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草

2009-02-18 01:52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青山部长干部

从 师

传说有一种神秘的中草药“接骨草”,生长在紫柏山深处的悬崖绝壁之上,有神蟒守护,一般人无法采摘,只有号称“接骨徐”的神医徐道明才能撷取。凡有伤骨断肢者,经徐道明用上此药,十天半月即可恢复如初。可接骨草究竟是何模样,几乎没人见过,但经徐道明治好骨伤的人却比比皆是。几十年来,名医徐道明的故事在秦岭以南的蜀道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深山草民,口碑相传。其实“接骨徐”本是一个普通农民,直到遇到一位神秘的巴蜀客,才成为了一代名医。这一切还要从1967年那个秋天说起……

1967年秋,仙隐乡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巴蜀客。仙隐乡是张良庙所在地,几个村子坐落在庙宇周围,最近的庙台子村距张良庙仅几里路。

那天下午,巴蜀客突然出现在张良庙前的国道上,在张良庙徘徊了好久,直到天擦黑,巴蜀客才离开张良庙向庙台子村走去。点灯时分,他找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正是后来成为一代神医的徐道明的家。

听到黄狗吠叫,徐道明走到门口,看到了这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

“后生,可以到你家讨口水喝吗?”

徐道明也没多问,便进屋打一碗水给他,不曾想这个人却径自进到屋里。

徐道明家只有三口人,父亲徐青山是个寡言少语的农家汉子,为人厚道。母亲张氏操持家务。徐道明这年二十有六,也在家务农。

陌生人进屋时,张氏正往桌上端饭,见有客来,随口说道:“客人一同吃饭吧。”

徐道明忙说:“他是个过路人,只是到咱家讨口水喝。”

可徐青山打量了一下来人,说道:“客人还没有地方过晚吧?那请在我们这里过晚。”

徐道明看事情有点过了,忙倒了一碗水递给来人:“快喝了赶路吧。”

哪想这陌生人却微微一笑,对徐青山说:“实不相瞒,我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原来是个要饭的!徐道明有点气愤,要饭就要饭,还倒驴不倒架地扎个势!但这时徐青山已经拉着陌生人坐下,把筷子递到他手上,陌生人立刻埋头吃了起来。陌生人连吃了两大碗,说:“多谢多谢,好香好香。我还有一事相求。”

徐青山说:“晓得,天已暗了,就在我们家落脚吧。”

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要饭要到家里来,竟然还要住下来,徐道明气不打一处来。但父亲已经说话了:“道明,你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让客人住,你跟我一起睡。”

母亲立刻放下手里的碗,把徐道明的屋子打扫了一番,对过路人说:“你就早点歇息吧。”

第二天,为了招待这位不速之客,母亲张氏竟煮了一块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做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徐道明挡也挡不住,又不是家里没来过客,一个要饭的讨到门上他们竟然当贵客招待!张氏不停地说:“上门就是客,人家老远来到咱家,不能连点油荤都没得。”吃罢中午饭,这个陌生人不见要张罗走的意思,吃罢晚饭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晚饭后,陌生人还对徐青山说:“我是逃出来避难的,现在无处可去。”

徐青山说:“不要紧,那就在咱家先住下。啥时过了难,再走不迟。”

陌生人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那就多谢了!”

徐青山说:“没得啥谢的,咱们虽家贫,可粗茶淡饭有你一口。你也不必当个啥事,想住多久住多久。”

徐道明也知道父母亲一向厚道,与人为善,可气的是这个陌生人脸皮这么厚!讨吃讨住,竟然要在他家常住下来,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天晚上,陌生人才说了他的姓名,他姓凌,叫凌朴子,四川绵竹人。52岁,和父亲同龄。可关于他的身世和出走的原因他还是滴水不漏、三缄其口。

不管徐道明愿意不愿意,这个凌朴子就是在他家住下来了。父亲对外人说是徐道明的一个远房堂叔,并让徐道明以叔相称。只见这个“堂叔”每天一早出门,说是去附近山上转悠,有时采一些奇怪的草叶回来。更多的时候他是搬上竹椅坐在门前那一垅荆竹下看书。他的书就那么几本,每天看也看不完。有一次,徐道明趁他回屋倒水时,翻了一下书本,就是几本黄宣纸的旧书,全是繁体字,徐道明认不了几个。封面上的书名倒是认得了:《黄帝内经》、《千金方》什么的。难道他是个医生?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山砍柴的徐青山跌下悬崖,摔成重伤。幸有路过的村民发现,几个人又背又抬地把他送回了家。徐道明赶回来时,家里已乱成一团。父亲摔得很重。他在攀爬一段陡峭的山岩时踩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头,当即从十多米高的山崖上跌下,当时就摔断了大腿,被他带动的一块脸盆大的石头又飞速落下砸在了小腿上,一下子父亲就成了腿断三截的残废。

“爹!爹,你咋样子了?”徐道明扑到父亲面前,连连喊道。

父亲脸色铁青,血浸透了衣服,地上还积了一大摊血。母亲呜呜地哭,不知所措。

“快送公社医院!”徐道明对几个乡邻说,急忙卸下门板,找绳索。可准备抬父亲时,父亲却坚决阻拦起来:“莫要白费事,哪个医院能把断成三截的腿接起来?我不去!”

父亲一倒下,徐道明忽然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也同样坚决地说:“不去医院哪行?总不成在家里等死!”

“去了医院怕只有截肢了。”

“能保住命也行啊!”

“去吧,老徐,先保住命。别的以后再说嘛,说不定还能接好。”

乡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

母亲大声哭道:“造孽哟造孽!徐家造了啥孽,咋遇这么大的灾?这可咋得了哟!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就在这时,凌朴子进来了,他刚从山上回来。一看屋里情况,便知道发生了啥事,走到徐青山面前,俯下身子,把徐青山伤处捏了几下。他站起身,轻轻说道:“莫怕,你的腿能治好。”又去把瘫在地上哭的张氏扶起来,说:“嫂子莫要慌,我一定让徐大哥站起来。”

张氏一把紧抓住凌朴子,急切地说:“真的?那可遇到救星了!你一定要救他啊!”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徐道明和众乡亲都惊异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巴蜀客。凌朴子对大家拱了拱手说:“在下略通医道,不妨试试医治,请大家各自回家去吧。有一点,今日之事请大家千万不要对外讲。我不是医生,只是遇上了,救个急。拜托大家啦!”

外人散去后,凌朴子对张氏和徐道明说:“你们先烧一锅热水,洗干净两个盆子,我即刻回来。”

说完,凌朴子急步走了出去。徐道明知道他是去采药,可天已黑,他能采到啥药呢?

