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
这个故事是很多年前听来的。到底是哪一年,或是听谁讲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讲故事的人当时赌咒发誓,说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就像他亲身经历的一样。可是在我看来,这故事听上去太有点不可思议了。当然,不可思议正是所有好听故事必须具备的特质。合乎逻辑的事情,总是缺少趣味性。既然是听来的,而且事隔多年,现在重新讲述,难免就会有些出入。为了让听众觉得真实可信,我就言之凿凿说,这是我老家发生的故事,几乎就是我亲历的。你也就只能这样听吧——
在我的老家,有那么两个人,是邻居,就是墙挨着墙的那种。按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可是事实上却非常紧张。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而紧张。一个姓张,一个姓汤。姓张的叫张思林,姓汤的叫汤先胜,两人的年岁差不多,可能张思林比汤先胜大两三岁,要不就是汤先胜大张思林两三岁。反正他们不是同年,也不是一个属相,也许,正因为他们属相不一样,可能就比较犯冲。民间里,对属相是比较讲究的,有许多的说法。两家从搬到一起时开始,就磕磕绊绊的,谁也不占绝对的优势,正像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我们老家那个地方靠近海边,经常刮的就是东风或者西风。时间长了,邻居们对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变得麻木了。东风西风的,随他们刮去。有意思的是,尽管这两个男人争斗得异常激烈,但两家的女人们却并不参战。最多,她们也就是在背后煽风点火。张思林的女人在百货公司里,是个营业员;汤先胜的女人在自来水公司,是个会计,而且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与汤先胜不同的是,张思林总觉得自己吃亏。人家东风压过了他的西风,他自然不舒服。他西风明明压过了人家东风,也还是不舒服。
张思林其实一直不快活,他整个人都是阴郁的。他个头不算高,但因为瘦,所以就显得长,就像一根筷子。他总是低着头走路,皱着眉头,让人感觉他心思重重。他走路时很快,就像一阵风。因为像风,所以他走路时也就没什么太大的声音。一般人对他的感觉其实还是很好的,因为他和大多数人相处,都是很平和的。他很少和人发生争执。在单位里,他能整天不说一句话。别人要是说了什么不对劲儿的话,他也不反对,只是笑笑。这样的一个人,和邻居会发生激烈的冲突,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而汤先胜呢,个子也不算高,却是肉乎乎的,胖墩墩的,走起路来也是很快的,就像一个肉球在滚。他个头虽不高,但说话的嗓门却很大。他是个暴脾气的人,爱憎分明。三句话不投机,他就搂不住火。可是呢,他有他的长处,比如他这人做事干脆,为人热心,更不怎么记仇。他是个大咧咧的人,他怎么和那个看上去很瘦弱的张思林结下仇,也是让人觉得颇费思量的。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原因的。总之,这一对看上去并不成为对手的人,成了冤家,势不两立,如果有可能,他们一辈子永远不做邻居才好,可是,这由不得他们。彼此做了邻居,他们都认为是倒了大霉,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
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他们呢?事实上,他们只是在自己惩罚自己,这在以后会得到进一步的证明。他们自己却都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在努力地回避着,连走路,都不要走同一条。只要是汤先胜常走的。张思林就努力不重蹈。仿佛他走过的路,都带着一种阴恶的邪气,下了蛊,生怕踩上去会中招。张思林做过的事,汤先胜更不要沾染,觉得那太没出息。他对他充满了不屑。在他看来,张思林那样的男人,根本就不算是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的男人就应该大声说话,大声放屁,而不必那样偏执一一他偏执得就近乎是个精神病人。在他看来,张思林就是一个小人,小男人,没有血性,却有一副死缠烂打的功夫。他就像一泡狗屎,你要踩上去了,就一直散发着臭味,跟着你。
可是,就算他们自己在努力回避,却还是免不了三天两头地为一些事情发生争执。谁家的狗跑到堆家,吃了猫盆里的食,要不就是谁家的树,伸到了对方家的一边。许多事,虽然只是动物或植物引起的,但他们更相信它们行使的是主人的意图。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或者是在主人的指使下,才会这样的坏。究其根本,不是它们坏,而是主人坏。主人在暗中使坏,越发显得坏了。这样的坏,不是明目张胆的公然挑衅,让人格外地闷气。这就像你在下游喝水,他却在上游撒尿。张思林一肚子的窝囊,可是,汤先胜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呢?表面上看,他是稍占优势的,但这种事情有时并不靠体力的。
