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弥的时光

2009-03-02 02:43
清明 2009年1期

镕 畅

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雪花呢大衣,系了一条玫瑰色的羊毛围巾,从鞋柜里拽出一双酒盅跟的短腰靴,然后抓起桌上的柠檬色坤包,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她没有乘车,徒步朝郊外走去。独自穿越正在泛绿的荒草滩,附近有大片的农庄,有农舍里传出西皮流水的二胡声,窗户上还贴着带喜鹊的窗花儿,田野上传来蛐蛐的鸣叫,她蓦地觉得此刻擦身而过的老槐树、鸟群、山峦,都是她最近最后的亲人。

一位农夫正蹲在田里侍弄他的地,他的手是老树皮的颜色,尽管他年纪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她从田垄上经过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旁边放着的水罐,那是一只标准的农家瓦罐,他的眼神很明确,如果这位从田边经过的城里姑娘口渴了,他不介意把自己的水给她喝。

山路越来越陡峭,古寺塔尖的一部分隐到蓝天里,一对青年男女携手从山上下来,这个古寺远近闻名,许多年轻人来到这里为他们未来的幸福许愿。他们多幸福啊,可以守着自己的爱人,农夫多幸福啊,可以守着自己的地,而她自己呢,失败之极,一无所成,一无所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她想如果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将那张字条烧掉,但她不会那么做,下定决心继续朝山上走。几天后,会有人从她的桌子上发现一只黑色的信封,里面有她与这个紫陌红尘不辞而别的最后声音——

我走了,不是我想离开所有的人,而是所有的人先行弃我而去了,我的男友离家出走,紧跟着我奶奶去世,我的宠物用品店失火,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一切都黯淡了,心里心外,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尤其是黑夜来临灯光点燃的时候,孤独如夜枭扑向我,馁懦在旮旯里伺机窥视,至少这次我无法做到坚强。我想说我的离去是我自己愿意,与任何人无关,第一个读到这封信的人,我将终生感激你。

——陶弥

几滴鸟音沿幽径蜿蜒而下,一只白鹰朝巉岩上飞去,振翅的声音很响,两条羊肠小道并成一条。破冰的溪水冲刷着河石,石头上已经长出毛茸茸的青苔,松枝上,露滴晶光闪亮,河谷里吹来早春的风,呼吸被过滤得格外通畅。回望山下,农夫变成一个小黑影,天竺香袅袅袭来,还有叮叮咚咚的木鱼声从红色围墙里飘出,寺院顶端弯弯上翘的瓦檐如涂满金粉的蝴蝶,招手吸引她趋身向前。

王吉里摁下门铃的同时,陶弥就已经打开房门,仿佛在门内等了很久一样。房间是淡黄色的,淡黄色的床单上开满深深浅浅的紫色鸢尾花和白色铃兰,淡黄色框架里镶着一幅手绘的莱茵河畔的风景画,空气中弥漫着红花油的味道。

“你的伤怎么样,好了没有?”看样子王吉里比陶弥小一两岁,沙宣式的短发,鼻翼上镶了一只闪闪发亮的钻饰,右耳戴了三只耳钉,左手腕挂着十来只手镯,“你应该多呼吸点新鲜空气。”她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哗”地将窗帘向两旁分开到最大,于是,阳台上的米色花盆和花盆内分别种着的咸丰草和藿香蓟以及小雏菊都真实地映到房间里,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让陶弥一下子联想到学校里那种被男生女生共同追捧的校园明星,各种聚会的参与者和组织者,比赛中的啦啦队长和小话剧中的扮演祝英台的那个人。

“好多了,”陶弥在沙发上抬起脚腕冲她稍微活动了一下,“那天,多亏你送我回来。”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王吉里说,她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视察了一遍,好像便衣警务人员来检查色情场所,坐在沙发上还左右审视着两边,似乎这张沙发就出自于她的手下,而现在她发现它们哪里不对称一样,“穿那么惊险的鞋爬山,没有飞身直下三千尺,就算你穿高跟鞋有水平。”王吉里终于停止了左顾右盼,眼睛盯着陶弥,“发生了什么事儿,干吗要出家?青灯伴古庙,咸菜就稀粥的,你又不是演员,以为体验一下尼姑的生活还能重返人间啊?”

陶弥被她问得不自在,摸到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水,她的手在抖,杯里的水泼在茶几玻璃上,“你,请喝水吧。”陶弥说。她的美明显地覆着一层冰雪,好像她一直站在冷风里,风暴随时随地会猝不及防地向她迎头打下,在最可怕的旷野上,又迷了路,王吉里仿佛听到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王吉里接过水杯,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白色牛仔短大衣里面衬着一条草绿色小方格围巾,脚蹬一双驼色的平底靴,每走一步,脚底下都特别有韵律,在经过大衣柜时停下来有意识地挺了挺胸,又照了照后背,她有种天然的男孩子气和贵族式的性感魅力,“你这个衣柜和我们单位同事家的那只一模一样,博古架上的东西蛮特别的嘛,你从哪儿弄来的。”

“都是男朋友送我的,他以前常常出差。”陶弥说,然后转头看着窗外,“他每次从广交会回来,都给我买无数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说,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礼品它可以代表我的心。现如今,礼品个个完好无损,但他的爱,他的心都跟随那些因投资入股玩具厂而失去的钱财灰飞烟灭了。这世间的爱太少了,只有物质才是真的!”

“哦。”王吉里第二次停下来了,坐在陶弥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侧脸看了她一会儿,陶弥今天穿了件杜鹃白色的毛衣,长发很柔软,侧头或是垂下脖颈的时候,几绺发丝就从肩上倾泻而下,王吉里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根根撑起她的长发,然后又一绺绺缓慢地放下,“我打小就希望有一头这么漂亮的长发,但是,”她摇摇头耸耸肩膀,“太难打理。”

“我认为短发更适合你。你的耳朵露出来比较好看。”

“可男人不喜欢啊,说短发是雀尾,像营养不良的寄宿生,只有长发才有女人味。我就见过一个男人做了变性手术然后留了一头长发,”她用手在腰部比划着,“到这儿。”王吉里说话的时候表情丰富而多变,脸上的每一部分都能动来动去,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沮丧,一会暗淡,一会又云雾散尽。陶弥有些忘神地看着她,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生动的女孩子了,心无城府,就像是她迎接来的春天之神,从内而外洋溢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我能在你这儿吃午饭对吗?”

“当然,”陶弥说,“知道你要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饭厅的餐桌上,焦黄鲜香的回锅肉片中间点缀着青红椒和一寸长的大葱节儿,粉红色的盐水虾,绿油油的清炒荷兰豆,青榄猪肺汤,主食是米饭和烙得黄灿灿的韭黄鸡蛋饼。

“哦,天哪!”王吉里一只手放在嘴巴上,“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荤的素的米饭面食都准备了一些。”

王吉里带着评审般犹疑的神情,剥开一只虾放进嘴里,咀嚼到一半露出欣然的表情,才将筷子伸进另一只浅绿色的、闪着淡淡磷光的盘子里,“这回锅肉做得太绝了,怎么这么好吃?”

“你这么喜欢吃肉,身材还这么好。”

“运动量大呗,全消耗了。”她说,“你每天都这么吃吗,小姐,你可知道全国还有不少人活在温饱线以下,你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哪里啊,如果是我一个人,也就是煮碗面就对付了。”

吃完饭,陶弥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先用洗洁精洗了一遍,再用水冲干净放进消毒柜里,王吉里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她,陶弥一举一动都很柔软,她从冰箱里取出草莓和香蕉放入果盘,顺手递给王吉里一只苹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厅,王吉里嘴里就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你平时都这样吗,不停地吃,不停地说话。”陶弥问。

“我不说话会死的。我不吃东西也会死。我想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妈不会做饭,我爸的饭永远千篇一律。”王吉里把果核朝空中丢出去接住,然后又抛出去,“再说你也需要有个人陪着,有我在,你就不会再想着出家了。”她表情就像是刚刚重逢了儿时的密友、中学同学,一点陌生感也没有。

陶弥抬头看了一下表:“你现在有事吗?”

