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能
乡村有句俗语:大人望种田,小伢盼过年。小时候总想不明白:种田那样辛苦,过年吃好穿好,大人为何却希望种田呢?
一进腊月门,小伢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掰着指头数过年还有几天,那情形,就像现在高考倒计时一样。
除夕之夜,大人们拨长灯芯,点亮油灯,边做活边守夜。家境好的,炸点鱼卤肉。一般人家,也要炒点瓜子、花生什么的。这一夜。是一村孩子最兴奋时刻,都咽着口水“守夜”在锅前灶旁,等待父母开锅炸炒。
但不管除夕“守夜”再晚,初一天一亮,我就会咯噔一下醒来。于是,被子一掀,新衣一穿,擦把脸,揉揉眼,就拉开了一年一度的拜年序幕。
等到太阳爬到竹竿高时,便可遇上三三两两的“同行”了。见了面,自然都是一脸喜色,各自掏出“战利品”,像土财主一样,彼此炫耀着。然后各自散去,继续扩大战果。
晚上回家,我把“战利品”摆在桌上时,妹妹的嫉妒自不待言,就连姐姐都羡慕得啧啧有声。娘平日里管教甚严,没有大人的许可,“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而此时,娘看着“战利品”,却是满脸的笑意。
“斗富”完了,娘就拿来塑料袋子,把东西装好扎紧,放在柜子里慢慢品尝。但有两样东西我宝贝似地揣在兜里,那就是糖果和鞭炮。
没事就掏出糖果,放在嘴里咂吧几下,然后又重新包好,放进兜里。有次一不留神,半块糖果一下子溜进肚子,懊悔了几天哩。
鞭炮也是,火柴接近导线了,又把手缩了回来,往往擦了半盒火柴,却没有听见一声动静。当终于有一天想“一鸣惊人”时,这才发现鞭炮已经把玩成哑炮了。悻悻之余,只好把鞭炮对折而断,露出里面的药粉,然后用火一点,“嗤”地一声,黑烟冲起,再用嘴巴“啪”地来个配音,总算是挽回了一点损失了。
爹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每年初一比我起得还早,给孤寡老人拜年去了。
爹晚上回来时,我自然又是一番表功。爹听了,也笑眯眯的,还摸摸我的脑袋。
突然,爹问我:“你们去瘸表叔家拜年了吗?”
就像李铁梅唱的那样“我村的表叔数不清”,所以爹说“瘸表叔”,我们才能知道指的是刘瘸子。
有关刘瘸子的顺口溜,一村的小伢都会唱:“刘瘸子瘸又瘸,老娘眼睛瞎,女人不会说。夏天接雨喝,冬天吃炒雪……”像这样没有“油水”的家,哪个孩子愿意上门“募捐”呢?
于是,我们三个都摇摇头。
爹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一群小兔崽子,是哪个教你们这样势力眼的呀?”
我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娘拉拉爹的衣角,小声说:“大过年的,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呀?都是小伢,懂得个啥呀?”
爹的脸色缓了缓,但口气依然严厉:“明天一大早,你们三个就去给瘸表叔拜年!”
娘接了一句:“回来我发东西给你们吃。”
爹又说:“要在他家多坐会,别屁股着火似地站会就跑。哪个表现好,我就奖励哪个。”
我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把手一举:“爹,我在表叔家坐半天。”爹这才有了笑模样,“好,回来爹给你5个鞭炮……”
第二天去的时候,表叔的破院门还紧闭着。闻声开门的表叔看到我们时,先是一愣。当三声“过年好”喊过之后,立即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瘸一拐走在前面,朝屋里大声地喊:“支书的伢们来给咱们拜年来了。”哑巴表婶出来了,也兴奋得“啊啊”地比划着手势。
进了屋,表婶进进出出打着转,像是寻找什么。最后冲着表叔“啊啊”地摊开双手。表叔不停地搔着头皮,嘟囔道:“这咋办呀,也没有东西给伢们吃……”
临走时,娘已经教过我们了,于是我们异口同声说:“我们是来拜年的,啥东西都不吃。”
这时,躺在床上的瞎表奶把我们叫了过去。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小布包,解了一层又一层,才露出一卷小票子来。“表奶给你们一人一毛钱,拿去买东西吃啊。”
这次不用娘教,都连连后退道:“不要,我们都不要。”
表叔表婶不由分说,一人拉手,一人就往兜里塞。临走时,俩人把我们送了老远,见了村上的人,表叔就一脸自豪地说:“支书家的伢们,给我家拜年呢……”
回家后,娘果然生气了:“谁让你们拿的?都给我送回去!”
爹对娘说:“要不先拿着吧,不然他们会有想法的。他家伢们会过来拜年的,到时候再说吧。”然后又对我们说:“给钱的事,不要跟别的伢讲,知道吗?”
爹说得真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表叔的4个孩子就过来拜年了。娘装来一葫芦瓢东西,一个劲地往他们口袋里装。临走,爹还给每个人塞了5毛钱。我见了,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给表叔当儿子去。
爹转身又给我们每个人抓了一把花生,说:“记住了啊,明年初一就给瘸表叔拜年去。”
然而从那年起,不等我们过去,初一刚开门,瘸表叔就领着一群孩子,先给我们家拜年来了。这个规矩,一直到表叔被儿子接到城里后,依然没有改变过。
有年春节前,表叔感冒了几天。到了初一,仍执拗地让儿子开着车,赶回村里来拜年。
吃饭时,我陪表叔的儿子喝酒。
爹就陪表叔坐在火炉边挂点滴。
有一阵,我们俩放下杯筷,静静地听着老人们有说有笑的拉着家常……
在城里当建筑老板的表叔儿子感慨地说:“真的羡慕老一辈人那份纯朴的感情啊……”
我深有感触地点点头,然后,把酒倒满。我俩碰杯, 一饮而尽。
心口一阵热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