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记

2009-02-16 02:32
南风窗 2009年3期
关键词:于斯伊斯坦布尔清真寺

赋 格

我们的伊斯坦布尔微型旅游团,五名成员,导游却有两个。

一个20多岁,胖胖的,叫Merhaba,这个词就是土耳其语“你好”,她在纸上一笔一画写给我看:“玛尔哈巴”。玛尔哈巴在北京呆过4年,普通话很溜。

另一位导游也是女的,30多岁,瘦一些,叫Nilgǜn,也在北京呆过,只有一年半,讲汉语不够自信,一路都说英语。

她说年轻时“和所有人一样”是社会主义者(意思是后来也“和所有人一样”蜕变了),第一次到中国是90年代初。非常失望地发现中国同她想象的社会主义国家不一样。另一个巨大的失望是发现中国僵化的教育制度和土耳其有很多相似之处,总之在中国不但没找到年轻时的梦想,而且好像年轻时的噩梦又回来了。

在宾馆吃早饭时大家聊起“Istanbul”的译名,一位台湾作家说,假如台湾译名不是“伊斯坦堡”而是跟大陆一样叫“伊斯坦布尔”,就糟了,繁体字“爾”笔划太多,写起来很麻烦。

“伊斯坦布尔”本来就是由拜占庭旧名“君士坦丁堡”简化而得,这么来看,译成“堡”实在不坏。

五人中只有我来过“伊斯坦堡”,且呆过个把月,导游安排了常规的游览路线——奥斯曼皇宫、圣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等等,我提不起兴致重访,决定脱离队伍独游。

Nilgǜn问我去哪儿,我答:“去亚洲!”

“亚洲”,具体指博斯普鲁斯海峡东岸的于斯屈达尔(Uskǜdar)。导游听说我要去那儿,满脸不解:“于斯屈达尔?那里有什么?”

按说于斯屈达尔现在也算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区了,但在一般人印象中伊斯坦布尔就只是它的欧洲部分,说起亚洲那边的于斯屈达尔,仿佛是化外之地。

然而从这个“尔”到那个“尔”,距离不过尔尔——坐上海峡渡轮,一杯茶工夫就抵达亚洲海岸。土耳其人酷爱饮茶,上得船去,刚坐稳,茶贩子就在甲板上出现了,手托铜盘,盘上竖八九只郁金香花蕾形状的小巧玻璃茶盏,个个盛满绛红色液体,随茶贩子的行动和船甲板的摇晃,轻微荡漾。

“Chay!Chay!”卖茶人口中声声叫唤。

早晨高峰时间,一船一船的人从海峡对岸过来,登陆欧洲。

在这个时间前往于斯屈达尔的则为数寥寥,与主流背道而驰。我不禁好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从下层甲板踱到二层,船客有男有女,打扮皆朴素,远不如伊斯坦布尔人时髦,女人大多戴头巾。我听说过,于斯屈达尔50万人口中外来打工者占了很大比例,来自安纳托利亚(土耳其亚洲陆地部分)各地,穷人居多,而穷人多的地方,宗教保守力量总是强大。

身旁的男子,也许是个在城里上完夜班回家的值更人,头发蓬乱,面容倦怠,脸上有股愁苦神色。环视周围,低头抿茶或默然看海的乘客,无不面带愁容,心事重重。

渡到对岸,于斯屈达尔熙来攘往,也就是居家过日子普通土耳其城镇模样。穿过码头旁的民主广场,择商业街前行,路面渐斜,似有上山的意思。越往上,商店越少,阳光猛烈,海风习习,走在这样的街上不免有恍惚之感,我明白,这是让人迷醉的地中海日照,地中海气候。1972年上大二的奥罕。帕慕克每每翘课溜出校门乱晃,于斯屈达尔是他的常规目的地之一,他在书里写过于斯屈达尔“十分穆斯林、十分明亮的小街”,直到1980年代,于斯屈达尔还满是奥斯曼风格木结构建筑——现已荡然无存。

过一交通圆环继续上行,街名已变。书上说,此行约一公里往左,找一条叫San Mehmet的巷子,就是于斯屈达尔地标“老太后清真寺”之所在。我很疑惑“穆罕默德”岂能用天主教的“圣”做前缀。走一程,不知是否有一公里,未见清真寺,先看见一座土耳其浴室,招牌写“太后澡堂”,好奇趋前,果然拐弯上行即见SariMe hInet巷名,可见书上植字谬误。

清真寺果然就在近旁。进门右首一片基地,绿荫清凉,鸟鸣啁啾。前有一座拱门,入院右首是礼拜堂,我不忙着入内参观,左首是一敞廊,三根大理石柱撑起四爿圆顶,我在敞廊石椅上坐下,仰望藻井几何花卉图纹,这才感到走得乏了。

不知几时,清真寺广播响起宣礼歌声,应是晌礼时间。陆续有中老年男子走进院来,在宣礼声中相视微笑,握手寒暄,各自脱鞋放入礼拜寺门外木柜。

年纪越老的男子,衣着越是风度翩翩,一位戴咖啡色半圆绒帽穿灰色长衫拄拐杖老者,颤巍巍俯身除鞋,一手仍扶杖,举手投足皆有味道。一位系一圈白缠头,须发雪白者携10岁左右男童,祖父先跨进门,小儿坐门外椅上审视自己的脚,老人从门口回首看他,他方才不情愿地开始解鞋带。

人们不断进去,宣礼声不绝于耳,但一位白衬衫男子却不进门,坐门外抽闷烟,在“安拉至大”歌声中低头出神。他年纪介于青年中年之间,不知有什么心事。

广播停止,礼拜堂里传来祷告声,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抽烟男子。这是于斯屈达尔日常生活中普通一刻,有信仰的人们从世俗抽身片刻与神会面,或检视自己内心。

忽然想,怎么进这个院子的都是男性?可见女人走的不是这个门,显而易见的大门总是只为男性开放,在他们的文化里,女人属于被占有被保护的种类。

老太后清真寺因16世纪“酒鬼赛力姆二世”的宠妃、穆拉德三世之生母得名。这位很有政治手腕,开启奥斯曼帝国“后宫女眷统治”时代的皇太后,原是一名12岁被劫入宫中的异国女奴,出身性奴隶,最终母仪天下。不知为何,她的清真寺偏安于斯屈达尔,仿佛不屑与海那边伊斯坦布尔的众多皇家清真寺为伍。

半小时后,午祷结束,于斯屈达尔的男人们鱼贯步出老太后清真寺,彼此握别。那位没有进门祷告的抽烟男子表情严肃低头快步离去。一阵微风吹进凉廊,一只褐色野猫在日光下耸身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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