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楠
40年。一个人寿命的一多半。1700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生命,已经步入夕阳。
走在上海街头,丁惠民并不引人注目。他在小馆子里吃锅贴、喝老鸭粉丝汤,剩下的一定要打包,偶尔引来青年人侧目。他们不知道:整整30年前,1978年12月,这位老者带着数十位云南知青,从西双版纳一路北上进京请愿,打出“我们要回家”的标语,并最终撕开了知识青年返城的一个豁口。
靠近
丁惠民和所有知青一样,是带着“建设边疆”的决心来到云南西双版纳的。
他们走进莽莽大山,住在草棚里,半夜里蛇会从房梁上“嘭”的一声掉下来;吃饭时,丛林里的猴子在远远地观望。头几年,是拼了命地干。砍掉原始森林,种上橡胶树。一次会战,十几天不下山。
但几年努力,仍改变不了农场的样子。丁惠民说:“一年不如一年,知青绝望了。”
重庆知青李长寿,如今寓居在上海七宝,他的记忆被饥饿充斥,“猪瘟年年闹,一闹死一片,简直没办法;没办法就去河里找鱼吃,我有段时间当文书管炸药,管它呢,就拿去炸鱼,那时候吃伤了,直到现在,一点鱼都不沾……”
在红土地上,这些城里娃的基本生活都成了问题。“一个人就像一部汽车,你光叫他开,老不加油,肯定不行。我们当时已经没油了。”丁惠民这样比喻。
那时,知青们想尽办法走后门调动回城,一旦成功就什么都不要了。一位高干子弟以探家名义临走时,作为教导员的周公正还给他做工作:“早点回来……”哪还有影子啊?今天想来,自己都笑着摇头。
与丁惠民和周公正不同,李长寿从来是个叛逆者。在农场,他不是好惹的,“打架根本不需要理由”“那是一种无奈躁动的发泄”,到了后几年,连架都懒得打了,也没有力气打了。
丁惠民对那个年代的回忆和解释是:“一开始都很老实,后来在长期艰苦的条件下,人野性、暴躁的一面就出来了。知青和军人都是如此。”
1978年12月以前,他们并不相识,更想象不到彼此的相逢,会演绎出改写历史的一笔。
相逢
“那段时间,没有人有一丁点的私心,同心协力,就为一个目标——回家。”
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已显疲态。
经过近10年的农场生活,西双版纳知青们已经从迷茫走进了绝望。为了得到一张病退证明,他们服用麻黄素、生压灵来制造高血压,喝10%高效麻醉药制造“心力衰竭”,喝农药制造“胃痉挛”,喝墨水制造“胃穿孔”——不惜一切,只为回家。
当时,“四个不满意”在中央高层内部被提了出来:农民不满意,知青及家长不满意,城镇对口单位不满意,政府不满意。当时分管副总理陈永贵说:“知青工作很复杂,我们几个副总理一提到这件事就头疼。”
对上山下乡的重新评估和大批知青的现实出路,不得不被提上议事日程。
“今冬明春好回家”的说法开始在云南知青中悄然流传,但隐约的希望,毫不真切。
景洪农场的丁惠民,是一个例外。这个农场学校里的总务员是个有心人,他趁着给学校拉运物资、进出农场的机会,在其他农场做了情况调查,意识到知青的问题已是一堆干柴,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
他贴出了公开信,陈述知青现状,提出回家的愿望,在农场引起轩然大波。在礼堂大会上,有人说:“什么也不要怕,学习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回家乡去!”
纷乱中,丁惠民的理智和判断,使他成为毋庸置疑的总指挥。他与李长寿就在那一天相识,机缘来自李长寿的一句高声发言:“人多有什么用?又不是去打台湾!”
李长寿就此被任命为纠察队长,另一位重庆知青邹盛永专司宣传,再加上副总指挥刘先国和胡建国。整个行动的指挥和协调核心形成了。
其后的部署兵分两路:一方面,农场在有序领导下罢工;另一方面,1978年12月,请愿代表分两批赴京,高唱自己写的请愿团团歌,“北上!北上!坚决北上!”
队伍最终在天安门广场上列队,在“我们要回家”的横幅后面站成一排,有人的夹袄还裹在外套外面。
当时分管农垦系统的国务院一位领导接见了他们,虽然态度慈祥,但话语严厉:“都这样闹,国家能富强?”这让他们感到委屈。当晚,丁惠民、刘先国、李长寿、邹盛永四个人,在西单的一家小饭馆里碰头商议,决定立即回云南,请愿团宣告终结。
而正是那天,一份内部电话记录从版纳分局悄悄地飞出,成了知青的报喜鸟:不愿留的通通走……后来他们知道:这是云南省委第一书记从北京开会返回后作出的表态。
次年2月至6月间,5万人像潮水一般退去,“营部索性把公章挂在门口,大家自己拿着盖。因为办户口的人太多,派出所的墙被推得直晃悠”。
重聚
2008年冬,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往事》栏目,将丁惠民请进演播室,以三集的篇幅,再现了当年北上请愿的历史。镜头前,丁惠民特意穿了一件黄色的T恤衫,胸前印着“知青”两个大字。
他频频来到上海,出面帮知青解决工龄问题、社保问题、户口问题,等等等等。他回到云南,在那里立起一块大牌子:“知青有事,请找丁惠民。”下面留着手机号。30多年后,他第二次写了公开信,要求政府重视知青的晚境和待遇问题。
丁惠民说,他要重新为知青争取权益,哪怕是一点点经济补偿、一点点政治待遇。他想呼吁国家层面对知青问题的重新表述。
然而,老战友们的命运和心迹,在同心协力北上请愿30年后,画出相离的曲线。
1998年,胡建国、刘先国和丁惠民当年的“三驾马车”在上海重聚。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其余的竟然是话不投机的尴尬。
后来,刘先国曾经这样劝诫丁惠民:“即便在知青中间,跟那么多的海归、高知相比,我们已经落伍了。尽管你是当年的知青领袖,但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丁惠民没有吭声。10年前,成都知青的聚会活动上,一条“青春无悔”的横幅被不同意见者扯下:“无悔?你们无悔你们就回去!”
“有悔”和“无悔”,成为知青群体中对那一段特殊经历的分歧意见。“有悔”者,痛感时代对整整一代人的深重折磨,他们感慨磨难、追抚伤痕,后悔自己作出的牺牲和命运的不公;“无悔”者,深感知青经历使自己磨炼了意志、加速了成长,更以一种无法替代的方式,深切了解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国家,从而奠定了整整一代人心智和意志的成熟。
渐渐步入晚境的知青们,有时会因为对共同经历的基本评价,争得面红耳赤。
“他依然活在那个时代。”这是今天的丁惠民,留给战友们的印象。
今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丝丝入扣地复述当年的细节。唱起请愿团团歌,暮年的他们早已明白:知青问题的解决,是邓小平起到了关键的撬动作用,“那是天时、地利、人和……” 摘自《南方周末》200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