王吉里摇头:“三点半以后我才去团里。”

“我们现在去超市买一床新棉被,你看还需要什么,一块买回来。”

王吉里惊讶地发现,陶弥都很能替别人着想,自己刚说想在这里住一阵子,她就说去买一床新被子,她和她在一起特别舒畅和心安理得。惨遭蹂躏的苹果核终于飞到垃圾桶里寿终正寝,“没问题,省得我搬家似的大包小包往外扛,我一往外搬东西,我们家周围那些好事的邻居就问一次,你这回是真的要出嫁了吗?照他们这么说,我从小到大都嫁了十好几回了。”

“今春的第一场雨夹雪,在雨雪里行走,感觉超级棒。”王吉里直奔衣柜抓出一套新浴衣,然后进了卫生间,边冲淋边哼唱《雨中即景》。陶弥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如丝缎般脆弱和忧伤,没有一种可以形容雨雪天的心情,它是空旷而漫长的,陶弥将小心翼翼地度过这样的夜晚,尽量不去触动什么。包括那些所有有关于悲伤的往事。

与陶弥相反,这天气让王吉里兴奋地停不下来:“我用一个新发型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雨雪天气,怎么样?”

“这个颜色蛮适合你。”

“祖母黄。没听说过吧,发型师帮我选择的,他说很衬我的肤色。”

“你想看电视就自己开吧。”

“不,我就陪你坐着,你看上去很忧伤,陶弥,你是不是得了雨天综合症?”

陶弥抑制着想要哭出来的冲动:“我妈这星期在香港结婚了。嫁给那个六十多岁的珠宝商。他前妻留下四个孩子,两个在国外,两个在公司里帮他打理业务。”

“你老妈简直太英勇无畏了,和现代京剧里的女共党一样,孤胆女英雄?”

“她喜欢挑战和赌人生,基本上她都能赢,但愿这次也一样。我一点都不像她的女儿,从小就不像。她太强硬了。”

“你想她了?”

“她让我去帮她,可我想我去了只能给她添乱,虽然我认为这种时候我应该和她背靠背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但是,我没有作战经验,再说那老头的钱实在是对我构不成孤注一掷的诱惑。”

“陶弥,哦,陶弥,你不知道,你这样与世无争有多诱惑我。你好像很少谈到你的父母。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像个孤儿一样。”

“也差不多。自打奶奶去世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没亲人了。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哭得像个泪人,他们有七年琴瑟交融的生活。那时我真担心她会守寡一辈子。”

“现在好了,你不用担心了。她比你活得还多姿多彩。”

“大四的时候,大家都去找工作,但我没去。跟奶奶开了这家宠物用品店,歪打正着,生意一直不错。有人说我天生适合投资,其实,我是怕和人打交道,可是人活着又不能不吃不喝,你得学着保护自己,所以我觉得,和动物打交道,比和人相处要容易得多。”

“听说你以前养的那只小狗,是一只会唱歌的狗,是真的吗?”

“瞧你,把眼睛瞪得像手电筒一样。那是我奶奶养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它也死了。”

“说说吧,我一直想听。”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没有最适合赞誉它的话来描述。如果你养过小动物就应该知道。”

“小时候我妈养过一只猫,有一次它竟然钻到我的衣柜里,把我的花裙子全扯破了,我大哭大闹,然后我父母就将它送人了。”

“你肯定揍它了。”

“向你发誓我只是踢了它三脚,真的,就三脚。再说了,一个三岁女孩儿的脚那肯定没我现在这么铿锵有力,让我想想,”王吉里作短暂沉思状,“没外伤,是它自己一瘸一拐爬出去的,至多也就落个内分泌失调。”

“奶奶去世后,小狗不吃不喝,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吧,最后就撑不住了。”陶弥眼神里带着些雨气,湿答答的。

王吉里侧脸看着陶弥,那是一种简单而直率的目光,“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陶弥用沙发抱枕紧紧捂在肚子上,冷汗从她额头和身体的许多部位冒出来,“你不用管我,去睡觉吧。”

王吉里把陶弥扶回她房间的床上,躺在她身旁,一手搂着陶弥的腰,一手将她披在脸上的头发梳理到脑后,陶弥在哭,王吉里的手指触到她脸上的湿度,“很快就好了,别怕。”王吉里说,她把陶弥的身体扳正,让她平躺,两手搓揉着,等掌心发热就放在陶弥的小腹上,顺时针十几下,逆时针十几下,然后双手合并向下挤压,直到她不再颤抖,停止了哭泣。

陶弥正在超市挑选芥榄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里边传出的却是一阵波涛汹涌的哭声。陶弥一直拿着手机,听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能运用最简单的汉语语言和我说说吗?”

“陶弥,怎么办呢,我刚才化妆的时候发现我左眼下方有眼袋儿了。昨天晚上洗脸的时候还没有呢。”

原是为一眼袋儿哭得天崩地裂的,“你就不怕伤心过度把眼袋哭得掉下来,相信我,可能是因为昨晚我肚子疼你才没休息好。我现在买些猪手,你晚上别在外面吃了,早点回来喝猪手冬瓜银耳汤,美容养颜镇静安神的。”

陶弥坐在电视机前,不停地转换着频道,广告中出现一个美女,先是拿着一杯红酒浅尝慢饮,紧接着镜头照到她的钻戒,然后是长筒丝袜的特写,最后,美女跑到卫生间拧开自来水龙头,这时才终于有个画外音字正腔圆地说,“会洗脸的女人最美丽。”

“肚子还疼吗?”王吉里进门还没换鞋,先将一盒冲剂递到陶弥手上,“我团里的一位同事说,这种冲剂治痛经有神奇的疗效。”

“汤炖好了,在火上煨着。”陶弥接过来仔细阅读着包装上的说明,撕开一小包放进杯子里。

“等着,我先盛碗热汤给你。”

王吉里拿着汤匙吹了几下递在陶弥嘴边,“趁热,发发汗就好了。”但是只喂了两勺自己就喝了起来,一连喝了两碗,才想起身旁的陶弥,“对不起,汤太好喝了,真的能养颜美容吗?”

陶弥托着她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几个来回,“我看不出什么呀,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你对自己的容颜太敏感了吧。”

“唉,你不知道,我们团刚招来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舞跳得虽然不怎么样,可人家年轻啊,十七八岁没丑女,一个个都像横空出世的花骨朵,把我比得是人老珠黄的。”

“跳拉丁舞如同酿酒,要的就是醇度和功底,你看英国女导演撒利波特四十多岁了还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探戈舞》里担任了主角,那舞技、那劲道、那娴熟,至今无人能超。”

王吉里听她这一说,脸上立马云开雾散,绽露出太阳:“真的?”

“当然。况且你真是庸人自扰,信我的,你一点都不老,和我一块儿出去,人家以为你是我侄女儿呢。”

王吉里摸着自己的脸:“那我,再去喝两碗汤。”

“好啦,想喝我每天都可以帮你炖,别一次喝这么多。这是晚上,很容易长胖的,你又不要你的身材了?”

“不行,这汤太好喝了,我实在控制不了。今天就破一次戒,大不了,明早提前一个小时去团里绕着楼下跑30圈。”

“跳舞这行也忒残忍了,吃饭喝水都得控制。”

“当然了,凡是美的行业都得付出代价,杨丽萍你知道吧,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半两米饭,和她相比,我简直就是饭桶加米缸。”

“你特喜欢舞蹈?”

