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你的全部

2009-02-24 07:02
作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成田姑娘

权 聆

壹、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是谁

坦白说,我常常感到孤独。我希望朋友像蚂蚁一样多,希望他们轮流来看望我。我们打网球,跳康康舞,像无所事事的人挽着手在大街上溜达,尖声怪气地叫,让过路人恐慌,我希望我的朋友像我一样不只是没心没肺,简直是癫狂。

事实上,我认识的朋友极为零落。我为此埋怨,为什么不认识福柯、德里达、或者总统?哪怕是刺客、脱衣舞娘,随便什么脱离普通生活的人物也行。按照人们的经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结交的朋友可以看出,一个人要么高尚,要么平庸。我急着给自己贴标签,急着对有生之年给予总结。我新近在电视上认识一个有名的演员,为将他揽为私有,我不打算公布此公姓名。他在不同剧情不同频道往来穿梭,想必乐于参与我安排的演出,混个脸熟。我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我猜想,此公倘若得知我的计划,他感到最为头疼的,大约是舞台。我给他出了个难题:我要求他为我一个人演出,我指定的舞台是我的脑海,并且,我指定他去死。

贰、徐成田小传

多年前,徐成田从南方辗转考入北方名校继续求学,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他年轻无知,莫名其妙卷入人事纠葛,可惜站错队伍,落败的结果是受到排挤,名义是老师,并没有教学任务,大部分闲暇时间投入到篆刻和古籍的收藏。有一天,徐成田意外获得从汉墓出土的竹简《精灵史》。他打定主意要把竹简藏起来,等时机成熟再出手。

徐成田的家是两间各自独立的小屋子,一间在筒子楼的一层,靠近楼梯,另一间在筒子楼的三层,正对着公厕,老婆和孩子住一层,他住三层,一层的屋子兼客厅餐厅儿童房多重功用,三层那间屋堆满书和碎石头。书架逼近窗户,窗帘一角常年缠绕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就着狭窄窗台摆放着一盆土钵,种着寻常可见的海棠。徐成田收集的所谓古籍大多出自清代以降,谈不上多大价值,他把旧书存放床底,朋友来访,就掀开床罩,指着两个灰扑扑的木箱子数为家珍。结婚的时候,这两个箱子曾经做过桌子和凳子。孩子的幼儿期,箱子里塞满玩具和尿布,《精灵史》的安置问题,颇让徐成田费心,堂堂汉代古籍,放在公厕正对面的房间有失恭敬,待拿出来拍卖,难保气味异常。若是存放一层妻儿栖身的屋子又毫无安全可言——吃午饭的空当,上下楼梯的同事走进来,拍拍孩子的头,和他聊几句,有的顺手牵羊带走一两本书。他端着饭碗,嘴角挂着饭粒儿蛋花渣,说不出所以然一一显然一层不适合存放贵重物品。要有个保险柜才合他心意,那玩意儿用的人不多。一圈儿神秘的阿拉伯数字让人想入非非。体积大的徐成田买不起,体积小的据说价格也不便宜,妻子那关肯定通不过,还只怕贼跑到他家里来,连着保险柜一块儿抱走。徐成田把竹简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藏在书包里随身携带。他无所事事地骑着自行车瞎转悠,倒转出了好办法。学校不远处是墓地。夜里常常飘浮鬼火,一般人轻易不去,怕撞上鬼。徐成田偏拣这种邪门的地方,一坐几个钟头,他盘腿坐石头上看书、发呆,遇上刮风下雨,钻进废弃的钢管。累了就伸直懒腰,站起来走动走动。他留神看墓碑上的石刻。有的石碑严格遵守先例,字体、称谓、落款无不讲究。有的仅仅刻着死者名字。还有的,连名姓都省了,石碑上一片空白。徐成田还是比较喜欢看贴照片的墓碑。照片和碑体内容两相对照,他大致能猜出点故事来。照片上的死者形形色色,老少皆有。其中一张,徐成田记得很清楚:一个模样标致的少女,鹅蛋脸,系着粉红丝巾,可惜除了照片没有别的内容可以帮助徐成田了解少女的身世。死者留给人世的影像,加深了徐成田对死这件事的思考。他们无论嘴角含笑,还是苦着脸,或者一本正经,都好像有话要跟人说。有一张照片沟通起来怕是够呛,照片里的主角是只黑眼圈儿的小狗,徐成田把竹简藏进小狗的墓穴里。

许多年过去了,徐成田过得不开心。

从前坐冷板凳的遭遇,使徐成田有时间钻研历代宦海沉浮,借淘旧书的过程。他得以饱览稗官野史,掌握的素材积少成多,研究课题自然有了眉目。徐成田成了专家,受人尊敬,住进高尚公寓。

当徐成田在铁臂上徘徊的时候,他戴着面具,心是冷冰冰的。工地的看门人跟徐成田要一百元,徐成田说:“我是来寻死的,哪来的钱?”看门入朝脚手架的另一端努努嘴,说:“看见了没,那个人也戴着面具。难道没人告诉你,爬上去必须戴面具?不戴可不行,摔下来太难看了。”

“我就是要赶着去见应该告诉我规矩的人。这样吧,我把表给你,你不用找零。”徐成田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交给看门人。

看门人拿到耳边,在行地听了听。他交给徐成田两张面具,说:“我多给你一张,你把它戴头上。快起风了,多少能挡点雨,”

“谢谢!”徐成田机械地回答道,他戴上面具,奋力往上爬。书斋里呆惯的人,胳膊细,手嫩,爬着费劲,皮鞋掉了一只。徐成田不得不穿着唯一的一只鞋继续往上攀登。为了搭配西服,他没有穿球鞋,临死的人,依然讲究服饰整洁。在离地十来米的地方,徐成田差点抓空,两只手抓紧架子,腿悬挂着,好不容易找到支撑点,掉头目测地面距离。着实有点后怕,他怕在这个高度摔不死,摔瘸腿落个半身不遂活受罪。徐成田一再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爬到半中央,他热得浑身冒汗,喘着粗气坐在钢架上歇息。他将领带扯来扯去,直到露出脖子,稍微感到好受了些。早知道到这里来寻死遭罪,就选择别的法子了,眼下,他掉了一只鞋,领带吊儿郎当,衣服刮破好几处,脸上沾着油污。徐成田希望先期爬上脚手架的那个人伸出援手,将他一把拖上去。他抬起头,跟那个人挥挥手,那人无动于衷,专注地凝视前方。放眼望去,整个城市在眼前铺展。华灯初上,墨绿色的绿荫尚可辨晰,湖泊泛银光,闹市里霓虹如同五彩流萤。徐成田憋足一口气登上顶端,微风拂面,海的咸味涌入鼻息。零星的雨点打到面具上,挂在睫毛末梢。徐成田佩服同伴的勇气,竟然挪到铁臂的最末一端,天越黑,夜风也更凛冽。同伴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沉思默想。难道要借助风力翻个跟斗吗?想想也有道理,临空一跃需要果决,果决的动力是把前尘往事想通透。徐成田翻来覆去想得特别清楚才走出家门。他家位于公寓顶层,从落地窗往外眺望,和站在脚手架上可以看到的视野差不多,他一仰脖子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光,拉上窗帘,把杯子拿到厨房冲洗干净,倒扣着放在钧瓷托盘上,擦净手,到镜前最后审视一番衣着。他把钥匙、钱包放茶几上,到各个房间转一圈几,凝神站立片刻,毅然决然地轻轻掩上门,好像只是到超市买包香烟一样轻巧地迈着步子跨进电梯。

他乘电梯到地面,速度极快,谈不上吃苦头。此刻,他通过实践得知,再想回到原先的高度,不靠借力,真是非常艰巨,不管怎么说,能够站在脚手架顶端,对他的耐力和体能都是一大考验。他相信他的同伴和他一样,心里有成就感。他的同伴转换姿势,已经蹲了起来。徐成田本能地伸出手,差点脱口而出“危险!”。想到是在这特殊的紧要关头,他笑了笑,收回手。他还没缓过劲儿,得多歇息片刻,好好再看大地一眼。他的儿子,在哪条巷道流连?

