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惠
一
这是架开往埃及的班机。
山区来的刘卉宛如置身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从一登机便稀奇得不得了。
箱式行李架、身前看书的小灯、机属的洗手间,就连空姐的说话走路,都引起她浓厚的兴趣。她还天真地想,如果这时候,亲人们和左邻右舍全部站在自家门口朝天空举手欢呼,该是何等惬意何等开心啊……
这也难怪,大姑娘坐轿头一遭嘛,任谁都这样。
记得小时候一听见“嗡嗡”的声音,她便吆喝着冲出房子,站在当院抬头瞪着一双大眼,顺着轰隆的响声,捕捉飞机的影子。一旦发现,视线便随飞机移动,直到它变成小点消失在远方的天际里。
多少回跑出跑进,多少回在编织着一个梦——总有一天我也要坐上飞机,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像鸟儿那样。
望着机身上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做了二十多年的梦,眼下不是成真了么!
这位土生土长在汉水边的山区女子,五官清秀,手脚纤细,个头高挑,倘若不看黑里透红的面庞和健壮的身躯,很难想象她是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
刘卉家里三口人。父亲原先在县城修自行车,后来由于摩托车猛增没了生意,改行打扫公用电话亭;母亲的主业是走街串巷卖报纸,副业是捡破烂。母亲四十岁时才有了刘卉,盼星星吩月亮的父亲见是个女孩,一脸的不高兴。母亲像做错了事忙安慰丈夫:
“她爸,都怪我没本事,不能给刘家生个‘带把的。等过几年日子好了,咱再要一个。”
父亲自了母亲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怏怏离去。
有苗不愁长,此女胜似男。刘卉的懂事和孝心彻底打消了老两口再生的念头。
打小起没人指派,她会择菜煮饭,腾下手便去分放堆在院子里的破烂:每天睡前给母亲打水泡脚;下学了,总是先提着饭盒给父亲送饭;进了初中,一到晚上自己端上凳子,借着大门口路灯的昏暗光亮学习。母亲不忍,怕弄坏了孩子的眼睛,女儿张着小嘴说:
“你不是常说,居家过日子,能省一个是一个吗?”
母亲没有责怪女儿犟嘴,而是抱起她的额头狠狠地亲了一口。
父母疼她爱她,咬着牙供她念完了高中。看到母亲苍白的两鬓、蜡黄的脸色和父亲刻满皱纹的前额,刘卉的心在流血,面对巨额的学费,她说啥也不想考大学了。
以往,她当过纺织厂的临时工、卖过核桃、摆过童装地摊。二十三岁时,招了个上门女婿,叫王力军,在县电业局上班。从此刘卉家有了第一件现代化设施——电话,全家人乐得合不拢嘴。
一家四口没吃闲饭的,然而生活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辛劳而变得美好,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慢慢地,瞧见富婆穿金戴银出手大方,刘卉眼红;瞧见有钱人财大气粗吆三喝四的,刘卉心里不平衡;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他们凭啥?
很快,这个涉世不深的女人,便陷进了钱欲的漩涡中。
对于一个囊中羞涩的穷人而言,一旦心中充满欲望,就会对金钱发出强烈渴望。刘卉正是如此,她苦思冥想,琢磨着暴富的捷径。
当一切奢望纷纷落空时,同学梅雨这个样版似兴奋剂一般,再次唤起她对金钱的渴求。
梅雨是和她一起玩大的好姐妹,她的一个叔伯爷抗美援朝后生死不明,直到改革开放后才知道他已在美国定居。凭着这层关系,高考落榜的梅雨去了美国,在亲戚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当保姆的差事。
出国后,梅雨每两月给家里打一次电话,逢年过节还寄钱回来。一次她告诉刘卉:
“干保姆这一行工作挺苦,听起来也不怎么体面,但你知道吗,每月能挣一千美元呢!”
哇。这么多!
一年十万元人民币的天文数字,像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着刘卉的心。太诱惑了,无法抵挡的诱惑!
她几乎没有考虑,当晚就冷不丁地宣布:
“我准备去国外打工!”
业余时间为私人药厂糊制纸盒的三个亲人如同针扎了一下,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异口同声地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美国当保姆,”刘卉一字一板地回答:“每月都有八千多元的收入,是一种投资少、见效快、挣钱多的营生。梅雨说,只要能下苦,谁个都能干。”
她的想法立即招来众人的反对。
老爸连珠炮似的发问:
“你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说风就是雨?要是美国人的钱都那么好挣,还能轮到你?”
母亲担心女儿是受了别人的掇弄,忧心忡忡地劝阻道:
“小卉啊,咱不能和梅雨比,人家在美国有退路,有人护着。你呢?再说,万一当下找不到工作或者有个头痛脑热的,咋办?”
刘卉不以为然,三言两语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这些我都想过了。事先跟梅雨打个招呼,问明情况找个下家,行了就去,不行再说。”
平日好事不点头坏事不摇头的王力军,见老人的态度基本明朗,便大胆地进言:
“准是想钱想疯了,不然咋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你了解美国的文化吗?你会英语吗?你会做西餐吗?你会煮咖啡吗?诚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对你而言,是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出远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
“怕、怕,怕这怕那,你就不怕受一辈子的苦!”刘卉没好气地打断了丈夫的话。跟着又劈头盖脸地冲他撒气:
“竖起你的驴耳朵听着,如今这世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都像你这熊样,全家人啃不着骨头,连汤也喝不上!”
王力军碰了一鼻子灰,一边蔫着去了。
老两口见刘卉动了真火,心说女儿尽管是好意,可眼下家里没钱,她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他们没料到,刘卉这回真的豁出去了。
第二天刘卉便心急火燎地给梅雨打长途电话,表明自己想去美国的急切心情,对方一口答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欢迎你来”。接着指点刘卉如何办理签证,去哪里申请以及所需何种证件等具体问题。
随后,刘卉专程去了几次省城。
王力军目睹着妻子像着了魔似的出出进进,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不敢正面劝阻,只好说几句风凉话发泄自己的不满:
“瞧,人要是钻进牛角尖,就认死理;要是钻进钱眼,就不顾死活了!”
刘卉心知肚明,立马回敬一句:
“有些人生就的穷命,发不了大财,让人可怜哟!”
“真正可怜的人是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子。”王力军忍不住又顶了回去。
“小伙子,”妻子用轻蔑的口吻叫道,“学着点,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得!两人打起了口水战,结果,谁也没说服谁。最后刘卉不耐烦了:
“王力军,今天说句难听的,这回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一看妻子摊了牌,全家人是大眼瞪小眼,干急没办法。老爸无奈地摇摇头:
“天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想的。也罢,有她碰南墙的那一天!”
老妈连连抱怨自己:“唉,是我们惯坏了她!”
刘卉清楚自己胜利了,于是更加频繁地来往于省城。
但事情并不顺利,有关单位明确告诉她“去美国做劳务的签证很难办理”。在刘卉已经开始降温时,她“庆幸”碰上一家旅游中介公司的胡经理,重新点燃了她出国淘金的希望。
这个五十来岁穿着T恤的半秃老头,热情地接待了刘卉。根据职业经验,他一眼就瞄上了这个送上门的猎物。
问过情况后,他满脸堆笑投其所好:
“年轻人想挣钱是好事啊,现在钱是大爷,没钱寸步难行,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是。我看你是真心实意想出去打工,我呢,又是个心善为本的生意人。这样吧,咱们变通一下如何?”