不到半个时辰,凌朴子急步返回了,手中攥着一大把草药。他对徐道明说:“快快洗净捣碎,装在碗里,莫要流了汤汁。”说罢,脱去外衣,站在徐青山床前,一边屏息静气,一边对张氏做了个请她回避的手式。

徐道明在灶房里洗着草药,心中十分纳闷:这几种草他都认识,都是不稀罕的门前、路边到处有的贱草:铁杆蒿、半夏、剌笼包、田七、鸡血藤等。这些草,能医好父亲的腿伤?这个姓凌的怪人真的是个郎中?

徐道明捣药时,猛然听到父亲一声大叫,他急忙装好药往屋里去。走进屋里,却见父亲已安静了下来。凌朴子已经用竹板把两处断口绑定,徐道明看他竟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

自此,徐道明每天下工后就去采药,几种药他已稔熟于胸,连每样配多少都摸了个大概。几天后父亲脸上有了血色。

一个月后的一天,徐道明捣好药端来后,凌朴子挥手阻止,对徐青山说:“这几天感觉如何?”

“腿上麻酥酥的,像有虫子在爬。”

“你抬下腿试试。”

父亲忽然大喊起来:“能动了,我的腿能动了!”

凌朴子微笑着说:“来,我扶你下来走走。”

徐道明惊异地说:“凌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一个月呀!”

凌朴子依然微笑着说:“无妨,试试看。”

徐青山被徐道明搀扶着下了地,抬腿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他推开徐道明,独自走了一圈,竟是恢复如初,腿连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神医!神医!多谢救命之恩!”说着,就要给凌朴子跪下。凌朴子一把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骨伤初愈,还须静养十数日,快去躺下,可不敢大意。”

徐青山靠在床上泪流满面,大喊:“他娘,道明,快给神医跪下,快谢救命之恩啊!”

张氏拉着道明“扑通”一声跪在凌朴子面前,凌朴子急忙扶起母子二人,迭声地说:“岂敢岂敢!快快起来。这都是徐大哥行善积德,才会有神灵相助,非药石之功。”

当徐青山又出现在坝子里、又能下地干活时,村民们莫不惊讶万分:徐青山腿断三截,连医院都不曾去,怎么就能下地干活了?难道徐青山遇上了神仙?见过凌朴子的都说他满身仙气,非同凡人。有患者上门求医的,凌朴子也是来者不拒,平平常常地把脉问话,随手抓一些自己采的草药相赠,分文不收。

此后,徐道明对凌朴子像对父亲一样,每日迎进送出、倒茶端饭、寸步不离。凌朴子也十分喜爱这个年轻人,二人成为了忘年之交。凌朴子时常带徐道明一同上山采药,一有空就教他认一些草药,并告诉他这些药的功效、用法,给他灌输药理、医理方面的知识。徐道明惊奇不已:“我平日里上山砍柴,下地打猪草,整天见这些藤藤草草的,从没想过它们还是治病的良药啊!”

凌朴子笑道:“寻常的草药随处可得,要想寻得珍贵的药材就要去深山绝壁人迹罕至的地方了。像人参、灵芝、何首乌等,都是取之不易的。”

“这些,我们这里有吗?”

“当然有!”凌朴子指着云雾缭绕的紫柏山,“紫柏山上应有尽有。”

徐道明惊喜不已:“那咱们去紫柏山吧!”

凌朴子点头道:“我是想再去一次。”

“先生上过紫柏山?”

“是的,前些年去过。”

“咱们明天就去吧?”

凌朴子打量了一番徐道明,点头应允。

第二天,鸡叫头遍时,二人便带了干粮往紫柏山攀去。走进深山幽谷,凌朴子显得兴致盎然,健步如飞地行走在羊肠小道上。攀上半山崖时,凌朴子笑问徐道明:“你可知当初我来此处时为何寄居你家?”

徐道明摇头不语。

“是你家门梁上挂的一束杜仲引我走入你家的。你父亲是否也识得一些中草药?”

徐道明恍然大悟:“我父亲不仅识得几味中草药,还不时上山挖一些党参、当归、黄芪、天麻,泡水煮汤,说是能强身健体。平时我和娘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他自己采些草叶煮汤给我们喝,小时候还教我背过一些汤头歌。”

“这就是了。你父亲还是懂一点药理的,这使你们家得益匪浅啊!教你的汤头歌还记得吗?”

徐道明说:“还记得一些,那不过是些儿歌、童谣,不见得能治病。”

凌朴子颇有兴致:“背几首我听听。”

徐道明随口背了几首,凌朴子听完点点头。

“凌先生,会用汤头便能给人治病吗?”

“会用汤头只是对药理有所知,给人治病关键是要学会诊断。所谓‘望、闻、问、切,是用来明病象、察病因,对症下药,救人于水火。”

正说着,凌朴子忽然看见下方半山崖上有一棵一人多高的灌木,上面结满了一串串的红色果实,不由止步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身手麻利地爬下悬崖,从那树上摘下几束枝叶和红果。攀上来后,凌朴子面露喜色,如获至宝,手举树枝端详不止。

徐道明见先生如此喜不自禁,不由问道:“凌先生,这不过是棵平常的草木,又不是什么仙丹妙药,先生何以如此珍爱?”

“道明,你可不知道,这叫接骨草,生在云贵一带,峨嵋山上也有少许,可没想到紫柏山上竟然也有,这紫柏山真是神奇之地。”

“接骨草?”徐道明接过树枝端详再三。

“这是一种多年生亚灌木,枝圆柱形,叶椭圆状被针形,果卵形,成熟时红色至黑色。现在正是果熟时,也是药性最好的时候。这种接骨草对于老年体弱者十分有效,枝、叶、果实皆可入药,是接骨药中的上品。”

徐道明说:“我下去把它都采下来。”说着就要下崖,却被凌朴子一把拉住。

“不可!你这一采可能就使它断根绝迹了,以后只有在紧要时到此取几枝,尤不可伤及树根。走,咱们再看看附近还有没有。”

二人在崖上崖下寻了一遍,果然再无第二棵。

徐道明颇感惊奇:“既然是云贵一带的草木,为什么会在秦岭南麓长出这么孤零零的一棵?”

