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成
老柳头刚出门,他的邻居小酒壶就推着孙子从家里走出来。老柳头不由分说地上去就夺下推车里婴儿手中的玩具,放到自己嘴边,吧嗒着两片厚嘴唇:啊呜,啊呜。做出一副吃的模样。
婴儿在推车里探起身子,伸直了两只小手要。
老柳头嬉笑着:真好吃,真好吃。
婴儿急得手脚扑腾,直屁股。
老柳头“咯咯”一笑:嗬,还发脾气哩!就不给你,看你能咋的。
霎时那婴儿就哭叫起来。
老柳头这才把玩具交到婴儿手中,哈哈大笑,豁牙露气地说:真小气,真小气。
小酒壶嘀嘀咕咕地推着孙子急忙离去。
逗孩子玩,小酒壶自然不会反对,若把孩子逗哭了,小酒壶就不一定高兴了。可是,不管小酒壶有什么怨言,老柳头是绝对听不见的,因为他耳朵早就聋了。
老柳头今年八十了,扒在他耳朵上大声吼才能听得见。儿子给他买的助听器他一次也没戴过,他嫌那玩意儿别扭。他说不戴那玩意儿更好,别人骂,他也听不见。他骂别人,别人却听得见,不吃亏。因而他与人交流全靠观察别人的口型,发诨打岔也就在所难免。别人问:吃啥饭?他说:买鸡蛋?别人说:你走好。他说:要多少?我不要那玩意儿。弄得人啼笑皆非。即便走个碰面,点一下头就算是打了招呼,或者一低头就过去了。并不是不想理他,实在是和他说不到一起。老柳头也很明智,他知道自己耳聋,从不扎堆结伙凑热闹,免得讨人烦。不与别人交流,只好独来独往,也就成了孤家寡人。
老柳头一出楼门,铁子家那只小巴儿狗就不住声地“汪汪”狂叫。这已成为规律,也是一个信号,老柳头又来了。
老柳头正向这边走来。看得出,他那佝偻着的身躯决不是一种病态,而是岁月长河给他遗留的痕迹。他身子前躬,两腿微弯,艰难地迈着细碎的小步,一串脚跟磨擦地面发出的“咝啦咝啦”的声响,伴随着他那佝偻的身躯急促而缓慢地朝前移动。
那“咝啦咝啦”声越来越清晰,狗儿叫得也越来越凶,不过狗儿并没有从楼门里冲出去,只是两个玻璃球似的黑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老柳头,不住地吼叫。这种例行的吼叫只是一种警告而已。
铁子是上个月才搬来的新住户,才带来这小巴儿狗。
这小狗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也就是一条普通的巴儿狗。一多高,一尺来长,白色的皮毛污得发灰。如果它不叫不动,也不眨眼睛,就那样趴在地上,你准以为是谁扔在地上的一卷脏抹布。
狗儿第一次听到这“咝啦咝啦”声,见到这个佝偻着身躯的人慢慢走近时,出于本性,很自然地吼叫两声。那叫声既清脆又尖利,像是能在空气中划出波纹,一波一波地荡过来。
狗儿的叫声引起了老柳头的兴趣。平日里他从不早起,也不晨练,运动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当他从家里出来时,上班的早就走了,不上班的也都各干各的去了,在胡同里很少遇到人,也就几乎没人跟他打招呼。而今天,这只小狗却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顿时眼睛一亮,整个世界变了样。
他看得很清楚,小狗确确实实是跟他打招呼,因为胡同里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他欣然止住脚步,面向小狗,慢慢放下手中的马扎,缓缓坐在马扎上,一脸高兴地欣赏着这只可爱的小狗。
小狗很不理解地瞪着老柳头。平素,它向那些陌生人发出警告,人们大都是匆匆走过,最多也只不过是看它一眼。而今天这个陌生人竟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他要干什么?狗儿立刻对眼前这人产生了高度警惕,霎时,这种警惕就上升为一种莫名的敌意,同时也有着几分畏惧。它稍稍后退两步,身子朝前一纵,接连叫了几声,再次向陌生人发出严正警告。
狗儿尖利的叫声在老柳头的耳朵里却变得那样柔和,那样悦耳,仿佛一种久违了的美妙的歌声。他热切地望着可爱的小狗,情不自禁地咧开大嘴“咯咯”地笑了,不知不觉中,一滴哈喇子顺着口角淌了下来。
在狗儿眼中,老柳头那笑比哭还难看。他嘴里的牙全掉光了,松弛了的面肌无力保持他原有的口型,下颌自然地坠下来,嘴就成了一个扁扁的黑洞,还一翕一合的,就像一条缺氧的鱼将头探出水面那样。
狗儿越发茫然了,甚至有几分惶恐。这人脸上怎么会有个黑洞?黑洞里竟然还发出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很刺耳,也很恐怖,简直就是一种威胁。狗儿对此大为恼火,顿时便有了对方不怀好意的感觉。霎时,它那蓬松的尾巴像甩鞭一样在空中摆动着。匍匐下身子,高高地撅起屁股,两只前爪抓挠着,嘴里喷涌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这陌生人,摆出一副攻击的架势。