在觅得《精灵史》的第二年,徐成田和妻子离婚,儿子随母亲。他做父亲的,只能每周去看望一两次。

当时学校盛传一则小道消息。说学校里有老师诱奸女学生。很多人都看到了女学生隆起的肚子。女学生年龄小,嘴巴出奇地严,到退学的地步也不肯吐露半点秘密。那个阶段,徐成田整日忙着挤公共汽车到旧书集散地淘宝,想着突然发一笔财,改善妻儿居住环境。他一门心思钻进陈年纸屑,全然不顾妻子狐疑的目光。他们的无性婚姻维持多年,做妻子的怀疑丈夫另有途径解决生理问题,东想西想,把丈夫和女学生联系到一块儿。有一次,似乎真被妻子抓了个正着。妻子跟踪徐成田跟到墓地附近,藏身附近的法国梧桐背后,等得鼻子通红,手脚僵硬,忽然看见大肚子女生从墓地里走出来,小心谨慎地四下张望,一蹦一跳地甩着羊角辫跑远了。女学生走了一小会儿,徐成田也从墓地里走出来,四下张望着,灰头土脸地朝相反方向走。妻子以为抓到了把柄。徐成田喊冤。只有老天爷知道,那天徐戍田猫进废弃的钢管独自下五子棋,熬不住冷,只得两手揣进裤兜往家赶。同一时间段,女学生由于怀着身孕,尿频,赶巧走到墓地跟前,实在憋不住,就跑进墓地的小树林。完了事儿,担心被人看到,红着脸走出来。不管徐成田如何指天发誓,妻子就是不信他的话,坚决要求离婚。

前妻不久嫁给香港商人。

隔几年,前妻得癌症死了。儿子未满十八岁,被继父踢给徐成田。徐成田喜忧参半,喜的是重新拥有儿子,忧虑儿子着实难管教。他在学界声名日播。正是努力挣得成功的阶段,给儿子的时间和精力有限,进退之间犹豫了两年,这关键的两年,儿子的时间和精力给了网络游戏。

徐成田痛心儿子被称做不良少年。当他不声不响站在儿子身后,看见儿子两眼放光地盯着电脑,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他心里遗憾,这双手未在钢琴上飞舞。徐成田把电脑送给学生,儿子就整日泡网吧。有一次,他几乎转了大半个城,挨着每一家网吧搜索儿子的影踪,走得筋疲力尽,绝望中只想跳护城河。这时候,手机不停地响,警察有请。他怎么知道那血淋淋的指头是谁的?警察冲他发脾气,你怎么管教孩子的?你儿子剁了人家的手。

有一年暑假,为点屁大的事,儿子成了群殴的牺牲品。

徐成田摊开胳膊平衡身体,学着同伴的模样在脚手架上来回走,像少年放学回家,沿着亮铮铮的铁轨走一字,走走停停,俯下身子侧耳听,然后飞身闪到一边,大声喊,火车来了。

火车像是被轨道烫伤了,一溜烟跑远了。

当徐成田在铁臂上徘徊的时候,他戴着面具,心是冷冰冰的。他的同伴也戴着面具。徐成田和他的同伴迎面走到一块儿。两个人拘谨地点点头算是互致问候。徐成田先冲那人点个头。同伴礼节性地弯弯腰。

同伴走了一截,回过身来冒出一句话:“大叔,几点了?”

敢情足个姑娘。她戴着发套,穿一身矫健的运动装,夜幕中看不出性别来。“我的表给了看门人。”徐成田老实作答。

“哼。流氓!”姑娘从齿缝里挤出这个词。徐成田摸不着头脑,不等他发问,姑娘一古脑把牢骚讲给徐成田听。

“我压根没听说爬到这上面来是要付费的。”

“我也不知道。可你清楚你是来做什么的吧?”

“还用说?我又不是来梦游的。”

“知道就好,没必要跟那家伙计较。”

“我顶生气,他厚着老脸要我亲他一下才给我面具。这破玩意儿也值得花钱买?糊得跟狗屎一样。我做一百个挂在下面,往后谁要送给谁。”姑娘气咻咻地接着说,“我跟他讲,没带钱,回头还给他,他伸长脖子说,回头给我?姑娘,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跟谁要去?你别诓我了。你没带钱,没关系,看看你身上有没有项链什么的值钱东西。没有的话,亲我一下,我就不跟你要钱了,他一说完这话,我就结结实实当胸给他一拳,还赏他一记耳光。我跑得特别快,他追不上我。”姑娘说完,歪歪脖子。她戴着面具的脸因此显得怪异又神秘,一点儿不像要去见死神,倒像是死神本人。姑娘从容的心态令徐成田自叹弗如,他四十出头,临死还伤感一下儿子,这姑娘难道无所眷恋?可见世道伤她不轻,她和他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连迷路的可能都没有。

“你多年轻啊!”徐成田叹道。“恋爱受了挫折?”按徐成田的逻辑,年轻人要走绝路,唯有恋爱失败才能催生动力。

“大叔真会开玩笑。”姑娘不肯承认。

“你一定长得美吧?”徐成田顺口问一句。

“长得丑,一直不走运。”姑娘没好气地回答。“大叔怎么也到这里来?老婆跟人跑了?”

“算是吧。很久以前就跑了。”徐成田说到这里倏地笑出声来,要是有香烟衔着是再好不过。

“听说这里很出名。殉情的,畏罪的,失意的,都跑这里来。大叔算是哪一种啊?”姑娘迟疑着给徐成田归纳一个属性。徐成田接了句:“赶着投胎的。”

姑娘吃吃笑起来,“赶着投胎?有句俗话比喻着急,说就像是赶着投胎。我听人家骂街的女人说的。公共汽车挤得要死,胖女人给挤得瘦了几斤,她还没到站呢,再挤下去还有人形吗?她就骂起来,你们挤什么呀,着急投胎吗?”

“你回家吧,姑娘。你这么年轻。好姑娘不愁嫁。”

“说到哪儿去了。我可不是嫁不出去才跑这里来的。”

“听说过易容术吗?”