凌朴子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自然的造化神工,我等凡人又能得知几分?这也许是一只候鸟将其果实带到此处,造福了这方百姓。道明,你记牢这棵接骨草的方位,需用之时前来采撷,但一定要保护好,让它生长下去。”

说完,凌朴子兴致勃勃地往高处攀去。徐道明看了看接骨草周围的小路和山梁,将其位置熟记于胸,然后拔脚向凌先生追去。山峦陡峭,小路崎岖,追随着凌先生健步如飞的身影,徐道明心中充满敬仰之情。

从紫柏山回来的第二天,晚饭过后,徐青山为凌朴子泡了一杯茶,郑重其事地把凌朴子扶到堂屋大椅子上坐下,喊道:“道明,过来。”

徐道明不知父亲要做啥,愣愣地走过来,父亲按着他肩膀说:“快给凌先生跪下!”说完,自己和道明一同跪在凌朴子面前。

凌朴子急忙上前相扶:“徐大哥,快起,快起,你这是做什么?”

徐青山坚持跪着不起来,把凌朴子推回椅子上,含泪道:“先生,徐家能遇到你这样的高人是徐家的福分,也是我们有缘。我儿道明已二十有多,尚无生存之计。恳请凌先生收下我儿为徒,将来能做个乡下郎中,谋个生存之道,我就放心了。”

凌朴子似在预料之中,未有半点迟疑。当下就扶起父子二人,缓缓说道:“徐大哥不必客气,我也正有此意。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我这点手艺传与道明是我的心愿。道明聪慧善悟,秉性仁厚,是块学医的料子。若能潜心致学,将来可成一方名医。”

“那太感谢凌先生了!”

徐道明急忙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凌朴子说:“好了,从今日起,道明要全力致学。因为,我在这儿的时间不多了。”

徐青山惊问:“这是为啥?莫非凌先生住不惯,要回老家?”

凌朴子苦笑道:“我本不想回,老家却要我回,当初我得罪了我们家乡的革委会主任,他要置我于死地,我连夜出逃,走了十余天到了你们这里,多亏徐大哥收留了我。”

徐道明说:“凌先生,那你更不能回去了!就在这儿常住,他总找不到这里来。”

凌朴子说:“这古栈道通达巴蜀,人流穿梭往来,这次接骨,只怕消息早已传到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的爪牙很快就会找来。”

接着,凌朴子讲起了他和那位革委会主任的过节。

“我们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原是个好逸恶劳的懒汉,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靠打砸抢起家,半年时间里竟成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发家后更是无恶不作,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奸污良家妇女无数。今年春上,在一次奸人妻子时被其夫发现,慌乱中从阁楼跳下,摔断了双腿。他派了几个民兵把我押往他家为他治腿,只见可怜那家丈夫竟已被定为破坏文化大革命罪打个半死。我若不给他治,必然是同样下场。”

徐道明:“你给他治了?”

凌朴子点点头。

“那为何还要拿你问罪?逼得你离乡而逃?”

凌朴子微微一笑:“行医者,悬壶济世,仁义为怀。我虽是一个文弱郎中,斗他不过,却不能助纣为虐。”

“那你怎么对付他?”

凌朴子笑道:“我行医三十年,医伤者无数。这是我唯一一次失手,虽有违一个医生的操守,却维护了医者之大道。一个月后,他腿伤不愈,且伤处流脓,永远成了瘫子。”

“该!这号恶人,应该治死他。”

“哈哈哈!”凌朴子朗声笑了起来,“他自然是罪该万死。我等草民虽无权定他生死,但我却不能让他再作恶行凶危害乡邻。不然,在这乱世当中,这种人还会县长省长地一路做官,那要害死多少人?!”

徐道明急切地问:“后来他发现了?”

“他看到腿伤未好,又去了县医院。县医院的院长亲自接待他,看了伤后告诉他,这伤只有一个人能治好。他说不管是谁都给我请来。那个院长说:‘就是你们乡的凌朴子。他一听大怒:‘我这腿就是他治坏的!那院长一听,不再言语,只说:‘你还得求他。哪怕只给一个处方也行。他又派人找到我,提出要处方一事。”

“你给了吗?”

“给了。不过上面没有药方,只有一副对联:主任作恶不行善,贫医救人不救鬼。横批是:善恶有报。那副对联我用的是大篆,他识不得。只有交给医院的医生后才有人能认出来。把处方交给民兵后,我连夜出门,由着古栈道一路到了你们仙隐乡。”

徐青山明白就里,歉疚地叹道:“是我连累了先生。”

凌朴子摆摆手道:“徐大哥不必在意,这是我的劫数。既有当初,必有今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道明你要记好了:乱世行医,必会惹火烧身,将来有灾祸降临徐家时,你要忍辱负重,保护好家人挺过难关。最终大道轮回,善恶有报,徐家昌盛之日即在此时。”

徐青山说:“先生言重了。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盼道明能学得一些皮毛,能自己讨生活就知足了。”

凌朴子微微笑道:“你们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自此,徐青山每天出工,对外却说徐道明生病了,让他在家学医。好在正值冬季,农活不紧,队里也没追究。

起初,凌先生只是教徐道明背汤头歌诀,一天背十余首凌先生才满意。徐道明不解:“先生是接骨神手,这些汤头与骨伤并无关联,背它做什么?”

凌朴子笑道:“笑话!既为郎中,要能医百病,造福一方,哪有只会接骨不会看病的郎中?”

对于凌先生的教导,徐道明都一一谨记于心。

知道凌先生的本领后,一些乡邻有病时便来找凌先生求医,凌先生来者不拒。看完之后,便配好草药赠给他们,分文不收。病人走后,凌先生描述病情,让徐道明写出药方,凌先生又指出谬误,让徐道明修正再三,直到他满意为止。

凌朴子预感到他在仙隐乡的时间不多了,抓紧每一点时间给徐道明灌输医学知识。凌朴子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传授方法形式多样,加之徐道明领悟甚快,几个月过去后,徐道明俨然成了一个小郎中。凌朴子每说出一种病情,徐道明马上就能开出方子,凌朴子只要稍加修正就行了。

凌朴子觉得徐道明对医理、药理已基本入门后,便开始传授接骨、治疗红伤的医术。在凌朴子手里,猪腿骨、狗腿骨、竹节都是讲学传经的模具,他把各种腿骨和竹节制成各种形式的断口,有斜口、直口、锯齿口,给徐道明讲解各种接法,让他手拿两截断骨伸到纸箱里,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凭感觉对准茬口……

一天晚上,各家都已掌灯,徐道明却迟迟不见回来。晚饭端上桌了,徐道明的身影才出现。他柱着一根树枝,一跛一跛地挪进屋来。张氏大吃一惊:“道明,你的腿咋了?”

