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丰
纵然佛家教人要“舍得”,但在许多人内心深处,圣严过世,实在令人沉痛不舍。只因他生前对台湾社会的宏大影响无远弗届
长年承受肾病之苦的台湾知名佛教领袖、“法鼓山”创办人圣严法师,于2月3日圆寂,享寿80。李连杰、林青霞、林怀民、马英九、刘兆玄、谢长廷、郭台铭……台湾及华人世界士农工商各个阶层,政坛领导不分蓝绿党派,商界老板不分产业类别,处处皆有圣严法师的信众、弟子、朋友。听闻圣严圆寂,无分亲疏,莫不深表哀戚。纵然佛家教人要“舍得”,但在许多人内心深处,圣严过世,实在令人沉痛不舍。只因他生前对台湾社会的宏大影响无远弗届。
左手挽住陈水扁,右手挽住马英九
借着各种宗教活动的机缘,圣严与岛内政治人物时有互动,经常以佛家智能语录或者佛法偈语相赠。从他和几位台湾政治人物的对话当中,不难发现他确是一位“因材施教”、充满智能的高僧。
1998年底,陈水扁连任台北市长失利,正准备展开“学习之旅”。晤见圣严时,圣严以“慈悲没有敌人,智能不起烦恼”勉励他。一年多后,2000年3月20日,陈水扁当选台湾地区领导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台北法鼓山农禅寺拜会法师。陈告诉在场媒体记者,“慈悲没有敌人,智能不起烦恼”这句话让他有很多收获,得以重新站起来承担更大的责任。如果没有大师开示,激烈选战落败后,不可能平复心情,勇敢再战。
2004年4月7日,陈水扁贪腐事件尚未曝光,他又亲赴法鼓山晤见圣严法师。据称,在那次近两个小时的会晤里,圣严告诉陈水扁,社会多元,每个意见都该倾听,很多事应心存感恩。有意见的人不是敌人而是朋友,反对意见能提醒自己检讨、反省,对此要感谢,这样才能进步。
圣严这些金玉良言,直指陈水扁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假使陈水扁果真有“慈悲”和“智能”,又怎会走上贪腐的邪路?
2000年9月圣严与时任台北市长马英九对谈时告诉马:处事要用智能,勿用手段。做大事的人,随时要记得宽容。靠自己勤奋,日子久了别人自会觉得不同。
圣严不光提示政治人物,台湾城乡大街小巷,甚至路边做生意的小店铺,也偶见墙上贴着法鼓山赠送的劝世标语,上头印着圣严法师的名句:“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这句话,在经济不景气、人心浮躁不安的时刻,确实默默起着心理镇定剂的作用。
台湾蓝绿尖锐对立的生态中,也惟有圣严这样有智能的高僧,在面对彼此之间矛盾复杂、争斗激烈的各党各派政治人物时,能圆融地把不同党派政治领袖同时拢在一块,不但不让蓝绿人物在众目睽睽下流弹四射面红耳赤,更以佛教领袖的威望,化解敌对党派的口诛笔伐、尔虞我诈。他诚心汇聚蓝绿人物,让他们共处一室、共冶一炉,有节有度,和谐落幕。即使选战白热化期间,他依旧恪守中立超然的一贯立场,从不置身政治漩涡,更不偏袒一方。举一个例子,大家即可从圣严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清楚看见他智能独具的方外身段。
2005年10月20日,法鼓山农禅寺举行开山大典。所谓“开山大典”,简单说就是揭开一尊新佛像上覆盖的布幔的仪式。当天,连在场的政治线记者都赞叹,圣严安排各界人士座位可谓巧具慧心:马英九和陈水扁两人分别被安排在圣严法师的左右两侧。这是圣严事前的安排,精彩的临机应变还在后头。
揭幔仪式开始后,法鼓山的法师逐一唱名,邀请在场的文艺界、媒体界和宗教界领袖上台揭幔。揭幔代表鱼贯上台,马英九就位后,陈水扁倒数第二个上台,最后走上台的是圣严法师。照原先的安排,陈水扁应被导引到马英九身旁。不料陈水扁刻意回避马英九,他站在另一头,与马英九遥遥相望。
圣严也不勉强陈水扁,神态自若进行仪式。揭幔仪式完成,司仪请揭幔代表依序下台回座位,陈水扁先走下阶梯,回头伸手搀扶圣严法师,法师一面伸出左手让陈水扁搀扶,同时又伸出右手准备拉马英九的手。马英九礼貌地示意法师先走,圣严便先走下台。走了几步,眼看走到自己座位前时,圣严一边紧紧抓着陈水扁的手,一边转身牵牢马英九的手,几秒后才各自就座。无论陈水扁还是马英九,都无法甩脱那双充满智慧与温暖的手,在那一刻,蓝绿暂时偃旗息鼓。
与政坛若即若离
圣严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既展现了他浓厚的方外风格,也巧妙兼顾了世俗的政治生态。他如何涵养出这种通达的本领?这须从他的出身与佛教阅历谈起。
圣严法师1930年出生于江苏南通,俗家姓张,幼名宝康,学名志德。14岁那年,他在狼山广教寺出家。从14岁到19岁,历经了经忏、佛学院两个阶段的佛门启蒙岁月。1949年初某一天,因缘际会,他投身军旅,又改回原来的俗家张姓,名张采薇。兵荒马乱之际,国民党当局忙着往台湾撤退,在上海解放之前,他跟着部队登上一艘兵舰,去了台湾。