真要伤人、害人,必须要用心机的。
心计很重要。
2
张思林就以为汤先胜对他用了心计。
张思林活得很不快乐。
张思林原来是快乐的,自从和汤先胜做了邻居以后,他就快乐不起来了,一开始为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反正从搬到这里以后,就感觉处处不顺心。不顺心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汤先胜。他就像他吐出来的痰,不经意间被他逼了吃下去,特恶心。他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要把那口痰吐出来,而且要吐在汤先胜的脸上。甚至,逼他吃下去。要当着众人的面,吃下去,这才好解气。
汤先胜在单位里经常会提到张思林,说他是个屌人。他把他说得一钱不值,非常的不堪。他说他的种种行径,并加以扭曲、夸大(不加扭曲和夸大,故事就不好听了)。他的描述,得到了所有工友的支持。因为在他们听来,这个张思林在他们眼中,和他们厂里的某个讨厌的技术员是差不多的。他们最讨厌这种娘娘腔,有些酸不拉叽的男人,其实,事实中的张思林和这样的形象是相去甚远的。虽然张思林不是很豪放的男人,但也完全不是所谓的娘娘腔。张思林单位里的人,全都认为他是个有想法的男人。表面上他很温和,但这样的男人其实是不能得罪的,你要是伤害了他,他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加倍报复你。汤先胜不知道。汤先胜只知道他们现在基本处于一种相对的平衡状态。因为暂时地平衡了,所以他就在背后嘲笑他。他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可能也正是因为汤先胜得到了发泄,所以,有时候他倒开始不太计较张思林的一些言行了。很多小事,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睁一眼闭一眼。如此一来,他们这对生死难容的冤家,倒有了一段相对长时间的平静期。然而,怪异的是,张思林总是做噩梦。他反复做的是同一个梦,那就是汤先胜在痛打他。打翻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在梦里,他毫无反抗的能力,或者,至少是不堪一击,对方只要轻轻地一搡,他就倒了。有时甚至对方都没有操他,他自己就莫名其妙地倒下了。他也是试图挣扎的,可是任他怎么愤怒,怎么咆哮,就是使不上一点儿的力气。他就像是一条鱼,被人捞到了岸上。无数的人在围观,他们大声地笑,幸灾乐祸,更有甚者,往他身上吐唾沫。而汤先胜自然是得意极了,嚣张极了,猖狂极了。他们一家子都围着他叫,笑。而自己只有一个人,孤立得很。他内心里充满了屈辱。他忍不住爆发,而他的爆发只能是他的怒骂和哭泣。他气愤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掉!可当他爆发出来的时候,也就突然醒了。醒来了,一无所有。
“你怎么了?”妻子感到莫名其妙。一开始她还能同情他。在梦里他是很痛苦的,牙齿咬得打战,嘎吧
嘎吧响,嘴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吼,又像是在哭。好几次,被单都被蹬坏了,醒来后,他神情紧张。全身都是汗。时间长了,几乎天天如此,妻子就烦了,她认为他有病,这让张思林感到异常的痛苦。人家是一家子在打他,他却得不到妻子的支援,哪怕只是精神上的。精神上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他何止是受人欺凌?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张思林感觉自己要疯了。
但他是疯不掉的,他想。他要坚持住!不是一个勇士,谁能支撑得住呢?因为他并不是偶尔才梦到,而是经常梦到,几乎是三天两头的。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也想不通。说不定,他在梦里是真的被汤先胜打了,因为每次梦后醒过来,他就感到全身无力,又酸又痛。这让他怀疑,到底是梦是真实的,还是醒来后是真实的。从真实的感受去考虑,他更愿意相信梦里的一切才更真实。他记得很久以前是看过一个故事的,说是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自己现在的感受,就是和古代的这个人一样的。谁能说得清呢?在梦里的感受和现实里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比梦外的还要清晰,真切。如此,怎么能不让他心生疑惑?他变得恍惚了。有时,走在大街上,他不禁会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而不是在梦里?
