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日暮时分,老长城在河西走廊蜿蜒断续。血红光芒之中,祁连雪山冠带巍峨,合黎山全身光秃,偶见茅草在山脚下随风摇曳。快到武威的时候,再次想起《凉州词》,竟有激越之感,胸中生悲,而豪气凛然。到达武威,天幕星辰闪耀,地上灯火安闲。从汽车站出来,迎面遇上一股凉风,似乎从一侧的天梯山奔涌而来。
夜晚的武威,有一种别样的迷离与慷慨气息。可能是它携带了太多历史烟尘之故,令人从内心深处觉得苍凉、繁华。在历史的黎明时期,蓝眼红须的乌孙人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早的自成气候的游牧部落。再后来的印欧人种月氏部落将他们驱赶到了伊犁河流域。公元前176年,匈奴冒顿再次对月氏悍然用兵,派遣其子——后来的老上单于稽粥将月氏一举赶出了河西走廊,从而引发了中亚至欧洲之间的一系列的民族大迁徙。这一连串占据和撤退、胜利和失败,在武威的痕迹清晰而隆重,但在后来的汉、氐羌、鲜卑、党项、吐蕃、回鹘、蒙古等部族的轮番清洗和覆盖之下,渐渐湮没无声。
匈奴和西夏是与武威渊源最深的两个帝国。它们的失败乃至最终消失,固然有其原因,但对于今天的武威而言,无疑是一种厚重的文化和精神财富,再加上辗转变换的五凉王朝、西藏宗教首领萨班与元太子阔端订立“西藏归属中国”盟约之地——白塔寺,以及有“中国石窟之祖”之誉的天梯山石窟、大云寺内悬挂于唐代的铜钟,建于明朝的文庙,使得武威既保存了王朝国都的扑朔迷离与恢弘气象,又含纳了至今挥洒不散的边塞品质和浓郁诗意。
在深夜的武威行走,始终有一种恍惚、迷离之感,这种感觉与现代的武威似乎毫无干系,它像是一个梦境,所有的人,面目相同,只是服饰稍微有些改变,不紧不慢的步速,犹如长衣宽袖的唐朝。在这种情景当中,最容易想起的诗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最喜欢的可能是那些夜宿街头的三弦艺人粗糙沙哑、内质自然坚韧的声音了,这种声音与武威这座城市内在气质有着天然的吻合之感。
不经意之间,或许会从某个窗口传出某个人哼唱的凉州小曲——那种浓郁而持久的土腥味,那种压在身体和情感之中的生命本质表达和对人间俗事的渴望与临摹,是武威民众在轮换的历史和时代当中最贴心的情感慰藉和生存压力的缓冲剂。
第二天,白昼已经来临了很久,而身处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开窗,就可以嗅到浓郁的臊子面、馄饨、油炸饼子的香味。旭日打开的凉州,黄泥土房与混凝土结构的高楼大厦平分秋色,路边的槐树和空中的铅云形状相同,如果住得再高一些,可以看到整个武威绿洲的全貌——环绕城市的大片农田盛产黍子、苹果、葡萄等各种瓜果——如果对武威的南部山地有一定的了解,就一定会想象到那些深藏山中的细毛羊、白牦牛,乃至羌活、冬虫夏草、秦艽、鹿茸、麝香等名贵动植物。
现在的武威,在地理上,向来被看作是现代工业文明和文化思潮西进的第一站,而在漫长的时光变迁中,一直介于皇朝中心之外和异族纷争核心,自从历史黎明时期到全球化进程的当代,一方面包含了太多兵戈的悲烈,一方面又在中西文明的交汇之中不断蒙受激发和教益;一方面在游牧文化和农耕文明之间饱受挤压和洗礼,一方面在自给自足的绿洲当中安贫乐道、自享其乐,从而构成了武威的多种文化色彩和历史底蕴。
武威的这种性格和文化习性,基本上可以涵盖整个河西走廊。因偏远而藐视皇统,以混血而稀释儒教。在武威乃至河西走廊以西,儒教和皇帝似乎是两个遥远。关于这一点,可以从河西走廊的土著居民(大都是历朝迁徙流放而来的征夫和犯官之后)日常生活和习俗上得以证实。
在方言上,可以听出山东、河北、陕西、山西等北方口音和习惯用语,在风俗上,较之中原地带,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和行为禁忌;在生活上,既有汉族之繁复多节,又有异族之肉食偏好;衣装则趋于大同,但细致处仍有特色,如妇女的头巾、男人的红布腰带。
与朋友一起乘车去天梯山,沿途的小麦早已成熟,茬子成了玉米和青稞的肥料。藏红花开得姹紫嫣红,火焰一般在青葱的田地燃烧。山坡上洁白与黧黑相间的羊群咩咩地叫着,像是一群集体奔走的婴儿。
沿着山坡四处浏览——石窟和出土的墓葬、古代凉州各民族生活场景复原、劳动工具和冷兵器,甚至棺椁、簪子、玉石梳子、破碎的衣装,宗教典籍和画像、未完成的雕塑及木刻,令人浮想联翩,思接千载。
在凉亭坐下,犹如清水的凉风扑面而来。我蓦然发现,在夏天的天梯山上坐而论道,绝对是一种美好的享受,阔大的马莲水库碧波荡漾,附近大小村庄隐藏在大片的杨树林中,从天祝草原吹来的风中,夹杂了一些新鲜的牛羊粪便味道;歌声在另一面山坡上唱起,在这一面山坡上陆续听到;坐落于水中石壁之下的巨大站佛,头顶上的燕子,快塌未塌的石岩,排列在半坡上的各种洞窟,面目各异的佛祖以及乌龟状的岩石山峰……在这种氛围里,感觉到的是整个世界的安静与安详、生命所在的愉悦与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辞别武威,乘班车向西,背后尾随的阳光逐渐照亮了武威绿洲及其周边田野——我总觉得,不论是走出还是进入武威,它都像是一个色彩迷离的梦境。从纪元前到现在,沉静与喧哗于斯的“凉州”与传诵千古的《凉州词》一起,在时间的隧道里蜿蜒跌宕至今,也必定会继续蜿蜒向前,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