“是的,我七岁开始跳舞,但一直都不喜欢芭蕾和民族舞,它们一个高雅一个乡土,那都是父母逼我学的,而非我自己所愿,跳拉丁舞是后来的事,现在,离了拉丁舞我活不了。”

“可你那天对我说,你不说话不吃东西会死。”

“讨厌,尽捏我的话把儿。”王吉里推了陶弥一把,“十三岁那年,我曾经手拿酒瓶整夜地在迪厅狂叫狂跳,我控制不住自己叛逆和轻狂,直到我开始接触拉丁舞。我觉得我是为这种舞而生的。在我们家,我妈妈的地位至高无上,父亲一辈子对她屈尊俯就,虽然在后期,父亲的权势和他为我们家创造的财富已经有目共睹,但仍然不能令这一局面扭转过来。由于我是王家的小公主,很早就在学校和住的地方出名。我穿最短的裙子,把头发弄得像燃烧的火炬,我十四岁就早恋,爱上学校对面马路上修汽车的临时工,虽然他每天穿得油渍麻花的,但他有着莱昂纳多一样的气质和外形,于是我的名声一落千丈,在班主任和校长眼里成了问题学生,他们一次次会见我的父亲,对他说,我们对你孩子的行为感到震惊。曾经我还在书包里放了一瓶烈酒,那是别人托我父亲调工作进贡的礼品,我从酒柜里偷出来,和其他男生们在街头喝掉它,然后坐在他们的摩托车后面,在夜晚的寒风里狂呼乱叫把酒瓶丢在城市的马路上,你无法想象,一个坏女孩子能够拥有那么多自由。后来,我遇到了拉丁舞,我说过小时候我练过那些舞蹈的基本功,我有软开度的基础,所以很快喜欢上这种舞蹈并能跳得不错,我相信我找着了自己,在这种舞蹈中,人们称之为内心和外在融为一体的那种东西,属于人生渐入佳境的一部分,于是,我这个坏孩子被拯救了。”

陶弥拿着王吉里搁在茶几上的汤碗,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王吉里跟在她身后站在厨房门口继续说:“没有比拉丁舞更适合我的工作,这个职业重塑了我,让我没有变成醉鬼、喝多了酒和朋友们一起寻衅闹事的女混混、回家扎进游泳池清洗一番、然后再喝得酩酊大醉。”

陶弥关上水龙头,抬头看着王吉里,眼里带着喜欢和喜爱的成分,原因在于她的全然透明不遮蔽,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没有防备,那她也就没有阴暗面,相比之下,她所有的小毛病全部都暴露在阳光下,反而没什么了。她仍然享受着未成年的特权,性格中有种放纵的特质,虽然她有天会变得老态龙钟牙齿全无,但她永远不会把自己弄得晦涩难懂,令人陌生。

“那,你爱你爸吗?”陶弥盛了两碗米饭递给王吉里,自己端着两盘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坐在饭桌前,“再吃点饭吧,只喝汤不成的。”

王吉里摇摇头,将饭碗推到一旁,说:“小时候爱吧。现在,我也说不清。你呢,想奶奶吗?”

陶弥迷雾似的看着房间的某一个地方:“想。”

王吉里将椅子拉到陶弥身旁,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然后将自己的头靠在陶弥肩上,用辫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别这样,你一伤感,我的心就抽搐,第一次见到你,你那种忧伤的样子就让我心疼,我常常在想,你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和哭差不多。”陶弥也不吃了,把筷子放在桌上,从纸盒里拽出一张面巾纸擦拭嘴唇。

王吉里轻轻地吻了她脸颊一下,陶弥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王吉里就已经搂住她的肩膀,陶弥迟疑了一会儿,便轻轻贴在她的怀里,这感觉很安全,很舒服,王吉里又一次吻了她的头发,陶弥抬头,不由自主的,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轻轻吻了一下,和接吻并不一样,一个是总想以保护者自居的大人,一个是受到强烈惊吓的孩子,她们剖腹相向,肝胆相照,但很快分开了。

王吉里说:“开宠物用品店容易吗?”

“比卖床上用品容易。”

“那,你再把宠物用品店开起来吧,钱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一打开宠物用品店门陶弥就又丧气了,随处可见焦糊的痕迹,除了四堵墙还立在那儿,残存的货架柜台都扭曲变形,伸手一摸,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旁边那家快餐店的老板早就看上我这个店面,说租给他也行,合伙开餐馆也可以,要不……”

话没说完就遭到来自于王吉里的强烈警告,“不行,你不适合开餐馆,也不适合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你千万别以为侍候人比侍候动物容易。”她已经习惯了首当其冲事事帮陶弥拿主意,似乎她是一不留神就会上当受骗做错事的孩子,而她自己,是刚毕业的幼教老师,同时举一反三说明开饭店的种种苦处和难处:“我第一个舞伴身材发福之后就开了一家餐厅,就是那种专做沪菜的馆子,每次我去看他,都得听他一通没完没了的抱怨,说,生意难做,顾客的胃口瞬息万变,这里刚对顾客笑脸相迎,欢迎提出宝贵意见,一转身回到后房就忧心忡忡,认定负责采购原材料的二舅昧他的钱,不多,一天十几块钱也能够积少成多不是吗?他告诉厨房把过期的长了虫子的面粉筛一筛就用来包饺子,这样可以降低成本,把蔫萝卜用水泡过后当新鲜的凉拌时令菜卖五块钱一盘,总之小商小贩骗他,他就欺诈顾客。我从来不知道普通饭店有那么多的事情,于是自打他开饭店后我就开始吃速冻食品和小吃,谢天谢地,千万别让我知道这里边也充满了猫腻,不然我早就饿死了。唉,你别笑,我说的全是真的,不过也难怪他们,无奸不商,你就好好开你的宠物店得了,现在人们给自己买东西可是斤斤计较,可是给狗啊猫啊买东西,二话不说照价掏钱。我若是有福,下辈子还想转成大熊猫呢,那一出生可就是身价百万啊。”

“可这个烂摊子,怎么弄啊,我看着就头大。”

“花钱找人弄呗。有钱老虎都能上树鱼都会打鸣,这些你甭管了,有我呢,你就等着再当你的老板吧。”

人们看到陶弥又频频出现在宠物用品店,身边还多了一位清秀美丽的女孩子,她虽然苗条,但却能不停地说话,一天到晚动听地嗡嗡哼唱着,如同不知疲倦的画眉鸟。一个月后,宠物用品店修缮一新,陶弥站在椅子上擦玻璃,王吉里在地上负责换水和涮洗抹布,她脑门上戴着用报纸折叠的高脚帽,穿着背带牛仔裤,时不时地在无框玻璃门上左照右照:“我像不像咱们幼稚园儿歌里唱的那个什么,小小粉刷匠?”

“你们跳舞的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连做梦都不忘照镜子?”

“哈,这叫自我感觉良好。唉,厂家什么时候能把货发过来?”

“他们前天收到汇款,款到付货,我猜想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

“信得过是吧?”

“没问题。这次发货还附带三本最新样品画册,每款产品都有编号和进价,以后发个传真过去,他们就把货打过来了。”

这个宠物店洒进了两个人的汗水,王吉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也终于干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带来的愉悦感是和她买无数件衣服或是鞋子所不能比拟的,她把墙角线仔细地擦了三遍:“我在家都没干过这些活,但我相信这对保持体形有好处,是吧?”

