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剧变亲历记

李家渔

1989 年11 月，我获得“高访学者”的名额，赴罗马尼亚进修一年。10 月中旬抵罗，不到两个月，震惊世界的剧变发生了。

导火索

1989 年12 月16 日，罗马尼亚西南部边陲城市蒂米什瓦拉有个匈族教士叫拉斯洛·托克什，因为持不同政见，对齐奥塞斯库的乡村规划等政策提出批评，受到当局迫害。教士同他的怀孕妻子躲避在该市一个教堂，内务部警察前去抓捕，要将他强行遣送到西北的偏僻地区。教士在当地似乎有些人缘，学生和市民聚集在教堂周围，不让警察抓人。人们手持蜡烛，同警察发生冲突。后来，愤怒的群众烧汽车，砸商店的玻璃橱窗。警察开枪镇压，死伤不详。

蒂米什瓦拉市的冲突愈演愈烈，死伤人数不断增加，示威群众喊出：“今日蒂米什瓦拉，明天全罗马尼亚！”这场斗争就是整个剧变的导火索。

12 月18 日，齐奥塞斯库起程前往伊朗访问，国内的事务交给夫人埃列娜主持。齐奥塞斯库出访后，局势更加恶化。蒂米什瓦拉市同外界的联系中断，全市工人罢工，占领工厂。德斯克列斯库总理率中央代表团抵蒂市同群众谈判。罢工者称如不答应条件，他们将破坏企业。一家工厂的工人代表称：“如果内务部部队进入，他们将炸毁工厂。”

12 月20 日，“自由欧洲”电台报道称，蒂米什瓦拉市的死亡人数达500-600 人。

大示威

齐奥塞斯库结束访伊回国后，在广播电视台发表声明，调子异常强硬，称蒂市的群众为“法西斯分子和恐怖分子”，“这场事件是外国势力导演的，目的是分裂罗马尼亚，破坏她的民族团结和领土完整”。

齐奥塞斯库把形势完全估计错了。在共和国宫广场召开的群众大会上，他让民众对他的电视讲话表示支持，不料事与愿违。当他推迟了很久才出现在党中央大厦二楼阳台，对集会群众讲话时，几次被人群中的嘘声和起哄打断。有人趁机燃放了一枚鞭炮，会场顿时大乱。广播电视直播因此中断了好几分钟，此后就只有广播而没有电视图像了。

大会匆匆结束。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情绪激昂，接着开始示威游行。

大学广场附近气氛更是紧张，满街的人神色凝重。再往前，通往共和国宫广场的街口也设了警戒线。防暴警察手持盾牌堵住街道，他们后面有多辆军车。从亚当商店方面传来口号声。放眼望去，约莫有数千人，沿着斜坡上来，喊着口号：“自由！”“打倒暴政！”“打倒齐奥塞斯库！”“为了自由，跟我们来吧！”

12 月20 日夜晚，罗马尼亚首都中心的大学广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见到。我后来从新闻报道中得知：

19：00，聚集在大学广场、洲际饭店附近的示威群众已经达到约5 万人，其中大多数是学生和青年。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齐奥塞斯库！”“昨天蒂米什瓦拉，今天布加勒斯特，明天全罗马尼亚！”街面上，到处是警察用高压水枪驱散学生时留下的痕迹。人们还在不停地从首都的四面八方涌来。进入博尔切斯库大街的两侧街口，全被武装部队堵死。示威者不断向士兵喊话。年轻的士兵低下了头，有的暗暗流泪。有的示威者将鲜花插到战士的枪筒里。武装部队被撤走，换上了防暴警察。人们的心不安起来。从罗马广场向大学广场靠拢的人流被武装警察拦腰截断。坦克在示威人群中横冲直撞。一些人开始用汽车构筑路障。23 ：30，军警开始用坦克推开路障。撞击中，一辆汽车起火。大火蔓延开来，点着了其他汽车。军警用催泪弹和高压水枪对付示威群众。内务部警察换上便衣混入人群，向示威者开枪。装甲车向空中鸣炮。伤亡人数不断增加。

12 月22 日，在共和国宫广场，高音喇叭里播放着示威行动的领头人物的讲话。党中央大楼顶上停着一架直升飞机，引擎没有熄火。人们议论说，刚才齐奥塞斯库曾出现在大楼阳台上，想向群众讲话，可人们不愿听他的。有人向他扔东西，还有人想攀上阳台去揍他。总统被警卫人员扶了进去。没过多久，楼顶上的直升飞机飞走了。人群中立即传出，齐奥塞斯库夫妇乘直升机逃走了。但这段时间，首都上空一直有直升机在盘旋喊话、撒传单。我们正在那里看热闹，一些罗马尼亚人主动同我们打招呼、交谈。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我身边，轻声问：“Zhong guo（中国）？”我回答说：“是的。”她从手里抱着的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上折下一根松枝递给我，说：“Xin nianhao（新年好）！”迅速离去。

整个布加勒斯特犹如一只蜂桶，四面八方都不断有枪声传来，冲锋枪、重机枪、大炮和爆炸声此起彼伏。交火的主要地点是电台、电视台、奥托佩尼国际机场、火车站等。我们的住地也时有流弹飞过。

12 月23 日媒体报道，蒂米什瓦拉市的死亡人数超过4 千人。这天下午，电台宣布：齐奥塞斯库夫妇已被抓获，处于军队看守之下。

审判齐奥塞斯库

12 月24 日早晨，电台开始播放圣诞祝节歌（科林德），这是45 年来的第一次。有人调侃说：“尼古拉老人走了，圣诞老人来了！”尼古拉是基督教的一位颇受人敬仰的圣徒，齐奥塞斯库的名字与他相同。

