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敏
清嘉庆年间,江宁人王德超调任枣阳县令,哪知刚一上任,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案子。报案的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自称徐氏,说昨天深夜她外出回来时,发现丈夫刘仁先被人杀死在家中。一听出了命案,王德超不敢怠慢,连忙带着衙役仵作直赴命案现场。
徐氏的家在一条小巷,房屋简陋,后面是一块菜地。王德超刚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匍匐在地上,胸膛插着一把短刀。王德超是个极为细致之人,他认真地勘察起屋里的情形。
地上有一排清晰的足印,足印很大,显然是成年男子留下的。王德超想起昨夜曾下了一场小雨,足印上有泥痕,而屋子前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连接着大道,根本不可能有泥土。王德超再看死者的鞋子,鞋底干干净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来人是从屋后的菜园进入的,慌乱中并没有清除留在鞋底的泥土。可这来人究竟是不是凶手呢?王德超沉思了一会儿,命人拓下了足印。
王德超又走到死者身旁,短刀透胸而入,直至刀柄,显示出凶手的腕力大得不可思议。刀柄处隐隐残留着血手印,有些模糊,不过仍能辨认出一共是六指。六指?怎么会是六指?难道凶手天生是六指之人?王德超刚准备起身,意外地发现死者衣衫上沾着些尘土。王德超抬头一看,墙上凿了一个拳头大的孔,那些尘土正是凿孔时遗留下来的。王德超转身询问在一边默默啜泣的徐氏:“这个孔以前就有吗?”徐氏抹了抹眼泪,摇着头说:“昨天傍晚我外出时墙壁上没有这个孔。”王德超蹙起眉头,接着问:“你看看家里可丢了什么东西?”徐氏查找了一番,说:“家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先夫用来写字的一方砚台好像不见了。”
砚台?莫非凶手是为了盗走砚台才下此毒手?贫贱之家,一方砚台断然也值不了多少钱。王德超叫来里正,打听起刘仁先的为人。里正介绍说这刘仁先中过秀才,原本是枣阳县的富家子弟,自从娶了徐氏后,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把家产输个尽光,无奈之下携徐氏租了这间小屋,替人代写书信聊以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王德超问:刘仁先与徐氏的感情怎样?”里正说:“徐氏貌美,这等境况下仍对刘仁先不离不弃,可见感情还是好的。”王德超点点头问:“昨夜有人听见了什么动静吗?”里正回答道:“我已询问过附近的邻居,都说没听见任何响动。”
回到县衙,王德超仔细分析起案情。凶手昨夜从菜园潜入刘仁先家中偷盗,因晚间下了场小雨,所以才会留下足印。不料偷盗时被刘仁先发觉,凶手恐事情败露,举刀杀死了刘仁先,仓促中才只拿走了一方砚台。可令王德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凶手为何要在墙壁上凿一个孔?以现场情形来看,刘仁先的衣衫上沾了些许灰尘,这洞分明是刘仁先死后才凿的。再者但凡杀了人,必定惊慌失措,怎么会有时间去墙壁上凿孔?这太不合情理。况且周围邻居居然没有听到动静,那么凶手是怎样做到刘仁先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就杀了他?