“怎么变通?”
“咱是挣钱而不是去旅游,自然是哪有钱咱去哪,对不?”
见刘卉点点头,他一副“真诚”的口吻:
“世界上不是美国有钱挣,还有很多地方,比如以色列,以色列知道吧?国家是小点,但经济却十分发达。在那里做保姆每月至少一千美元,八小时以外还有许多钟点工的劳务等着你,多干少干由你,一点不比美国拿的少。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先把你办到以色列?”
刘卉压根对以色列一无所知,甚至是哪个洲也弄不清。可这些都不重要,她只在意钱。
现在听到胡经理一说,她饥不择食脱口而出:
“不错,我看行!”
发现鱼儿咬钩了,胡经理又继续忽悠起这位山区妹子来:
“不过呢,自九三年中以建交以来,以色列极少需要以个人身份去做劳工的华人保姆,所以想直接去以色列有一定难度。而我们公司可以办理去埃及旅游的签证,只要到了埃及再办理去以色列的手续就简单多了。”
刘卉的眼光一下黯淡了许多,见状,胡经理耐心开导:
“说是两个国家,其实到了埃及就等于到了以色列。”他转身指着墙上的地图,“你看,埃及要是再大点,以色列就如同它东北的一个省,仅一步之遥,抬腿就到,一点也不麻烦。”
这么一说,刘卉的眉头重又舒展开来,她问对方:
“从这里到以色列需要几天?”
“我们是从北京起飞,”他装模作样地掐着指头,“算上转机、加油、办手续,也就是个把礼拜吧!”
结果,出国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接着,刘卉逼老公从他的几个铁哥们那里借来了钱,加上从家里搜集的,一手交给胡经理包括手续费、机费、食宿费在内的两万五千元人民币。
离家时她答应父母,只干三年,三年后一定回家,届时到北京来接就是了。
此刻,刘卉靠在椅背上心里盘算着,一年十万,三年就是三十万,再捎带打个钟点工什么的,钱就海了。两万多的债务算啥,只是个零头!而后再开一个店面,鸡生蛋,蛋孵鸡,吃香的,喝辣的……
想着想着,刘卉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其实她哪里知道,从登机开始她便掉进了胡经理为她设置的陷阱之中。
淘金的噩梦从此开始了!
二
黄昏时分,飞机降落在目的地。刘卉刻意记住了这一天——一九九六年元月二十六日,是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
一男一女穿着不俗的两个中国人前来接机。男的四十多岁,拉着脸,扎着势,极不情愿地自我介绍:
“由我负责你们的行程,叫我冯先生好了。”
刘卉这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两个同机而来的异性同胞,高个的有小五十,矮个的不到四十的样子,手里也拎着旅行包。
那位接机的女人像个秘书,十分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和冯先生一样,不要说握手连招呼都不打,毫无热情可言,刘卉有些不快。
出了机场,有辆吉普等在门口。看到同机的乘客纷纷登上豪华中巴,刘卉有种酸溜溜的感觉,她心里抱怨冯先生“抠门”,从飞机下来的就坐这破车!
车子并没有像胡经理承诺的那样开往酒店,而是三拐两拐停在一条偏僻巷子的一所大院前。听到喇叭声院门打开。车子进去后随即关上。门后站着四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其中有两名深眼窝的外国人。
“这是什么地方?”刘卉疑窦丛生,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院子里“冂”形布局,坐落着十几间大小不同的普通埃及民房,像个“收容站”。
经过一间大房时,刘卉从窗户望去,地铺上有十多个衣冠不整的中国人。有坐的,有躺的,还有几个在玩扑克。看见来了新同胞,他们表情怪怪的,没有一个吱声,有些麻木。后来得知,他们是准备去欧洲的,在这里已经等了十几天了。
冯先生带他们进了一间房子,女秘书对他们说:
“这里房子紧张,从不设单间。你们三个都是去以色列的,自然编为一组。要吃,自己去做;卫生间嘛,房内就有,过一阵子。我想你们会习惯的。”
“什么?我们住在一块!”刘卉惊叫起来。
“咋呼啥?”冯先生瞪了她一眼,然后板着面孔说,“出门在外都将就点,你们在这里先凑合几天,等人齐了,一块送你们走,一切都得服从我们的安排,否则,不保证你们的安全。”
“喂!”
同行的高个实在忍不下去,本想称一句“冯先生”,一看对方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便有意这么喊他。“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冯反问:“你们要到什么地方?”
“我是问,”高个指着脚下大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接待站啊!”冯回答道。接着用挑衅的口吻说:“怎么,先生有何见教?”
高个的气上来了:“接待站?有你们这样接待的吗?男女一室,什么玩意,这不是糟蹋人么?”
没等冯回话,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其中一个对高个说:
“没见过是吧,今天不是见了嘛,怎么样?”
另外几个随声附和:
“不想住,可以滚蛋呀!现在就走。”
“这家伙毛不顺,修理他!”
高个不服正欲辩,那个矮个眼亮,对着高个耳语:
“大哥,算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高个强忍怒气:“怪我瞎了眼!”
目睹双方怒目以对的刘卉,吓得不知该咋办好。
这伙人离开时收走了他们的护照,并以保管之名强行搜走了高个身上的手机,而后“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住了房门。
听着锁门的声音,瞅着同室两个陌生的异性伙伴,刘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脑子一片空白。人像掉进冰冷的水中,原先的热度“刷”地降了下来!
先是接机者的死人脸,接着是那辆破车,然后是几个狗仗人势的打手,眼前又住得这么窝囊,这一切和胡经理的热情态度及承诺,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没有城府的刘卉当然看不透这些家伙的丑恶嘴脸,但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趁着两个男人大发牢骚不停骂娘的工夫,刘卉仔细观察了这所房子。
房子有十八平方米左右,房门的左边以及与它对角的对方,用五合板分别隔出两个小间。后者是灶房,不到两平方米,案板上放着半袋大米和几棵圆白菜:前者是卫生间,有一平
方米,内设一个蹲便池和一个水龙头。房子的顶头有一个摊开的双人破沙发,两处有弹簧露头;靠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张单人床板,周围胡乱摆放着几把低凳。墙壁对面各有一扇小窗户,框上钉着钢筋。地上少说半个月没打扫过,人走过时会留下脚印。天花板上吊着一支昏暗的灯泡,有气无力地吐着灰光。
这就是三位淘金男女。不远万里来到异国的第一站下榻的地方。他们明白,与其说被安顿下来,不如说是被人囚禁在牢笼。可已经到了这份上,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呢?刘卉心里反复诅咒着胡经理不得好死!
他们谁也没心情做饭,随便吃点飞机上剩的食物算是一顿晚餐。看得出,三人当中只有矮个子不在意,他用色迷迷的眼睛瞟了刘卉一眼,后者没有觉察。
吃罢,三人都不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刘卉急于了解对方,便忍不住先开了腔。她问他们:“你们是哪个省的?来这里干什么?”
