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怡广 周黎明
我胸中不由自主涌出一股怜悯。
“你好中国之旧金山友谊商店”的玻璃橱窗外,一群美国人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最新型号的海尔和长虹高清全息投影设备。这些奢侈品只有极少数在中国有亲戚的人,或者能搞到人民币及人民币兑换券的才能拥有。
《2046年美国节俭生活指南》中反复告诫,美国满大街是兑换人民币的人。他们用蹩脚的普通话,流窜在街头巷尾,逢人便问:“朋友,换钱!换钱!”这样的人不少,也很烦人。
我停下脚步,询问最新兑换率。
“九点八美元换一块钱人民币。”一个满脸雀斑的人有点紧张地回答。
我兑换了一百块人民币。
他舔了舔拇指,飞快地数着一叠美元,20元一张。
后来我恍然大悟,我被坑了。还是那个把纸币卷起来一张当两张的骗术!《美国节俭生活指南》中提醒过的。我愕然,但我决定不让负面经历破坏自己的返乡之旅。是的,我返回了我的故国——美国,那是我爷爷在20世纪90年代移民中国前居住的国度。
然而,在这里,我却成了陌生人。旧金山(当地人昵称为“金金”。译注:实际上Frisco是外地人对旧金山的贬称)离北京仅四个小时(乘坐同温层喷射飞机),却是别样的世界。所到之处,穿着古怪、热爱冒牌李宁服饰的美国人都用带着诚惶诚恐的异样眼光来看我。倒不是所有接近我的老美都觊觎我口袋里的人民币,有些只是想练一练他们的普通话,谈一谈他们对于佛教这个主导美国的宗教。
我乘坐了一次旧金山的地铁。简称BART,那是70年前磁悬浮没普及前建造的,非常落后。我听说那名字来源于一个当时走红的卡通坏小子。(译注:BAKT是旧金山海湾地区捷运系统的简称。作者故意曲解为《辛普森一家》的主角巴特。)在破旧的车厢里,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槁枯、80岁开外的美国老人坐在我旁边。我们聊了起来。我很吃惊,他的中文居然还算流利,他说他以前住在北京,给一家英文杂志写稿。我不懈打探,才得知原来他认识我那个疯疯癫癫的爷爷。
“你干嘛要离开北京呢?”我问道。
他满脸哀伤地摇了摇头:“哎。04年美元贬值后,北京那地方实在太贵了。我住不起呀!”
我给可怜的美国老人塞了20元人民币。老人犹豫了好一阵,最终,饥饿战胜了自尊。当晚,他可以像国王一般饱餐一顿了。
美国人并不全像咱们中国媒体中描写的那样好吃懒做,他们热情友好,对自己国家的进步无比自豪。旧金山人在2024年大地震后重建家园,表现出坚忍不拔的精神。诚然,旧金山没法跟上海比,但它已经初露美好前景。你若仔细倾听,会听到一浪浪激动人心的声音,那就是一个民族在转型,未来充满希望,好像一切皆有可能,而这种情绪颇有感染力。我明白了,人民币的购买力如此强大,难怪那么多中国同胞放弃老家安逸舒适的生活,到美国小住一阵,体验一下。
然而,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被迷惑,旧金山不能代表全美国,它毕竟是太平洋的一个窗口,一个横跨大洲的大国的一小块发达之地,如同纽约。旧金山跟别的美国城市不同,它有庞大的外国居民,住在一个叫做唐人街的区域,那里能享受到中国的一切现代化设施。但我下决心拒绝进入那个圈子,我要接触真正的美国人——不仅是相对比较发达的都市美国人,还有广大内陆尚属纯洁的农村地区(如Bakersfield、Fresno、Modesto)的人民。(译注:这三个是加州中部的城市,以农业为主。)
旧金山的中国领事馆十分宽敞,签证处大门外,一大清早便排起长长的队伍,那是企盼赴中国名牌大学求学的美国学生,还有商务人士、游客等。中国签证不好拿。中国移民官已经开始清理来自国外的非法打工者。一些老美走投无路,求助蛇头,请他们帮忙从看管不严的俄国边境偷渡进中国,但代价不菲,而且蛇头极其残忍,不顾偷渡者死活。可是,中国生活太优裕,诱惑实在太大,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说美国的博士生在上海和深圳的餐馆打工,攒下一点点宝贵的人民币,寄回美国补贴家用。
谁又能责怪他们呢?在旧金山对面的奥克兰市,失业工人眼眶凹陷,失魂落魄游走于街头,街道两旁是颓败的建筑和钉满封条的橱窗。难以相信,仅仅40年前,美国仍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唯一的超级大国,是世界人民艳羡的地方。头一天,它还是世界工业巨人,第二天,它便沦落为世界的粮食基地、廉价农产品的出口国,其经济命运跟猪下水、大豆、冷冻橙汁的价格走势捆绑在一起了。教训深刻,中国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