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平
在这座狭小的寺院里,我度过了孤独迷茫的初中时代。我不知道现在的寺院里,还有没有像当年一样的槐花满院,枣儿玲珑?我没有听过寺院里的暮鼓晨钟,也没有看过吟唱佛经的僧人。这些远逝的场景,在我独自坐在河边的顽石上遥对长空冥想时,曾经随着鸿雁的双翼翩翩起舞。现在,藏经阁里的呓语与吟哦已不复存在,成片的松柏在大地上久久沉睡,只有我一个今夜无眠的人,在梦境里走进这片久违的往事之中。
“前临湫水,后靠柏山;左依金堆,右靠笔架。”古老的碑文刻着凤翥龙翔的风水,荒凉在僧人的木鱼笃笃声中。当我走进去,当我细听的时候,风入松林的呼啸已在1990年的犬吠中消失在寻常巷陌。
我一直觉得,我魂牵梦萦的大山吕梁是一块充满神性的土地,这里世代的粗砺贫瘠孕育了坚劲的本土文化,犹如喊出来的山曲子,九曲回环,穿透时空。当马烽写出《吕梁英雄传》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块土地的人民有着多大的血性!吕梁是个奇怪的地方,在三晋文明中,好像它并没有留下什么历史,也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古迹。它没有晋中晋商的血脉遗留下来的大院文化,也没有晋南的尧舜文化,也不像晋北有着闻名天下的云冈石窟,它是一块蛮荒不毛之地。记得太史公作《史记》的时候,曾有“代石之民,任侠使气,不事农桑”的评价。这里的“石”即现在的离石一带。翻译过来就是:离石一带的百姓,痞性横行,不好好伺弄庄稼。其实,这不能怪这里的人民,只能怪苍天太对不住这里的百姓。祈雨献牲,磕头捣蒜,换来的是苍天一句“十年九旱,唯有一年不旱,冷雨(冰雹)打了十遍”的谚语。这是苍天对一块土地最为残酷的诅咒。在长期的农业时代,没有一块好的土地,那农民还有何盼头?不是他们不想好好“事农桑”,而是上天没有一块给它种植庄稼的好土地。大片的山地,成了吕梁人永远的无奈,直到今天。
于是,义居寺也不像其他的寺院,有着太多山水的荫庇,它依山而建,在一块整石上挖掘着一个久远的传说。在义居寺里,最值得称道的,不是那些壁画,也不是那些兽头式的建筑,而是万佛洞。一万个大大小小的佛像,撑起了古老而神秘的呓语。现在的寺院,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繁华,有的只是荒败。它曾经作为一所中学的驻地,现在随着新的教学楼的建立,它显得更加冷清。当琅琅的读书声代替了袅袅的诵经声,读着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文章的少年,在记忆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小沙弥的虔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所如当年的我一样的学校里的孩子,传递着当年小沙弥的生活而浑然不觉。这里的升学率极低极低,以前常听说有升学“推光头”的现象。现在想来,“推光头”了,不就是当了和尚吗?看来这块风水并不吉利,不是出人才的地方,而是出和尚的地方,它早该搬家了。
可是,它在我记忆中是永远不可能搬走的,它将占据我一生的记忆,如青烟不散。
我在这里上学时,听到很多古怪的说法,犹如汪曾祺在《受戒》中所写的一样,有当地媳妇跟上和尚私奔的,也有夜晚出现神秘人物的,不一而足。据父亲说,它在这里上学时,曾有学生中午午睡起来忽然满口胡话的现象,仿佛他的大脑里有神人相通的本事。还有,我曾听过在食堂给学生做饭的米勤说过一件事,至今不忘。说起米勒,让我想起当年食堂把学生吃剩下的清米汤喂猪的盛况。当然,那猪学校放假过年之前是要杀掉的,只有这天,学生们才能吃到可口的肉菜,一年仅此一回。这是我的哥哥姐姐上学时候的事,我没赶上。记得在1997年还是哪年,我在《小说月报》上看到当代作家叶兆言的小说《纪念少女楼兰》,讲的是知青下乡的故事,里面有喂猪、配种的故事。我也曾想写一篇想象中的故事,也写写逝去的生活。记得我那篇小说写在一个笔记本上,拉拉杂杂,没有写完。时值十多年,那笔记本早不知丢哪去了。记得姐姐出嫁后,想看我写的东西,拿走几本笔记本,里面有我不少的小说、散文,当然还有我自编的几本秧歌,现在也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座寺院里,我曾经很开心,但也很迷茫。初一的时候,我的作文《我们的学校》曾经被我的班主任老师修改后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老师清秀的板书和我的文章,一时传为学校的佳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姐姐当年激动地和家里人说起这事的样子。那时她还没中学毕业,上初三。据说,那篇文章被老师推荐到《作文周刊》发表了。为什么我的那篇写学校的说明文会让老师如此刮目相看呢?因为我引用了我后排同学听他父母讲给他的关于学校的传说。这名同学姓薛,具体名字想不起来了。
他说,义居寺下面的湫水河里,曾经有一匹金马驹,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跑到学校院子里撒欢,满身金光一闪一闪。后来被人发觉了,就偷偷地躲在大殿后面想乘机抓住它。结果当然不会得逞,金马驹溜走了,但据说被人摘走了一颗铃铛。
这个故事我们大家以前都不知道,连老师们也不知道。经我的文章一引用,大家都知道有金马驹这回事了。为什么大家如此关注金马驹呢?因为据说金马驹的家就在寺院下面湫河里的那潭深水里,那潭深水曾经淹死不少人,并且都是会水的。当干旱的时候水位降低时,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大盖帽形状,进去的人由于一时憋气出不来窒息而死。我觉得,还有可能是人游进去出不来,由于心急,头撞在上面的岩石上,撞晕过去而死亡的。没有一个死亡的人回来告诉过他的死亡经历,所以至今是个谜。
文章在黑板报上登出后,给我讲故事的那位同学肯定很后悔,因为他并没有用到这个素材。喜欢用修辞、语言华美是我的长项,其实他写了,也并不一定能超过我去。吹牛一下,嘿嘿!