自从他开始不断地重复那个梦境以后,他感觉生活变得古怪了,大街上的景象也不真实了,阳光也是虚假的,所有的人,都是影影绰绰的。只有走在小巷里,那种潮湿阴暗,才让他有熟悉的亲切。可是,这种熟悉的亲切来自哪里呢?他努力地回忆,终于明白了,那也是来自梦里。
张思林多么想摆脱这样的梦魇啊,可是,只要他入睡,总会梦到,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即使要做梦,也不必这样重复啊。难道他就不能做些别的梦吗?比如说,也轮到他打一回汤先胜,痛痛快快地打一回。如果这样的愿望不能实现,活该他倒霉,那么,就让他梦到掉到水里,或者房子失火了。但是,就是这样奇怪,一遍遍做到的,只是他被那个姓汤的痛打,这样的梦境,真的要把他逼疯了。有时,他就故意不睡,或者在入睡时想些别的事情。然而,那样的梦却固执得很,就像一条忠实的狗,每天跟着他,盯着他手里的骨头。他手里有骨头吗?或者,他整个人是那梦的骨头?它要把他吃掉!
对于他这样的境况,汤先胜知不知情呢?张思林想了好久,发现事实上汤先胜是知情的。有那么两次,他们在一个巷子里撞见了,想回避都回避不开。他们都努力克制着心跳,从对方身边擦肩而过。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张思林听到汤先胜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那笑声虽然是压抑着的,可是却透着无比的快慰。那快慰是发自肺腑的,不,是发自心底,不可抑制的。那分明是一种得意的笑声,胜利的笑声,是一个战胜者面对一个狼狈的战败者时,发出的爽朗大笑,这笑声,让张思林打了一个很大的寒颤。他忽然间悟到:对于他每天晚上梦到挨打,姓汤的是知情的,或者,根本就是他做了下蛊一类的事情。他有一年曾经看过一个好莱坞的电影录像带,说的是一个杀手,潜入美国总统的梦里,要致他于死地。世界这样大,有很多事情,一般人是没法解释的。有时候,在最偏僻的乡村,往往能发生最怪异的事情。张思林自小是在农村里长大的,一直到成年后才离开,所以他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内心里是比较认同的。
因为认同,所以,他越来越不能忍受了。
谁又能忍受呢?
3
汤先胜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出现在张思林的梦里,居然是那样的痛快淋漓。如果他能知道,他一定会稍稍对他作一些同情。他们两家只隔了一堵墙,一堵并不算厚实的墙。因为建筑有些旧,质量也不好,所以一点也不隔音。谁家这边夜里有什么动静,那边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当张思林这边在梦里挣扎的时候,汤先胜正在那边打呼,鼾声如雷。张思林醒来后,就听到汤先胜的鼾声,他相信他是装的。为什么总是等他醒了,他才发出鼾声呢?这样的把戏,其实他小时候就玩过了。中午在学校里午休时调皮,直到老师走进教室,突然就装成熟睡打呼的样子。汤先胜的鼾打得越响,张思林就越气愤难忍。他真恨不得拿一把大锤,把那面墙给砸了!
张思林后来一次次地问自己,他可不可以避免那样做,答案却是:不能!换了谁也不能。能忍受他相信自己一定就努力忍受了。可是,他实在忍不了。一个晚上要是只做一场也就罢了,可是有时候一个晚上他能连着做好几场。刚在梦里挨了打,惊醒后好久再入睡,刚睡着又被痛打。他的妻子也气愤了。但他的妻子气的并不是汤先胜,而是怪罪他,有两次还和他大吵了一场。更多的时间,她不再和他睡一起了。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还搬回到她的娘家去住了。张思林被弄到了精神衰弱,不能上班了。他真要恨死姓汤的了。他感觉,再这样下去,真的就会在梦里,被他打死。那天半夜里,张思林再次从噩梦里惊醒,决定再也不睡了。他看看时间,才是凌晨四点多。妻子不在家。他到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然后又找着了一瓶酒。那瓶白酒平时是用来做烧菜调料的。他喝了几口,被呛了,辣得要死。他坐在屋子里,昏黄的电灯光在头顶上罩着他,把他照得很孤单,那样的一个时刻,真的是安静极了,连隔壁的鼾声也听不到了。姓汤的鼾声怎么消失了呢?他感觉有些奇怪。他走到睡觉的房间里,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上。仍然是没有听到声音。这就奇怪了,他不知又在屋子里坐了多久,然后走出了门。这时候,天已经有些亮了,是黎明前的那种微亮——在东方的低空处,几乎就在地平线上方的那一抹地方,有一丝丝白,一丝丝红。而在它们的上面,压着大片大片的黑云。整个小城,还是黑糊糊的,只有少数几盏电灯,暧昧地亮着。因为是初秋的天气,清晨已经很凉了。张思林站在外面,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汤家也是黑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张思林回到屋里,看到了门后竖着一根木棍,就操到手里,掂了掂。很合适,他想。