高个儿回答:“我俩是辽宁人,原来在家倒腾些古玩碑帖什么的,我是他的老板。现在国内的买主大都带着懂行的来,搭眼一看便知道我们的玩意儿是赝品,生意一直不好。听说以色列人有钱,讲究摆设喜欢高雅,尤其青睐中国的古董。想必他们知之甚少,好糊弄。这不,就先来摸摸行情。”
高个儿说得入情入理,像个爽快人,刘卉估摸着。接着再问:“你们为啥不直飞以色列?”
“唉!”对方叹了口气,“还不是听了旅游公司的建议,说顺路多考察一个国家不是更好?再说旅游比办签证要快得多!”
刘卉点点头,跟着回答了高个儿同样的问话。半晌没开腔的矮个子听完刘卉的话,讨好似的吹捧刘卉:
“真不简单,一个山区妹子敢单枪匹马闯荡世界,令人佩服,也令人爱羡不及!”
刘卉从不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听完没吱声。矮个子讨了个没趣却不心甘,于是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算是给自己个台阶下。
当晚,两个男人睡在沙发上,刘卉则和衣躺在门口的木板上。她虽然感觉困乏,可怎么也睡不着。九点钟,院子内外所有的灯都被关掉了。在漆黑的房子里,只有两男人抽着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着火星。
过了多长时间才进入梦乡,她不知道。
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卉觉得有什么压在身上。她刚要声张,先有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巴,同时一个放低了嗓门的人在她耳边说:“想要脸就别吱声!我给你钱。”
女人的本能一下令她惊醒过来,她听出了声音,不由怒火中烧:
“滚开,你这畜生!”
说着挥动双拳,不给他逮着的机会。
她毕竟年轻,在家挑过担、扛过包、打过工,眼下又是和衣而睡,对方想很快得手也没那么容易。
纠缠了几分钟,欲火烧身的矮个子便不去理会刘卉拼命乱舞的拳头,用一只手左右招架,腾出一只手来直奔主题。
为保住贞节,刘卉憋足劲,身子先往左,然后再往右用力一翻,生生地把矮个子摔了下去,正巧碰翻了一把凳子。
“谁?!”
沙发上的高个儿被惊醒,摸出火机一打,什么都明白了。
只见他光着脚,“噔噔”几步抢到同伙跟前,二话没说一个大耳巴子抡了过去,嘴里狠狠骂道:
“王八犊子,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喘着粗气正准备爬起来的矮个子,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霎时满眼金星脸皮发烧,方才的淫思邪念立马跑到了爪哇国。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刘卉的嘴在颤巍巍地抖动,她双手捂面不停地摇头。她想骂什么,却没有骂出口。
矮个子恢复了人形,朝她跪下,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重复着: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浑身像散了架的刘卉坐在床板上疲惫至极,她没理睬面前这个男人的卑劣表演,只觉一阵羞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眼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三个“盲人”依旧在继续着。
就像自己的狗咬了人,主人忙赔不是一样。高个儿肯定难堪,一口一个“大妹子”叫着,“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而后指着跪在地上的矮个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天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来前你是怎么保证的?算你说话呢还是算你放屁?带个狗还能摇尾巴让人开心,带个你算我瞎了眼,丢人败兴的东西!”
矮个子无言以对,高个儿把脸转向刘卉:
“大妹子,我也不替他掖着藏着了。来前就因为他在外拈花惹草,被老婆逐出家门无处安身,所以死乞白赖地求我带他出来,还发誓不再做那缺德事。你看,出门才几天,他就……”
不是黑暗掩盖了一切的话,矮个子肯定会看到刘卉眼里射出的凶光而心悸不安的。
接着,高个儿没好气地对矮个子说:
“大妹子今天不发话,你跪一个晚上也是咎由自取。谁拉下的屎谁擦,我是没脸求人了!”
见高个儿说完躺下,这会儿刘卉才开始抽泣。她做梦也想不到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晚上,竟碰上这档子恶心的事,而使坏的,居然是自己的同胞!
这时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身边,扑进他的怀抱大哭一场,释放委屈,感受呵护啊!
高个儿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又点了支烟。
刘卉看不清矮个的眉眼,却能听到他打脸的声音,时间不短了刘卉有些不忍,男人嘛,不都是这德性!现在高个儿把他交给自己,她清楚,不饶恕他,今晚谁也别想睡。再说这是国外,多丢人哪。
她低垂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隔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矮个子说:
“行了,起来吧。男人活着就该做个正人君子,干猪狗不如的事就不怕遭雷劈!”
“大妹子,我错了,我也有姐妹啊!”
听到这句有良知的话,刘卉多少得些抚慰。
随后几天,这件事如影相随挥之不去。刘卉心情十分灰暗,看男人特不顺眼,她讨厌矮个子也很少和高个儿搭腔。有几次矮个子烧好饭殷勤地送到面前,都被她谢绝了。
三
在这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没有电视、没有书报、没有任何娱乐、更不想参与两个男人间天南地北的唠嗑,刘卉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她望着窗外想,倘若在院子的高墙上扯上电网,不就是一座活脱脱的监狱么。
四天过去了,没人搭理他们,也不和他们照面,如同房子里的三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深夜,一关门,声音很沉重,充满着恐怖,其撞击声令人想到了两扇大门的存在。
唯一证明他们存在的,是每天室外活动的那一个小时。说是让他们活动,其实就是“放风”透透气。
这天放风正巧看见冯先生从外面回来,刘卉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对方不屑一顾,翻了翻眼皮说:
“别人等了十几天都不急。你急个啥劲!其实我巴不得你们马上走,早走一天,我就省下一天的食宿花销不是,可人还没等齐呢。所以我劝你,既来之则安之。”
这么一说,暂时堵住了刘卉他们的嘴。三个人想,这不正应了“好事多磨”那句话嘛。
条贼船,而且是条大贼船。这是个经营人口的跨国黑社会组织,总部设在南非,其魔爪伸向五大洲。
如同商品一样,他们的人口生意拥有挑选“货源”,中转运送,贩卖销售的一整套手段。其组织严密,纪律森严,常借投资或控股的方式发展代办机构,经营黑白两道。
胡经理和牛经理的中介旅游公司就是他们的网点之一。由于有合法外衣,隐蔽得好,见人下菜,投其所好,所以得以生存,从中挣取黑心钱。
通常,他们根据游客自身情况及缴纳多少,分门别类加以处理:或偷渡国境,或成为苦力,或逼良为娼,此外还贩卖儿童和走私毒品。当然,时不时要办成几个真的游客,以掩人耳目。倘若网点惹了官司碰到了麻烦,只需把责任推给上线便可落个清清白白。因为当事国一般不会因为个把人的事,跑到另一个国家调查取证。
像刘卉这种想钱都昏了头并且送货上门的主,他们求之不得。胡经理第一眼就相中了她的模样和身段,知道把她送到国外能做什么。采取的是一条正常出国一一非法转运——偷越边境——沦为妓女的途径,最终落户以色列,失去自由之身。退一万步讲,即使计划流产,胡经理至少也轻轻松松得到万把块钱。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想挣大钱的刘卉,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接待站”一待就是九天,这一天早晨天刚亮,门就被人砸得“嗵嗵”响,同时传来冯的声音:
“起来起来,收拾收拾开路!”