人在军营,心在佛门,圣严念念不忘往昔那段佛缘。某天自营区外出,巧遇灵源老和尚,经老和尚开示之后,他得到禅法的入手处,开始孜孜不倦地重研佛经。1959年,30岁的圣严结束了10年军旅生涯,在东初老人座下再度披剃出家,法号仍为圣严。
佛教讲究师承与门派。东初老人和圣严是小老乡,他俗姓范,江苏泰县人,生于1907年,13岁那年在江苏观音庵静禅老和尚座下剃度出家。数次游学后,进入福建闽南佛学院深造。
和东初同时在闽南佛学院进修的同窗,有印顺、竺摩、戒德、默如、慈航、雨昙、觉民等法师,这些聪慧的青年佛门弟子,后来都成一家之言,为两岸佛教作出了宏大贡献。为追溯圣严法师的师承和门派,这里必须提起一位相当重要但被传媒忽略的佛教人物——太虚法师,他是闽南佛学院主办人,民国时期的佛门名人。
太虚法师俗姓吕,乳名淦森,学名沛林,原籍浙江祟德,1890年12月18日生于浙江海宁。他出身贫苦,靠自学进修成为佛学泰斗、华夏高僧。更关键的,太虚不仅是中国近代佛教的统合者、“人间佛教”的倡导者,更是民国时期与政治领导人若即若离、最受国民党当局看重的一位佛教高僧。
太虚法师真正对中国现代佛教起到领导作用,是在蒋介石北伐,拿下京沪之后。太虚曾应蒋介石之请,到奉化为蒋介石原配毛福梅等蒋家亲族,开示佛学义理,安抚毛福梅仳离之苦(其时,蒋介石正准备与宋美龄结婚),协助毛福梅度过了离异的心理幽谷。凭着这一层私人交情,蒋介石对太虚投桃报李,从旁鼎助太虚达成改革佛教的目标。
太虚大师门下著名弟子有芝峰法师、法舫法师、大醒法师、法尊法师,人称太虚座下“四大金刚”。而圣严法师的师父东初老人在闽南佛学院研修时,师承芝峰法师、大醒法师,所以追溯这一师承法统,圣严法师是太虚大师这一脉的嫡系弟子,太虚为其祖师。
1949年,中国不少佛门弟子也随着俗世因缘,飘萍到了台湾。圣严恩师东初老人抵台后,在台北兴建“中华佛教文化馆”,推广佛教文化事业。凭着他广泛的政坛人脉,邀请陈诚(时任“副总统”)、于右任、章嘉活佛、印顺法师(东初同门)等为委员,列名的发起人还有严家淦、张其昀、叶公超、俞大维、钱思亮、俞鸿钧、王云五等岛内各界贤达400多人。
东初老人1977年圆寂,舍寿时71岁。据说圆寂前一天,他告诉弟子:“明晨不必为我准备早点了。”并吩咐弟子鉴心、海智,吃过晚斋,即行沐浴。隔天老人果然安详迁化。
第一个参加“国建会”的僧侣
基于特殊的战乱环境,太虚大师与政治维持相当程度的若即若离关系,有点紧密又不是太紧密,并力行“问政不干治”原则,为当代僧人留下典范。圣严这辈嫡传僧人则可说是既不问政更不干治,却仍与政坛维持“有点粘又不是太粘”的互动。
圣严随侍东初老人时,不仅在佛学修养上日益精进,更在人脉上受师承之襄助。与东初老人颇有交情的张其昀就很欣赏东初的得意弟子圣严。张其昀当过蒋介石文胆、“教育部长”,也是阳明山“中国文化学院”(今改名“中国文化大学”)创办人。他在世时,致力推动佛学教育,在中国文化学院校区内设置中华学术院佛学研究所,1978年,延请圣严法师当所长。
圣严曾经在1975年夏天,出席那年的“国家建设研究会”。“国建会”在蒋介石晚年、蒋经国先生接班初期,可以说是风光一时的年度盛会,有资格出席的人士,几乎全是蒋氏父子认定为社会俊彦的人。威权时代,岛内社会人士能够被点名参加早先的“阳明山会议”和后来的“国建会”,实为无上荣宠。圣严之前,这项盛会从来不曾邀请过出家僧侣。
45岁的圣严竟能列名“国建会”,让当时的人猜不透:这位僧人究竟是何方高人?那时很少有人追溯,圣严的祖师太虚大师一度被蒋介石待以国师之礼。当然我们不能忘记,圣严长年钻研佛学,终成台湾拥有博士学位的第一位僧侣。如果自己修行不够,即便有师承人脉之助,在浩如烟海的佛学汪洋之中,于岛内各大佛教丛林之间,焉能可大可久?
留美医学博士吴兴镛先生在近著《黄金档案》中提及出席1975年“国建会”时与圣严同席的情况,那时圣严已经取得留日文学博士学位,当时使用的名字叫“张圣严”。吴著说:“张圣严在大会上提出的建议是有关妓女的福利问题及社会问题,让人起敬。……当年就看得出,确是位出世的高人。”
而令今人觉得特别的是,在蓝绿搏斗剧烈、统独争执不休的台湾,圣严法师能使蓝绿领袖化暴戾为祥和,委实是台湾的一道惊艳风景。但吾辈更应寻思圣严晚年提倡“心六伦”(即职场伦理、家庭伦理、族群伦理、自然伦理、生活伦理、校园伦理)运动的深意,这才真正值得吾人反思再三、肃然起敬。明星林青霞说:“我认同圣严法师‘心六伦的理念,台湾经过8年的失序,现在最需要的是重建价值观。”
圣严遗言在灵堂只悬挂一幅“寂灭为乐”挽额。而今其肉身已经“寂灭为乐”,其精神将永恒不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