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他想。不是他死,就是己亡。张思林要结束掉眼前的这一切,他不想再继续受梦境的折磨了,他要在现实里把他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可能摆脱掉那倒霉的梦境。他想了,宁愿坐牢,也不要再受那样的折磨。即使坐牢,自己也是个英雄。
汤先胜那个晚上睡得很好,但是他的妻子睡得却不太好,因为汤先胜的鼾声没有了。这是非常奇怪的。过去他的头一靠枕,鼾声立即就会响起来,就像钟表一样准时,到时就会敲点儿。汤先胜对自己这样的异常,当然是毫不知情。整个晚上,他都睡得很香,就像死过去一样。醒来后,却感到全身酸胀。大概也就是五点多一点儿的时候,他出去撒尿。巧的是,那天家里的马桶堵了,卫生间里全是水,根本走不进去,他正准备上午有空要请人来修理呢。他妻子那时候也是半醒的,所以知道他开门出去了,可是,刚听到他拉门的“吱呀”一声不久,就听到他发出“唉啊”一声,好像摔倒了。她心头一惊,问了两声,他却没作回答,赶紧就从床上哧溜下去,三步两步冲了出去,看见自己的男人倒在地上,头撞在一块石头边
上,裤子褪到了膝下,地上汪着一摊尿水。她又叫了两声,才发现他头上正流着血。
“不好啦,出人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她慌张地大声喊起来。
张思林听见她的喊叫了,但是,这时候他已经在好几百米开外了。当时他那一棒子下去,就知道情况不好。汤先胜只哼了一下就倒下了,半点也没挣扎。他根本没想到他会那样不堪一击。原来他想象中,汤先胜一定是会反抗的。当然,他不怕他,因为汤先胜可是赤手空拳。慌乱中,他只看到他的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接着就看到地上有黑糊糊的东西。他觉得那都是血水,多得超乎他的想象。张思林也吓坏了。汤先胜的妻子在屋里的问话,提醒了他。他匆忙把手里的棍子扔到屋后的一片小树林里,然后骑上车子就跑。不跑他能做什么呢?因为天空已经越来越亮了。
这个小城的大多数人也还在睡梦里。在他逃跑的过程里,几乎没碰上什么人。偶尔早起的,认识张思林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匆匆忙忙的,当然,没有人特别去介意的。毕竟,忙碌的一天才开始。而张思林庆幸自己逃得那样的顺利,几乎就没有任何的障碍。他逃得顺利,也逃得匆忙。
匆忙中,他没有多想。
他能想到的,就是逃跑。除了一心逃跑,他还能想些什么呢?
4
说起来真的是很奇怪的,自从张思林逃了以后。再也没有做过被汤先胜痛打的噩梦了。汤先胜永远也不能再打了,他想。他摆脱了,轻松了。当然,凡事都有代价,虽然他不再做那样的噩梦了,但他的心境却并没有平静下来。甚至,心思比过去更严重了,只是内容不同而已。
事实上,张思林在逃跑的时候,也想到过妻子的。他这一逃,家里就全交给妻子了。妻子要受苦受累了。只是,妻子的问题不是当时的主要问题。当时主要的问题是能够从家里顺利逃脱。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逃跑不是问题了,噩梦更是远他而去了,想念妻子,想念家,成了最大的问题。并且,问题越来越严重。
张思林也想过回去看看,但是终究还是不敢。再说,他也跑得太远了。他一下子逃到了数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而那个时候,条件好点的人家才刚刚有了电话,更别说是手机了。也就是在南方的大城市,张思林看到了像砖头一样的手机(那都是大老板的象征)。应该说,张思林是我们那个地方,少数最早见识过“大哥大”的人。对那个东西,他也是羨慕得不行。可是,转念一想,他自己有也没用,
为了排除内心里那种强烈的思念,张思林往妻子的单位打过两次电话,可是对方接电话的人都很警惕地问他是谁。他吓得赶紧把电话挂掉了。唯一的一次,有人答应去叫她了,可是,等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他只好失望地离开。他还往家里写过信,可是也没有回音,当然,就算她想回,她能寄到哪里去呢?他自己为了寄信,就得声东击西,不敢在当地落脚地投发,他看到警察就躲,生怕老家里来的警察,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外的辛苦是不必说了。几年间,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张思林觉得自己真算是尝尽了人间的艰辛。有两次,他决定偷偷地回去看看,可是,距离到只有一百多里地的地方,他又吓得逃跑了。越是靠近,越是危险,他能感受到,很强烈,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张思林想不到他的逃跑,对他妻子的打击有多大,他的妻子几乎崩溃了。她想不到他会离家出走,一声招呼都不打。她不能理解他,也不能原谅他。她把他恨得要死。她诅咒他,希望他永远不要回去才好。