刘卉问:“去哪儿?”
“你们准备去哪不知道吗?我说过不该问的就别问,你们的权利只有一种,那就是服从。”冯还想往下说,一看刘卉他们反感忙改口道:“这回我亲自陪你们去,该放心了吧。快,快点,不然就赶不上趟了!”
屋里的三个人胡乱穿上衣服,没来得及洗就跟着冯出了房子。刘卉心说,谢天谢地,总算离开这鬼地方了!
停在院中的汽车已经发动,这是一辆双排座的工具车。冯先生叫他们把行李放在后面的车厢里,安排他们坐在驾驶室的第二排,自己则和司机及一名当地的壮汉坐在前排。
“怎么样,你们和我还不是同等享受吗?”冯不怀好意地想开一句玩笑。但对方没有回应,落了个没趣。
半个钟头后,冯又给他们每人吃了一颗“安心丸”。他告诉他们。车越往前开,离你们想去的以色列就越近,所以“过程”再苦可以不去计较,重要的是“结果”。后者听了如坠烟雾之中。
刘卉他们不知就里,还以为少则两三个小时,多则四五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刘卉甚至有些亢奋。
车子先在一段“搓板路”上弹跳着,弄得刘卉的五脏六腑似翻江倒海一般,很不舒服。不大会儿又在平路上似醉汉驾车一般东摇西晃,玩命地狂奔,搞得人头昏眼花。
走过六个多小时,城乡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汽车驶进一望无际的沙漠。
刘卉打小眼中只有家乡的绿山青水,农田庄稼,哪里见过这寸草不生。浩瀚茫茫、黄沙漫漫之景。
新鲜感最多持续了十分钟就消失殆尽。因为正值中午,烈日当头,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漠漠黄沙,也烘烤着第一次涉足的客人。
一小时后刘卉的嘴巴开始干裂,喉咙像冒火,浑身燥热,可身边没有水。
越是没水,越是想水,越是口喝难忍。
想着想着,她想到小学六年级有次去郊外踏青的情景。
同学们争先恐后跑向汉水边,开始用手撩着脚边的流水戏耍,继而脱去鞋袜坐在水里的大石头上,把脚伸进水里扑腾,瞬间那股凉爽气漫过全身,舒服极了。女生唱着笑着,侧耳听着山壑间的潺潺流水声:男生则投石,比赛谁激起的圆形水纹大:大点的男生则吆喝着飘起飞石……满目尽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全身,那是何等的迷人和开心啊!
而今环顾四周,全是滚烫干燥让人窒息的沙漠。
热风打闹着,像是诡谲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嘲笑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外国人。
就是做梦,刘卉也梦不到这地方。她想下车透透空气,却不见核桃大的阴凉处。
而坐在第一排的人,则已经习惯,他们除食用一顿丰盛的早餐外,还带足了水果和饮料专供自己用。
心术不正的冯先生一直还记恨着刘卉骂他是强盗骗子的话,他故意不说明途经沙漠之苦,就是存心报复他们。
正在刘卉他们受着煎熬的时候,冯先生他们先是喝后是吃,显出一种津津有味的样子。吃饱喝足了还用饮料浇湿毛巾搭在肩上,嘴里连连说着“爽!”故意气刘卉。
可惜冯先生看错了对方,低估了这个来自山区、生性倔强、吃软不吃硬的女人。
冯先生在这种时候乘人之危幸灾乐祸,用软刀子杀人的办法,试图让刘卉低头臣服,结果得到了她一句“奖励”——“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种蛇蝎心肠、缺礼少教的东西!”
冯碰了一鼻子灰,又拘泥于上面的命令,无奈闭上眼睛养神。不一会儿工夫,便和他的同伙打起了呼噜,只留下那个肯定不是中国人的司机机械地驾驶着。
倔强的刘卉还硬扛着,但头上大汗淋漓,身子像在冒火。她奢望着,哪怕用舌头舔一点水,不,用嘴唇贴一下潮湿的东西,或者含一片树叶,该有多滋润……
再说坐在那边的矮个子自从做了亏心事后,一直追悔莫及。当车子进入沙漠腹地后,因为车窗不便打开,所以他有意从座位上“出溜”下来半蹲着,好让另一边的刘卉松泛一些,也些许凉快点。
此刻,他同样受到口干舌燥的煎熬,有好几次想说“服软”的话,都被刘卉鄙夷的眼光给瞪了回来,他苦思冥想着。
忽然,他记起手提包里还有两个多日前在飞机上吃剩下的苹果,便忙不迭地拿出来。一看一个还凑合,另一个则皱巴巴的。他把差点的苹果和高个一分为二,而把那个好点的递给刘卉,后者依旧摇了摇头。
见此,坐在中间的高个儿发了话:
“大妹子,别硬撑了,你不想让人家看着咱们渴死吧!”听见前排的冯先生发出鼾声,他继续说,“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路上有个伴总比没有好。再说你不吃,他良心上也过不去。念起是个老大不小的爷们,有皮有脸的,就给他个面子吧!”
刘卉被这些质朴的话打动了,想到几天来矮个子以赎罪的心情给她端饭送水、争着扫地洗厕所,从不敢正眼瞧她的种种表现,她决定原谅他。退一步讲,男人犯浑的还少吗?
随后,她接过苹果:“谢谢!”
矮个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顿时在他流汗的脸上泛出异样的光彩。
高个儿也为伙伴高兴,对矮个子做了个鬼脸。
三个人细细地咀嚼着苹果,享受着有生以来最金贵的甜汁。
吃完不大会儿,他们便先后睡去。
下午四点左右,随着汽车“嘎”的一声猛刹,刘卉他们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沙漠区看不到尽头,十米开外一辆小货车停在那里。
“你们都下去,活动活动胳膊腿。然后转车去以色列。”又是冯的声音。
一连坐了十几个钟头的车,刘卉他们腰痛腿酸双脚麻木,挣扎着站立起来。
刚走出驾驶室,被热风吹扬起来的小沙粒,像疯狗似的扑向人身上,煞是难受。太阳也因风的搅扰,片刻变得黯淡无光。四周如同混沌初开的景象,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刘卉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伸伸懒腰,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冯先生的工具车便载着他们的全部行李,掉转车头绝尘而去。车后立即招来一顿跳骂声:
“强盗,大白天也抢劫!”
“狗日的,一帮活土匪!”
“姓冯的,你不得好死!”
顷刻间,他们虽然什么都明白了,但却变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光天化日下,没有人出来主持公道,没有人听他们倾诉,三个人身陷在“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绝望境地。
其实,这里是黑社会在埃及境内三个中转站的第二个,以后他们就完全由埃及人经手了。在这里除接交人员外就是“黑”你行李。任你捶胸顿足、骂不绝口,他们司空见惯,只是不理。有些倒霉的“游客”,从此变成了穷光蛋,不得不听从别人摆布。
随即,一个吸着烟的埃及大汉从对面走过来,指着小货车,示意他们上去。
高个儿担心刘卉年轻气盛,执拗吃亏,先小声对她说:
“这里是异国他乡,胳膊拧不过大腿,先保命要紧。”
矮个子走了几步也转身劝慰刘卉:
“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饿死渴死在这儿不是!”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刘卉恨不能赶上前去杀了这帮混蛋!一种被人戏弄的愤怒写在脸上,她没有跟着高个儿他们走过去,而是故意不睬埃及人做的手势,站在原地不动。
埃及大汉走过来推她一下,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埃及人又推她一下,她依旧如此。恼火的埃及人嘴里咕哝着什么,同时举起了拳头,前面的高个儿和矮个子闻声扭过头来怒喝道:“干什么?”