“你这么臭美,老了怎么办呢,你不会到了四十岁就自杀吧?再美的身材也得发福变形。”陶弥说着,开始做收尾工作,用扫帚清理地上的垃圾。

“我就是老了,也是一个特别精干利落的老太太,不会惨不忍睹的。”王吉里把垃圾全部弄进一只旧纸箱然后拖到宠物店外边的垃圾桶旁边。

之后她们锁上店门。这是初春,很多男人为了逃避冗长的冬天带给他们的烦闷时常三五成群去街边的小吃店喝上几口,酒精除了联络感情,还能将他们公牛般的好斗情绪激发出来,一个前边跑,还有三个紧随其后,第二个身影追上第一个,扭打在一起,后边两个劝架的和事佬也追了上去,几个人影重叠成一团。最后一位食客打着饱嗝离开小餐馆,服务员拖着疲塌的脚步收拾桌上的盘子,她们把最好的食物端给顾客,自己只吃些简单的饭菜,赚的工资刚够交房租和买一双廉价的鞋,心里还巴望着有一天能够分期付款买套房子。

“我告诉你有这样一家小店我有多高兴。”王吉里说,“我的很多朋友他们总是在说,有一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去乡下侍弄一小块地,种一些自己喜欢吃的水果呀蔬菜啊还有粮食,或是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开一个小店,卖鲜花或是宠物用品,可是,说完了也就完了,只当放屁,小店岂能满足他们填不够的利欲熏心。”两人走到街心花园的地方,一个盲人在那儿拉着二胡,昂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冲着夜空发出天问,陶弥刚把手伸进衣袋,王吉里已经将两枚硬币放进盲人面前的缸子里:“但是你做到了,没等到老的时候,从一开始就实现了别人在最后一刻还眼巴巴在心里想着却做不到的事情。”

“那只能说明我已经未老先衰了。”陶弥说,手伸进王吉里的肘弯里。赤裸的月亮慢慢上升,路边一座平日里供路人小憩的凉亭,寂静地立在蓝色光斑的中央,雾一样的水气笼罩在近旁的小树身上,冬末初春的晚风冰凉而新鲜,既有陨落的残雪的味道,也酝酿着春雨的气息,吹拂着一对夜归的姐妹,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天傍晚盘点好一天的账目,陶弥提前一个小时关了店门,她和王吉里说好了一起去吃晚饭。城市广场中心花园的花儿都快要开了,月华从花树新生的枝棵间流过,空气中飘浮着抽芽和吐蕊的香气,她紧裹了一下紫色上绣有罗纹藻图案的披风,跺着脚在花圃旁走来走去,有一辆车紧随她停在路边,她感觉到车里的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忽然想到最近报纸上报道的一个变态杀人狂,专杀年轻女人,据说他盯上了谁,就如同鬼魅般缠着她不放,直到得手为止。这是晚上七点,马路上人来车往,她定了定神走到车子跟前,对着驾驶座门里模糊不清的人影说:“请问能把您的车门打开吗?”

车门缓缓开启,林布坐在驾驶座上,“你好吗?”他说。眼神像穿越几个世纪一样的老人看着她。

陶弥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连呼吸都凝固在春天的空气中了。

“他谁呀?”王吉里手里拎着一袋衣服,站在陶弥身后。她有随手买衣服的习惯,刚刚在等陶弥的时候又去逛了一下地下商场,她已经在陶弥那儿增加了两只小衣柜,单是鞋子就二十几双,她往往买最贵最复杂的衣服,却挑最便宜最简单的穿,然后穿着它们继续买衣服。今晚她又收获了一件烟灰色纯棉宽松上衣,咖啡色的牛津鞋。她用一种冷漠和疑问的目光盯着林布:“问你哪,你谁呀,停在这儿想干吗?”

陶弥的眼睛死死盯着车门的底部,似乎那儿有个洞,王吉里没从陶弥那儿得到答案,就又用更严厉的目光盯着车窗里的男人。他的坐骑是一辆半新的“君威”车,这个城市的中产白领都开这种车,比较省油,比摩托车快多了。如果有人想知道早晨马路上引起塞车的根源,那就看看有多少辆这样的车。倘若他既不是出租车司机,又不是认错了人,更不是趁着夜幕的遮蔽出来找漂亮女孩子搭讪的大色狼,当然,要是后者的话,也没什么可怕的,王吉里会立刻打110,相信用不了3分钟,警察就能够赶到。还好林布在适当的时候适时地为自己作了介绍,“我叫林布。”他尽量用一种听上去缓慢而温和的声音说。并没把这个五官精致,身材笔直的女孩子当回事,她周身洋溢着舞台灯光映染在身上的气质,就像一个正在当红的名伶,背后是夜幕下的城市建筑物,一簇簇霓虹灯影犹如地上开剩下的花朵。

“我是陶弥以前的男友。”林布说。

“以前的男友?!”王吉里的表情就像被人从一个甜蜜的梦境中强行拉出,赤身裸体拽到操场上,她瞠目结舌地站了好一会,理智才又回到大脑中,既然是以前的男友,那陶弥应该和他说再见,然后转身离开,和王吉里去吃她们两个的晚餐,但让王吉里没料到的是,陶弥也邀请了林布:“你吃晚饭了吗,要不,一起去吧?”她说。

而他居然就答应了。或许他正巴不得呢。陶弥是怎么啦?永远没主见,永远不知道男人的伤害就隐藏在诱惑下面。车子在两位女士坐稳后急驶而去,王吉里在暗中狠狠地蹬着前排座椅的后底座,以此来泄愤,直到脚趾生疼,座椅是铁制的,而她的“卡丹露”鞋底太软了,这可是她所有鞋中最贵的一双。林布一直在没话找话,基本上他问三四句陶弥才回答一次,林布打开车门,王吉里不失时机地又瞪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能看出来自己是多余的吧,两个人的晚餐变成三个人的,王吉里已经快气饱了。她始终走在陶弥身旁,用手臂挽着她,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优势,把林布挤到她俩身后,陶弥本来已经成功地忘记他了,可他从天而降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场雨雪过后地里新长出来的杂草一样,而且还腆着脸皮和她们一起出现在酒店的3号位子上。

“不要脸。”以前王吉里知道有人不要脸,现在才发现有人是臭不要脸。四周全是吃饭的人,说话声和电视机里的唱歌声也没能让她的愤怒减弱,她拒绝点菜,好让陶弥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了。这正好,林布作为席间的惟一男士,他能很好地胜任这份工作,他叫过服务员,依照陶弥从前的口味各点了一道菜和几样食物,陶弥则点王吉里最喜欢吃的回锅肉和松鼠活鱼。

陶弥一回到家就躲进浴缸里,半天不出去。她得想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躲开王吉里一脸的愤懑和不依不饶的质询。她不断地加热水,不断地浸泡自己,好像这样能记起些什么或是忘掉什么。林布周游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回来继续做他的白领,他有业绩,有经验,手里有一帮老客户,继续做起来并不难,虽然那个主管的位置早让给别人了。

王吉里难以入睡,她抱着枕头跳到陶弥床上,她不能眼看着陶弥又落到男人的手中情感再受重创,她必须阻止她前行。陶弥往里躺了躺,王吉里把额头贴在她的发丝上,渐渐用力地抱紧她,昨天她还在自己肩头哭泣,今天一见到前男友就想倒在他那一边啦?