事情说到这里,其实并不有趣,有趣的是其实汤先胜在躺了三天后,就好了。他并没被张思林击中要害。只是正好打在他左脸颊处的一块血管瘤上,把它打破了,顿时满脸是血。再后来,这血管瘤就没了,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块五分钱硬币那样大小的疤。本来他都以为需要到医院去动手术呢。这样说,并不是说汤先胜为此要感激张思林,只是说,他有了一种意外的惊喜。
汤先胜本来想去报案的,但是,想想又算了。他想,既然这是他和张思林的事,那就让他们俩面对面再一决高低好了。他实在想不到他逃跑了。这太没出息了!当他一个星期后,脑袋上缠着纱布上班的时候,看到张家的大门紧闭,不由得笑了。张思林打他这一下,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他只是短暂地受了一下皮肉之苦罢了,而他却逃亡在外了,连工作都不要了。他靠什么活?那个年月,工作还是很重要的。谁要是没有了工作,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当然,后来许多人下岗失业,那是另外一回事。后来,每每想到这个,他就开心得不行。他到厂里说给工友听,他们也笑得不行。一致认为,张思林是个胆小鬼。张思林就像一个胆小的小毛孩子,冲动地想要打人一下,结果只是轻轻地掸了一下人家的衣服,自己扭头逃跑,却不小心一头栽在了河里……太可笑了!
愚蠢的张思林,汤先胜想。他所做的,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甚至,他这样下去,可能连老婆都要失去了。可怜的人啊!也正因为想到这点,所以,汤先胜对张思林一点也恨不起来,他倒希望他不要再逃了,早点回来。他要当面嘲笑他一番。想到要嘲笑他,让他无地自容,窘态百出,他就喜不自禁。是的,他要当面嘲笑他,而且,他们可以坐下来喝酒,一边喝一边大笑。是的,他们互相间的仇恨可以做个了断了,一报还一报,相互抵消了。
可是,张思林却像从这个世界彻底失踪了。
仅仅这样,事情也还不够有趣的。有趣的是,汤先胜开始想张思林了。他一直在想:他逃到哪去了。他能一直这样逃下去,永远不回来吗?关于他的下落,慢慢地也有了许多的说法。有人说他是在南方打工,发了点小财,和一个什么女人姘居着;有人说他出事了,车祸,死掉了;有人说他成了盲流,关在了看守所……听上去,都不是太靠谱。可是,汤先胜也想不出来在外的张思林,会是什么一种样子。总之,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关于南方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许多人下海经商淘金发了大财的消息,不断地传到当地,那么,张思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在传闻中,只要在南方肯干的,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如此说来,他倒是成全了张思林。
接下来,倒霉的事情似乎是接二连三的来了。先是工厂突然传出了不好的消息,说是要裁员。而事实上工厂的生产不景气早就出现了,只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同时,也是心存侥幸,认为石头不会砸到自己的头上,然而,结果却是谁也没能跑掉。因为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不是直接砸在谁的头上的,而是砸中了房子,房屋塌了,大家都被埋了。汤先胜从厂里领了一万多块钱的下岗费,就彻底地和工厂说再见了。从此以后,他们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有大半年的时间,汤先胜无所事事,心生彷徨,生活里没有了重心,孤独得不得了。
要是张思林还在家,他会怎么样呢?汤先胜好多次忍不住这样想。也许,他也下岗了。他那个单位,比自己的也好不了多少。两个男人都下岗了,会怎么样呢?也许还是互相仇视着,但是却不会让他一个人孤独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孤独。太冷清了。他简直要疯了!