埃及人放下了拳头,朝小货车那边喊了句什么,接着从司机座上跳下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黑人,几步跑到眼前,不由分说架起刘卉就往前走,刘卉拼命朝下跳,但在两个大汉面前,她的反抗显得徒劳。
高个和矮个刚跳进车厢,刘卉就被拎着扔上了车厢。多亏高个儿有准备,顺势用手接住了刘卉,不然怕是要摔个头破血流了。
她站定一看,妈呀!一个有双人床大小的车厢,已经蜷曲着七个中国男人。原来这就是冯先生说的“要等的人”,他们是从另外一路汇聚来的。
由于天热都裸着上身只穿个裤头,像是被骗到什么地方做苦力的。刘卉当即转过身子想往下跳,高个儿和矮个子紧拽不松手。有个车里人忙劝道:
“姑娘,不能跳啊!这帮家伙真敢把你丢在这里,死了都找不着尸首。”
话没说完,那两个外国人就爬上车厢,用手朝下摁他们的头,示意他们统统蹲下。然后站在车帮左右蒙盖上帆布、线毯,最后放些油桶杂物,再用绳子把帆布绑在车体上,好掩人耳目。从远处看,像拉货的车。
刘卉三人叫骂着挣扎着,但没有人顾及他们的感受,更没有人看重他们的死活,就像是中世纪被人当牲口贩卖的奴隶!
车子往什么方向行驶?要走多少时间?车厢里的人不知道,也没工夫去想。
此刻,十个活人在几乎封闭的空间,一个挨着一个动弹不得,汗已经不多了,人人忍受着心悸、缺水和高温的煎熬,连呼吸都困难。
可怜的刘卉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尝到被当成牲口的滋味。她想解脱,连死的心都有了。忽然,想起在家说过“就是火坑也要跳”的“豪言壮语”,她羞愧难当,心说“报应啊!”
汽车像是和谁捉迷藏一样,忽慢忽快,忽开忽停,一会儿绕土丘、爬高崖,一会儿涉沙漠、下陡坡。有时感觉在前行,直折磨得车厢里的人头晕目眩。
由于地方狭窄、空气污浊,先后有一半人把早先吃下去的东西,吐在了前面人的脖子里,刘卉也在其中。
就在这一时刻,刘卉想的不再是什么破钱,而是自个的生命。她想哭,但干涩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一滴泪水了。
车厢里充斥着汗味、屁味、脚臭味,称得上是“五味俱全”,其狼狈状不堪言表。
中途有人嚎叫“停车、停车,老子受不了啦!”旁边的同伙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喊啥子哟?前面的龟儿子们能听懂?”
差点被闷死、热死、熏死的十个人,就这样伴着痛苦和颠簸,昏昏沉沉睡去。这时候睡着了,也许对他们是片刻的解脱。
等他们被喊醒时,车子已完全停了下来。
五
天早已黑了,经历了一场生死劫的刘卉,身体像散了架似的,幸有同室两个难友出手相帮,才迷迷糊糊下了货车。
脚刚着地,麻木得像不在自己身上,一点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出去,高个儿和矮个子像两个卫士守候在她身边。
气温是降下来了,可刚才的汗水又使贴身的衣服变成了僵硬的“盔甲”,紧紧箍在人身上,令她好生难受。行李被抢走了,想换件衣服已经成了奢望,刘卉不由又狠狠骂了一句。
骂归骂,难受归难受,但她庆幸自己还活着。以后咋办,懒得去想,人家咋办咱咋办!
沙漠的夜空湛蓝深邃,繁星、月色,加上几处点点灯火,看上去光怪陆离,甚是恐怖,蹲着的刘卉缩紧脖子茫然四顾。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几米远处有三间不大的棚子,周围有持枪的军人。
远处挂在木柱上的一盏灯泡,听凭阵风摆布,眯着凄凉的眼睛,在夜色包围下闪晃着。
头顶一轮硕大的满月悬在半空,不知从哪发出断续的鼾声,像是被谁捏着鼻子,听得人都上不来气。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到这里干啥?蓦地,刘卉梦幻一般地陷落在疑团里。
原来这里是刘卉在埃及境内的最后一个去处,也是许多边防站中的一个。这样,他们的命运又交给了这些穿迷彩服的军人手里。再往前,就是以色列了。
十几个被带进一个大点的棚子,棚里躺着不知从哪来的五个亚洲人,鼾声就是他们发出的。门口灯柱下卧着一条军犬,虎视眈眈地“守护”着十几个吉凶未卜的“客人”。
刘卉到底是个女子,后半夜便发起病来。到了第二天依旧不思饮食,发冷发热只是睡觉。和高个儿商量后,矮个子去找这里的头头,说是头头,顶大就是个班长。他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才用四个美元买回六颗胶囊。班长坚持说,医药是军用品,若被发现,是要上军事法庭的。矮个子对高个儿说,全是他妈的鬼话!不就是要敲诈几个钱嘛。
在矮个子的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刘卉才慢慢退了烧,但人瘦了一圈,脸上少了水润,精神也大不如前。
看来这第三个中转站以往就“接待”过中国人,不然怎么会有一位能流利讲汉语的埃及军人呢。他生就一副奸诈相并且伶牙俐齿,十分清楚中国人外出时,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一般把钞票都藏在什么地方。但他们不搜身不动粗的,而是逼“客人”不得不乖乖地把钱拿出来。
每天配给“客人”的食物有:半斤的饼子一张、黄瓜一根或西红柿一个,外加一小杯水。
至于生活用水,吃喝不够,手纸、还有香烟、罐头等,什么都有。请拿钱来!
大伙需要水,刘卉更需要。一问价钱,令人咋舌。一瓶纯净水,四美元或二十块人民币。
刘卉的内裤还有二十六美元,那是应急用的,她思前想后,宁肯再忍忍,也不愿当这个“冤大头”。
大伙当然对此不满,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起了牢骚:
“四美元一瓶水,这不等于明抢吗?”
“这么坑人,心也忒黑了点!”
“都到了啥时代,还用水拿捏人,简直没人性!”
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大伙才停下来,面对武器和狗,无奈咽口唾沫了事,但还是不肯拿钱来“挨宰”。
由于那个埃及军人会讲汉语,大伙无意之中和他接触就多了些,但十分谨慎。
当晚他进了棚子“聊天”,并没有计较听众警惕的眼神,而是意味深长地给大伙讲了一个故事。从熟练程度看得出,他肯定讲过多次了。
“我要讲的是件真事,就发生在1995年。”环顾一周后他有声有色地开始道来,“包括七男三女在内的一伙福建人,准备从墨西哥北部偷渡到美国,中间要穿过几千平方公里的大沙漠。他们走啊走啊,走到第三天,水喝完了,但太阳依旧烧烤着他们,就像不久前你们经历的那样。由于没有水的补充,第四天他们身上已经到了冒不出汗的程度。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实在撑不住倒下去了,你们猜怎么着?”