道明疼得龇牙咧嘴,靠在门上喘着气:“收工的时候,跌了一跤,腿摔断了。”

张氏扑过去扶住儿子,一迭声地数落:“这么大的人了,咋就这么不小心,走个路都能把腿摔断,往后落个残疾咋得了!”

“不会,咱家有神医哩!”徐道明不以为然地说。

徐青山怒道:“混账话!平白就给凌先生添麻烦,还当是好事吗?”

自徐道明进屋,堂上的凌朴子只看了他一眼,连他的伤势问也没问,照常吃他的饭,此时才说:“到那屋躺下,等我吃完饭再说。”

“哎,晓得了。”那声音竟透着几分喜色。

吃完饭,凌朴子把碗一推:“你们慢用,不用急,我去给道明看伤,他很快就会好的。”

徐青山和张氏一连声地道谢。凌朴子走进屋,把门关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徐道明:“道明,你的腿是自己砸断的,对吧?”

徐道明疼得汗水直流,脸上却满是欣喜的神色:“不瞒先生,我想早点学会接骨,最好是自己感受一次。先生不会怪我吧?”

凌朴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微笑着点头道:“有志气,小子可造啊!”说罢,端来一箩筐草药放在徐道明面前:“你自己配药吧。”言毕,他将那伤处洗净,开始接骨。

稍顷,断骨接好,道明也将七八味草药配好了。凌朴子看了看,将其中一味捡出几枝:“身体强壮者,此药酌减。”

不到一月的工夫,徐道明已经恢复如初,学医更加刻苦精心。

这天,徐道明下工正往家走,却见母亲急忙跑过来,看见他,老远就喊:“快!道明,快快回家!”

“娘,出什么事了?”

“凌先生出事了!他采药回来时摔断了腿!”徐母气喘吁吁地说。

徐道明急忙拉着母亲往回跑,心中疑惑:“凌先生修行很高,平时和他一同上山时总是步履矫健,身子灵活如猿,自己虽年轻力壮但也比不上他,他怎么会摔断腿?

回到家里,只见凌先生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冲他微微点头,徐道明这才明白就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先生,你把自己的腿砸断了!”

凌朴子微微一笑:“你不亲手接一次骨,怎能学得手艺?”

“先生!”徐道明放声大哭。

“好了。快去配药,关上门窗,准备接骨。”

徐道明依然哭跪在地上:“先生!先生!你的恩德我如何报答呀?”

凌朴子说:“我预感到他们快要来了,我怕今后没有机会,只好出此下策。你不必在意,快去快去。”

一刻工夫后,徐道明用荷叶托着草药进来。凌朴子把外裤剪开,让徐道明开始接骨。徐道明摸了一遍后,说:“直断,无锯齿状,筋络无损。”

“嗯。”凌朴子满意地点点头,“人进入中老年后,骨头发脆,断口往往是呈直线型,这种骨伤医治起来难度较大。”

徐道明双手托起伤口两端,屏气凝神,用力一挤,只听“咯”的一声,骨头接上了凌朴子“啊”地叫了一声。他忙用备好的木板托住,准备上药。

“慢!”凌朴子疼得大汗淋漓,却还是硬撑着坐起来。

“先生,是我接得不对吗?”

凌朴子笑笑,说:“不,你接得很好。可这药不够,去把剩下的药一齐拿来。”

徐道明到厨房拿药时,听到凌朴子轻微地“哼”了一声,似是疼痛得难以忍受而发出的。他急忙回到凌朴子身边,只见凌朴子半靠在床头,脸色铁青,额上布满了汗珠。

“先生,怎么忽然疼痛加剧了?”

凌朴子淡淡地说道:“没啥,你再接一次。”徐道明心中明白,含泪从头接过,然后守在先生身边,一边精心服侍凌先生,一边听凌先生释道解惑。

第三天,徐道明一大早就去了紫柏山,他要去采撷接骨草,他想要是有了那神奇的接骨草,凌先生的腿就能早日长好。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天,灾难骤然降临。

徐道明是在次日下午时分回到仙隐乡的,路上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乡民们在议论着什么,一看见他,一个个更是欲言又止神色慌乱。徐道明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大事不好的念头,便一路急跑回家,直冲进凌先生住的屋里,却见炕上凌乱不堪,凌先生已不见踪影。母亲坐在炕边低声哭泣,父亲蹲在凌先生采的草药旁长吁短叹。

“凌先生呢?出什么事了?”

母亲一见徐道明回来,更是伤心得大哭起来:“凌先生被抓走了!他的腿还断着,他们硬把他拖走了。”

徐道明扔下手中的草药,拔腿就往外跑。徐青山说:“迟了,已经走了一个多钟头,现在可能已经上了班车了。”

徐道明像没听见父亲的话,冲出家门,一边跑一边大喊:“凌先生!凌先生!”五里山路,在徐道明脚下飞快地缩短,焦急的呼喊声在山川里回响着。

跑到国道时,徐道明已经精疲力竭,往前看去,只见路上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一辆长途班车驶过。凌先生真的被他们抓走了,他再也见不到凌先生了!徐道明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走向张良庙围墙外的小路,那是他和凌先生常走的地方。正当徐道明万念俱灰地走到小路尽头时,忽然听见草丛中躺着一个人呻吟着。

“凌先生?”

“我知道你会来的。”凌朴子面无血色,说话有气无力,脸上却是欣慰喜悦的神色。

徐道明惊喜地喊道:“真的是你,凌先生!”他仔细一看,凌先生那条伤腿笔直地拖着,血水糊满了整条腿,脸上也满是被殴打的伤痕。徐道明不由地伤心欲绝,跪在凌朴子面前哭个不停。

凌朴子怜爱地摸着徐道明的头发:“好了,莫要悲伤。你来了就好了,我想你会来的,留下一口气等你。走,我们回家。”

凌朴子说话的声音已很微弱,他本已断了一条腿,哪经得起几个民兵连推带搡地走五里山路,刚走上国道,凌朴子就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了。几个民兵拉了几次,看他已是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就拳打脚踢了一番扔下走了。

徐道明背起凌朴子,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天已黑了。徐青山和张氏一看徐道明背回凌先生,又惊又喜,但一看凌先生已是奄奄一息,不由悲从中来,急忙烧了热水,细心地洗净凌先生脸上、身上的血迹。徐青山找来衣服要给凌先生换,凌朴子挥手阻止了,声音嘶哑地说:“你们不要悲伤,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有话要对道明讲。”

徐青山和张氏离开后,凌朴子指指炕洞,说:“把里面的包袱拿出来。”