“啊哟,你以为我真的很丑吗?怎么会呢?从我外婆开始。我家的女人都是美人胚子。”

徐成田说:“既然如此,就更应该爱惜生命了。”徐成田理解姑娘的心情。他不能一直伤人家的自尊,再说,他的时间不多,也不想再和世界上的俗事深究下去。他闭上嘴,好一会儿不说话,姑娘也不说话,她板着腰坐着。她一开始呆坐铁臂末端,和徐成田聊着聊着,不自觉地靠近徐成田。她离徐成田越近,越让徐成田察觉出她的不安。怎么说都是要去死,害怕是正常的,姑娘小声唱歌。寒风把她的歌吹得走了调,徐成田一再劝姑娘赶紧回家。姑娘固执地谢绝徐成田的建议。徐成田说:“姑娘,你冷吗?你要是冷,我把西装脱下来给你。我比你经冻。你还是别离我太近,要不然,等我们跳下去,人家看见我们挨得那么近,还以为我们是殉情死的。我一把年纪无所谓,只怕坏了姑娘的名声。”徐成田自觉地离姑娘远了些,这个单纯的姑娘眼看着要挽起徐成田的手臂以抵御寒冷和畏惧。

“我们不如比赛,看谁先跳下去,这还不算,还得看谁最先着地。”徐成田用轻松的口吻调侃着,好让姑娘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时刻迫在眉睫,由此产生巨大压力,趁早打消寻死的念头。“我们可不是在游泳池里,”姑娘扬扬下巴,说,“这儿不是跳台。甭管玩啥花样,跳下去都彻底完蛋。”

零星小雨停了,风也收紧了呼号。徐成田想到身边的姑娘,速战速决的初衷一再受到动摇。他好奇姑娘寻死的动机,徐成田虽然说话渐少,眼睛的余光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的同伴。姑娘发话说:“大叔,易容术早就失传了吧?”

“倒也未必,我听说,寒山寺的僧人会此技艺。”

“哦。”

“你要不要去尝试一番?”

“不用。”

“就算是用不着,去走一走,欣赏下山水风景也

不错。”

“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倒是你,一把年纪怎么会想不开?”

徐成田连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儿子的死令徐成田痛心疾首,他原本是性格温和的人,情绪上极少起巨大波折,仅仅在失意落魄的早些年有过一次。他跪坐雨中,面对墓碑上小狗的照片号啕大哭。雨水纵横,分不清雨和眼泪。秋冬交接的季节,突降暴雨。徐成田的风湿病复发,躺在床上无人照顾。等他跑去墓地察看他的宝贝竹简,发现小狗的墓室被冲垮了。《精灵史》泡在泥淖中不成样子。撇开收益上的损失不说,尤其让徐成田这个书生心疼的,是有关远古神灵的记载从此成为无字书。他如同吃了哑巴亏,心底的憋屈难以言表。

儿子在徐成田心中激起的隐痛更是说不出的沉重。当徐成田满街踅摸,跟嬉皮打扮的年轻人打听儿子的去向;当他把热腾腾的饭菜给儿子端上桌,儿子光着瘦弱的脊背,戴着拳击手套,把墙上的影子当假想敌哼哼哈哈地较劲,再一回身,一抬腿把碗筷踢翻,徐成田强压怒火希望有一天浪子回头。儿子打母亲那里听到父亲早年不光彩的历史,由此推断,母亲是被迫远嫁,母亲的死出于积年压抑,他孤零零地回到父亲身边,心里打定主意和父亲唱对台戏唱到底。徐成田跟儿子的误会任凭解释,在儿子看来是狡辩。徐成田确实缺乏人证,前妻远隔黄泉,当年的女学生他没见过模样,他作为现今的名士,去查找那个时候的卷宗,没有必要。诱奸女生的事早不了了知,当事人一个个隐匿人海。如果他现在去查,只会引起好事者的多疑。

叁、站得高,看得远

我摆脱看门人的纠缠,甩给他响亮的耳光。他捂着脸,悻悻地躲起来。爬高下低的事难不着我,一眨眼工夫我就登上了脚手架,看门人长长地吹一声呼哨。我跟老板夸完海口,立即着力物色合适的场地,我闭着眼睛搜索,高楼,千年古树,塔吊,教堂尖顶,旗杆,悬崖……无论高度、视野、恐怖系数、活动范围、艰苦程度,在我看来,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我晕得厉害,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站得高,看得远。”靠着执著的信念,我度过头一天难捱的分分秒秒。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是,必须得待够三天,绝不沿原路返回。

头一天,我多半时间双眼紧闭。我一睁开眼就头晕目眩。大地左右晃动,像是要颠倒过来。空中飞人的漂亮行头固然吸引我,而催生我不顾艰难险阻与自己较劲的,显然不单单是逃避那些肮脏的手的追踪,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日复一日的生活出现奇迹,一些能把平凡生活烫得直立起来的转机。我尽力抓牢栏杆,便于奇迹多向发展。在我两眼昏花的状况下,不控制好两手,奇迹的必然走向就是头朝下,用身体丈量脚手架的高度。奇迹不是搭乘公共汽车,错过了,还能等待下一班。

我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站得高,看得远,”第一天这句话只是一句话,第二天,这句话有了生命,它和我成为朋友。我听到风在温柔地追逐云彩和小鸟。我欣喜地发现,我的胆子逐日壮大。一只灰喜鹊映入眼帘,它擅长耍赖,栖息在铁臂上不肯走。我起身走过去,将它拾起来,是一架风箏,我取下缠绕纠结的线团,风筝欢天喜地地飞远。我绕着铁臂走来走去,把周遭风景看个够。我一边走,一边取出背包里的零食,一袋接一袋。第二天过得还算愉快。在第二天和第三天交接的零点时分,天徒然变得阴沉。

我不由得犯愁,担心衣服被雨淋湿透,我不害怕从这里跳下去。我期待和幽灵邂逅,我既期待又感到恐惧。我在这里等得灰心丧气,作好了一头栽下去的准备。我想象中的幽灵显然看出来我跟他们不是同道中人,他们隐藏在暗中,鸦雀无声,不到紧急关头不显出原形。我学游泳运动员,弯曲腰腿,胳膊举过头顶,划过身后,嘴巴数着一二,等喊出三,就利落地跳。我准备充分,一点不害怕。我正准备跳,那人出现了。瞧他行动缓慢,像落水狗似的爬上来,好象是位大叔。我这么叫他,他应声回答。我当时就泄了气。

肆、好人难做

我先说说来自一位姑娘的抱怨。他问我:“你怎么给我找来这么一个人?你怎么一点儿艳遇都不给安排?他一见我就要跳楼,我那么让人恶心吗?这儿怪冷得慌,不信,你来走一遭。我走了几十趟,盼你找个人和我互诉衷肠,你看看你的安排,一点儿都不浪漫。”

他把我问得哑口无言。真个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们,毫不掩饰心里的想法。我小声嘀咕:你是不是个女的还难说呢。啐,没见我一直用“他”,而不是“她”?

我和这个姑娘邂逅的时候,他已经现身铁臂。看他的形貌,的确是个姑娘。我触摸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他看起来是姑娘,我就暂且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心里暗自想,一个姑娘,脱离肉体的气息,算是个姑娘吗?就像我从没有把仕女图里面丰腴的女人当活生生的女人。

他指责我,没有给他搭配一件漂亮的披风,说:“那又不花你一分银子。”

他还说:“可气的是,还不让我看见那人的脸。随便拉个丑八怪来,我可不答应。”他举手抗议。

“你若是打开电视,准能看见,他被无数的女人追捧爱慕。”

“就算是这样吧。既然别的女人能看见他,怎么不让我见见他的模样?”

“你不也戴着同样的面具,隐藏你的芳容吗?”