“你弄乱了我的头发。”陶弥发出抗议声,挣扎中枕巾跌落在地毯上,她想把王吉里的手从自己身上掀开,但有劲使不上,因为王吉里占据着有利的位置,她用力箍着她,她觉得,她必须这么做,由于陶弥的不坚定,才使林布有了可乘之机,因此,她必须小小地惩罚她一下,陶弥被她弄疼了,嘴里发出呻吟,王吉里停下来,猛地把手拿开,背对着她,微微地啜泣。陶弥将毛巾被拾起来盖在两个人身上,从背后搂着她,谁都没再说话。

这个周末是“三八妇女节”,林布回来后首次请陶弥吃饭,王吉里当仁不让地也出席了。饭店大厅准备了一些小活动,如果猜中一些很弱智的谜语或是用橡皮圈子套到小金鱼模型的头,就可以得到一份奖品,陶弥和王吉里分别拿到了一块薄如蝉翼的粉红色丝巾和一小盒巧克力蛋糕。

而林布为陶弥准备的节日礼物正好是一枚树叶形状的丝巾扣,“我没想到你也来,所以没给你准备礼物。”他对王吉里说。

“我从来不收陌生人的礼物。”王吉里说,“这是我和陶弥的节日,谁知大门没关紧,蹦出你这么个大尾巴白眼狼,给小花猫说节日快乐来了。”

电视里放着低回的音乐,制造出一种间离的氛围,王吉里整晚和一盘凉菜、水果沙拉算账,冷冷的目光加上冷冷的食物,她就是要将一副冷脸子撂给对面桌上的男士看,电视里换上了黑鸭子演唱组,分三步的合声余音缭绕,她们都穿着红色的长裙,一个是圆领,一个露肩,最边上的那个只用一根带子就把裙子吊在脖子上。邻桌的男士喝多了,哭一阵,笑一阵,说一阵,服务员见怪不怪地站在墙角,王吉里用牙签叉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咀嚼,眼睛盯着林布,目光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林布尽量不和她对视,吃自己的饭,让别人翻她的白眼儿去吧。他觉得王吉里像动物园的大象,拿鼻子托着一只彩球做圆周运动,吹胡子瞪眼这个成语一定就是打这儿来的。她自己是电灯泡,还觉得别人多余,真是可笑。电视里又换上了李双江在唱他的拿手歌曲《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林布有感而发,他想起近一年自己双脚曾踏过的地方,“如果一个人没有真正到过天涯海角,亲耳聆听鼓浪屿的小波涛,就不会对这首歌曲有更深的体会。”

王吉里马上加以反驳:“谁知道呢,住在一个10块钱一晚的破旅馆里,也能从一台旧彩电里看到那些地方,有个旅游台就专门干这个,画外音的详细讲解比人身临其境还让你知道得多。我说我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谁能看出什么吗?椰风和沙滩哪儿都有,草裙舞在歌舞厅里10块钱可以看3段。”王吉里对林布的反感逐渐在心里拧成一个疙瘩,除了他是个外表中看的男子,她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独到之处,他又想重新追求陶弥?太晚啦,他以为自己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陶弥情感的大门难道就是专门为他开设的?

陶弥去了洗手间,而王吉里坚持说自己不需要去,虽然她已经让一盘什锦和半盘水果快把肚子撑破了,因为一直在和林布较劲,都不知道一晚上往自个儿嘴里塞了些什么,她得和林布摊牌,趁他现在还没陷进来,她那种迎难而上不回避任何问题的样子令林布刮目相看。

“你应该知道,陶弥一直是我的女朋友。我能决定再回到这个城市多半原因是为了她。你不能成为我们的障碍。”林布和颜悦色地说,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相信自己是稳操胜券的那一方。

王吉里今天穿了一件亚麻色的短风衣,涂着发黑的嘴唇,冷漠而凌厉地看着他:“当你说走就走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你的痛苦比天大对不对?你知道你一走了之陶弥经历了些什么,她奶奶去世了,相依为命的小狗狗死了,神情恍惚中宠物用品店又失了火,信用卡上大部分钱都被你提走,只留下一个零头,走投无路险些出家削发为尼。”王吉里说话时,把桌子拍得“嘭嘭”响,她像个负责任的门卫一心要把林布阻挡在陶弥之外,但林布并不想知难而退,当陶弥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殷勤地问她:“是不是哪不舒服,或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

陶弥说:“没事,大概是饮料喝多了。”

林布立即提议:“时间还早,附近有个电影院,听说一部叫《孔雀》的片子拍得还可以,要不,我们去瞧瞧。”他想用行动挽回和陶弥的关系,而王吉里决不会让他轻易得逞,她愤怒的脸像纸一样白,她打定主意不管今晚他出什么招她都奉陪到底。她和林布一边一个将陶弥夹在中间走,以造成某种有距离的对峙。一个男人身穿运动衣从身边跑过,清脆的足音在夜色中有节奏地“嗒嗒”作响,“报纸上如今都在大肆宣讲用晚饭后锻炼来代替晨练的种种好处,”林布突然建议陶弥,“你也应该适当地运动运动,我可以每个周末带你去爬山,人往高处走的感觉特别棒,”他说,“坚持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感冒和患病的几率大大减少或是几乎没有。”紧接着他又推崇她练瑜伽,“对了,这个更适合你,对于好静不好动的人来说,练瑜伽绝对是一种最好的运动。”

陶弥一直微笑着,未置可否。王吉里则强烈地希望林布赶紧滚蛋,继续周游世界再去那个大沙漠里走一遭,把他的破嘴巴和破建议都带走。他为什么回来,扰乱她俩的平静生活,沙漠里不是长眠着一个貌美如花的楼兰姑娘吗,还缺一个楼兰先生,他长得还算凑合,为什么不试试?

电影还是能吸引人的,轻透的压抑感和淡淡的忧伤是这部片子的主调子,林布中间离开三次,一次买了可乐、酸奶和爆米花给陶弥,一次出去接了个手机,一次是上厕所。王吉里不停地往嘴里扔爆米花,清脆的“喀喀”声使得前面一对情侣几次回头看她,后来,他们挪到前排的座位上去了。王吉里将喝剩的可乐和酸奶瓶放在林布的座椅上,林布回来将瓶子抱在怀里继续看电影,散场时将它们丢到门口的垃圾桶里。

“孔雀终于开屏了,这结局挺耐人寻味。”林布说。作为三个人当中惟一的男士,他认为理应由自己来打破缄默,同时将一只手搭在陶弥肩上,他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在路灯下熠熠发光,也以此向王吉里迂回地表明了自己决不妥协的决心,找个话题并不是太难,反正他已经提前预知有人会立马加以反驳。

不出所料,话音刚落,就遭到来自于王吉里的强烈抗议:“我不喜欢张静初,她长得太简单了,剧务是图便宜才找来这么个演员吧,身材扁平得像照片,表情乏善可陈像个没发育好的中学生,怯生生的样子,好像旧社会的使唤丫头,看着就让人生气。”

“我觉得她演得不错。这个角色原本就是平常人,弄个光彩照人的大明星来,和人物不符。”林布说,从陶弥的肩上滑下来的手又放在她的腰际,同时传过去他带着男士香水的体味,好像暗中告诉她自己的心迹,他准备做一个让她信服的男友,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向她倾诉任何秘密,他希望她明白,他看清了自己,他会站稳脚跟,重新开始,也让她渐渐走出阴霾,做一个正常的快乐天使。下雪了,不完全是雪,还夹带着些许雨丝,飘忽着闪过他的唇角,在灯光下游丝般地穿梭着,显得柔情荡漾。

“晚上好。看来我赶上吃晚饭了。”今天林布没有加班,路过超市时买了一大堆吃的,站在门口一边换鞋边一边和王吉里打招呼。

王吉里坐在沙发上,她脚踩沙发靠垫,用修甲锉磨后脚跟上的死皮,“一星期不见,我以为你们公司的总裁卷着所有的钱财跑了或是你连人带车在高速路上被炸了。”一看到林布,她就立马变成了一只小猎豹,四蹄尖尖,张牙舞爪、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寻衅闹事和他大吵一架。

“公司没倒闭,我来的路上也没遇到道路桥梁被炸,托你的福,我好好的,所以来看看你俩。”

“说一个人就行了,别加上我。我宁可亲眼看到美国那个变态的女兵在伊拉克监狱里是怎么虐待男战俘的。”她对他说话的神情好像他有大把的犯罪事实抓在她手里,她就是那个联邦调查局派来侦察他的人,她要把他赶出她们的领地去,让他退出陶弥的生活,还两个女人一片洁净的天空。

陶弥在厨房里做饭,刚把蒜薹切成一截一截的,长短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整齐。“都洗手吃饭吧。”陶弥从厨房里走出来对王吉里和林布说,语气就像一个年轻母亲,为一对见面就斗嘴的儿女张罗晚餐。

林布用一种欣喜的心情审视陶弥,她与生俱来一种温情天然的母性,很吸引作为成年男子的林布,同样,这也是她在王吉里眼中的魅力,“太丰盛了。”林布手扶着椅背说,“这年头难得能吃到不是超市买回来的半成品速冻食物、或是饭店打包回来的油腻饭菜,公司中午提供的免费午餐真是难以下咽,鸡肉仿佛塑料做的。”因为在厨房里呆得太久,陶弥的脸和额头都被熏蒸得热气腾腾,林布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巾递给她:“先擦擦汗,累了吧?”