在这条巷子里,许多人都知道张思林打了汤先胜一棍,然后逃跑了。他们佩服汤先胜的大度。张思
林的妻子偶尔回来一趟,汤先胜从没恶言相向。甚至,有一次他主动向她打了招呼,倒让她闹了个满脸通红。这条巷子里,住的散户很多,很多都是一个单位在一个院子。只有他们两家不是同一个单位,却是墙挨着墙的。现在张家的门一直紧锁着,就让汤先胜浑身不自在。有时候,汤先胜恨不得砸开他家的门,看看张思林是不是藏在里面。当然,这只是一种妄想!
汤先胜想着张思林,但张思林却不想他。因为,在张思林的心里,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5
汤先胜在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孤独后,走上了街头,开起了一个水果铺。刚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光。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糊口。没有工作,光工厂补的那点钱,撑不了多少日子的。而家里每天都要开销的。在他下了岗不久,他的妻子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了,只要是有关企业的消息,大多是不好的。失业下岗,成了一种普遍的现象。感觉上,国家是鼓励那个企业倒闭。国家撑不动了,尤其是那些集体企业。妻子下岗,只是眼前的事了。
谁会想到汤先胜成了一个有钱人呢?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原来他的水果摊子只是在城东十字路口的一个一间房的店面,结果只用了一年时间,就积余了好几千块钱。当然,外人是不知道的。外人知道的,只是汤先胜的妻子在自来水公司里上班上得好好的(到底大家是要吃水的,所有尽管自来水公司亏损严重,却也并没有倒闭),他却让她回来了,代替他,经营水果摊位。仅此一点,他发了财就是不言自明的。他自己呢,成了甩手掌柜,专门负责进货。而且,慢慢地,他在城里的其他地方,又开设了好几个摊位。
人的变化,是不可预料的。提起汤先胜的发迹,过去的工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他命好。既然归结到了命运上,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回头想想,人家汤先胜的粗短身材,天生就比较符合“老板”的特征。他要是不发迹,倒是不正常的,人家那个相貌,就是个发财的命,
汤先胜不再是街头的小贩了,他后来干脆做了一个果品批发部,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人家对他的称呼也改了,叫他“汤经理”。“汤经理”这个称呼很受用。一开始,汤先胜还有点不太习惯,可是,很快谁要是不叫“汤经理”,他才不习惯呢。经理,是对他的尊敬。不叫他,就是故意轻慢他。
因为有了钱,汤先胜不再像过去那样感觉孤独了。钱能消除孤独的。当然,他也没时间孤独。因为生意,他整天都要忙。当然,偶尔还会想起张思林,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判断,那就是张思林是不可能发财的。原因是他自己天南海北地跑了半年下来,接触了不少生意场上的人,知道其实赚钱是很难的,即使是在南方。像他这样的成功者,实在是少之又少。他成功的秘诀在于:他从不冒险,张思林就是太冒险了,冒险的人,只会自己吃亏。他现在真的想要张思林回来,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以及面对如今发迹了的他的态度。那会很有趣!他原谅他,真的,彻底地原谅他。他根本想不出张思林下那样的毒手的理由。
打黑棍子,太不名誉了!
总之,就算张思林是发了财回来的,他的形象也好不了啦。汤先胜在心里,真的还有些为他感到惋惜呢。甚至,他想过要把他的妻子,安排到他的批发部来。他妻子的那个工厂,也是摇摇欲坠了,一年下来,总共才发了四五次工资,还是打了折扣的。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念,要是张思林知道了汤先胜这样的想法,一定会被感动的。
人发了财,就会有人惦记着,这话一点也不假。发了财的汤先胜,就经常有一些小混混,到他所在的铺面上去胡闹。这让他很心烦。心烦的时候,不免又会想到张思林。小混混当中的一个,还真有点像张思林,只是年轻了许多。可能是想张思林想得太多了,有一次汤先胜就梦到了他。梦里的张思林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瘦瘦高高的,一点也没变。甚至,连衣服,都是过去的颜色。他走路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悄来到他的身后,把汤先胜吓得吃了一惊。“你回来了?”他的问话还没完,张思林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棍子。醒来后,他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感觉好像真有些疼。
这感觉太奇怪了!
