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伟
《圣经》上有这样一句话:要是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给他。我虽不是基督徒,但生活到现在,一些时候还真的是这么想、努力这么去做的。不过,前几天因为一个剪刀的事情,倒也让我想起不少往事来,感受也是别样的了。
星期日,儿子从外补习物理回到家,说是要用剪刀做模型,但剪刀不大利了。我拿过一看,钝了。我说:我去找师傅磨一磨吧。
对剪刀,我原本就有一种格外凝重的感觉。记得还是在小学的时候,因一时没有找到做木活儿的工具,我便用剪刀去做弹弓柄。母亲看见了,斥我:这是剪刀做的吗?两下子就把它用钝了。母亲说,用剪刀也是有讲究的,比如谁让你拿剪刀过来,你就不能用剪刃对着人家,那不礼貌;你还没有见过盲人夫妻过日子,要递剪刀可是用手心握着剪刃送过去的。
后来我知道,母亲当时没有直接挑明的意思,是想说人和人之间还是应该善善相向。但是,这事儿肯定是说起容易做起难。
我没有上高中,应该是在1977年的冬天,就去当了一名石油勘探工人。我在勘探公司的汽修大队做钳工的时候,因私开物探仪器车撞歪了车间的动力电线杆,造成了一些损失。那时我16岁还不到,但大队部还是专门开了一个针对我的“破坏革命生产”的“批斗会”。会上,一位被称为“面条大姐”的南方人突然向我发难:小方这家伙就是不老实,好几次跑到我的电工房里来拿电线和灯泡。当时就这一下,我的脑子便彻底懵了:我小方就是再咋的,也从没偷过东西呀!这位“面条大姐”平日里说话软绵绵的,又整天摆弄些缠来绕去的电线,所以工友们才送了她这样一个雅号——其实,她要长我二十多岁。不久,我跟家人哭说了这件事。父亲找了找人事关系,我便调出了汽修大队,去石油部临近北京的一个大型计算机基地工作。说来也巧,大约是两年后的一个秋日,我偶然在基地的大门口看到了“面条大姐”的身影。当时,我想都没想,便径直向她走了过去。“面条大姐”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很快就认出了我,让旁边的人用自行车驮着她,霎时溜了个无影无踪……
这事过了不足一月,我进机房的警卫室在验证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在旁打量了我一下,说是“面条大姐”的外甥,递过来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小方同志,你好!大姐冤往(枉)你了,你千万不要那么恨我!说实话,都怪你当时太牛气了,小小的年纪整天不好好工作,光是在那里念书写字,显得有知识对吧?修底盘的赵师傅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那是他一定叫我要好好搞搞你。本来我是不想跟你说的,但那天你在基地门口也太昌(猖)狂了。你原凉(谅)一下吧,就算大姐不对……。看完信,我并没有什么释然的感觉,倒是心里头蓦地跑出个怪念头:这人就是轻贱得很!你要总是傻乎乎地对待别人,说不定哪一次的结果就是你自己闷着受伤。
我的这个念头在二十几年后,又一次得到了应验。前年初冬,我受邀到北京参加一个国家级奖项的评审工作。期间,我偶然从《人民文学》一位编辑的嘴里,得知了一位老朋友某某的手机号码。这位某某,原是我省文联理论研究室的,当时是一位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一次,某某让我在我单位的图书馆借些书给他看看,我便一气儿借了15本书,还亲自骑车送到他的工作地点。不久,我就从文联得知,某某到外省追随某某名人去了;过了三四年,又得知某某已然成了某某杂志的大主编,春风得意好不快活。但是,我的小麻烦却来了:因我逾期好几年不交还那15本书,被课以原书价6倍的罚款,总计是195.60元。幸亏给某某借的是一些“文革”前的老版书,书价还相对低廉。这一次,在京城意外地得到某某的贴身号码,又知他也恰好在京活动,我第二天上午便欢欢喜喜地打电话过去了。谁知某某在电话那头一脸正色道:哪有的事!你记错人了吧?我某某是从来不向人借书的!某某在电话里听到我有些不恭了,说:没事找事,有种的拿证据来!某某说着说着,口吻也泼皮起来,有些不干不净了。老实说,在打电话的时候,我的手是先开始冷的,到后来——通话也就几分钟吧,我的心居然也有了些冷意。
我知道,《圣经》上说“不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古兰经》也是遵“教义”做“好人”的信条;《阿含经》讲“善恶报应”;《奥义书》有“我们靠什么生存、靠什么立身”的询问;而中国的孔子,则是要“慕、宽、信、敏、惠”五者兼行而“仁达天下”、“天下归仁”了。以恶易恶、以暴易暴固然不对,就象眼下的美国人、以色列人跟阿拉伯人没完没了地打架,但是,以善向恶、以仁向暴,总会得到仁善的结果吗?对这些事情会不会也该有一些小小的自主回应呢?《圣经》、《古兰经》里都有着“不陷害人”和“做诚信人”的教义,《阿含经》宣示必戒的“十恶业”中有“虚诳”、“粗恶”和“邪淫”,《奥义书》上有“不与伪善者、邪恶者交谈”,孔子也有“唯……小人难养也”的警示。当然,以善向恶、以仁向暴,并不是非要去得到什么仁善的结果,台湾佛界的星空法师对此的谆谆言说是“无”终要胜于“有”。但是,我暗自私忖:事情若老是径直地反转过,总是一个恶者更恶、不仁而更不仁的结果,受到屈枉、轻薄的一方得到的是自领其辱、自辱其身——这就像用剪刀,你拿剪把递过给他,他(她)却用剪刃向着你而倒持太阿,那天下不就是一点点道理都不要讲、不好讲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文化的情境之中,又怎么能够去营造一种还是要有着青红皂白的仁善的和谐呢?再者,若是对一些有着小人气息的人总是一味地善处迁就,“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是撑起左脸任其让他们打去,那岂不是会一次次营造他们得逞得势的无聊心境和黑白混淆的窃喜心态!星空法师还曾说,“空”是大界,她能容纳天地间一切“无”和“有”,“空”当是需要善恶两明、清浊两清的。我明白,没有疾驰的脚步和激愤的嘴脸,是绝对不会有什么“诬诳”的解密和“对不起”的回馈,而没有我腆着脸去某某那里邀功摆好,也绝对会丧失一次再一次认识人性之深厚无底的机缘,也肯定聆听不到某某“有种的拿证据来”、“你以为你是谁呀”的曼妙莺歌了……
儿子几次催着用剪刀。我抽空跑到楼下找到门卫说:最近有磨剪子、戗菜刀的吗?门卫说:近来很少见到了。他拿住我递过去的剪把,看了看说:不用找人磨了,我给你支一招,你去买两张中号的砂纸,用剪刀使劲儿把它们都剪烂,过后就好用了。
我买了三张中号砂纸,用钝刃把砂纸剪成了许许多多细细的小布条。这把剪刀,儿子复一使用,果然刃利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