王吉里从厨房只拿出两双筷子,递给陶弥一双,一屁股坐在林布的手正在扶着的那把椅子上,她感到嫉妒,不是因为林布和陶弥此刻的熟悉,而是因为他们共同拥有过的记忆,因为这种暗存的纽带关系,使得林布在杳无音信的情况下离开一年之久还能再次回到陶弥这里。但是,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占据一个男主人的位置而把王吉里当成娘家可有可无的小姨子驱逐出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是林布成了陶弥的老公,那她王吉里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坐在沙发上修脚趾头,嘴里大嚼着爆米花看着可口可乐的广告,陶弥从厨房里端出的美味佳肴也不只是为她们两个,她们就不能随时随地通电话,勾肩搭背地逛商场,她也就不会再在一个雨夜里需要她搂着睡去。

陶弥笑笑,将自己那双筷子递给林布,转身又去厨房拿出一双,拉过另一张椅子让林布坐下:“冰箱里有啤酒。”

“谢谢。我还买了好多饮料。”他从塑料袋中拿出一听可口可乐递给陶弥,凌空就给王吉里抢过去,“不喝白不喝。”

“瞎厉害什么呀,一天到晚吹毛咋刺儿的,有本事,你也做一盘菜出来让我们尝尝。”

“什么了不起。”王吉里起身奔进厨房,很快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切菜声。

林布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还挺大,看来,是真会切菜。”

“你俩能不能不闹,这样毫无意义。我还是去叫她出来吃饭吧。”陶弥刚站起来就被林布拉回到椅子上,“坐下,吃你的,由她去吧,爱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拦着。”

“别这样,你们都应该多了解一下对方。”

“我俩挺熟悉的。自从我回来,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能看到她,这还不够吗?”

“吉里她人挺好,一点恶意都没有,这点你必须清楚。”

厨房里传出“哎哟”一声,刚刚还清脆得有些夸张的切菜声随之戛然而止,紧接着王吉里右手捧着左手食指走出厨房,“有创可贴吗?”

陶弥跑过去,一脸紧张地捧着她的手:“还好,幸亏你指甲留得长。”

“还说呢,就是指甲太长,影响了我的刀功。”王吉里说,狠狠地回敬了林布一个白眼。他坐在那儿,表情很得意:“我说嘛,知道你也不行。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王吉里又要反击,被陶弥挡了回去:“少说两句吧,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都快吵成电视连续剧了。赶紧吃饭吧,待会儿菜都凉了。”

吃过晚饭,陶弥提议出去走走,没人响应。林布正伸长脖子看重播的《幸运52》,王吉里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叭”地关掉电视,打开音响,将一盒磁带塞进去:“我刚做完脚部护理,懒得走路,不如就在家听音乐。”

Emilia的发音一个又一个地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种可爱的,不慌不忙的声音,天然的金属声,一种铜版纸的感觉:“我是一个大女孩,在一个大世界,这不是一件大事情,假如你离开我。但我一直想,如果我可以,非常想念你。”

“我中学时候就喜欢听这首歌。”陶弥说,刚把手伸向桌子,林布已经抓起一瓶雪碧打开易拉盖递到她手上,王吉里在旁边冷眼看着,可以想像,他俩要是成了夫妻,那该是多么自然默契的两口子,“我能看见第一片叶子落下,它全身金黄而美丽,外面变得非常寒冷,正如我此刻的心境。外面下起了雨,而眼泪从我眼睛里流出。”

“好听。”林布说,他用下颌点着拍子用英文合着音乐:“为什么它要发生,为什么它得结束,我感到你的手臂环绕着我,像火一般炽热。但是当我睁开眼睛,你已离我而去。”

“咔嗒,”王吉里气呼呼地走过去按下开关,二话不说转身换上一张Hip-hop风格的盒带,她个人的喜好已经不重要,关键是时刻要和林布对着干,音箱里响起了警报似的炸雷,异常凄厉、火爆,好像楼顶用电锯锯开了一样,声音直窜到夜空,告诉全市人民这幢楼房立马就要定向爆破。

“棒吧,”王吉里扭摆着腰肢,“不懂欣赏Hip-hop枉为活在当下。”她得意地看着林布,她的眼睛是在对他说,“滚吧,滚出我和陶弥的领地,滚回你自己的老窝去。”Hip-hop中一个黑人反复在唱,“啊,风中的流浪。”林布已经被这种音乐搞得神魄分离,眼前闪着支离破碎的光,他知道她想干什么。

王吉里随声附合着,“啊,风中的流浪,啊,流浪中的家……”她穿了一件旧连衣裙改制的家居服,没有花边也没有流苏,左手腕带着一长串用旧石头、彩色玻璃珠和透明塑料珠片串成的手镯,一共五六个,一直到小手臂上。

林布从沙发上跳起来,对陶弥行了一个礼说:“这么好的音乐,我想请你跳舞。”

陶弥犹豫着,被林布一把拉起来:“没什么,跟着鼓点使劲扭就行了。”

他拽着陶弥的胳膊,在剧烈的Hip-hop鼓点中既非民族也非迪斯科地摇摆着,从后面看上去,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遇到初恋情人那么兴奋和张狂。忽然,林布吻了陶弥的额头一下,陶弥一下子脸红了,这是林布回来后第一次吻她,而且还当着王吉里的面,王吉里则在一旁气得血脉贲张。

“这曲子很好听,别停下。”林布大声对陶弥说,王吉里愈加愤怒和失落,她感受到来自一个成熟男人体内的争夺,他居然没有在自己的音乐轰炸下落荒而逃,于是王吉里加大幅度扭动着臀部,这是开场前的热身,只要音乐一响,她就能把肉体一丝丝,骨骼一块块,表情一分分,全部拆开来倾泻到音乐当中。乐曲换成一个黑人女歌手正在纵情歌唱,歌声是肆无忌惮的直率和激情火辣,林布的舞步愈来愈优雅从容,如同他平日里的举止一样,陶弥紫灰色的裙子也渐渐由生涩而旋转开来,窗外的天空褪去一天当中最后一抹微蓝,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挂在天上,小小的房间就像狂欢节的世纪广场一样喧闹,甚至林布转身和王吉里对跳起来,并冲她挤眉弄眼,一个从沙漠的边缘回来的男人,没那么容易给一个女孩子吓跑,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轻易放弃显然已经不大可能。王吉里把拖鞋甩到一旁,她赤脚跳,耳环叮当作响,她决不能让林布占了上风,如果她愿意,可以跳一个通宵,跳舞于她而言就像吃饭一样,因为她就是在舞蹈中长大的。她飞快地做了一个180度的旋转,没有节奏和规律,如同她平日里的抢白和辛辣,都是突如其来的,她如愿以偿抢占到了更大的空间,就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马那样,把林布挤到一边儿去了。然后,一个双手空翻,脚尖轻轻抵在餐桌边缘,一连串的手镯从手腕那儿相继叠落在手背上,桌上的牙签瓶晃了两晃,居然没倒,王吉里的小腿像剪子一样,比别人的胳膊还利索,林布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