王德超想了一会儿,决定先从那个有着六指的血手印查起,因为这是凶手留下的最明显的证据。王德超找来了一名精干的衙役,这名衙役叫许成,王德超命许成悄悄地在枣阳县打探,看什么人天生六指。许成领命而去,半日方回,禀道:“小人遍查了枣阳县的三教九流,只有一人天生六指,那人名叫张思义,是一家绸缎庄的老板。”王德超闻言问道:“这张思义的详细情形你可曾查探清楚?”许成说:“张思义与徐氏从小指腹为婚,只因张思义早年家贫,被徐母厌弃。恰好刘仁先也看上了徐氏,以重金贿之徐母,不久徐父身亡,徐母就将婚约撕毁,强令徐氏下嫁给刘仁先。徐氏大婚那日,张思义愤然离家,在外飘泊数年,去年才回到枣阳县,也不知他怎样发了一笔财,开起了绸缎庄。”说到这里,许成叹了一口气:“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王德超听后暗想道:“莫不是张思义因旧年积怨,才下毒手杀了刘仁先?王德超沉吟半晌,始终觉得里面疑点重重,不好妄下结论,他又问道:“张思义的生活规律怎样?”许成趋上前来说:“小人特意花了点银子买通了张思义身边的丫鬟,她告诉我,张思义有去茶楼喝早茶的习惯,可近些日子,经常傍晚出去,直至深夜才回来。”王德超不由赞道:“做得好!许成,明早我们去茶楼一趟,我想亲眼看看张思义这人。”
第二天一早,王德超和许成来到茶楼,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一会儿工夫,王德超看到一个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徐徐登楼,他的左脚有点跛,走得很慢。许成凑近悄声说:“这就是张思义。”王德超仔细打量,张思义面容憔悴,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商贾。茶送来后,张思义抬起右手端茶杯,小指处赫然多了一节,看起来就像长了六根指头。
许成低声说:“大人,我们要不要先把张思义抓来?”王德超微微一笑,说:“你没留意张思义是跛足吗?而现场留下的足印步履整齐,绝没有足疾,这至少说明即使张思义是凶手,还有另一个人到达过现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再者张思义之所以要杀刘仁先,无非因徐氏之事才生仇隙,又何必要拿走一方砚台?”许成听得一怔,王德超挥着手说:“我们走,切不可打草惊蛇。”
王德超走进县衙,一名衙役上前禀告,说有一人因紧要事求见县尊,正在偏厅等候。王德超有些纳闷,转入偏厅,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看到他来,立刻拜倒磕头说:“小人见过县令大人。”王德超搜索枯肠,记不起认识这人,不禁问道:“你是何人?找本官有何要事?”那人低着头说:“小人名叫蔡九,与刘仁先是结交好友,特为刘仁先被杀一案而来。”王德超说:“你是怎么知道刘仁先被杀了?”蔡九说:“小人是听街坊讲起此事,心中万分震惊,所以才来求见大人。”
王德超让蔡九起来回话,说:“你有什么紧要之事,可详细讲来。”蔡九缓缓说道:“大概半个月前,刘仁先邀小人喝酒。席间他醉醺醺地告诉小人,说发现其妻徐氏经常傍晚出门,至深夜方回。他感觉不对劲,有一次悄悄地跟在徐氏身后,看见徐氏进了隆兴客栈,而后又有一名男子随之进入。他顿生疑窦,于是也进了客栈,却看到了徐氏与那名男子同入了一间房,他扒在窗旁偷瞧,那名男子竟然是张思义。”王德超沉默片刻,说:“好,如果抓到凶手,本官一定重重有赏。”蔡九再三拜谢,告辞离去。
王德超招呼来许成,商议着去隆兴客栈求证蔡九所说的话。到了客栈,许成亮明身份,把店伙计拉到一边。王德超问:“最近一段日子可有一男一女在客栈内订了房间?”店伙计认真想了一阵,才说:“是有一男一女,那女的小的还认识,是住在街西头小巷的徐氏。”“那男的你不认识吗?”王德超接着问。店伙计面露难色,说:“大人您不知道,他们每次来都是晚上,那男的穿了件黑色斗篷,遮住了大半边脸,小的实在没有留意。”王德超点点头,背着手踱了几步,“你可注意到那男的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店伙计搔搔头皮,冥思苦想起来,突地他眼睛一亮,说:“有次小的给他们送蜡烛,是那男的开的门,我无意中看到那男的右手与常人不同,有六根手指。”王德超追问道:“前天晚上,那对男女来过吗?”店伙计说:“徐氏来过,她等了一阵,见那男的没有来就走了。后来隔了很久,那男的急匆匆地来了,见徐氏不在也走了。”
王德超浑身一震,案情似乎明朗开来。徐氏与张思义旧情复燃,被刘仁先撞破,奸夫淫妇为了能够长久苟合,才暗下毒手杀了刘仁先。至于留在现场的足印和丢失的砚台,都只是张思义掩盖真相故布的疑阵。王德超吩咐许成:“速将张思义拘捕到衙!”