中午，齐氏家族的一名成员，总统的女儿卓雅在其外婆家中被捕。此前，齐奥塞斯库的兄弟国防部副部长伊利叶和高级警察学校校长安德鲁察均已被捕。最先被捕的是小儿子尼古（锡比乌县委第一书记）。只有不问政治的大儿子瓦伦丁没有被提到。

晚上19 時，电视中播放逮捕前总统的女儿卓雅的录像，大肆宣扬她的奢侈生活。她的豪华别墅里搜出大量名贵的珠宝、首饰、金银餐具及美元现金。特别是桌上放着一台纯金制的秤，专门用来秤宠物食品配量的。狗食是从西德进口的炸肉排。卓雅自己养着两只外国名种小狗。当军人把她押上囚车时，她还发神经似的喃喃道：“他们弄走了我的小狗……”

12 月26 日上午10 时，罗电台广播，经临时组成的特别军事法庭审判，齐奥塞斯库夫妇已于昨日被执行死刑。特别法庭列举他们的罪状。救阵委员会主席伊利埃斯库称：“这一判决符合法律程序，是在非常条件下做出的，因为恐怖分子企图营救齐氏夫妇脱险。对于此判决，救国阵线委员会成员集体负责。”（但判决书有个地方明显文理不通）

晚上22 时，电视台播出审判和枪决录像约两小时。

从电视上看，齐氏夫妇在受审过程中的表现，还算不失尊严。两人被军人从装甲车内提出来，押进一个十分简陋的房间。齐奥塞斯库头戴黑色毛皮帽子，身着翻领大衣。埃列娜系头巾，像个普通农妇，也穿大衣，但颜色较浅。齐奥塞斯库把帽子摘下放在桌上，神态自若。两人看起来都很苍老。

对于公诉人的指控，两人（尤其是齐奥塞斯库）露出鄙夷的神情，一概予以否认：“我不承认，你们无权！”“我只对大国民议会负责！”“我要对全体工人讲话！”对于“您是否意识到国家的实际情况”这个问题，齐拒绝回答。对公诉人的某些指控，他放声大笑，甚至用右手食指刮鼻尖，意思是“你不知羞耻”。埃列娜被一项指控激怒了，大喊起来。

齐冷静地伸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示意她沉住气。公诉人说他们“背

叛了人民”，埃列娜愤怒地说：“我从14 岁起就为人民的解放和幸福斗争，我怎么背叛人民？”

审判之前，一位医生给两人量了血压，证明他们身体健康。纪录片的末尾，画面出现齐氏夫妇被处决后躺在地上的尸体。看场地像是个院子，远处有墙。齐奥塞斯库仰面躺着，两眼大睁着面对天空，鬓角处有一小孔在流血，胸前也有几处弹孔。埃列娜的尸体伏在地上。“自由欧洲”电台还播了一个小花絮：三名执法士兵是通过抽签获得这一任务的，因为那些士兵都想亲手结束齐奥塞斯库的性命。

残破的街市

12 月28 日，局势趋于平静，从统一广场到大学广场的1848 年大街两旁，工人们在忙着给商店橱窗换玻璃。在这段长约500 米的大街两侧，被砸坏的玻璃橱窗数以百计。大学广场下面的过街通道里，有人用一台称体重的磅秤布置成灵坛，鲜花环绕，地上点着许多蜡烛。磅秤上方的纸条写着：“祭奠暴政时期死难的6 万罗马尼亚儿女”。旁边竖着一个十字架，写着齐奥塞斯库的名字。附近一个商亭的玻璃窗上有一幅大字标语：“公民们，请不要抢购超过你们自己所需的食品！”布加勒斯特大学地质物理系入口的临街墙上，有好几滩血迹。有个地方“打倒齐奥塞斯库”的标语是用鲜血写的。

大学广场以北到罗马广场，以及往西的共和国宫广场，是此次事件的重灾区之一。沿大学后面的一条斜街到胜利路，两旁的楼房被打碎的玻璃和墙上的弹孔越来越多。大陆饭店旁边的一块地势低矮的地方，简直成了汽车公墓，许多被打烂、掀翻和焚毁的汽车聚集在那里，约有40-50 辆。共和国宫广场以南，胜利路西侧的音乐商店楼上，两层窗户全被大火浓烟熏黑，没有窗棂，只有两排黑洞。

广场上，雅典音乐厅和雅典王宫饭店，摆着数十辆坦克。曾作为国务委员会办公大楼的昔日王宫，十之八九的窗户被打碎，墙上的弹孔密如蜂窝。雅典音乐厅旁边的大学图书馆损失最为惨重。楼顶完全被炸毁。圆形的议会大厅大概被几发炮弹击中，屋顶铁皮全被掀翻。

共和国宫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帶着沉重的心情，前来一睹革命策源地所遭到的破坏。有些人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一些姑娘跳上坦克同战士合影，几个小伙子爬进坦克里面去玩。好几个外国电视台摄影组在进行采访拍摄。

关于剧变中的死亡人数，文中所援引的媒体报道，多为不实报道，是自由欧洲和美国之声等广播的恶意中伤。据1999年对外公布的结果，剧变中的伤亡人数远没有那么多，而且这时的罗马尼亚经过十年转型，经济水平依然没有达到1989年的水平。

“祭奠暴政时期死难的6万罗马尼亚儿女”，这个数字也不可信。

——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