我早看出来,他这个人牙尖嘴利。他把我劈头盖脸数落一番,坚持要我为他正名,把“他”改成“她”。好吧,我听她的。你看,我有多随和,说改就改。

她自称雪莉。马戏团驯兽师。当她沿着圆剧场,拿一条五彩缎带驱赶狗熊蹬三轮的时候,总被轻浮之徒顺手摸一把屁股。最为恶劣的,是一些家伙看到兴头上,把香蕉皮扔给狗熊,故意让狗熊摔跤。一不留神,她也跟着遭殃。她跟马戏团老板申请,要求调换岗位,老板问她想做什么?

“走钢索。”

老板说:“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胜任的。况且我听说你有恐高症,你干吗知难而上?”

“空中飞人的衣服好看呗,有金片片,还有银丝线。再说,我身材好,准保吸引观众的眼球。不消说空翻,吊杆、举平衡木,马戏演员的童子功我全会。至于恐高症,那跟晕车晕船是一个道理,我可以想办法爬到五百米高的地方适应几天。”

“好吧。需要帮助的话尽管开口。”老板大方表示,倘若雪莉转型成功,他就把全马戏团最漂亮的行头派给她,并为她张贴巨幅海报做宣传,把她捧为当家花旦。

我没瞧见雪莉攀爬脚手架的经过。好歹是马戏团的人,身手自是矫健。我们初次见面,她就已经坐在脚手架上,盘着腿吃爆米花。她的面具粗糙鄙陋,我建议她摘下来。她识破了我的计谋,不但不照我说的做,还把面具扶扶正。吃完爆米花。雪莉将纸袋扣在头上,像个粉刷匠,雪莉说天太黑了,我应该给她捎点鹅黄色的油漆,让她好生刷刷这灰不拉叽的黑夜。趁我不注意,她随手扔掉纸袋。我想和她聊聊天,套套近乎,她爱理不理的。空间距离严重阻隔我们之间的对话。看来,我有义务给她找个伙伴。她左顾右盼,在铁臂上来回走,如履平地。她一再催问,要我透露我的计划。我闭着眼睛,两手撑着下巴,坦承自

己恰好极不擅长周密布局。逼得越急,思路越是混乱。她无可奈何地冲我做鬼脸,翻跟斗,忽然,她指着脚手架下的黑点说:“看,那边来人了。”

啊,徐成田,他倒是心急。我紧赶慢赶,才跟上徐成田的步伐,听到他和看门人的对话。好比一棵树忙着长高,容易忽视多余的树杈。冷不丁地跑出来一个看门人,等他说上几句,坚决赶走他。我匆忙跟雪莉交代,徐成田出场了,快别跟我说话,要保守秘密。雪莉傲慢地回复道,那得看你的表现。

最后请容我啰嗦几句,我有些困惑:是人牵着提线木偶,还是提线木偶牵着人?也许提线木偶的深刻见解未必输于人。

伍、“徐成田”申请免予死亡

在我凝神抽烟的空当,徐成田举着拳头向我抗议。他问我,为什么给他取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名字?他一生中从未扮演过如此憋屈的角色。他很有礼貌地感谢我用大量篇幅分配给他主要戏份。“但是,你在犯罪!”他突然用严厉的口气警告我,“你窃取我的形象,不顾我的感受,要紧的是,我在你强行安排的演出中分文不得。”

我惴惴不安,神经质地眨巴着眼,以至烟头烫伤我的手指。我嗫嚅着,坦白承认,我钻了法律的空子。话又说回来,假设我侵犯了你的人格权,我的付费方式是世俗社会的流通货币还是冥币?我虽然冒犯了你,但绝对限制在一个全封闭的环境,我对徐成田软硬兼施,磨破嘴皮,我说:法律必将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完备,可现如今,哪一条法律规定,我不能想想你?我不害怕和你当庭对质。我将遵照法官的要求,回忆我冒犯你的种种情景,天知道,获得证据的难度不亚于请公鸡下恐龙蛋。我可以向法庭狡辩,有关你的设想转瞬即逝。我冲法官翻翻白眼,法律奈我何?你这么爱唧咕,惹我心烦意乱,小心我责罚你默诵羔羊经、罗汉咒,或者将它们交叉着念。

我不想让“徐成田“知道的,是我少年时的经历。

有一天,天气好得出奇,我坐在梧桐树下,捧着收音机听曹雷女士朗诵歌德的诗句:

少年看见红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多么娇嫩多么美……

冷不丁,一个飞驰而来的足球撞飞了我的眼镜。幸亏我闭着眼睛沉浸在优美的音色中,只眼角擦破点皮。我把残破的镜片拿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车站,要不是靠着这破碎镜片,我非得找一个同学,拉着他的衣角,好像一个盲人摸索着走回家。上了公共汽车,我一直埋着头。我摘下眼镜的样子看起来要么凶巴巴的,要么东躲西藏的,像做了亏心事。我习惯隔着镜片看世界,吃饭睡觉都不会轻易摘眼镜,除非洗澡,雾气一会儿就爬上镜片,擦不掉。没有眼镜,我不敢正视任何人。我站在车门边,埋着头,当我想要看点儿什么,我就举着镜片放在眼前打量。我突然结结实实地被一个女人扇了一记耳光。“我让你看!”她正想再给我来一下子,被售票员捉住了手腕。售票员说:“有话好好说。”我大致看出来了,那个女人穿着花裙子,她牙尖嘴利地嚷嚷着:“打一上车,他就盯着我的脚趾甲看。”我大吃一惊,对着镜片看了看,肥嘟嘟的趾头上染着鲜红的颜色,我捂着脸,申辩说:“想让我看,我还不看呢。”乘客们哄然大笑,穿花裙子的女人打算再给我两下子,售票员抱着她的腰。她动弹不得,瞪着我,恨不得要吃人,大家劝她赶紧下车,别和我一个孩子家见识,她临下车抛给我一句话:“连想也不成!”

她这一说,害我少年的血性冲上眉梢,我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把这个穿花裙子的女人揍得鼻青脸肿。当我躺到床上,我就想象着把她的衣服剥得一干二净,象扔一颗奶白花生米似的,扔到窗户外面。

我跟徐成田提到楼下的鞋匠。老头儿常年坐在逼仄的巷道口,脖子上挂着老花镜,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敲鞋钉,剪轮胎皮。小青年拿他打趣。

“嘿,老头儿,天黑了,该收工了。小心老太婆揪你耳朵啊。”

“我没老婆。”

“你怎么不早说?路灯下站着一排,就没相中的吗?”

“不说这个。”老头咳嗽两声,把鞋递给小青年,“五元。”

小青年交了钱,吹了声呼哨,蹬上自行车。老头儿弯腰驼背地继续干活。

有一年冬天,老头儿死了,社区临时工搬进鞋匠生前寄住的屋子。这位中年妇女刚推开门就妈呀一声逃了出来。屋子里贴满了裸体女人的挂历招贴画,连屋顶上都是,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徐成田问,“你以为我真是受人摆布的傀儡?”

