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文
我读《红楼梦》,常惊叹于它的恢弘壮丽,而又到处曲径通幽。犹如范仲淹笔下之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又如杜牧笔下之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曹雪芹就像那千手千眼观音,神奇地运用多重的视角和多面的描写,为我们展现一个包罗万象、且瞬息万变的人世间。
即以题名而言,甲戌本《红楼梦》的凡例就向我们介绍了几种书名的缘起及其所反映的不同侧面:“《红楼梦》,是总其全书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此外,还有空空道人阅《石头记》后改题的《情僧录》,还有书商为迎合世俗所题的《金玉缘》。这些不同的书名,有的着眼于小说的“来历”,有的着眼于小说的主题,有的着眼于小说的人物,有的着眼于小说的情节,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本书内容的复杂多面。
再看小说的主题,同样也是复杂多义。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在介绍解读《红楼梦》的方法时,就为我们指出了若干条路径:贾宝玉人生之路的解读,宝黛爱情悲剧的解读,关于妇女命运问题的解读,关于贾宝玉无等级观念和非礼法思想的解读,关于反正统思想的解读,关于反皇权思想的解读,书中所隐曹家史事的解读,《红楼梦》的社会讽刺,关于宁、荣二府的解读。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些路径都把我们引向《红楼梦》主题思想的某一侧面,帮助我们去理解、体味这部规模空前的大悲剧:封建末世的社会悲剧,“五世而斩”的家庭悲剧,爱情毁灭的青春悲剧,“千红一哭”的女儿悲剧,“无才补天”的思想悲剧,“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生悲剧。
《红楼梦》的伟大,不仅在于它“百科全书”式的丰富内容,不仅在于它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还在于它是虚构了“满纸荒唐言”的一部小说,书中渗透着作者情真意切的“一把辛酸泪”,使所有读者均感慨于他的情深而“都云作者痴”;至于作者最后那“谁解其中味?”的反问,则是曹雪芹在慨叹这情感的“五味杂陈”和“难以言传”!他也许并未想到,此一问竟会引出那么多“解味”者,来做那么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章。
谈到《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当然就更能反映出小说的多重视角。即以贾宝玉为例,书中一上来就说“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把个宝玉的“无能”与“不肖”说到了“天下第一”、“古今无双”的程度。这所谓“后人”,实为“时人”、“世人”,是曹雪芹从世俗的角度,对贾宝玉作出的评价,而这也就是当时封建统治者的评价,因为统治阶级的思想,也就是统治世俗的思想。有人对词中的“哪管世人诽谤”表示不解,认为其中又夹杂着曹雪芹的反讽;其实“诽谤”最初的含义,只是“议论是非,指责过失”而已,未必是贬义,所以有“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的传说。在《红楼梦》中,一般世俗的看法是人物评价的一个重要方面,曹雪芹自然不会忽略。所以,具有封建正统思想的贾政,必然对贾宝玉的“脂粉气”和“不上进”极为恼火;但他毕竟是宝玉的父亲,所以又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当众清客跟在他们父子二人身后一起游大观园并题名拟对之时,我们从贾政的议论、批评乃至责骂声中,不仅能感受到他对宝玉的亲子之爱,还有他对宝玉所谓“歪才情”的欣赏。
而在林黛玉的眼中,宝玉却是一个“外貌最是极好”的俊美公子。两人从一见钟情开始,经历种种的“不虞之隙”和“求全之毁”,终于发展成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生死恋人,成就了一段青春永恒的爱情佳话。至于那些丫鬟仆妇书童跟班等人,则对宝玉的“女儿情结”和“没上没下”有的表示不解,有的表示不屑,有的又颇有好感……当然,以上种种都还是侧面描写;贾宝玉的性格和为人,主要还是通过他自己的言语、行动和心理来表现的,这方面的生动描写书中就更多了。对于贾宝玉的形象,脂砚斋曾有如下评论:“按此书中写一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在我看来,脂砚斋的这段话简直就是一发重型炮弹,足以轰毁所谓《红楼梦》的“自传说”,因为他实际上等于在宣告:一个来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不朽的典型形象,已经在“传统写法”的废墟上诞生。
前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有所谓“复调小说”的概念,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用这个基本观点来看《红楼梦》,我们也完全可以肯定其独具特色的“复调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