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她是我的旧同事,病休很久,与大家断了联系。单位里有过关于她的种种传闻,说她的病轻了或重了,甚至好几次威胁到生命,然后无一例外地叹息说:难为了她老公,娶她时,她就不是一片白纸,结了婚,又要背这么重的负担。言外之意,似乎都在替她老公觉得不值。
说来丢脸,这一年里,我饱受病痛折磨,很悲观,吞了许多安眠药。即使在医院里洗过胃后,也依然没有摆脱绝望的情绪。后来一次到医院复查,在大厅里偶然遇到了她。老公去办理相关手续,我和她坐在人声嘈杂的候诊大厅里,跟她说起我的病,说真是不如死了,免得拖累家人。她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不能这样想。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柳暗花明。我家那位说我,你可别死,死了我再娶,成本太高。”
说完,她自己先被这句玩笑话逗乐了。她的病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她说身体某一处不停地增生,然后要不停做手术把增生的部分切掉。
大概是为了劝慰我,她说起她自己的事。
结婚前,她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两个人爱得很深。可是,他得了骨股头坏死,那么大个子的男人突然就像不倒翁一样站不稳了。他住院,她每天去陪他。他提出跟她分手,她死活不同意。渐渐的,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坐在轮椅上,变得暴躁悲观。某一天早晨,她买了新鲜的豆浆油条打开他的房门,看到的是他很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最后给她的信里,他说:“我终于可以不用背负着沉重的感情债活在你面前了……”
她看着我,很平静地说:“那天清晨,解脱的是他,而被打入死牢的人是我。”
她一再觉得是自己的爱害死了他。如果她不那么爱他,放开手,或者他可以继续活下去。这种想法像疯长的草,让她几乎窒息。
偏偏祸不单行,不久之后她的父亲得了癌症,没到半年就走了。她拼命压抑痛苦,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很快身体就承受不住了。她说:“那些日子,每晚我都有从楼上跳下去的冲动,觉得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想,看一看吧,如果他肯娶她,她就嫁,也许可以不这么痛苦。她说她那时真的是神志不太清醒,把结婚当成一根救命稻草了。说这话时,阳光透过落地窗外高大的橡树落在她脸上,给她的面庞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光泽。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他。第一次见面,她把自己和男友的事都说给了他,甚至也说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她说,就像竹筒爆豆子,一股脑儿全说了,说完以后心里觉得很平静。他没有对她表示同情,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他只是说:“重新开始吧。”
她说,就是那五个字,让她一下子泪如雨下。
他不太会说什么话,只是陪在她身边,笨嘴拙舌地给她讲从网上看来的笑话,或者唠唠叨叨说自己过去丢人现眼的事。她说其实那个时候,这样就很好了。是她向他求的婚,她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咱们结婚吧!
故事还没说完,老公走过来说可以查了。出来时,她在等我,身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一见我们就笑着说:“小杨说遇到旧同事,非让我请吃饭。”她娇嗔地说:“你不请谁请?叫你请是给你面子呢。”
我笑了,推辞不过,于是四人一起去吃饭。席间,他说起她,说这些年他的事业不稳定,在外面跑,家里大事小事全靠她。尤其是她对他的母亲,更是没说的。她用筷子轻拍他的手,“哪儿有在外人面前这样夸老婆的。”
他出去接电话,她跟我说起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那时,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爱他,但是跟他在一起,她的心里不慌了。可是后来,生活渐渐安稳,她身体里的病却雨后春笋一样往出冒,这个好了,那个又来了。她问他觉不觉得倒霉,娶了个病秧子。他说,别人还没这个运气呢。为了带她看病,他常常放下工作,于是一次次失业,再重新找工作,可他从没抱怨过什么。有一次,她实在病得累了,说,还不如死了,我不受罪,你也活得轻松。他说,你可别害我,再娶一个老婆,那么折本的事,我可不干!
她笑着给我搛菜:“他是学会计的,就会算账。”
他进来,问我们说他什么坏话呢,我说:“说你账算得精,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哈哈大笑,笑罢说:“前段时间我看电视的时候,看到柏杨夫人说柏杨一生结过六次婚,她是他的第六任夫人。柏杨夫人说柏杨是个可怜的人,一辈子要经历那么多次情感折磨。那时我就想,其实一辈子结一次婚是最划算的。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爱,就是倾其所有爱那个人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是健康还是疾病,只要她在,幸福就在。如果她不在了,你连想为她受点儿累的机会都没有了……”
被我折磨得筋疲力尽的老公眼睛红红地端起酒杯说:“来,兄弟,为你替我说出心里话干一杯。”
那天回到家,我抱住老公说:“我决定努力活着,不让你亏本娶第二任老婆!”
老公夸张地说:“完了,娶美女的梦想泡汤了。”说完,他转过身去,悄悄擦眼里的泪。
幸好我还活着,还可以爱。
(摘自《做人与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