或许我高估了徐成田的思辨能力,要知道,我没有为人师的恶癖。我以为寥寥几句通俗易懂的追忆,可以使得徐成田此仙领悟其中的隐喻。他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喋喋不休,执意要我给他获得永生的理想结局。我很不高兴,睁大眼睛,我情愿满脑子充斥椅子、天花板、楼梯、菜市场的五花八门。小朋友问他的妈妈:“动物园到哪里去了,”“宝贝,动物园哪都没去,一直在那里待着的。你应该问‘动物园在哪里?”徐成田暂时消失了踪影,我的眼帘被一幕肃穆的情景吸引。屠户肉案上摆放着一大块鲜红的牛肉,渗出粉色血水。它曾经是一头牛身体的一部分。牛听到哀号的声音,从农场跑出来,逃到江边,身后是操持棍棒的人群,它跳进浑浊江水。是被神秘的旋涡卷进地球的心脏,迅速被急时冲刷得只剩下骨架?还是被对岸的人抓个正着?它嶙峋的背脊浮于江面,眼眸噙着泪。眼下,我看不到牛的全貌,只看见刚刚被切割下来的新鲜牛肉,肌理分明,静谧地置于闹市,散发着无法言喻的神性的光辉。

陆、朋友的葬礼

每个人沿着坑洞走一圈儿。他们都看着大耳朵,使大耳朵羞愧有加,无处躲藏。就在刚才,神父把最后的祝福送给死者,他用低沉喑哑的声音朗诵维加的诗句,大耳朵一句也听不懂,神父说的是加泰罗里亚语。大耳朵听得出来,那首诗在叹息爱情之短,生命之浩长。大耳朵羡慕躺在坑里的那位。他的身体上撒满名贵花草。大耳朵暗自计算,要是拿到外面转卖给花店,能捞到不少钱。实在是可惜,鲜花很快会被泥土掩盖,迅速遮蔽死者的身体。也许可以趁泥土还没有夯实,重新把那些零碎物件掘出来。这样的勾当也不是第一次干。当他看见有的人悲伤之余,摘下手链戒指往坑里扔,他简直就想拽着他们的手,拦住他们的腰。但他们的目光把他逼得紧。他想想而已,哪里匀得出胆量,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我们看世界各地的蚂蚁,觉得都是一个样。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呈现不同面貌,无论如何装扮,看起来却是一个人在扮演不同年龄段,不同职业,不同性别的不同人物。散会的时候,他们并不跟随神父,而是各走各的,失魂落魄地走。神父一边走,一边换衣服。除了主持仪式,他身兼的副业是油漆工。长袍里面的那件工装,满是五颜六色的漆料。大耳朵加快步伐,他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你们看不起我?我告诉你们,我是看门人,我给所有人看门。要没有我,你们的门就没人看。也许你们认为狗可以胜任这个工作。我敢打赌,世界上没有一条狗愿意帮人看门。它们的兴趣是吃!求欢!撤着欢儿跑!有谁像我这样热爱看门的差使?”大耳朵使劲挥手,断言道:“没有!”

神父重新穿上黑色长袍,他建议各位坐下来,好

好听这位热爱看门工作的人说话。他们就着草坪围坐在一起。大耳朵觉得他们有点娘娘腔。他没太在意,他认为娘娘腔的人越来越多,大约是某种趋势。不等他们发话,大耳朵指着刚掩埋好的坑洞,抢先说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比如,我们都知道,他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的。你们干吗盯着我?好像他的死跟我有关系。我只管看门,不管杀人。”

“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先交代一下,你手腕上的表是怎么回事?”

“你在下面发疯一样地喊,天快亮了,要开工了。你安的什么心?”

他们咄咄逼人。大耳朵的额头直冒汗珠。他撇着嘴,颇有些委屈。

“这块表的确是他的。反正他也没法带走,不如送给我。”

“你收受的遗赠不少啊。”

他们越发感到愤慨,陆续起身离开。神父劝不住。剩下大耳朵和神父面对面坐着。神父不知道跟这个罪孽深重的人说些什么好。神父看大耳朵一眼,他希望他这一看,能看进大耳朵内心。大耳朵茫然地盯着他,神父带着一贯的庄严神情叹气。一个姑娘噔噔地从树林深处跑过来。大耳朵不由得兴奋起来,他拉住神父的衣袖,“啊,我见过她!我说怎么看着他们眼熟呢。”姑娘拎着行李箱,仓促合上的箱页露出皱巴巴的衣角。姑娘二话不说,把行李箱朝大耳朵砸过去。先前围坐草坪的,不见人影,只剩下各色衣服,乱糟糟地匍匐在一块儿。大耳朵抱着脑袋,蹲下来,“你砸不死我的。我是看门人。这么些年来,砸我身上的东西还少吗?我告诉你,那家伙掉下来的时候,差点儿就砸我身上了,还好,我听到了风声。我看见你也掉下来了,你怎么就没事呢?啊,太奇怪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你居然没事!”姑娘惊天动地地哭起来。她借神父宽大的袖袍擦拭鼻涕眼泪,神父闭着眼睛默默忍受,

姑娘是马戏团演员。新近荣升马戏团首席当家花旦。老板查历年记录,姑娘跳下来的高度,是杂耍界有史以来最高的,姑娘说,给她的绳子要是短上一截,她就得悬浮半空了。她抱怨没有给她额外准备一套备用。要是她趁那位大叔不注意,悄悄给他系上备用绳索,他也不会死得那么突然。大叔有两张面具。一张戴正面,一张戴后脑勺。他落在地面的时候其实是匍匐着的,但看起来却像是屁股被摔拧了,转到身前来了。就在姑娘最不愿意回顾的那一瞬间。脚手架下传出敲面盆的声音。看门人喊破嗓子:“天快亮了,要开工了!”大叔把会说话的那张脸对着姑娘,说了声:“祝你好运。”他把另一张脸转过来,那张脸无话可说,一脸的神秘莫测,它要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它是怎么落地的。它伴随大叔的身子跳下去。正起着大风。风把大叔的身子托浮了一阵,就由着他往下落,像所有的种子回归土地那样义无反顾。姑娘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她仗着有安全绳索保护,跳得果敢有力,她临空翻了几转,躲过风的热力托承。要是速度够快,她可以拦腰抱住大叔,最起码,她得赶上拽大叔的胳膊。四面是鸦雀无声的观众,屏住呼吸,在看马戏团当家花旦的精彩演出。他们齐齐伸长脖子,他们要借望远镜才能看仔细,在姑娘看来,这是一场失败的高空表演。她满怀自信要去抓住她的同伴,但是那位大叔拒绝与她合作。她的栗色长发埋在两膝之间,她感到难过的是,她有备而来,大叔却空无所恃。老板拿着高脚杯,心里想,他的这位当家花旦要是个金发女郎就好了。

她的栗色长发埋在两膝之间,神父想起了种棉花的妇女。她们常年躬身劳作,怀里挂着的娃娃在吮吸乳汁,背上的那个在帮母亲撒插,走在前面引路的半大孩子吃力地在拉犁。姑娘停止抽泣,把栗色长发熟练地挽个髻。她问神父,有什么法子可以请上帝帮忙惩罚眼前的恶人。神父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看门人暗自庆幸,他信奉菩萨,而不是上帝。他天真地想了想,觉得既然都是神,在天上住着,好歹算是邻居,他要是表现太差,怕上帝会悄悄告诉菩萨。他把腕表摘下来交给姑娘。