汤先胜以为偶尔梦一下也就算了,后来也果然就是好长时间没有梦到。可是,相隔了大约两个月的样子,他再次梦到了他。而且,从那以后,就不断地梦到他。他成了他夜晚睡梦中的常客,三天两头地用木棍来照顾他的后脑勺。即使是梦里,后脑勺也还是后脑勺,不是西瓜,也不是木鱼。吓醒了的汤先胜,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扑通、扑通的。现在的汤先胜,不是过去的汤先胜,现在的汤先胜是汤经理,知道生命的重要了。至少,现在的生命和过去的生命,含金量是不一样的。
“疑心生暗鬼。”他的妻子说,“一定还是你想到他过去打你的那一闷棍了。”
汤先胜不理她,觉得她这回答真是太扯淡了。要是这样简单,他会当事情来和她说吗?他不认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偶尔梦到他,是简单的事;经常梦到,怎么可能简单呢?为此,他还特地去了医院,向医生征询了意见。可是,医生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他可能是累了,或者精神紧张。紧张个屁,他心里想,比他的老婆还能胡扯。通过这事,他甚至在心里有些恨医生,觉得他们其实都是一帮说话不靠边的人。这样的人,以后还值得信任吗?
既然问不出所以然,他也就只有忍着。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做着那样的噩梦了。这个张思林,也的确可恨。事情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来打扰他?而且是在梦里。他不怕他在现实里找他,在现实里,他可以坦然面对他,并且战胜他。在梦里不行。在梦里,自己完全是被动挨打。他在明处,张思林在暗处。有好几次,他在梦里想回头把张思林看个清楚,可是头根本扭不过来。他永远站在他的后面。
汤先胜心里挺烦的。
或者,他死了,是阴魂在缠他?想到这里,他不由吃了一惊,这样的可能性太大了,他想。这么多年,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可能死掉了。否则,他这样在夜里总梦到他,是没理由的。如果他真出事了,他心里倒有点不忍呢。
他越来越牵挂他了。
如果说,后来的汤先胜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他想看到张思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许,看到人了,他就再不会做那个被打闷棍的梦了。那种梦太吓人了。每次醒来,他都惊出一身的热汗。他要见到张思林,一定要见到。甚至,他想去问问他的妻子,到底他在哪里,但是,后来却一直没机会看到他的妻子。
这两个人好像都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当然,他知道他的妻子在。有人说,张思林的妻子现在既不住在原来的家里,也不怎么住在娘家。据说,经常有个男的和她来往。关于那个男的,身份不明。反正肯定不是张思林。这让汤先胜还有些担心。不管如何,汤先胜相信,自己最终一定还是能够探知到张思林的消息的。
终会有一天,他坚信。
6
张思林突然就回来了。
许多人都吃了一惊。
其实,也没什么要吃惊的,只要他还活着,就总
要回来的。真正让人吃惊的,不是他回来这件事本身。让人吃惊的是,他在外这么多年,竟然什么变化也没有。真的,他那样子就像前一天才出门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几年时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既没有发财,也没有成为盲流。别人问他这些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他也说不清。他是真的说不清,反正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究其原因,很多事情是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记不清,自然就说不清。肯定有过痛苦,也有过艰辛,但事后回忆,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最能明确的是,他挺过来了,没少胳膊没少腿。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回来以后,汤先胜就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他解脱了!心里的那种轻松,真的是难以言表,比他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要快慰得多。他恨不得要写一封感谢信给他。感谢信虽然没写,但他真的请了张思林下了顿馆子。两个人都喝多了,满脸通红,说话时,舌头都打了结。那天中午没有别人,就他们俩。汤先胜在城里很好的一个酒店,要了一个小包间,上了一瓶很好的白酒。一桌的好菜,几乎没怎么动,两个人倒把一瓶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张思林其实是酒量很小,三两就醉了。余下的,都是汤先胜喝光的。
喝光了酒,汤先胜就不停地笑。他乐得很。这个世界太奇怪了,他想。他们过去是一对冤家,现在却很亲密地坐在了一起,推杯换盏。人还是过去的人,只是时间不一样了,整个社会大背景也不一样了。现在的汤先胜,心胸宽广。刚回来的张思林。猛地看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躲避,是他主动叫住了他。