秋天的第一片叶子从阳台外面飘落到饭桌下,陶弥用一种似乎很不经意的口吻告诉王吉里林布向自己求婚的消息后,她仍然满不在乎:“我不会让你嫁给他,你也不能嫁给他,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让他在这儿露一小脸就不错了,现在还想一点点往主角的位置上蹭,我们不会答应他的,谁都不会答应他。”

听了王吉里一席斩钉截铁的话后,陶弥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进到厨房里去了,紧接着传出碟碗碰撞和自来水的声音。王吉里手持遥控器频繁地换台,一个城市正在举办选美活动,台上的佳丽站成一排,清一色地微笑,露着葡萄牙,台下的评委们坐成一排,眼睛都眯成以色列,两个脱口秀的男女主持正在相互调侃,女的说:“你们男的夏天不能穿裙子会不会很热啊?”男的问:“你们再热也不能剃光头怕不怕上火?”王吉里笑着,往嘴里扔爆米花,忽然才想起厨房里的灯早就关了,陶弥站在黑乎乎的阳台上干什么呢,她背对着王吉里,嘴里发出深长而缓慢的“呲呲”声,起初王吉里以为她在叹息,仔细一听又像是呜咽,在她松开一只拳头伸到头上去抓一缕长发的时候,王吉里及时冲出去阻止了她。

陶弥靠在王吉里怀里,压抑地哭,口齿不清地说话,似乎是在说她想要一个孩子,她边哭边说,没有主谓宾,一句话被她分割成几个部分才叙述清楚,她有些站立不稳,王吉里必须紧紧扶着她,轻轻拍着陶弥的后背,她被这个突发事件吓着了,她犹豫着问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哪儿出了问题?陶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如此脆弱,六神无主。

王吉里把陶弥带回房间,看着她睡下,直到她停止哭泣,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才又回到阳台上,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她赤着双足,就站在陶弥刚刚站着的地方,极力压抑着,但还是痛哭失声。她很少哭泣,为了保持体型,她每天限定自己只喝少量的水,可这么哭下去,明天肯定会大量补水,她越想越气,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陶弥走出来将王吉里拉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并没有完全入睡。一瞬间王吉里仿佛看到陶弥和林布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模样,中间还有个孩子,随后孩子渐渐长大,陶弥渐渐老去红颜不再,林布变得不耐烦,指手画脚,脾气暴躁,因为晚饭的水氽丸子放了太多的醋而闷闷不乐,他们争论着不能再让孙子看连续剧,学校的老师越来越不能为人师表而是误人子弟,直到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林布躺在摇椅上一会儿梦一会儿醒地从嘴角上淌下哈喇子,而老眼昏花的陶弥,正行动迟缓地往冰箱里放吃剩的鱼。她很想掴陶弥一巴掌,打醒她,对她大声说:“醒醒吧,你这个傻瓜!”像母亲数落父亲那样。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因为欲哭无泪,陶弥的表情更加柔和,因为无可奈何,她快要对王吉里祈地臣拜了。王吉里突然就仰头大笑起来,眼泪和鼻涕都糊在脸上,陶弥拿纸巾帮她擦去,不说一句话,流泪看着她。王吉里大笑着,笑事情发展得如此离谱和荒谬,她不停地笑,虽然根本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但她因此笑得更厉害了。

王吉里紧锣密鼓地为自己出国前的小型舞蹈告别演出跟音乐和灯光作最后的配合。根据演出需要她至少得换三次鞋和四套服装,陶弥是她最忠实的观众,附带后勤保障工作,替王吉里选衣服,整理熨烫,买水果和煲汤,她知道怎么补充她大量消耗的能量又不至于给她增加体重。王吉里从她手中接过洗得芳香松软的毛巾:“要不,我练你也练,把这场告别演出当成我俩共同的,你身体很软,相信很快能行。”

“不,别拿我开玩笑,”陶弥说,“你真的决定要出国去了吗?中国这么大,或许,你还可以再想想。”

“好了,”她用手背轻轻抚摸着陶弥的脸颊,“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反悔。”

“没办法,我从三岁开始就有了怀旧情结。”

“一样,我五岁进入更年期,没准六十岁又来例假了。等着吧,我会在白金汉宫前举行盛大的露天舞会,一个世界级的乐队来给我现场伴奏,然后接受一个从旧金山或是温哥华乃至加拿大来的华裔成功男士求婚,住在密西西里有十二个房间和三个非洲佣人的别墅里,彻底挤入那儿的上流社会,诱饵就是我所喜欢的拉丁舞。”她安慰陶弥说。

陶弥对王吉里的所作所为都非常感动。在别的女人和女人之间,只是筒子楼似的狭窄拥挤的过道,周围摆满了锅碗瓢盆还有弃置不穿的旧玻璃丝袜,而她和王吉里前面有一个宽阔的跑马场,她们情感的空间扩大了,这要有赖于王吉里对任何事情的坦荡率真和豁达,不管风从哪个方向吹,她心里的每一扇窗户都能敞开,甚至就是男人,也没几个有她这样的坦荡胸怀,虽然她太过冒险,但勇于担当后果,陶弥没见过比她更洁白的纸张,等着人把最好的图画印在上面。陶弥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王吉里的脸,她那么勇敢,有一种想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坚持到底的决心,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有意志的人,她羡慕王吉里拼命追求自己想得到的,包括她的固执和苛刻都羡慕。

“随时来看我,机票我报销。”王吉里说。

“我去干吗?去餐馆洗盘子?你嫌我这辈子洗的碗还不够多?得了,还是你回来看我。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

王吉里双手搭在她脖子上:“漂亮的姐姐要出嫁了,要赶她的妹妹走,姐姐很快会生一个小宝宝,不管男的女的,都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她必须管我叫吉里姨妈。”

“我还要给孩子取你的名字。”

“就这么说定了。”

她俩并肩坐在木凳子上,说了许多既不是卿卿我我也不是甜甜蜜蜜而是相互慰藉的话,像一母同胞的姐妹、久未谋面的大学室友,分享彼此的闲话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年长的那个被一个男人要走,年纪稍小的那个也不得不考虑怎么样安排自己接下来的闺中生活。对于王吉里来说,陶弥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她就会不自在,不舒服。钢琴伴奏师在门外催促:“再合一遍今天就收工了,五点钟还得去幼儿园接孩子呢。”

告别舞会这天来了很多的人,时装设计师、珠宝商,还有影评人、小有名气的服装发型造型师,他担纲过央视春节晚会的化妆助理,以及初出茅庐的晚会歌手,一位来自云南大理的画家,据说他单用一支钢笔画熊猫就为他赚得了分布在世界五大城市的住房,王吉里穿着缕空的露背裙,裸露的皮肤像纯天然的麦芽糖一样,和这个拥抱一下,和那个寒暄几句,她是晚会的主角,所有人对王吉里率真、活泼、自信的神态以及她远大的前程都怀有一种特殊的钦羡。

在一抹橙黄色的光影中,王吉里以优美的小跳环顾了半个场地,林布提前准备了一个花环,他由衷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王吉里在台上的弹跳,很难想像一具肉体能如此地服从音乐,产生律动,大厅的角落为来宾们准备了一些加工好的水果和红酒,但是此刻不会有人去光顾那些食物,人们的脑神经暂时飞离了肉身,跟随舞者的脚步上移、下滑、转动,去到海边去到森林,只把更多的氧带回到庸常不变的生活中。