看门人说,我不过是按照惯例吼一嗓子,你不知道,从前那些到这里来寻死的,怕决心不够,爬上脚手架前跟我千交代万嘱咐,一定要想办法催他们速死速决。你想想看,姑娘,那样一个地方,能容得下多少人?你们俩老占着,往后的人岂不得在下面排队?再说,这种事情又不光彩,等天一亮,耳目众多,慢说我老板怪我瞒着他挣外快,就是我自己的良心也过意不去。看门人小声说道。晚上发生的事,只当是做的梦,梦里的勾当怪不得我。

神父听到这里,诧异地连打三声喷嚏。

看门人接着说,实不相瞒,有人出了大价钱,预约下半夜,带一头犀牛来跳高。那家伙梦想当伞兵。可惜他天生高度近视。他趁动物园被水淹,收留了犀牛的幼崽。他鬼得很咧,你们还记得吗,政府要求大家把失散的动物送回动物园,他假装没听见公告,把小犀牛藏了起来。他除了给自己量身订制一套伞兵服,也给他的宝贝犀牛做了一套。我发现,他和他家宝贝的肩章是画上去的,画得十分逼真。他还给他们俩做了雪白的降落伞。啧啧。他们的降落伞做得实在是漂亮,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巧手媳妇做的。我挺纳闷,那家伙骨瘦如柴,他的小宝贝看起来至少有好几百斤重。跳下去,到底是谁先落地呢?

看门人说,我打心眼儿里热爱我的工作,整日守在塔吊跟前,有看不完的稀奇。有的人临跳前,先扔下一个头盔,听听那声儿,要是害怕就退下来,害我一开始被砸了好几回。我得出了经验,等他们爬上去,就站远一些。失恋高峰期,连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上去。前一个发现后一个是情敌,两个人假装互不理睬,趁其中一个不注意,一个把另一个先推下去。有一次,来了一位过气的电影明星,我劝她别走这条路。我学着被摔死的样子吐出舌头躺地上,倒把她逗笑了。我白送给她面具,她不要。不是我看上了她。她是我兄弟年轻时的梦中情人。为了她,我兄弟误农活,不结婚,村里人说他是癞蛤蟆。他本来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为这女人,变成了傻子,往铁轨上赖。还用说?压成了一堆烂泥。电影明星往下跳的前一刻,我破例钻进控制室,启动方向盘,试图缩小脚手架的高度。我从没有操纵过机器,手忙脚乱忙活一阵,发现连我自己都随着升高了。电影明星失踪了,被风卷走了,不知给抛到哪儿去了。我望着空悠悠的铁臂,嘴巴半天没合上。

看门人哭得活像公鸡打嗝。姑娘默默看着他,开始原谅看门人,她把看门人交给她的表戴在手腕上。分针与秒针竞相追逐,嚓嚓响着,听起来像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是另一种生命的语言。

“我真愿意替死者一死再死,减轻生者的痛苦。”神父这么说着,脱下长袍。“有那么多屋子需要我去粉刷,我实在忙不过来。我每天在市场街粉刷屋顶,为此获得报酬,被允许在屋顶涂上十字。江面上船只往来反复。一队人赤身拉纤。数只流浪猫齐齐坐在我对面的屋顶,看我刷漆、调浆,我因此发现,就在它们所在屋檐下,有一间小屋子。从窗口望进去,屋子里有许多人,惊恐地看着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细瞧两眼,发现那屋子嵌着许多菱形镜子。我猜想,他是一个语言学家。他教镜子懂礼貌。他用我听不懂

的语言说话。镜子里乱糟糟的人影一下就没了,他朝我招手致意。我后来跟街坊打听,他们说他是一个机器人。制造他的老处女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说,奇怪啊,在我印象里,近期并没有为老处女举行过葬礼。他们说,老处女信科学,不信神仙。她死得太突然,机器人把她扔进窗外的江水,送给了河神。老处女给机器人留下的值钱物件是一台电视机,街坊们都不清楚,这个机器人算是她的儿子还是伴侣。老处女家没有门,只有窗户。老处女生前靠窗前的小提篮和市场街联系。机器人不用吃也不用喝,小提篮荒废许多天,始终没派上过用场。”姑娘忍不住跟神父打听机器人的模样。她猜想,他少不得突兀的眼球,螺丝关节,加上僵硬的铁皮。神父正色告之:“你们可想不到,他看起来,和我们大致差不多,文质彬彬,戴着眼镜,比起一般小伙子更有风度。我万万想不到,这么一个标致人儿,竟是机械的产物。我纳闷,他是如何打发时光的呢?他爱看电视,手里总是拿着一支笔。但我看不清楚,他的笔是拿来画画,还是写字用的。他像模像样地趴在桌子跟前涂写,时而托着腮帮子冥思苦想。机器人,可是上帝能管得了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上帝可以约束机器人。”

柒、想是一件累人的活儿

他蹲在黑暗中。我把他当做无家可归的醉汉,他把他的两只鞋用鞋带系着,吊儿郎当地挂在肩膀上。黑黝黝的巷口深处看不到一星灯火。我搭上空无一人的电车。电车辫子滋滋闪着火花。特别是在拐弯的时候,电光四射,差点落进车厢。窗外的稻田、树丛、丘陵的剪影一闪而过。车顶传来脚步声。急促地行进,忽左忽右,立定,掉下半个男人的身子,又执著地爬上车顶。我跟随车体晃荡,眼皮困得直打架。我不喜欢赶在白天乘坐公共汽车。我常常被迫夹在车门之间,苦不堪言。我向司机抗议,埋怨他不等我整个人钻进车厢就关上车门。他数落我少见多怪,“要想舒服,怎么不待在家里?”他说得挺有道理,我坐在我家舒适的沙发上,闭上眼睛,既可以乘坐三轮车、摩托、轮船、飞机、坦克,也可以吆喝骆驼,跳上送西瓜的马车、驴车。我可以随时回家,喝上半杯茶水,接着我的行程。我不止一次哀伤地,独自前往那个荒废了的小镇。中央广场的喷泉孤独地喷洒着水柱。水声淙淙。放映员把无声电影投射到村公所的墙面上。那是一组剪辑混乱的画面,画面居中的位置是阳台,有一天,阳台上的门敞开了,毛脸雷公穿着睡衣,把口里的牙膏沫子吐出来,画面上恰好是一张人脸。阳台处于鼻孔的位置。毛脸雷公好像是从鼻孔里冒出来似的,他大声骂放映员,不关闭好机器就跑出去开小差,害他成天睡不好觉。他把漱口水向着我喷吐,我慌忙躲到喷泉背后。我再起身,发现一切归于平静,我在这个鸦雀无声的小镇短暂逗留片刻,继续展开熟悉的旅程。我一遍又一遍地经过那个黑黝黝的巷口。醉汉仍然猫在那里。我跟他打招呼:“朋友,月黑风高杀人夜啊,小心强盗!”他嘎声嘎气地问我:“妖怪到哪里去了?”我很诧异。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醉脸,他往巷口里面挪了挪身子,借着天光,我看见他蹲过的地方有一圈黑色的泥土。

欢迎你,北方佬。我说。

我无端地认定,南方产红土,北方产黑土,

我是一个逃亡者。他说。

我相信,他连衣兜里都装着泥土,他一再跟我打听妖怪的下落。我告诉他。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他想要见的妖里妖气的人士。我住家附近倒是有处“盘丝洞”,但那是一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打着神话的名义,专门和女人搂搂抱抱的地方。他听我说完话,站起身来,朝巷子尽头走。他一路走着,身上的泥土往下落。

我问他,到哪里去?