张思林浑身都麻木了,他看到眼前的汤先胜满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的。他在他眼里很陌生。他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汤先胜了。这让他感觉很气馁,最让他心里不平的是,这个家伙居然什么事也没有。不但没事。相反他还发了财。而自己这几年在外,吃苦受罪不说了,更是一无所有。最最关键的,是妻子和他完全生疏了,形同陌路,妻子不答理他。是的,她不能原谅他。虽然她收到了他的许多信,听了许多的解释。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她恨死了他。她怎么能轻易原谅他呢?她要和他离婚。她认真提了,这是张思林过去怎么也没想到的。她有条件离婚,因为没有孩子拖累,又显得年轻。
“你真、真他、他、他妈的傻,怎么打,打了一棍子,就、就逃了这么多年。”汤先胜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张思林的眼泪也出来了,他也笑着,有点强作欢颜。
“算、算、算了,从、从、从此以、以后,我、我们是兄、兄弟。”汤先胜像是大人大量的样子。
张思林在心里,却一点也不愿意领这样的情。
“回、回来就、就好,省、省得我、我天天、天、天天天挨、挨你、你黑、黑棍、棍子。”汤先胜握着张思林的手,掌心里全是汗,热热的。
“有、有什么问、问题,你、你、你以后只、只管、管开口!”汤先胜说完这话,一挥手,就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
7
人们看到的景象是奇特的,这一对冤家和平共处了,彼此看见了,脸上还挂着笑。汤先胜很忙,经常早出晚归的;张思林很闲,也很孤独,有点无所事事。妻子是吵着要和他离婚的,但是吵了几次以后,矛盾居然有所缓和了。并且,她还回来和他住在一起了。
这让不少人,心里感到一种宽慰。
但是,张思林还是孤独的,妻子上班后,他就一个人关在家里,没人知道他做些什么,想起什么。他也不跟人交流。没有人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面。只有他知道,他和妻子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们只是形式上的了。分手,只是早晚的事。张思林已经看到了不久后的结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们差不多已经把张思林和汤先胜过去的事情忘记了。张思林有时到街上去,还会到汤先胜的批发部去坐坐。汤先胜呢,比过去更胖了。因为他现在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成了一个有钱人,处处受人尊重。因为张思林回来了,他也再不做那种被打闷棍的噩梦了。甚至,他还有了一个情人。那个小情人原来只是他雇来卖水果的,谁想一年的工夫,出落得又白又嫩。心宽体胖的汤经理,就把持不住了,干脆暗里就把她彻底地私有化了。张思林看过那个小姑娘,真是忍不住有点羡慕汤先胜。汤先胜的妻子后来也知道了,和汤先胜吵过。可是,对于一个发了财的丈夫,你能拿他怎么样呢?把他吵翻了,很可能逼他干脆离婚了事。所以,最后她只好容忍了。
容忍是她唯一的办法。
张思林看到了汤先胜的妻子,心里就有些同情。与汤先胜相比,她老得厉害。虽然她现在也有钱了,生活条件好了,衣着也是鲜亮的,但是,一看就是个郁郁寡欢的中年女人。她受汤先胜的冷落,寂寞与哀伤全挂在了自己的脸上。尽管家里一天天地比过去更加有钱,她却一天天地过得越来越不幸福,前前后后也就是一年的时间,她的头发白了不少,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的日子过得窝囊。辛辛苦苦帮自己的丈夫赚钱,到头来,却让一个年轻的小女人,挤到了一边。当然,这种挤法比较残酷。
然而,幸与不幸,有时是捉摸不定的。谁会想到汤先胜会出事呢?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就在那年的冬天,汤先胜出事了,在他和那个小情人租住的房子里。但是,出事的时候,小情人却并不在现场。没人知道那段时间出了什么事。有人看到那个下午,汤先胜是喝了酒的,满脸通红,然后去洗浴中心洗了澡。等人发现他出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
对于汤先胜的死亡,各种说法都有,但大多是怀疑他是心脏病或是高血压,或者就是酒精中毒。说法不一。真正的原因,谁知道呢?
在追悼的人群中,张思林也出现了,他的脸色很沉重。有人事后回忆说,他的眼神一直有些飘忽。不久,就有消息说,张思林到公安局投案了,他说汤先胜是他害死的。他说他梦到自己打了他,在他的身后,一棍子就打死了。但是。公安局经过认真调查后,却没有接受他的说法。
在后来的日子里,人们看到张思林一直待在家里,逢人就说,他要等公安局来抓他。然而,谁会抓他呢?他说的都是疯话。
没有了汤先胜,张思林孤独得不行。许多事情,他只能靠回忆来完成了。他把自己隐在了回忆当中。
他生活的全部,就是回忆。
很快,他就老了,成了一个老人。
无可置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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