他卖了个关子,发现大伙瞪大眼睛专注在听,于是接着说:
“在这浩瀚无边、没有滴水的地方,假如你支撑不住,那么第一个趴下去的就是你!这时只见带队的‘蛇头迅速拔出匕首,三步并作两步,毫不犹豫地上前割开死者的裤管,在他裸露的大腿根‘刷地划了一刀。霎时,一股鲜血冒出来,大伙看见‘蛇头像吸血鬼一样,俯在切口处吮吸起来。极度的干渴和求生的欲望,也使其他人学着‘蛇头的样子,抢上前去‘吧嗒吧嗒地猛吸起来。当他们抬起头时,一个个满嘴满脸血里糊拉的,煞是怕人,目不忍睹啊!”
讲完,他画龙点睛:
“如果那位年轻男子事前体内多保存一点水,倒下去的就未必是他!依我看,当面前有水时,得认真去思考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这个话题了。”
临出门,他又回头过来神秘地透露了一句:“没准两天后你们还得穿越一次沙漠!”
故事的效果立竿见影,包括刘卉在内的十位“客人”都不想成为那个先倒下去的年轻人,准愿意被人在腿上来一刀啊!
次日,原来喊得最凶的高个儿先摘下手表换来一瓶水,随之刘卉、矮个等人也纷纷解囊仿效。躲在一旁的那个说故事的,阴险一笑,抬腿拿“提成”去了。
这伙人在这里又困了三天,等到身上的钱财被“划拉”得所剩无几时,才被抬手放过。
再瞧刘卉,蔫儿巴叽,瘦瘦的脸上失去光彩,凹陷的眼窝没了激情。除过愤然面对外,她只有逆来顺受。
还是男人心大。高个儿豁出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矮个子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宽慰难友:
“也许。当你需要帮助时,上帝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上帝?”刘卉回应了他一个苦笑。
在埃及两国实现外交关系正常化前,双方陈兵边界严阵以待,那时从沙漠越境绝非易事。
如今则不然,在长达五百公里的国境线上,紧张对峙的气氛已趋缓和。更甚者,个别哨卡受经济利益驱使,“靠山吃山”的生存之道及时转变为捞取钱物的生财之道。他们和黑社会沆瀣一气做起了跨国生意,心照不宣地默许偷渡、走私、贩毒在眼皮底下进行,以得到实惠。
挨到第四天,刘卉他们被告知:“今晚就过去,那边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地——以色列。”
刘卉对此已失去了热情,只希望那边有饭吃、有水喝、有觉睡,至于其他,她忽然想到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
当晚十几个人在夜色掩护下,由四名武装士兵“护送”前往边境线。
他们排成一列,行进在陷没膝盖的沙漠中。每挪一步都很吃力。刘卉穿的是浅腰鞋,里面灌满了沙子。没办法只好脱下鞋挂在脖颈上,一步一步艰难跋涉。不足一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钟头后,才到达前沿哨所。
趁着喘息的工夫,一同前来的那位懂汉语的军人对他们说:
“这就是要通过的最后一道关卡。一会儿我喊声开始,你们就只管往前跑,不要顾及其他,头顶的枪声只是形式,没人伤害你们一根汗毛。记住,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过去后,自会有人接你们的。”
说完,来了一个飞吻:“祝你们好运。”
跟着打开手机,面对以军岗接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转过身来发号施令:
“开始!”
没有申诉的机会,没有理论的资格,抗争是无益的,刘卉心一横牙一咬跟着高个向前奔去。
没跑多远,先是身后的枪声,接着是前方的枪声,像炒豆子一般在他们头顶响起来,吓得这伙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刘卉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后面的那位军人大声喊道:
“跑啊,没事的,快跑!”
但这伙人一直等到枪支停射的间歇,才往前跑几步。一会儿,枪又响了,带着火光的子弹呼啸而过,虽说打不中人,却吓得刘卉魂飞魄散,“妈呀妈呀”地叫喊着,同时腿肚子直抽筋。不是高个儿和矮个子两边拖着她,只怕是寸步难行。
其实哨所两边早已达成默契,只不过对空放枪而已。万一以后发生了什么追查起来,也好应付上司。
就这样,刘卉连滚带爬,冒着真枪实弹,总算穿过了埃以边境。
枪声早已停止,她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该死的胡经理,这就是你的‘一步之遥,抬腿就到!”
惊魂未定,就听到有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声催促:
“这里是军事要地不准停留,快,马上离开!”
说着一军官就来到跟前,指着高个儿和矮个子,厉声呵斥“快走”,同时举起了枪托。
当时的情况是,高个儿和矮个子因为刘卉拖着,所以走在后边,刘卉算是倒数第一。这会儿,他俩倒是想等等刘卉,但身后有士兵威逼着,只得无奈地往前赶去。
只挪动了几步,以军士兵便强迫着这一伙人,从一个三层楼高的土堆往下跳。
男人们眼睛一闭先后都跳了下去,唯独刘卉磨磨蹭蹭,左看右看不敢跳。
她下不了决心,会拖延时间的,很快跑过来一个士兵,猛地从身后给了她一脚,将她踹了下去。
没有提防的刘卉失去了平衡,跌到地面时脸和鼻子均碰出了血,脚也轻轻崴了一下,她挣扎着坐起来,拼命地揉脚。
这工夫,包括高个儿和矮个子在内的所有男人,已被先行装在一个蒙着帆布篷的大车拉走了。而刘卉,则被连拖带拽地塞进后面一辆只有四个人坐的轿车里。
从此,她和他俩再没见面。
虽然,她对矮个子没有好感,但一路上人家赎罪般的殷勤照顾,令刘卉难忘。
萍水相逢却也难以割舍,两人乍一离去,她有种莫名的失落,孤独地有些害怕。
她追悔莫及,为啥没有早早地问起他们的名号及住址呢。
趁着车子的起伏,她偷看了一眼左右两边的外国人——黑眼睛黑头发,孔武有力,表情冷酷,她又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了。
六
一小时后轿车驶入市区,道路在她的眼前水蛇般的扭曲着身躯、诡谲地伸向前方。从车窗旁一闪而过的超市橱窗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她叫不上名字的高级轿车来回奔驰着。她猜想,也许车里的富豪和太太正在享受着夜生活的温馨,而自己……
一声喇叭响,汽车停在两层楼房的一所院子门口。
刘卉被带了进去。
面前的客厅和二层楼的外表大相径庭,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富有。
客厅的正对面挂着圣主耶和华的大幅画像;马赛克铺就的地板;讲究的红木桌椅;贵重的鲸皮沙发:珍品架上摆放着古董小玩意,其中有中国的青花瓷和清宫的如意、鼻烟壶;华丽的圆形吸顶灯,散发出多彩的光辉……这是刘卉出国以来的二十天里,第一次感受到“人居温馨”的滋味。
也许是东方女性很少光顾此地,也许是胡经理把她吹过了头,刘卉在这里受到了不同凡响的礼遇。
客厅中坐着一个大鼻子外国人和一位中国男士。
前者大腹便便、头小颈短,倘若背个圆盖,活像个大乌龟;后者西装领带、鼻梁上架副眼镜,装出的斯文态掩饰不住阿谀奉承的奴才相。在刘卉眼里,都是一丘之貉。
踏进客厅,还没等那位中国男士的“请”字出口,身心俱疲的刘卉就半躺在椅子上了。
经过了生生死死历练的刘卉,此时已少了些女子的羞涩,而多了些男人的味道。她倒要看看这帮混蛋怎样打发自己?