他说,回墓地里去。

我跟着他。一前一后,我们在幽深的巷子里穿行。两边是墙,不时地摩擦我的臂膀。走了许久,他突然消失了,我紧跟着也掉进凹陷的坑洞。“不许说话!”我旁边有个人小声警告我。我听出来,这声音是他的,我满心欢喜地照着他说的做。我巴不得经历些奇特的事。这时候,我的脸上落了许多土。我感觉到铁锹正把新鲜的泥土扬到我睑上。我听到古怪的朗诵。我真担心就这样被活埋。我刚想大喊救命,我的同伴按住我的嗓子眼儿,我挣扎着,直到全身被土掩埋。“现在你死了。”我的同伴告诉我,我委屈地反驳道:“你说我死了,我就死了吗?我觉得我没有死啊。这些土压在我身上是比较沉,但我只要一个鲤鱼打挺,就能把土全抖落个干净,都还给你。”他噗地笑出了声。他说:“你好好打量下你自己。”我很难过,我看到我身上都是骨头。蜈蚣从我的肋骨钻进去就不肯出来了。“我真的死了吗?”我痛哭起来。

“你收拾我的时候可一点儿不手软。”同伴冷笑着说。

“我怎么下得了手。我连鸡都没杀过。”

“难道你忘了?你给我苦长的人生。把我推到死的边缘,”

我这才醒悟,在黑暗中与我说话的,是徐成田。他躺在墓地,引诱我也躺进去。最后那块冰冷的石板尚未铺盖。巨大的苍穹,繁星闪烁,我忽然镇静下来。我说,你听见了吗,人们在为你举行葬礼。你或许没有看到一个姑娘为你掉泪。你当然没有看到,你一直在扮演死者的角色。我看到了。那姑娘生得俏,是个纯真的女人,“我妻子从前也是个纯真的女人。”他打断我的话。我狡黠地笑了,我说:“你开始接受我给你的命运了。”

“我恼恨你硬塞给我一个儿子。你明明知道我是独身主义者,拜托你看看娱乐报道,哪一条消息说我有儿子的?我的影迷要是知道我背地里有儿子肯定会伤心欲绝。”

“你好好做你的徐成田,忘记你的演员身份。你除了和他有同样的样貌,别的一概不同。”我提醒他。

“好吧,请你让我对我的儿子多些感情。多说些我儿子的情况。”

我正想跟他杜撰些故事。星星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

我说,北方佬,你费力把我从南方勾引到你这里来,就为了给我开无聊的玩笑?

徐成田说,嘿,你拉着我的手穿越常人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才叫做高明。

我打消和他继续讲道理的念头,花的香气直扑鼻息。当我再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我大约就恢复了游荡的权利,

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我在外兜风兜了大半夜,困得要命。泥土填充着徐成田的嘴巴,我不担心他打呼噜。不容我舒服地睡个饱,我被人的叫声惊醒了。那人叫了声,“妈也!”撂下铁锹撒腿跑。我一把拽住他,我的胳膊真够长的,我躺着就能把跑出五米开外的盗墓人拽住。他扭头讨饶的时候,我认出他,是那可恶的看门人。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没请你来的。”“谁让您老看我呢?您看我看久了,就惦记我了。我原本在你家楼下卖烤土豆卖得好好的。”他这一说,我想了起来。我果真见过他沿街叫卖烤土豆。他曾经向我张着殷勤的菊花脸,问我要不要买上两个尝一尝。我拒绝了他的建议。我不喜欢吃这些个。我就喜欢玩弄螺丝刀、起子,看电视,要是时间允许,我最欢喜坐在桌子跟前画画。我认识很多人,但他们不认得我:他们在电视匣子里吵架、唱歌,他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们要么就在街上行走,卖这个,卖那个,他们或者一边打电话,一边下棋,或者在屋顶

的烟囱上涂抹十字。我不喜欢这个饶舌的看门人,还是让他乖乖地卖土豆吧。我下定决心赶走他,我也做好了远离徐成田的准备。我没想到,他们都这么能与人纠缠,我觉得,想是一件非常累人的活儿,不管是专心专意地想一个问题,还是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没一件是轻松的。有时候,我不过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某个人,这人就跟着了魔似的老在我脑海里待着,怎么也赶不走。

我任由看门人一铲一铲地掘我和徐成田的坟。我安静地躺着,乐得清闲。

我一边听金属锵锵地刨地,一边晃动指头,画有趣的图形。这样的文字,只有我自己可以破译。我先写下来,等合适的机会,念给她听。我要证明给她看,我可以思考,可以写,不输给她沙龙里任何一位夸夸其谈的演说家。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看我。上一次,她给我捎来她那辆老爷车喝的油,她抱歉地对我笑了笑,说:“只当是请你喝茶吧。你知道的,国际市场行情看涨,你喝的精纯油料市面上买不到。我正在想办法,”我有些不高兴,把墨水瓶扔到墙面,“好吧,走着瞧,我会把她写成一个老处女!我还要把你扔到河里去!”

我看见你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说:“你一生气就分不清人称。”

“你知道她迷恋上那个小戏子。”我说。

“你变得没教养。”她说。

“他是小戏子!难道有错吗?我今天跟这个姑娘睡,明天跟那个妇人亲嘴。有时候他还装成女人的样子恶心人。”我把遥控器对准电视,“他看,你在这个频道笑,在那个频道哭,又在这个频道说谎话,在那个频道发誓证明他清白……”

“够了!你无法理解我们!”你说。

这个时候,我想要写信给你,告诉你:情况不太好,屋檐在漏水。另外,我把你留在洗手间的眼影用光了。我把它涂抹在我的眼眶,看起来像熊猫,但对面的神父以为是鬼。他受了惊吓,差点掉下屋顶。

要是我和你们一样就好了。我给自己想好一个名字:徐成田。我知道你们都会死,我暂时不会,要是你死了,还有我把你扔进河里,我死了呢?

码头上,汽笛在响。有许多人在为轮船送行。我从实验室逃出来的时候没人给我送行。想到这里,我又不向往你们的生活了。我不喜欢牵肠挂肚。

捌、混双冠军

多挨几天,他的身体就得腐烂,若是无限期冷冻,所有的细胞死亡,也就失去了送他来的意义。他穿着皮质紧身衣,体形修长健美,负责形体修饰的专家组再三交代,他的后脑勺整个被榔头敲破,他们将头盔套在他头上,掩饰他身体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缺陷。