米勤还给我讲过寺院刚改建成学校时,每当夜深人静仿佛有敲木头的声音。是不是木鱼声呢?当年我没有问他。可是,当他披衣出去的时候,又万籁阒寂,毫无声息了,只有皓月当空,白雪满院。每当想起这一幕,我就有一种心头发冷的感觉。米勤当年在学校不只是做饭,而且也是看守学校的。他会下棋,更摸得一手好“和牌”(很多年前我在杀猪的海富家见过老头们玩过那种小小的发黄的纸牌,现在不见了,是不是失传了?不得而知)。
其实,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金马驹。传说嘛,子虚乌有的事,说说罢了。但因为我的作文和大家的关注,从此我对那潭水充满了神秘的敬畏之感,我觉得它是神性的。在那片水上,曾经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鸭凫游在水面,我们投掷石子打它,它也不飞。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它是一只傻鸭子。我见过停落在槐树上的脑筋不足的傻麻雀,邻居家的明平用弹弓打了二十多下也不飞,直至被石子打下来为止。我见过傻的麻雀,但见傻的野鸭还是第一次。金马驹没见过,但我见到过倒在路边的石狮子,不知道那是不是金马驹的化身?
我曾在学校后面修建的干水库(“大跃进”时代的产物)旁边和文海兄背过相声台词。那次说的相声据同学们反映,说得特别好。那时学校同学们经常组织文艺晚会,我随便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能编出一套节目主持台词。大学期间有学校外面市里的合唱团什么的也请老师写过主持词,老师就找我干过这事,没什么难的。说相声,那感觉可真好。文海兄说相声真有一手,编的秧歌更是一绝!后来那个读书逗笑的相声,天天下午在学校的喇叭里播放。我家在学校对面,每天都能听到学校做操的哨声和上下课的铃声。我的母亲在春光照耀的立春时节,专门在院子里听他儿子说的相声,那该是怎样一种滋味!
我们曾在冬天去山上收拾秋后农人不用的秸秆,为冬天教室的生火做准备。男女同学在高高的山冈上唱歌、喊叫、拾柴,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那时我们有劳动课,不是上高中时一个老妇女讲什么家常凉拌菜的做法什么的,而是抬土、拔草、修操场什么的体力劳动,男女平等。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说要“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我们就是榜样呵!我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现在不设劳动课了,实在弄不明白。城市里的孩子,更应该知道具体的体力劳动,只有懂得劳动为何物的教育才是健康阳光的教育。要不,课本上讲的“锄禾日当午”“春种一粒粟”全没了意义,因为不经实践,太空洞了。为此,我曾借来几本厚厚的《陶行知文集》研读,想写成一篇文章,后来由于工作太忙,才中途作罢。在这座寺院里,我受到的是完整的“素质教育”。
为了上学不迟到,我曾在冬天的早晨掉进过河里,跑回家时,裤子冻得脱不下,眼泪都出来了。也因为雪夜的月光太耀眼,没看表就以为天亮了,凌晨四点多跑二里地去上学。万籁俱寂,银色的月光下,洁白的雪地上,只有我和姐姐的脚步声在黎明中前进。到了学校,忽然天色又黑下来。至此,我才知道民间“天明一阵黑”的说法。这个故事是说朱元璋的,说他小时候家穷,偷了别人的粮食,被母亲教诲后去偷偷送还人家,可又怕天亮。正为难之间,天色忽然暗下来,成全了他的改悔之心。这就是“天明一阵黑”的传说,不过不可信,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
似水流年。在这座寺院里,我的花季少年就那样结束了,我不想写他,觉得他像一块块湫河开春时漂泊在水面的浮冰,十分脆弱易化。俗话说:“彩云易碎琉璃脆,世上好物不坚牢。”义居寺在我的印象中,也算是容易破碎的种种易碎事物中的一种吧!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初中同学们,他们都已经成为人夫或人妇,不知道他们在翻开毕业相册的那一刻,是否会把我想起?那个瘦瘦的少年,是否还在他们的记忆中“涛声依旧”?前几天偶尔看到我高中的同学,也是我的舍友,现在在碛口旅游局工作的高荣明的一首叫《义居寺》的诗歌,写义居寺的冷清与寂寞,又使我想起了我的中学生活。如果没有他文章的提醒,就没有我现在这篇与他的诗歌同名文章的诞生,现在把它引用于此,权且作为文章的结束吧。
修筑寺庙的人,已不知去向了
紧握当年的斧凿声,确知
是一把与日俱焚的灰
如今我恍然大悟
我的圣洁已流离失所
没有片瓦遮盖的身体
空空站成自由女神侧耳倾听
参差的杉柏刻着累累齿痕
荒草怡然指向天宇
鸮鸟正搂着松鼠的脖颈
古庙里佛已庄严出走
僧侣仍在喋喋诵经
萦绕的声音
梦想着引来一只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