她直瞅着中国男士,就像瞅着那位冯先生一样。心说,别装得人五人六的,都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故眼光带着狠劲,仿佛刀子一般。
赤裸裸的敌意,令这位男士心里发毛,可别碰上个玩命的主!他堆出笑脸,随手指着桌上盛着黄瓜和西红柿的盘子说:
“请用!”
饥肠辘辘的刘卉,不管对方想干什么,也不管真情假意,抓起来就吃。一阵秋风扫落叶后,才感到生命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这时,主人一直在观察着刘卉,身体倒是无殴打之状,但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心想,是个很一般的货色,卖不出什么大价?简直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他是对的。且不说刘卉的长相并非十分出众,就是一个再漂亮的女人,也经受不住思念之切、悔恨之深、惊吓之苦、疲劳之累、饥饿之痛等诸般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到头来,这位漂亮的女人,还能光彩靓丽、容貌依旧吗?
按照黑社会组织内的商定,“货”到后,必须由刘卉自己打电话给胡经理,证明人确实到了以色列。这样家属万一追问,胡经理只需拿出电话录音即可。如果来电不理想,他就留下有利的字句,其他则做技术处理。对外谎称:“距离太远,信号不清”搪塞过去。
接着,胡把这边人的“提成”打过来。等“货”第二次出手后,这边人再把胡经理该分的钱打过去,做到两厢各有所得、从而“货源”不断。
当然这些勾当刘卉不晓,对方也不会说。眼下的问题就该“请君入瓮”了,这对他们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
见刘卉狼吞虎咽毕,那个中国人便问:
“怎么,到了目的地马上要面对新的生活,就不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尽管上次打电话的不快还记忆犹新,但想起给母亲的承诺,她犹豫了。
中国人觉察到她的心理变化,不失时机地撺掇道:
“中国有句古话,叫‘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如今何止千里?家里的亲人特别是老人正望穿秋水心急如焚呢。倘若得不到远在异国他乡的亲人消息,家人急出个好歹来,那可是得不偿失哟……”
他还在说什么刘卉没听进去,胸海却一下闪过母亲以泪洗面,父亲遇事不吃不喝,丈夫闷头抽烟的画面,这些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于是,她牙一咬心一横,开门见山:“多少钱?”
“痛快!”那位男士喊道,“三十美元!”
“可我只有二十二美元。”刘卉实话实说。
对方有些作难,然后把头凑过去,讨好地对他的以色列主人说了句什么,又掉转头来对刘卉说:
“我们经理心善仁厚,少点就少点吧。”
刘卉像吞下一只苍蝇那么恶心!
对方说完拍了拍手,应声进来一个不知道是哪国的高个胖女人,跟着刘卉去了洗手间。在那里。刘卉趁机喝了个饱,并用水冲洗了已经散发出味道的头发。
出来后,胖女人将美元交给中国人,后者又递给主人,尽显一副奴才相。
男士这才拿起话筒,摁了几下后交给刘卉并轻描淡写地说:
“先告诉胡经理,你已经到了以色列,而后再给家里通话!”
听说是胡经理刘卉怒火中烧,真想通过电话咬他一口。她没好气地对着话筒吼道:
“姓胡的,姑奶奶已经到了以色列,只要我活着,这辈子跟你没完!”
说完,“啪”地一下挂上电话。
等到刘卉再次抓电话时,对方提醒:
“就一句话,报个平安了事。否则,我就关机!”说着把手放在电话机上。
刘卉点点头,拿起话筒拨通了号码。是王力军!她抢先说:
“我今天到了以色列……”
百感交集的她,说着噎住了,下边不知说什么好,意识到身边有人,她不等丈夫回话,赶紧说出了几个字:
“一切尚好。我只想哭!”
前四个字给家人宽心,那是假话:后四个字浓缩了自己的感受,那是真话。但愿丈夫能琢磨透她的心思。
果然,说完了八个字,对方关掉机子。
“好了。”中国男人开了腔、“我也不掖不藏,事已至今,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胡经理相中你,就是相中你做妓女的身板,也圆了你挣大钱的梦!”
什么?做妓女!刘卉的头“轰”地一下,气胸堵塞,天昏地转。
从小生长在民风朴实的山区,又加上母亲的教诲,刘卉牢记女人的贞操如同生命一样重要,任何时候都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此刻,对胡经理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刘卉把火气全撒向面前的这个奴才:
“这么好的事,你咋不让你妹子去做?”
后者没有发作,却刻意地回敬对方:
“计有上中下,人分三六九。你命穷,不做此道,还有啥能耐?”
“我命穷我承认,但我活得有骨气。不像那哈巴狗,只会给主人摇尾乞怜!”
奴才一时语塞,刘卉断然摊牌:
“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如果执意相逼,”她指着桌子角,拉开架式,“我就碰死在这里!”
见刘卉动了真气誓在玩命,奴才没辙了。
他遂附耳给主人说了几句话,后者略显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种以死威胁的事他见过,但结果是盛怒
之下的女人,由于人生地不熟和语言障碍,流浪一两天后便又乖乖回来就范。
今天经主子同意,他依然如法炮制。
等刘卉自以为得胜走出大门时,他用电话通知了早先联系好的那所妓院的老鸨。
走了一会儿她就看到街道上,由两排路灯组成的两条又长又亮的光链,一直伸向夜幕深处。不远的地方,高楼大厦眨巴着眼睛,参差错落地直插云天。
子夜的冷意,使她从现实中清醒过来。孤独之身那种心无旁倚的感觉,就像脑袋里失去了血,整个身体和灵魂都飘浮在空中。
她沮丧着,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最为强烈,她在心底呼唤着,我想回家!回家去,过原本简单的生活,一种平平常常却温馨的生活。在那里充满着快乐,可以吃饱,可以睡好,体味自由享受尊严……
人大都如此,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这时,仿佛有根无形的棒,搅得刘卉心底无法平静下来。不是吗?有那么多想致富的中国人急于改变自己,那么多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都在努力地创造着明天的辉煌,却为何只有自己孤单影只地流落在异国街头?
是谁害我到这步田地?
是胡经理,是那帮与他狼狈为奸的人!
此外,也有她自己!自己的狂热、幼稚和浅薄的人生阅历。
沉淀过浮躁,刘卉不得不担心起明天来。如果在国内,即使身无分文也能对付几天,而现在是外国,想讨饭也难呐!无奈,只好自己给自己宽心,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人在绝望时,骨子里都期待着奇迹发生。
路上碰见的几个衣着讲究的男女,一个个面孔冰冷。偶尔有人回头瞅她一眼也是出于好奇,哪来的这位蓬头垢面的女人,脏兮兮的?