隔几年,他幸运地从科学院逃出去。因为那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他的脑细胞残存着过去的记忆。片段式地,一闪而过。他受它们的感召,要回到他从前栖身的地方。他想得起来的,是加固了木条的楼梯以及窗台的海棠,他头上披着毛毯,行为举止僵硬诡异,穿过迷蒙雾霭,登上短途火车。列车员以为这家伙是扭捏女士的随从,冷漠地看着他上车,差点摔个趔趄。他跟着扭捏女士上车。他跟着人流盲目地挤进站台,老远瞧见扭捏女士帽顶上装饰用的羽毛非常打眼,他跟上前,就为了摘下来好好把玩。扭捏女士昂首挺胸碎步走得极快。他跟着她走。有时和她并行,有时落在她身后。扭捏女士着急赶路,没把这怪家伙当回事。一个挑担老汉,挑着陶瓷器皿,只顾卖力赶路,箩筐将扭捏女士的丝裙挂破,老汉吓得傻了眼,不知怎么办才好。扭捏女士大度地让他继续走。扭捏女士刚一坐定,就取出小镜子,拿粉扑左右拍脸。她留意到斜对面的人一直盯着她的帽子。她向他笑了笑,见是个帅小伙子,就嘟着嘴,送给他一个迷人的飞吻。这时候,老汉走过来,把一个青瓷笔筒放到扭捏女士面前。他觉得她心肠好,务必要扭捏女士收下他的一番心意。扭捏女士收下了。陆续上来许多乘客。他们带着自己的包裹,挤挤攘攘。妇女一时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心急地叫孩子的小名,骂丈夫没好生照顾好孩子。“徐成田!你这狗东西。光知道往前跑,差点儿把小三弄丢了。”丈夫想要抢白几句,他发现他的座位被年轻人坐着,说:“先生,别是买错票了吧?我看了好几遍,你坐了我的位置。”扭捏女士把年轻人拉到自己身边,年轻人后来忘了乘客的长相,但人家的名字却给记住了,他不爱说话,盯着桌上的青瓷笔筒打量许久。笔筒上画着一个穿古代服饰的书生撑着伞,站在雷峰塔下。

“他是谁?”年轻人朝笔筒努努嘴。

“许仙。”扭捏女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不,徐成田。”年轻人声音不大,扭捏女士听得仔细,瞥一眼斜对面的一家子,扑哧笑出声。年轻人把扭捏女士挂窗口的帽子取下来,摘下鸟羽,翻来覆去地看,直玩得不耐烦,插进笔筒。

火车尚未到站,扭捏女士觉察出年轻人的异样。在他眼里,万物好像未曾命名,她把他带回乡下避暑山庄,管家受命料理年轻人的日常起居,教他照顾自己。几个月下来,扭捏女士以为年轻人已经掌握各种常识,她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对年轻人说,粮仓着火了,快点跑。年轻人连忙翻箱倒柜地找。

“你找什么呢?”

“钥匙。门锁着,我们出不去。”

扭捏女士打消让年轻人到社会上自谋生路的念头。她高兴的时候称他弟弟。她不想让外界知道她家里的秘密,明令禁止年轻人出现在外人面前。家里举办盛大的聚会,年轻人被允许藏在饭桌下。他喜欢嗅闻美食:为了避免腐烂,他的腹腔整个被移植复杂精巧的金属结构,他只能以此方式解馋。他丝毫不为女士光洁的小腿、脚踝打动。他听人们叽咕,把他们说过的话记在心里。他的心脏是内存极为庞大的储存盒。科学院的设想是将他培养成高级助手为科学实验服务。他的外逃,使这项计划落空。和纯粹的机器人不同,他有平常人的样貌,肌肤的组织柔软,富有弹性。仍有血液在他体内循环流动,以维系必须的生理机能。他的脑细胞并没有完全死亡。随着词汇的增加,他的记忆逐渐完善。

扭捏女士给他准备各种各样的录像带,他不厌其烦地看,打发时间。他尤其爱看杂技表演。他跟着观众学会朝空中飞人吹口哨。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些什么扭捏女士也不大清楚,她忙着准备相亲。热心人给她介绍了一门婚姻。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好早些在自己的名字前添加古老家族的姓。她将年轻人送往城郊的一处公寓。好像哄小家伙似的,允诺会常常来看望他。

年轻人老大不乐意。扭捏女士爱男人胜过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弟弟,她那些个蹩脚男人,说话招摇兰花指,永远戴小指戒暗示单身,有时候伸长脖子朗诵诗词,有时疯疯癫癫地演出自恋歌剧。年轻人想,要是和那些男人比试力气,他们合起来也不一定能扳得动他。

扭捏女士的婚嫁颇费周折。为了讨得对方欢心,扭捏女士准备好笔墨纸砚,像模像样地往生宣上描蝇头小楷。扭捏女士闭门数月,年轻人几次求见不得许可。这一双姐弟,一个潜心浸沉墨香,一个忙于描画象形文字。

能看懂的文字写着:

坦白说,我常常感到孤独,我希望朋友像蚂蚁一样多,希望他们轮流来看望我。我们打网球,跳康康舞,像无所亨亨的人挽着手在大街上溜达,尖声怪气

地叫,让过路人恐慌。我希望我的朋友像我一样不只是没心没肺,简直是癫狂。

看不懂的波浪字符似在描述一段凄楚与哀怨:

她和朋友的谈话很不愉快。她谈起她弟弟。她跟朋友借梯子。朋友说,梯子这种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就要绝迹。何况长达二十来米,还得花极大的精力寻觅能工巧匠。她打断朋友的话,“要是你有诚意帮我,何不跟我一道动手?”朋友说:“雪莉,这可不是搭积木,做梯子需要非常专业的技术。我们得熟悉各种木料的材质,得使用锯子、刨刀,雪莉,冷静些。我们得爬那么高的地方,才能把你弟弟救出来,你的继母可不好对付。”雪莉的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半天不说话。

并排十来条腿。一只人手在摸一个女人的大腿,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拿开,那只大手越是摸得来劲,女人只好踩男人的脚,男人疼得尖叫起来。我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免得人们发现我。我听见孩子的声音,他说:“瞧啊,箱子会移动。”忙乱中,没有人在意孩子的话。

阔大的芭蕉叶仍在滴答昨日雨露。叶与叶的缝隙露出院景的边角,她站在廊檐下兀自发呆。在她逃离混乱的餐席后,她的朋友和旁人交头接耳。朋友说:“雪莉快要疯了。她明明没有弟弟。”“她父亲听她继母的。她挺可怜。”“我们只好和她一块儿编织无中生有的故事。”“眼下,还要我们搭云梯爬阁楼冒充侠客。”“哪天她会告诉我们,她是四汉国的女王吧?”朋友和旁人无可奈何地相视苦笑。

可怜的人儿,我愿意每天经过你家,给你一个香喷喷的烤土豆;我愿意做神父,听你诉苦,为你保守秘密;要是你愿意,我也可以做油漆工,照你的要求,把你的楼阁刷上好看的颜色。可怜的人儿,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偷偷哭泣?我们诞生于无,得益于无形的手,花匠一般的巧手,这手创造我们不是要我们耸着肩哭,你也不是第一个。

我依稀记得,我在黑暗幽深的隧洞疾驰。当我被白昼刺痛双目,发现自己躺在真空舱一动不能动。白衣长者站在玻璃门外对我指点。他身旁的中年男人神色悲切,中年男人含泪点头,在护士送来的纸页上签字。他背对着我哭。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哭。他的肩膀宽阔,抖动起来像微微起伏的山。

我逃出来的时候,偷走了档案袋。时日久远,中年男人的签名已然模糊。我的名字是一个数字。我的身体曾经属于一个少年。少年在群殴事件中陷入绝境。奇异的力量使得他心脏停止跳动,但生理的正常运转仍在维系。他作为人体奥秘的特例,送进科学院,按年龄推断,少年和中年男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可惜在我揭开疑团的同时,谜底也含糊地终止了。我至今不知道少年的名字。我唯一牢牢记住的,便是档案袋上的数字:5。

2007年8月30日于幽暗中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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