。今天她来得早了点,几乎没有人来。她哈哈气,跺跺脚。
“嘿!”月白被吓一跳,抬头看,一个高大的很帅的也穿着骑行服的男孩子在给她打招呼。“嗨!”她礼貌地给车友点头,她并不认识他,估计不知是哪里的车友今天到这里来一起锻炼。车友很大方地说:“我叫四海,你在车友网上叫什么?”月白笑:“我很少上网,我叫人淡如菊,估计你也没有听说过。”车友偏着头想了想,实在也想不出。这时,往日锻炼的车友陆陆续续地来了,有认识四海的,给他打招呼。看来他是骑车的“老芝麻”。月白很安静地推着车子在一边,她不怎么爱说话,在这里骑车锻炼有一段时间,并不怎么与人攀谈,朋友很少。
出发的时候,四海在月白的旁边。月白加入骑自行车这个行列时间不长,骑得不是很快,晃悠在队伍的尾巴上。骑到一半,月白的自行车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她把车推到马路的一边,检查车况。四海停在月白的旁边,问:“出了什么故障?需要帮忙吗?”月白抬头看四海,浅浅地笑:“可能是座板有点儿松动,骑的时候不是很舒服,有些费力气。”四海很专业地检查月白的座板,然后拿出背包里的工具帮月白紧紧螺丝,微调了座板的方向,然后对月白说:“你试试?”月白上车骑了一会儿,比刚才舒服很多,对四海说:“谢谢!”四海笑:“我注意你刚才骑车的姿势,发力有点儿猛,尽量把腿蹬直,上坡注意换档,这样比较省力。”月白点点头:“好的。谢谢!”
月白继续往前骑。
第二个星期,四海也来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陪着月白。
车友约着去郊外烧烤,月白没有去。等她去锻炼的时候,四海问她,为什么没有参加集体活动。月白微笑,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抽不出身。”
参加了几次骑车,月白渐渐地淡了,去得比较少了。相熟的车友给她电话,问她最近为什么没有坚持锻炼。月白说,她近来练瑜伽比较多一点儿,所以时间上顾不过来,四海也打过电话来问她,她同样如是说。
停了几个星期的骑车锻炼,月白心里有点儿想念,又推车去锻炼了,这次没有看见四海。渐渐,月白又恢复了惯常的骑车锻炼。
一天天过去了,天气越发冷了,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翻飞着,猎猎作响。树枝光秃秃地兀立着。月白心想:又是一季,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7
很久以后,月白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是在圣诞节的时候发的,很简短的两个字:平安!她很平静地回复:圣诞快乐!
新的一年就快到了!月白对新年充满了希望!
责任编辑:刘玉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