天色转暗,冷风袭来,刘卉打了个冷战。周围没人注意她,更没有人怜悯她,她感到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她不认识路,也无法问路,只能没有目的地踽踽独行,跟着感觉走。
她丝毫没有察觉出,身后十几米远处,两男一女紧紧地跟踪着她。
走了个把小时,刘卉居然摸到了“雷那希姆汽车站”。
她走进候车室,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把自己扔进候车室的坐椅上。开始还想这想那,但很快便睡了过去。
正在梦里饱餐着美味佳肴时,刘卉觉得有人在摇她。她费了好大劲,才从睡眼惺忪中醒过神来。
睁眼一看,左边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以色列妇女,戴着项链耳坠、穿着华贵,闪着怪异的目光。她见刘卉醒了,随手拿出一张馅饼和一桶饮料“友好地”递给她。还动动嘴,仿佛在说,吃吧,我知道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解决肚子问题。
仅犹豫了一会儿,刘卉就接过东西不管不顾地吃喝起来。而对方利用此时认真地打量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件工艺品。心里估摸着,还行,尽管模样差点,但东方女人蕴含着性感美,在这里却是独一无二的,何况还透着野性美。
吃喝完刘卉又来了精神,她以为对方是来雇用保姆的,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尽管她吃力地比划着自己的要求,结果还是白费劲。
来人也从刘卉满腹狐疑的眼光中猜到,对方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稍一思忖,她便用手指指刘卉的脸蛋,再指乳房,接着伸出一个拇指,等待对方的反应。见后者摇摇头,她索性将身子右靠,用指尖在刘卉腹下敏感处蜻蜓点水似的一擦而过,继而朝对面的两名男子努努嘴轻佻一笑。
哦!刘卉明白了。
原来这位半老徐娘是做皮肉生意的,难怪从她的举止里,刘卉一下联想到电影里妓院老鸨的风骚相。
刘卉来气了!一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叫“NO,NO!”一边往那厢人多的地方跑去。
谁知刚站起来,就被对面的两名男子上前摁住,一左一右地架住就走。她拼命挣扎,扯着喉咙狂嚎“救命”。候车室仅有的几名旅客惊呆了,但却无人站出来干预。
岂料老天有眼,街上的一名巡逻警闻声赶来。这时的刘卉如茫茫沙漠中的行者突然见到一片绿洲那样兴奋,她转过头来叫得更凶了,并且死命地往下躺。
两男一女压根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毕竟做贼心虚,只得丢下刘卉仓皇逃离,刘卉这才躲过一劫,否则命运将在这里转变!
那名警察跑到刘卉面前,扶起她并出示了证件。
意外的是他居然会一点汉语,尽管结结巴巴咬字不清,但借助手势两人尚能交流。
警察告诉她,他叫罗斯,有一个儿子在特拉维夫为工地上的中国人送菜,是个司机。爷俩向往中国已久,更崇拜华夏文明,做梦都想去看长城去看兵马俑。他的汉语就是从儿子那里学来的,为将来有一天到中国去做准备。
他非常同情这名中国女子几番受骗几度生死的不幸遭遇。
他提醒她,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有阳光和黑暗,只有擦亮眼睛才不会掉进黑暗的漩涡。最后,他表达了和她一样的善良愿望:
“什么时候人心能被洗涤成一面不沾尘埃的明镜该有多好啊!”
考虑到刘卉的出路,罗斯想出一个主意让她不妨试试:
“天一亮我挡个车送你去特拉维夫,现在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去接你。我想那里的中国人,一定能帮你。”
“因为,”他伸手做了个上下翻腾的动作,“你们都是龙的传人。”
他莞尔一笑,显得那么真诚和风趣。
看着罗斯,刘卉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啥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眼下她就碰到了第一个“好老外”。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此时此刻对他的感激之情,没有他的出现,她的人生将不堪设想。
她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并留下地址给他:
“也许我们在中国还能见面,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通过罗斯儿子的帮助,刘卉来到中建集团在特拉维夫承包的一个大型建设工程的分工地施工现场。
进了工地,刘卉像三月看见迎春花般的激动,像一颗水珠溶人大海般的亲切。眼前这群素不相识、黑眼睛黄皮肤的祖国同胞,她没有丁点生疏感,反倒像是回到了久别的亲人怀抱,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
工地上的任经理接待了她。前者是国家第一批“老三届”大学生,为人古道热肠。
他先打发人上街买几件合身的衣服,又让刘卉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后叮嘱厨师做几样家乡菜款待客人。
多少天来,刘卉眉宇间第一次有了舒展的阳光,第一次从里到外有了温暖的感觉,“祖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比现在体会得这么深刻了。
晚上,沸腾的工地安静下来,高耸的吊塔像一名魁梧的卫士在站岗放哨,这是刘卉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安全感。
灯下,听完刘卉断断续续的哭诉,任经理已经猜到了这个年轻人最初的想法,他没有责怪她,那样做无疑是伤口上撒盐。他十分惊愕,遂不解地问:
“以色列官方早几年就宣布说,国内零散的劳动力市场已经饱和,今后几年不再从国外输入劳工。你可能不知道,怎么中介公司也没说过?”刘卉肯定地点点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你是被骗出来的。”任经理又说,“现在算到家了,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但你要知道,这儿虽是个富饶的国家,可它不属于你,也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到祖国去,因为你的美好生活在那里,那里的蓝天任你翱翔!”
刘卉点点头,十分忏悔地说:
“晚了,现在说啥都晚了。钱没挣上,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唉!”
任经理语重心长地开导她:
“吃一亏长一智嘛。你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涉世之初难免出现问题,而后边的路还很长很长。往后要学会理性地对待人生,对待一个诱惑多多的世界。”
刘卉认真地听着,用心去体昧着对方有益的教诲。
随后,任经理帮她联系上中国驻以色列使馆,使馆又为她办理了可以停留一段时间的手续,以便等待工人们给她凑够回国的机票钱。
一周后,刘卉登机返回。黯淡的神情与日前竟判若两人。
走进老家的巷子,她如影子一般,躲着邻居一晃而过。想起昔日风光而去,如今空手而归的尴尬,她羞愧难当。
踏进家门,随手又紧关上大门。“又不是衣锦还乡,怪丢人败兴的!”刘卉想。
突如其来的现身,令亲人惊讶万分,一时痴痴呆呆地相对无语,他们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位憔悴的不速之客。
“妈,爸,我是你们的女儿啊!”刘卉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长哭不起。
老妈老爸上前搀扶,相拥相泣,一番泪水滂沱后,反复用“人回来就好”这句话安慰她。
还是王力军的话说得结实: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已经过去了。一切再从零开始,重新塑造我们的人生。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而且办法总比困难多。”
短短的月把时间,一眨眼的工夫,但虎口余生留下的创伤,却不是刘卉在短时间可以愈合的。
走过噩梦,她总算活明白了,她将反省自己付出的沉重代价。
数月后,刘卉一纸诉状将佛口蛇心的胡经理告上法庭,她决心为自己的九死一生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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