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禄
这是一部关于残疾人的小说,但绝不是关注残疾的小说,而是聚焦生命中基本而朴素的主题:爱、责任、尊严、劳动和梦想等。
和毕飞宇以前精彩纷呈的大作相比,《推拿》可能算不上华章丽彩,但却是极有特色的一篇。它暗示了我们,一名优秀而勤奋的小说家对生活和艺术的可能向度进行双重探索的求索精神和自我超越品格。小说带给我们的“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写作题材上的特殊性,从乡村写作转向都市抒写,聚焦都市里的底层世界,从边缘人群身上触摸我们的时代,我们生活的城市,和这个城市的魂与气;二是主题上出现了难能可贵的亮色,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给严酷的生存世相抹上人性的光芒,一反过去描摹日常生活中的鬼气。
以残疾人为题材当代不乏佳作,有关于盲人的信仰和坚毅(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和《命若琴弦》),有关于残疾人对健全人世界的绝望和脱离(如东西的《没有语言的生活》),还有残疾人对乌托邦世界及其理想的反动(如阎连科的《受活》)等等。这类小说在主题上宏大的,具有形而上精神气质,在思维理路上都是以残疾人的方式理解世界和人生,说到底“残疾”是理解小说世界的基本背景,圆全人是无形的参照和标准。毕飞宇的新作《推拿》则回避了这样庄严而沉重的话题,以他那双充满灵性的笔和熠熠发光的语词拨开都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钻进到残疾人中间来,捕捉底层世界,打捞特殊人群的生存世相,群相性展示了盲人按摩师们的日常生活,从琐碎而单调的生活中,从生活与生活缝隙中呈现人性的光芒,试图达到一种超越的可能。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小说乃至文学都平淡无奇的2008年,《人民文学》在推出这部小说时指认它是今年小说的重要成就,是不无道理的,《推拿》与底层书写深化,和都市写作拓展,和重返现实主义经验,和寻找中国经验的写作等热门话题都接通起来。虽然,它在毕飞宇本人的创作旅程中可能是极其平常的一页。
前几年的底层写作,多把下岗工人、城市农民工、特困生、发廊女和山区农民等作为描写对象,大抵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赤贫来展示社会问题和矛盾,而作为特殊人群的残疾人几乎是盲点。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在我们周围存在着,和我们一同呼吸空气,毕飞宇捕捉了这个盲点。不过,这一次毕飞宇不是问题小说家,也不是人性的拷问者,而是善与美的探索者。他不从社会问题着眼盲人按摩师的生存艰难(他们的生存更严峻地受制于人的基本条件),而是发掘被常人(包括一般作家)所忽视了的人性的温暖,寻找支撑盲人按摩师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发掘和正常人一样的呼吸,一样为了生存奔波,他们也有自己的发财梦,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蓝图,有自己的爱与欲,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选择……他们在城市的一隅,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里建立和开辟了一个世界,他们凭手,靠声音,用身体来感受、来认识、来表达这个世界。现在,毕飞宇把这个呈现出来,让我们圆全人用心和良知,用感性的生命形式重新打量、认识和思考这个世界,在自觉不自觉的对比与反思中,我的世界(圆全人)与你的世界(残疾人)相融合,共同组建我们的世界。
毕飞宇作为新生代作家中乡村书写的圣手,一次又一次给文坛带来惊奇。他对日常生活中微观权力的观察与人性的异化刻画达到相当的熟稔和深度。但当作家把自己的生命情感融入到这个特殊世界时,依然是不紧不慢的叙述节奏,依然包含激情四射的语言流,依然在字里行间播撒画龙点睛的哲学式警语,但,作家的感情不再冷峻,笔调不再犀利,他的笔头热起来,笔墨亮起来,文字充满温暖和光亮。小说写的是南京一个名叫“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十名按摩师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幸的过去,小马九岁因车祸失明,张宗琪幼小时候受继母虐待,张一光在矿难中死里逃生,都红的音乐天才摧毁在主持人虚伪的“报答”表演中,沙复明在拼命的学习中坏了胃和颈椎……为了生活,为了更加美好的日子,推拿把他们聚集在一块。在相濡以沫的生活中,他们逐步摆脱了正常人设置的“标准”,摸索自己的感受和生活方式。他们开始相爱了,小孔走出了父亲找一个明亮人的警告,不可自拔地爱上了王大夫;金嫣从大连追到上海,从上海辗转南京,终于触摸到了泰来的呼吸。或许,在这个以金钱为砝码的时代,他们的爱微不足道,但他们的爱是真的,是执著的,是没有标准和附加物的。
他们爱钱,但更懂得友谊和尊严的可贵。他们的钱来得艰辛却正大光明,他们不要饭,因为“我们还要这张脸,还爱这张脸”,他们的钱是一只脚一只脚捏出来的。他们很爱钱,这个年代谁不爱钱呢?在他们眼中,钱是每天15个小时的劳动,钱是汗水,钱是命,钱是尊严是脸面。王大夫为了尊严,给无情的弟弟汇上两万的结婚贺礼;王大夫宁愿放血也不给敲诈勒索者。小孔太抠门,死也不给前台“意思”,小孔说“意思”很贱。但是,一旦同事出了问题,她们大方得惊人和“专断”。都红住院了,沙复明垫了所有的医疗费,“小孔的吝啬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钱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样圆,一样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热情面前,小孔没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样贡献了双份。休息区激荡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激情在四处喷涌。”(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2008年第9期,第97页)当沙复明胃穿孔大出血送医院急救,连喝茶也要一人一半结账的张宗琪“却把王大夫拦在了一边”,把沾满油墨的手指交给护士画押,负起责任来。这并不意味着这群人没有矛盾,作为合伙人,张宗琪和沙复明矛盾是很深,都在谈分家的事了;还发生过岌岌可危的“羊肉事件”。但是,在关键时刻,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学会了放弃,选择了他人,给对方伸出了温暖的手。他们的人性经受了考验,透过层层浓雾,反射出灼热的光芒。
当然,还有尊严,盲人比一般人更珍惜“这张脸”。盲人们不愿乞讨自食其力是爱脸要尊严;小孔的抠门、王大夫的放血、小马的不辞而别,都是捍卫盲人的尊严。而都红放弃音乐,辞别“报答”的舞台,选择推拿也是为了盲人的尊严,一旦都红知道拇指断了,“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对“报答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的都红勇敢地选择了离开,离开沙复明,离开推拿中心。这是另一尊严守护姿态。在人格普遍矮化的今天,这群盲人兄弟姐妹们对尊严的近乎偏执地捍卫让我们震惊,令我们肃然起敬。
为了强化这群可敬可爱可亲的盲人兄弟姐妹们的艺术形象,作家也不忘顺手捏出他们周围世界正常人委顿而走形的正常人的脸来:不务正业无责任感的二流子弟弟、庸俗不堪的母亲、阴狠毒辣的继母、死要面子的公公婆婆、敲诈勒索的“规矩人”等。他们在身体上是健全的,但灵魂上却无一例外地“病”了。在盲人们这面特殊的镜子面前,他们的残疾长手长脚地探出头来,对照了残疾人的圆全的心灵和生命形式。前者在光明里误入黑暗,后者靠健全的人性走出黑暗,迎来光明。
小说结尾有一幕颇具象征意味的情景。护士们目睹沙宗琪推拿中心所有的员工手牵着手守候在手术室门外动人的场面,“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摄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是的,是温暖的人性的光芒给了盲人们以光明,让他们看见了世界。
是的,他们的目光威力无比,让良知未泯的现代人“魂被摄了”,“被洞穿了”,“出了窍”。
作者系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