徐道明在炕洞里一摸,掏出了一个小包袱,看来是民兵来的时候,凌先生急中生智藏进去的。

“这几本书,你以后要慢慢领悟。中华医学浩如烟海,一个学医者终其一生所学也只是沧海一粟,学成与否,关键在于他得道与否。道者,仁也!仁人之心珍爱生命,视一草一木、大小禽兽皆为生命,竭自己所能挽救生命。在施医中视病人为己、为亲……”

说到这里,凌朴子已是气息微弱,他抓住徐道明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记住,将来手艺只传得道之人。失道者,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不传。”说完,凌朴子的手一松,软软地垂了下去。

凌朴子死后不久,徐道明真的做起了医生,而且出手不凡,一出道就闻名乡里。

起初,是时不时有一些头疼脑热的乡民来找他,服了徐道明的汤头竟然也都见好,尤其是有两个摔断腿的乡民经徐道明治好后,一下子消息传遍了三乡四村,把他吹成了神医。有人说徐道明是得高人指点,有人说是张良的仙气附在徐道明身上,为百姓造福。一时间,张良庙的香火都旺了几分。徐道明倒不曾以神医自居,还是照样出工,给人看病也不收诊费。山民厚道,总是回赠以鸡蛋、干肉之类的表达心意。

1969年夏,仙隐乡大队成立东方红卫生院,由徐道明做医生。大队腾出了两间屋子,里外用石灰水刷了一遍,正墙上贴了一张毛主席像,门上贴了两个用红纸剪的十字,选了两个年轻人给徐道明做助手,卫生院就正式开张了。两个助手都很年轻,一个是北京来的知青于丽,人长得漂亮,又精干利落,打针抓药、护理病人,干得像模像样。一个是返乡青年刘长贵,每日采药、晒药、切药,踏实肯干。公社卫生院只给了一些简单的用品和针剂,其他药材都是自己采挖、晾晒、炮制。挂号费五分钱,不管啥病,每副药一概一角钱。所收诊费、药费全部交队会计,给徐道明计满工分,每看完一病人再加半分工。自此,徐道明专职做起了医生,当地人叫郎中,公社叫赤脚医生。

做了一年赤脚医生,徐道明医好的患者已成百上千,一传十,十传百,古栈道上三乡四村无人不知徐道明。

关于徐道明行医的传奇很多,他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医治村妇吴月莲的经历。

这年冬季的一天,几个乡民用门板抬着一个村妇,一路向卫生院急跑过来。还没到医院门口,已经引来一大群围观者,有人大声喊着:“徐医生,徐医生,快,有重症病人来了!”

徐道明迎出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抬来的是个年轻妇女,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盖了床棉被,看不见伤在何处,但门板上浸了一层血痂,流淌的血水在门板边缘处结了一层暗红色的冰凌。

“谁家的婆娘,这么重的伤,咋整的?”

徐道明拨开围观的人,向几个抬人来的汉子问道。其中一个“扑通”一声跪在徐道明面前:“徐大夫,是我家婆娘,求你救她一命!”

“做什么事伤成这样?”

那汉子摇头哭泣说不出话。

“你是哪里人?”

“营盘沟。”

“营盘沟在公社跟前,为啥不送公社医院?”

“去了,去了。公社医院说没得救,没法救,我们才又来了这里。”

徐道明一听他们从营盘沟抬到这里,跑了十里山路,不由心中一动。他走到病人面前,伸手在鼻口处试了试,又轻轻把了一下脉搏,对于丽和刘长贵说:“你们先把她抬到病床上,洗净血迹。”然后对病人的男人说:“你跟我来。”

由于女人伤在隐私处,刘长贵不便插手,清洗的工作就成了于丽一个人的事情。剪开刮得稀烂的裤子后,于丽发出“啊”的一声惊叫,跑出了门外。

“怎么?死了?”刘长贵一边问,一边想进屋去看。于丽拦住他,摇头道:“她的那个地方全烂了,一个大洞,让血糊满了。”

刘长贵明白了她说的那个地方,见不便进去,没法帮助于丽,就安慰于丽说:“不要怕,伤那么重,又流了那么多血,怕是活不成了。你给她洗干净,让徐医生来就行了。莫怕,我去多打些水。”

于丽回到病人跟前,用纱布小心翼翼地擦去已经结痂的血污,伤口在她眼前显现出来,于丽不由再次战栗起来。这个女人其他地方都没有伤的痕迹,唯有生殖器受到严重的伤害,好像被什么物体穿透了似的,连阴道里的软组织都被挂烂翻在外边。好在病人已经没有知觉,只有于丽自己感到钻心的疼痛。洗完盖上棉被后,于丽冲出门外,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进诊室,徐道明关上门,那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他婆娘受伤的经过。

这个村妇叫吴月莲,年方30岁,是砍柴时摔伤的。平日里,砍柴这号活本是男人做的,这个冬季因各家男丁都集中到修大寨田的工地上,女人们只好自己上山砍柴火。吴月莲上午在坡上砍柴时,脚下踩到了一块冰溜子,从坡上滑倒,伸手想抓树枝稳住身子却没抓住,顺坡直往山下“飙”了起来。飙到半坡时,一根小腿粗、半尺多高的树桩猛烈撞击到她,树桩深深地插入了她的阴道。与她一同砍柴的另一个村妇扑到跟前一看,吓得惊声尖叫,急忙跑到学大寨工地上叫回了男人们。吴月莲的丈夫和几个男人下力气才把吴月莲从树桩上拔下来……

徐道明沉吟了一会儿:“你婆娘的命能救,不过今后可能不能做女人了。”

“能保住命就行啊,啥女人不女人的。徐医生,求你救救她!”

徐道明说:“行,我就给她治吧。不过,你要在这儿守护一段时间,每次上药时你要和我一起做。”

“一起做?为什么,我能做啥?”

“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徐道明让刘长贵生了一大盆炭火,把门窗关严,告诉他在外守着门,谁都不许进来。于丽问:“徐医生,是要做手术吗?我去准备器械。”

徐道明摇头说:“不要什么器械,你去找一根擀面杖来就行了。”

“擀面杖?”于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看到徐道明已经在埋头精心地配药,不便再问,只好去找擀面杖。

徐道明把一根两尺余长的擀面杖在手里掂了掂,在一头绑上纱布,把他配制的药膏涂抹在上面,然后对吴月莲的男人说:“来,我们一起给她上药。”

徐道明把药棒缓缓地探进吴月莲的阴道,轻轻地转动。说是阴道,其实那不过是原来阴道的位置而已,现在已完全是个血糊糊的窟窿。那情状确实很可怕,昏迷不醒的吴月莲脸上全无血色,裸露着的下半身血流如注,大腿根部和外阴部分血肉模糊,长棍塞入她体内她也完全没有知觉。

这时,那个男人才明白为何要他一同看着上药。他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喊道:“这还能活命吗?怕是没得救了!”

