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依然神圣

2009-02-24 07:02陈忠实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典型人物文学创作短篇小说

陈忠实

我是1965年发表散文处女作,截至到“文革”发生的大约一年半时间里,发表过六七篇散文和诗歌。中止写作五六年后的“文革”后几年,作家协会又恢复工作,停刊的《延河》改为《陕西文艺》重新出版,老作家还无法进入创作,刊物以业余作者为主体,我每年写一篇短篇小说在《陕西文艺》发表。我把这几年的写作称作“过写作的瘾”。每年写作和发表一个短篇小说,过一过文字写作的瘾,这是我的特殊感受。我的主要工作职责是“学大寨”,常常是把被卷从这个村子背到另一个村子,或是从一个刚刚结束的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再搬到另一个刚刚开始的新指挥部里。1978年初夏,我在治理灞河的指挥部里,看到了《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且不说对这篇小说的读后感,心中潮起的却是一种改变我人生道路的强烈意念,这就是,文学创作可以当做一个事业来干的时代终于到来了。这是《班主任》给我艺术欣赏之外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信息。我把八华里的灞河河堤工程按期完成,便调动到当时的西安郊区文化馆工作,一个目的,文化馆比之公社(乡镇)要宽松得多,有充裕的时间读书和写作。从这个时候起,写作不再是一年一篇的“过瘾”,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和追求,是一种永久到终生的沉迷。

我第一次清醒而认真的自我创作反省,就发生在调入文化馆的1978年秋天和冬天。既然要把文学创作当做事业来干,深知自己的基本装备太差,我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科院校的教育,自学造成的文学知识的零碎和偏狭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我自初中喜欢文学以来,是中国文坛一年紧过一年的阶级斗争理论和极“左”的文艺理论一统的天下,我必须排除这些非文学因素对自身创作的限制,获得文学创作的本真意义,才可能开始真正的文学创作。我那时能想到的最切实的途径是读书,以真正的文学作品剔除极“左”的非文学因素对我的影响。我那时以短篇小说写作为主,就选择了契诃夫和莫泊桑。我把“文革”中查封的这两位短篇小说大家的小说集从图书馆借来,系统阅读。后来又偏重于莫泊桑的作品,唯一的因由是他以故事结构小说,比较切近我的写作实际,而契诃夫以人物结构小说的手法很难把握。我通读了莫泊桑的几本短篇小说集,又从中挑选出十来篇我最欣赏的不同风格不同结构的小说,反复阅读,解析精妙的结构形式,增长艺术见识,也扩大艺术视野。极“左”的非文学因素在真正的艺术品的参照性阅读中,比较自然地排除了。这种阅读持续到整个冬天,春节过后,我便有一种甚为强烈的创作欲望涌动起来,心力和气力空前充实,便开始短篇小说创作。这一年大约写作发表了十余篇短篇小说和小特写,其中《信任》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

再一次认真的反省是由同代作家路遥的《人生》引发的。中篇小说《人生》和据此改编的同名电影,在读者中引发的广泛而强烈的反应是空前的。我在为这部小说从生活到艺术的巨大真实所倾倒的同时,意识到《人生》既完成了路遥个人的艺术突破,也完成了一个时期文学创作的突破。首先是高加林这个人物所引发的心灵呼应和共鸣,远远不止乡村青年,而是包括城市各个生活层面的青年,心灵的呼应和共鸣同样广泛同样强烈,高加林是一个此前乡村题材小说中完全陌生的形象,堪为典型。再,《人生》突破了乡村题材小说创作的另一个普遍性局限,即迫不及待地编造和演绎政策变化带来的乡村故事,把农民丰富的内心世界囚拘于偏狭的一隅,等等。我对这两点感受尤深,在于我的创作一直和生活保持着同步运行的状态,敏感着生活发展中的每一声异响,尤其是乡村生活的演变,我也避免不掉图解政策的创作倾向。由《人生》引发的反省,是我看取乡村生活的视角由单一转化为多重,且获得创作的拓宽,不再赘述。

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次反省,是由一种新颖的写作理论引发的,即“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说。我一直信奉现实主义创作最高理想,创作出典型人物来。然而,严酷无情的现实却是,除了阿Q和孔乙己,真正能成为典型人物的艺术形象,几乎再挑不出来。我甚至怀疑,中国四大名著把几种性格类型的典型人物普及到固定化了,后人很难再弄出一个不同于他们的典型人物来。我在80年代中期最活跃的百家学说争鸣过程里获益匪浅,尤其“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学说使我茅塞顿开,寻找到探究现实或历史人物的一条途径,也寻找到写作自己人物的一条途径,就是人物的本质性差异,在于文化心理结构的差别,决定着一个人的信仰、操守、追求、境界和道德,这是决定表象性格的深层基础。我把这种新鲜学说付之创作实践,完成了《白鹿原》人物的写作。为了把脉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变化的准确性,我甚至舍弃了人物肖像描写的惯常手法。

我得益得助于新时期文艺复兴的创作浪潮的冲击,不断摈弃陈旧的创作理念,从优秀的作品和理论中获得启示,使我的创作获得一次又一次突破。我个人的心态也决定着创作的发展,我一直在自卑和自信的交替过程中运动,每一次成功的反省使我获得寻找的勇气和激情,也获得自信;而太过持久的自信,反而跌入自卑的阴影之中;要解脱自卑,唯一的出路就是酝酿新的反省,寻求艺术突破的新途径。

“文学依然神圣”这个话是我在1994年说的。那时候之所以说这种话,就是文学已经面临着商品经济的冲击,也面对着商业文化的冲击,文学似乎不仅不神圣,甚至被轻淡了。我缺乏对正在发生着的社会气象的理论判断,往往会找参照物来作参考。我那时所能选择的参照对象便是欧美那些老牌商品经济的国家,它们的纯粹作为商品赚钱的文化和艺术品制作,太久也太发达了,枪战片色情片和荒诞片,卖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并不妨碍产生一个又一个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可以看出一个基本事实,商品文化和有思想深度的纯文学各行其道,各自赢得各自的读者;谁也取代不了谁,证明着社会人群的多重需要。我想我们也会是这样的。“文学依然神圣”这话说过十四五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快餐性的消费文化已经获得大面积的多样化的繁荣,而依然追求纯文学理想的作家创作的作品,更是一个空前繁荣的态势,单是长篇小说,每年据说有两千部出版。我很感动,有多少有名的和暂且无名却待时破土而出的年轻作家,全心专注于神圣的文学追求啊。我被他们感动着,怕是很难变了。

2008年5月22日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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