在《雨中即景》中,汽车、电线杆、摩天大楼甚至多管闲事的交警和路人,都成了她舞蹈的辅助对象,末班车载着一车拉丁鱼缓缓启动,地球是如此拥挤,已经让人很难找到一个独自在大街上漫步的机会了,这真是千载难逢,她边走边舞,有一种叫做舞蹈艺术光芒的东西从她身上汩汩流淌出来,无数金色的光从她的笑容中跑出来,许多闪闪发亮的韵律和节奏的虫子从黑夜中被唤将出来,它们来回来去地在她头上盘旋,又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旁,司机开大车上的音响,随着她的舞蹈频频颔首,这是一场少见的大雨,在异常稀罕的情景下,只有一个观众向一个舞者致意。

一位正要关店门的老板被唤醒了丰富的情感,他白天过着锱铢必较的生活,此刻却无力抗拒这雨中即景,一位老妇人打开窗户,想大声斥责这些发出噪声的人们,她准备了一些咒骂,好教训一下缺乏公德心的年轻人,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但她也合着节奏扭起了宽大丰厚的臀胯。

一个空中劈叉,跨过一段时光,不听不看任何不适合自己的习惯,一个高踢腿,犹如橡皮筋弹射到空中,再现我行我素的风范和主张。鸟儿在天际里翱游,在云端,会为了某个梦想的实现而停留,也可能再次随时游走。另有一个更美妙的去处,在那儿,一切善良和美好的事情与我们狭路相逢,云卷云舒,双足在空中击打三次后一个腾空跳跃,她打定主意把一枚枚火球从炭火里取出放进雪里,让人们观赏到雪与火相融的过程。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场,倒是把楼层的工作人员全部招来了,急得值班经理在门外探头探脑,如果突然出现了顾客高峰,这些擅离职守者少不了要被扣掉当月的奖金。当音乐响起《友谊地久天长》时,预示着舞会快结束了,一抹淡淡的忧伤也慢慢浸润开来,王吉里走下台来到陶弥面前,牵起她的手,希望这最后一支曲子和她一起完成。

陶弥羞红了双颊,显得手足无措,这不是厨房,她宁愿立马回去在限定时间内做好一桌子菜和几道汤,并且她已经备好了所有的原材料,只等着和林布一起,为王吉里如此美妙绝伦的舞蹈专场开香槟庆祝呢。音乐没有停,王吉里的眼睛盯着她,“来吧。”她在陶弥耳边说,“探戈跳错了没关系,还可以继续,人生也是一样。”

她牵着陶弥的手,随时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告诉她下一个转弯的方向。陶弥穿了一件略带暗哑的绿色长裙,人群中有人猜测陶弥是王吉里的姐姐,有人则从五官的相像推测至多是个姨表妹,最后不少人一致认为陶弥是所有在场的人当中最具古典气质最有女人味的一个,她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最不具侵略性的柔软,像母亲的贴身小棉袄一样,很暖心。

这个小型的告别晚会质量远胜于很多专业盛大的电视转播,王吉里胸前戴着林布送的硕大花环,手中抱着无数捧饱满的花束,有人要求签名,有的干脆就用亲脸颊和吻脑门代替,服务员给王吉里端上水果和红酒,两个小时倾尽心力的演出,一定特别耗费体力,热情地规劝她赶紧补充点维生素和卡路里。

陶弥忙碌的身影映在厨房玻璃上。

她洗干净豆腐,摘好香菜,把肉块剁成细碎的肉糜,然后摸了摸衣袋,里面放着王吉里的来信:她跳啊转的,舞步穿越白金汉宫前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穿越异国他乡街灯闪耀的广袤街道,那儿满大街都是体味浓烈的金发碧眼的男人女人,他们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和动物奶制成的乳酪,喜欢用鸡蛋、面粉、面包糠作调料,连新鲜的虾和鱼也要裹上这些东西才能烹调,王吉里能吃得惯吗?陶弥强烈地想念她,她想看到她那种开心或不开心的模样,她清爽的头发散发着沙宣洗发水的味道,她轻率鲁莽不管不顾的任性霸道。

有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是林布。他左手拎了一箱酸奶,右手捧了一束鲜花:“我路过花店正在打烊,鲜花是早上价钱的三分之一,顺便买了一束。”他将头朝卧室看了看,“不是说不让她这个时间睡觉吗,看来今晚又得折腾到十一二点。”

“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也该醒了。”信在陶弥的衣袋里,谁也看不到。林布买的花儿看起来不算太糟,只是颜色略显陈旧,甚至没有自己昨天下午抱着女儿去菜市场路过花店时买回来的新鲜,她舍不得丢掉那束,找出一只盛放过绍兴花雕的酒瓶,除了瓶颈有些短,酒瓶的外形还不错,用剪子去掉多余的一部分花梗,尽量在酒瓶里插成好看的式样,最后往清水里搁了一点苏打粉,这样可以让花儿保持新鲜的时间长一些。

林布洗了澡,换上松松垮垮的条纹睡衣,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台,“今天晚上吃什么?”他问,从一串钥匙中找出上面拴着的小耳勺,“哦,你做了肉茸酿豆腐。”他站在厨房门口,倾斜着脑袋用手扑打着耳朵,将耳垢清除得更彻底些。他最近理了一个很短的寸头,五官开始四下分散,身体也变得爱出汗,特别是刚洗完澡的时候,唇上便沁满了薄薄的汗珠。

陶弥突然喉头发紧,怒从心头起,他怎么这么粗鲁没修养。女儿最近刚开始学走路,在地毯上随处爬起又跌倒,说他多少次,不要把耳垢随意掸到地下,应该揩到面巾纸上包起来丢到烟灰缸或垃圾桶里。她用力将冰箱门关上,下午刚给冰箱除过霜,听上去“嗡嗡”声又正常了。

“是的,趁林里睡觉赶紧准备的,她一醒来我可就什么都干不成了。”

“赶紧煮吧,我饿了。”林布在她身后说,一只手搁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有洗发香波、剃须液、还有他本身永远也洗不去的体味,似乎他身体内部总是油煎火烹着什么富含脂肪的食物。

“要有二十分钟就可以吃了。”陶弥抑制着肠胃里泛起的想呕的欲望,她对自己说别这样,看在女儿的份上别轻易发火。日子就是这样,多少窗内是这样,多少人家晚饭前也是这样。林布和他的小耳勺回到客厅沙发上,他现在心安理得地过着朝九晚五的写字楼白领生活,不再想着投资做老板。

炒好的海带、宽粉条、小青豆煮到七成熟,再把形状大小像元宝一样的肉茸酿豆腐一个一个码在上边,盖上锅盖焖十分钟左右,她摸了摸装在衣袋里的信,它在那儿待的好好的,王吉里说,她一定会在干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赶回来。信很短,下方是一个鲜红的唇印,甚至能看到上面清晰的唇纹,厨房没有开灯,只有抽油烟机上那只小灯亮着。

客厅里林布正在关注着明天的天气预报,卧室里女儿正在睡她一天当中的第二个午觉。曾经她想过出家,但现在她在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的厨房里为一顿晚饭忙活着,锅里炖着肉茸酿豆腐,米饭在电饭煲里,不锈钢的水槽旁,放着洗好摘好的香菜叶子,窗外有棵刺槐把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厨房玻璃上,像一幅写意国画一样,客厅有个酒柜,柠黄、桃红的液体分别装在各自的酒樽里,林布手中白色的雪客杯已经斟满,准备待会儿吃饭时饮用。

陶弥揭开锅盖,香气扑鼻中听到气象先生说,明天中部艳阳高照,但南半球却是阴雨绵绵。她把肉茸酿豆腐盛到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在上面洒上香菜叶、芝麻粒,淋上少许的辣椒油,用托盘端到饭厅,用尽量和悦的语气对林布说:“吃饭吧。”

卧室里传来略带些气恼的婴儿的啼哭。女儿林里醒了,在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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