徐道明轻轻说:“这是惟一救命的法子。”

于丽惊慌地问:“徐医生,这样行吗?”

徐道明置若罔闻,只是专注地轻轻转动药棒,动作轻如烟云,不到一刻工夫,他竟是汗如雨下。

第二天,还是如此上药。看到徐道明满头大汗,于丽说:“徐医生,让我来吧!”

徐道明摇摇头:“不行,你把握不了上药的分量。”第三天,上药完毕后,徐道明对于丽说:“病人醒后,用鸡血藤、红枣加红糖熬汤给她喝,咱们没条件输血,只有用这个办法补血。”

徐道明刚离开不久,吴月莲就醒过来了。于丽惊喜地大叫起来:“她醒了,她真的活过来了!”那男人扑到吴月莲面前,看到吴月莲转动着眼珠瞅他,才确信自己的婆娘真的拣回了一条命。他热泪滚滚地对婆娘说:“是徐医生救了你的命,徐医生给了你一条命啊!”

此后,徐道明还是每天以棒施药,过了十余日,吴月莲的伤处才基本愈合。又过了十余日,竟是完全康复。离开卫生院时,夫妻二人跪在徐道明面前,再三感谢救命之恩。

深山野沟里怪事多,像这样惊心动魄的病例在徐道明刚行医头一年的时候就遇到好几起。病例里有被狗熊揭掉脸皮的、有被火枪把双腿都打得粉碎的、有被捕兽夹夹断腿脚的,他们被抬来时都已是气息奄奄死到临头,可一经徐道明调理医治,都活了下来,并能下地劳动。一时间,徐道明在民间传说中成了神医,并越传越神。

这一时期,徐道明治的病人中只有一个例外的,就是副队长何有生。何有生就没有被治好,而且永远成了残废。

何有生是在移山填河工地上挖土方时被落石砸断了双腿,双腿从小腿处折断,抬到东方红卫生院由徐道明亲手医治。尽管说断了两条腿,但对徐道明这样的医生来说,这算不得什么重伤,更何况何长生四十出头正值壮年,按说一两个月就该好了,没想到最终竟然被锯掉双腿,抬着出医院,成了个废人。在徐道明的行医史上,很少有这样大的失手,仙隐乡的人们对此颇多议论,但个中缘由只有徐道明和何有生二人知道。

起初,何有生的治病过程和常人无二,经徐道明接骨后敷药疗伤。在住院近一个月的时候,徐道明对何有生说:“你的伤再养个一二十天就行了,现在自己能下地,就不要让老婆在这儿陪你了。”过了两天,徐道明发现何有生的老婆还在这儿守护,就把何有生叫到一边正颜厉色地说:“叫你老婆回去,我的意思你不明白吗?这个时期你要是行了房事,伤口就麻烦了。”

何有生说:“晓得晓得。我也快好了,怕啥。”

过了几天,徐道明给何有生换药时,一看伤口不由大惊失色,怒气冲冲地训斥道:“你是种猪种羊?就忍不得这一时?这下完了!”

何有生吓得脸都白了:“没有嘛,我没有哇!”

“还说没有!”

“就几回,哪里就……”

“几回就把你毁了。”

何有生这下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哀求道:“徐医生,你救救我啊,我上有二老,下有妻小,我要是成个残疾可咋得了!”

“神仙也救不了你了!骨髓炎,知道吗?轻者截肢去腿,重者全身瘫痪。”

徐道明说完扭身便走,何有生从病床上滚下来抱住徐道明的腿:“徐医生,你可一定要救我呀!”

后来,虽然徐道明精心配制汤药,医好了何有生的骨髓炎,但那两条腿却是永远站不起来了。1970年冬季,有两个城里人来到仙隐乡,并在此住了下来。他们是县委派来指导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干部,一个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高明强,人们叫他高部长。一个是普通干部老胡,人们叫胡干部。

胡干部是个部队转业下来的行政干部,对政治工作完全不懂。因而,当半个月后,高部长推出工作计划时,他大吃一惊!

高部长说:“我们必须尽快揭开仙隐乡阶级斗争的盖子,仙隐乡隐的不是仙,而是鬼,是深藏不露的阶级敌人!”

胡干部大出意外:“这个乡里都是当地村民,祖祖辈辈种地吃饭,哪来的阶级敌人?”

“你呀,政治觉悟太低!这个乡的神医徐道明问题就不小。”

胡干部更是吃惊。

“仙隐乡阶级斗争的盖子能不能揭开,就看能不能斗倒徐道明!”

“斗倒徐道明?徐道明在这一带是个口碑不错的医生,咱们在县里就听说他医术不错,治好过很多老百姓。斗他,合适吗?”

“老胡,你的政治觉悟可是有问题啊!这个乡叫什么?叫仙隐乡,仙隐乡庙小妖风大,阶级敌人深藏不露,我们来的任务就是要揭开这儿的阶级斗争盖子,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进行下去。”

胡干部越发茫然:“高部长,我们把上级的精神带下来就行了,不一定非要整谁。”

“看看你这觉悟!这怎么叫整谁呢?这是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进行下去,你这样说话本身就是政治错误,今后可要注意。我已经在群众中作了调查,掌握了不少徐道明的问题,表面上,他是个颇有影响力的医生,实际上是当地一霸,仗着他懂点中医,勒索群众财物,欺压贫下中农,问题大着呢!”

胡干部不再言语。

经高部长细致的策划动员,仙隐乡第一次批斗会在仓库里召开了。全村男女老少全都挤在仓库里,年轻些的社员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紧张而又好奇地瞅着上面来的两个干部,老人们大概经过运动见过这样的场面,神色泰然地吸着烟袋。妇女们不失时机地干着手里的活,做针线、纳鞋底,不亦乐乎。

高组长很不满意会场的气氛,严肃地对队长说:“点名,把会场纪律搞好。”

队长恶声恶气地吼道:“各家婆娘们,把你们手里的东西收起来!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今天是个要紧的政治会议,打不得马虎眼。下面听高部长作指示。”说完,迅速转成一副笑脸:“高部长,人全到齐了,你指示吧。”高部长清清嗓子:“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是为了贯彻县革命委员会关于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重要精神,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政治任务。为了使我们乡的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下去,我们今天要揪出隐藏在我们乡的反革命分子徐道明!”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人们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灯影下的高部长,忽闪忽闪的灯影把高部长的身影映在墙上,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怪影。有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别人高部长说的啥。高部长站起身,指着一边被五花大绑的徐道明,又挥动着手臂:“徐道明是个大医霸、大流氓,他仗着会看病,搜刮贫下中农的油水,多少人家给他送鸡蛋、送肉、送菜。更为恶劣的是他还借行医之机耍流氓,用木棍戳贫下中农的屄!”