张思义被带到县衙大堂,一脸的茫然,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德超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张思义,你可知罪?”张思义惊讶道:“草民不知身犯何罪?”王德超冷笑几声,“你为何杀了刘仁先?”“什么?刘仁先死了?”张思义更是一呆,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王德超善于察言观色,看张思义的样子不像是在做作。
“这个暂且不提,本官问你,你与刘仁先之妻徐氏为何在深夜去隆兴客栈私会?”王德超双目如电,紧盯着张思义。张思义惊得目瞪口呆,哆嗦着说:“这……”王德超“哼”了一声,厉声道:“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张思义没料到这样的机密事居然会被王德超侦悉,只得无奈地说:“草民回来后听闻徐氏过得并不如意,遂产生了与她重修旧好的打算。草民以徐氏之名在隆兴客栈订了一个房间,作为私会的场所,起初徐氏不同意,草民威逼她说,如果不来,草民就买凶杀掉刘仁先。徐氏胆怯所以才答应了我,可每次相会不管草民如何软硬兼施,徐氏都极为贞烈,表示一女决不从二夫。”
“前天晚上你怎么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去见徐氏?”王德超接着问。张思义回答道:“前天晚上草民出门不久,天下起了小雨,草民准备回家拿伞,不料半路上却撞见刘仁先。他说已知道了草民和徐氏的奸情,逼草民拿一大笔钱替他还赌债,否则就要告官。草民不服气,跟他争执了起来,拉扯中他举起木棍将草民击昏了过去。等草民醒来时,刘仁先已不见了踪影,草民亦不放心,连忙赶到隆兴客栈,哪知徐氏也已走了。”
王德超陷入迷惘中,照张思义的说法,刘仁先不是他所杀。本来王德超一直对那个六指血手印也抱有怀疑,再笨的凶手也不可能留下那么明显的错误,除非是刻意留下的。王德超灵光一闪,对啊,什么人会对张思义和徐氏私会的事了如指掌呢?王德超向许成低语了几句,许成睁大眼睛听着,领命而去。
县衙张贴了告示,杀害刘仁先的凶手已然到案。几天之后,许成悄悄地回到县衙,见着王德超就掏出了一方镂工精细的砚台,说:“大人真是神了!小人遵照大人的吩咐到县城各大古董店摸排,昨天上午,蔡九果然去古董店售出了这方砚台。小人立马找了徐氏辨认,她指证正是她家丢失的砚台,而后小人潜入蔡九房中,拿出从案发现场拓下的足印,与蔡九穿过的鞋子比对,丝毫不差。大人,您是怎么想到是蔡九的?”王德超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本官为了擒获真凶,下严令封锁了刘仁先被杀的消息,蔡九却能明白无误地说刘仁先已死,他何以这般肯定?除非他亲眼见过刘仁先的尸体。”
蔡九被抓进县衙之后,大呼冤枉,叙述起事情的缘由。原来蔡九和刘仁先是在赌场相识的,刘仁先输光家产后,又欠了一笔赌债,被赌场逼迫得急。无奈之下,刘仁先想起家传的一方砚台,或许还值些钱,于是他托蔡九代为寻访买主。不想案发那日,蔡九输光了钱,他想到刘仁先说的那方砚台,顿生偷盗之心。蔡九不敢走正门,冒雨从菜园翻过后院围墙,潜入刘仁先家中。他听屋里没有动静,以为刘仁先已然入睡,就在屋里摸索起来,不小心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了,蔡九惊慌地燃起火褶子察看,脸色“刷”地白了,地上躺着刘仁先的尸体,一把短刀插在了胸膛上。蔡九吓坏了,正巧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那方砚台,他拿起砚台就跑。事后蔡九为怕惹火上身,遂去县衙告发他无意中从刘仁先口中听到的张思义和徐氏私会的事,想把事情推到张思义身上。
听完蔡九的陈述,王德超彻底迷惑了,刘仁先既不是张思义所杀,凶犯又不是蔡九,难道还有第三个人?或者是忽略了什么?王德超决定再次勘命案现场。
房里的情形如旧,王德超游目四顾,突然他走到墙壁上凿的孔面前,用手比画着苦思了一阵。“许成,把凶器拿来。”王德超接过许成递过的短刀,把刀柄插入孔里,不偏不倚地刚好嵌入。王德超不禁大喜过望,“本官明白了,那日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刘仁先与张思义争执过后,随即返回家中,然后他在墙壁上凿了这个孔,把短刀嵌入。事先他在刀柄处故意做了手脚,留下六指的血手印,接着他撞向墙壁,使短刀刺进他的胸膛,借着倒下的力量,短刀自然脱离了这个孔。这就是为什么刘仁先的衣服上残留着尘土,以及这一刀之力如此巨大的原因。”
许成听得呆住了,事情变得太不可思议,他愕然道:“可刘仁先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死自己?”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刘仁先是胸怀狭隘之人,当初他用威逼利诱的方法得到徐氏,可强扭的瓜不甜,夫妻感情可想而知。所以刘仁先才会借赌浇愁,不料沉陷其中不能自拔,不仅输光了家产,还欠下了赌债。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发现徐氏与张思义私会。那日他本欲借此讹诈张思义,争执中他失手击昏了张思义。他没想到一切都落了空,于是生出了一个嫁祸的毒计,以自己之死算计张思义。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来个蔡九偷盗砚台,才使案情扑朔迷离。”王德超叹息道,“可叹徐氏忠贞,与张思义之间并无奸情,刘仁先却白白枉送了自己的一条命。”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民间传奇故事》总第3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