会场哗然。

紧接着,高部长走到一个女社员面前说:“吴月莲,你不要怕,你是三代赤贫的贫下中农,党会给你撑腰!你来揭发徐医霸是怎样折磨你、迫害你的。”

高组长的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刷”地射到吴月莲身上。妇人们指指点点,男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有人发出哧哧的笑声。

吴月莲红着脸站了起来,吭哧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讲吧,不要怕。”高组长说着站了起来,“大家严肃一些,这是政治问题,谁都不许笑!”

吴月莲又急又羞,脸更红了,甩了甩头发大声说道:“徐医霸把贫下中农不当人,拿棍子戳、戳……”

吴月莲又急得说不出话了。有人问:“戳,戳哪里嘛?”哄笑声又响起来。

吴月莲的男人拉她坐下:“莫要丢人现眼了!”

吴月莲一甩手:“你这会儿嫌我丢人了?这一年多你整天冲我发邪火,嫌我不再是个女人,那是为啥?”

有个坐在暗处的贫下中农说:“是啊,那是为啥嘛?”这句话搏了个满堂彩,仓库里男女老少全都大笑起来,连高部长也忍俊不禁了,又想想不对,才急忙板住脸。

哄笑声中,吴月莲几步冲到徐道明面前,抡起巴掌扇了他两下:“徐医霸,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我恨你!”

一直低着头的徐道明抬起头看了看吴月莲,像不认识她似的看了好久,然后轻轻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吴月莲因为太激动,脸红得像鸡冠子似的,全身都颤抖着,冲着徐道明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救我做什么?我宁愿死!”

徐道明脸若死灰,垂下头一迭声地说:“我有罪,我有罪!”

高组长指着徐道明说:“你的罪可不止这一条!你以权威自居,对贫下中农的病想治就治,想不治就不治。副队长何有生就是被你害成残废的,现在你交待你是怎样迫害何有生的?”

徐道明摇头道:“我……我没有迫害他。何有生知道的,我没有。”

高部长挥手阻止徐道明,对社员们说:“何有生是生产队副队长,当时正在指挥移山填河工程,是因工负的伤,徐道明故意不给他治好腿,使他再不能参加移山填河工程,以此达到他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目的!”

上升到政治高度,村民们确实严肃些了,没人说笑了。高组长见时机成熟,振臂呼道:“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徐道明!”

这以后,徐道明被停止行医,就在卫生院接受劳动改造,并派了一个民兵看守,不许回家,不许私自给人看病,只准干一些洗药、切药、晒药的事情。

卫生院门还开着,却没了医生,病人来了,于丽和刘长贵只会摇头。队长只好找高部长:“你把徐道明这个反革命一批,仙隐乡没人会看病了,咋办?”

高部长说:“刘长贵出身好,让他接管东方红医院。”

队长苦笑道:“高部长,刘长贵他不会看病。”

高部长说:“不会可以学嘛!赤脚医生政治上可靠不可靠,这可是个大问题,徐道明是富农的后代,跟咱不是一条心。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也没学过医吗?不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看病的吗?咱贫下中农的子弟就学不会?”

队长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刘长贵不是个灵性娃,他还不如知青于丽,于丽还能打个针什么的,刘长贵啥也不会。”

“于丽?”高部长想想说,“要是能培养个女知青当赤脚医生也好,可我看这女娃政治上不成熟,跟徐道明不但不划清界限,还热乎得很,这怎么行?就让长贵接处方,学中干,干中学!”

高部长说的是,自从徐道明被打成反革命以后,于丽对徐道明一下子变得亲热起来。徐道明不能回家了,于丽每天做好饭送给他,还替他洗衣服、买东西。做这一切的时候,于丽从不避讳。

时间长了,徐道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于丽,你不要管我。我看不看病都一样过,我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一根草,一块石头,他能把我咋样?你可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将来还要回到首都的,你自己的路还长呢?”

“不!徐医生,我也想做这里的一块石头,一根草。我要跟你学一辈子。”

“这哪行?于丽,我以后不是医生了,也不能给人看病了,你可不要在这儿误了你的前程。”

“不会,你的医术这么好,将来肯定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医生。”

于丽还是每天给徐道明送饭,帮徐道明干活。徐道明每次开完批斗会,于丽都会等着接他。仙隐乡的村民感叹不已:这女娃娃,倒有一副侠肝义胆的男子心肠!难得,难得!

当于丽提出要嫁给徐道明时,仙隐乡整个抖了起来!

先是徐道明惊得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咋能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开玩笑。”于丽板着脸说,“现在党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我要嫁给你,做一个仙隐乡的农民,这有什么不对吗?除非你不喜欢我。”

徐道明瞠目结舌:“我不是……我哪配喜欢你?”

于丽一笑:“好,只要不是不喜欢我就好。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你给村民看病的时候,从你给吴月莲治病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你的心像金子一样,在北京我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以前我不敢说,现在你倒霉了,正需要人照顾。我不管那么多了!道明,我们结婚吧。”

徐道明挥着两只大手:“不行,不行!于丽,我谢谢你对我的好意,你不要为我毁了自己,你千万要想清楚!我这就走了,我干活去了。”

“站住!”于丽眼里含着泪,“我再问你一遍,你喜欢不喜欢我?”

徐道明盯着于丽看了好久:“于丽,你真的不值啊!我出身不好,现在又被批斗,这样会毁了你一生!”

“好,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说明你是喜欢我的。其他的不要你管,我不信这种黑白颠倒的日子能有多长久,我不信高部长能一手遮天。现在只是他说你是反革命,又不是公安局宣判的。我明天去县知青办,回来后我们办结婚手续。”

徐道明望着这个固执勇敢的北京女孩,无话可说。

从县上到公社,于丽一口脆生生的北京话说得各级干部哑口无言。高部长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指着于丽半晌才蹦出几个字:“你,你糊涂啊!”

于丽瞪他一眼:“有人比我还糊涂,颠倒是非,整人坑人,不怕将来遭报应!”

“你!”高部长怒不可遏。

“你什么你?婚姻自由,手续合法,你没权干涉。”

于丽一甩头走了,把个高部长气得像蛤蟆一样。就这样,于丽和徐道明在卫生院举行了婚礼。尽管这是一场非常时期的非常婚礼,但很多村民还是来了。队长和胡干部主持了婚礼。胡干部当了一次证婚人。前来参加婚礼的大人小孩,每人都吃到了一块蜡纸包的水果糖。第二天,高部长就主持召开了批斗会。不同于以往的是,于丽随着徐道明一同走上了台。

高部长说:“于丽,现在是批斗徐道明,你站在台上干什么?”

于丽说:“你说徐道明是反革命,那我就是反革命家属,应该和他一起受批斗啊。”

村民们笑了起来。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好多次了,一次比一次冷场。就那么几件事说来说去,村民们也从最初的紧张恐惧中平静下来,人人心中都明镜似的,谁都不再说话。任凭高部长怎样动员,大家都报以沉默。今天于丽这么一上台,会更是开不下去了。

这期间,胡干部不断地向县上反映徐道明的问题,还背着高部长搞了一份有近百人签名的保证书,连吴月莲的男人都签了名,证明徐道明不是耍流氓,是为了救吴月莲的命。其实从乡里到县上,谁不知道徐道明的为人呢,就连县委里都有好几个人或是自己或是亲属都请徐道明看过病。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县委作出结论:徐道明有医霸行为,但不是反革命,要有控制地使用,发挥其特长,为贫下中农服务。入秋以后,徐道明不再受民兵小分队的看管了,可以在卫生院行医,可以回到自己家里。老书记重新上台后,徐道明的处境就更好了。老书记说:“说徐道明是反革命简直是奇谈怪论。徐道明医好了多少人?那分明是为革命服务,怎么成了反革命?徐道明不仅不是反革命,而且是仙隐乡、是全县的财富,要给予保护。”这之后,东方红卫生院又恢复了常态,附近来看病的乡民又渐渐多起来。

不经意间,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苞谷秆子一天天见黄了。

自从工作上有了分歧,高部长和胡干部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得很少了。二人都是各自在农家吃派饭,高部长在公社和大队之间往返搞运动,胡干部就到各小队参加秋收。

这天,胡干部从地里回来,房东罗嫂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团,刚要吃,忽见高部长大步走进院里。

“高部长,你来了?一块吃?”

高部长摆摆手,一脸严肃地说:“来,老胡,咱们到外面说说话。”

胡干部放下饭碗,紧跟着高部长走到门口。

“高部长,今年收成不错,县里推广的新品种长得好得很,有的大棒子一个就能出七八两玉米。不过,眼看秋雨要来了,这些天都在拼命抢收成呢。”

高部长披着那件浅灰色的干部服,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胡干部,完全没有和他拉家常的意思。胡干部看着他的眼睛,情知事情不好,高部长总是在有重大运动或是整谁的时候才有这种眼神。果然,高部长掏出一纸公文递给胡干部,转过脸痛心疾首地说:“老胡啊,你太糊涂!从政治上的糊涂竟然发展到与我作对、与革命作对!仙隐乡的运动刚刚揭开盖子,你不仅不配合我的工作,还到县上替徐道明翻案,和有右派思想的老书记合谋,搅混水、捂盖子,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我们共事好几年了,我知道你这个人思想单纯、心眼不坏。我不想让你这一跟头摔得太重。我跟组织部说了,给你个改造的机会,只要你认真检查自己的错误,还会恢复你的干部职务。但是,明天的批斗会你要和徐道明一同上台,接受群众的批判,会后你就去黑水河水库工地改造,改造期间写好思想汇报交给我。”

胡干部脑袋里“嗡”的一声,张嘴欲说什么,却见高部长已经走远了。自己上批斗会倒无所谓,去水库工地也不怕,离开这个斗争狂反倒好。只是徐道明刚刚摘掉反革命帽子,又要挨整了。前一阵听说,老书记又被拉下了台,看来这场秋雨来得好猛呢!

胡干部到水库工地上才两个月,思想还没改造好,就被一场意外的灾祸把身体改造成了几截。工地上几百人都目睹了胡干部出事的过程。胡干部在部队是个营长,领导队伍冲锋惯了,在工地上忘了自己是改造对象,还以为自己是营长。哪里有硬仗,就带领硬汉们冲向哪里。那天胡干部领着几十号人正在对付一块几吨重的巨石,突然绳索断了,当时胡干部正在用肩顶着巨石,只听人们一声惊呼,胡干部连同巨石一同滚下十几米高的山坡。

完了!这么大的石头、这么高的坡,只怕有再多的胡干部也成了肉饼了!当时在场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有人喊了起来:“胡干部还在动!胡干部还活着!”大家这才围上去掀起石头,把胡干部抬了出来。

胡干部被抬回东方红卫生院已是黄昏时分,他一直在昏迷中。而这时的徐道明早就又成了看管改造对象,不能给人看病。听于丽说胡干部被石头砸伤,好像快死了,徐道明不顾一切地来到病房,当即配药接骨。

当晚,胡干部醒来时看到徐道明在身边。徐道明悄悄地说:“胡干部,莫怕,你的伤能治好。”

胡干部笑笑说:“有你在,我不怕。”

徐道明说:“你是捡了一条命。那块石头足以把你压成肉饼,但你知道么,压住你的地方刚好有一个一尺多的豁口,恰好保住了你的命。就这,也把你的腰椎、盆骨、大腿骨全部压断,好几处粉碎性骨折。不过不要怕,现在都已接上了。”

胡干部说:“多谢你了,徐医生。”

徐医生摆摆手说:“莫谢我。我也不晓得是咋接上的。要谢天,好人有好报。”

胡干部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下半身几乎全打了石膏,身子被固定在床上,一点也不能动。但没显出多痛苦的样子。

徐道明一双手奇大,舞动时像挥动两个蒲扇。每次换药时,他用这双大手捧着一堆草药进到一间暗房里,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进去,等他出来时,只见草药已经捣成烂烂的草泥,他就用那双大手捧着草泥往伤处涂抹。他对胡干部的医治特别精心,每次都要亲自配药、亲自换药,可做这一切时还要躲开民兵的看守。胡干部出院时才从于丽那儿知道,在他来到医院的当晚,徐道明就连夜上了紫柏山,跑了一天一夜,才采回了接骨草。

几个月之后,胡干部竟然完好如初,身上那么多处被折断、被压得粉碎的骨头都奇迹般长到了一起,步伐依旧矫健有力,直到70岁之后,也没有出现那些老伤带来的疼痛。

而徐道明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正式恢复医生职务,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成为一代名医。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中国故事》总第2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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