狗儿的吼声很低沉,老柳头听不见,他只看见狗儿在给他作揖,高兴得他越发合不拢嘴了,心里说:狗儿给我作揖哩,看来我一时半时还死不了。他不无伤感地自言自语:谁都懒得理我,只有你不嫌弃我,跟我打招呼,还给我作揖。你比他们懂礼数。你咋是只狗呢?要是个人就好了。他觉得这小狗很有灵性,很可爱,不由地伸出两手去抱它。
狗儿并不理解老柳头的真正用意,惊恐地望着老柳头那鹰爪般的十个干瘪的手指头,觉得你还敢抓我,怒不可遏,一声嗷叫,身子一纵,像扔一个小枕头似的,张开一口小白牙朝老柳头那手掌扑过去。
老柳头虽然老迈了,反应还算敏捷,狗儿那尖利的牙齿和那扑咬的动作,使他本能地急忙举起双手躲避。
狗儿扑了个空,旋即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竭力吼叫着,小尾巴摆个不住,身子一纵一纵地欲扑又止,一口尖利的小白牙暴露无遗。
老柳头恍然意识到这小东西并非善意,他满腔的爱怜顿然消失,原先的友善也都淡化了。他似乎觉得这小东西有点不尽情理:我这么喜欢你,你还咬我?霎时他又笑了:小样儿,还不够我一顿吃的,还敢跟我耍歪。
狗儿一个劲儿地扑咬,老柳头不得不招架一下。他扫了一眼周围,没有什么物件可抓挠,便脱下一只鞋高高举起来。
老柳头这攻击性的姿态更加激怒了狗儿,它抖擞着身上的绒毛,猛地朝前一纵,又迅即蹦回去,没命地狂叫。
老柳头那高举着的鞋子并没有落下。在他看来,狗儿那扑跳就是在舞蹈,那吼叫就是在歌唱,狗儿精湛的表演实在是让他赏心悦目,哪里会舍得真打呵。
这些年老柳头从不看红火热闹,只看电视。电视只能看不能参与。而这一刻,他竟直接与表演者交流。他不能自制地伸长了脖子,瞪起两只昏花的老眼,也学着小狗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吼声。
狗儿扑跳近了,老柳头就晃动一下鞋子。当他手中那鞋子不动了,狗儿就又扑上来,于是他再次晃动那鞋子。就这样,老柳头与狗儿互动着。
不一会儿,狗儿就长长地耷拉着舌头,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的,那嘶吼声也由高到低,由低到慢,最后收敛住了。只有那两只黑亮的小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人。
狗儿停止了吼叫,老柳头那举着鞋子的手也慢慢缩了回来放在腿上。他望着狗儿那筋疲力尽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就有了几分怜悯,甚至后悔。干吗跟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一般见识呢?狗儿给他打招呼,给他鞠躬,还给他唱歌跳舞。若不是狗儿给了他欢乐,他上哪儿去找这开心?他很想给狗儿解释一下,望着狗儿那恶狠狠的目光,欲言又止。
双方相持几分钟之后,老柳头感到很没劲。他分明觉得,狗儿那歌是专为他一个人唱的,那舞蹈是专给他一个人看的。现在,狗儿不跳了,也不叫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他大声喝道:跳呵!他这突然地一吼,狗儿身子便猛地一哆嗦,随即蹿起来,又开始吼叫。
这时,楼房门开了,铁子媳妇从院里走出来。
狗儿一见到主人,立马就跳起来,吼叫得越发凶狠了。它不光是仰仗主人的势力,也是要在主人面前显示它的勇敢与威猛,因而大胆地朝前扑跳,几乎快要到了老柳头跟前。只要它再朝前蹿一步,就可以咬住老柳头腿的某个部位。
老柳头当然不愿被狗咬,他不由地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鞋。尽管有主人撑腰壮胆,但老柳头手中的鞋还是具有一定的威慑力。狗儿怕挨打,迅即倒退了几步,远远地在那里扑跳吼叫,不再进前。
老柳头跟狗儿只这一个回合,铁子媳妇似乎就明白了一切。她瞅了瞅老柳头手中高举着的那只鞋,似有不悦地瞥了老柳头一眼。
从铁子媳妇的眼神里,老柳头看出了狗儿的主人有点不乐意。人常说:打狗看主人。当着主人的面打狗主人当然不高兴。老柳头觉得冤枉,他并不是真打,只是想吓唬一下,要打早就打了,还用等到主人出来?然而他毕竟做出了打的架势,究竟打没打他说不清了。铁子媳妇没吱声,老柳头却十分尴尬,他喃喃地说:它咬我。他说这话时似乎感到心虚,却又委屈得像个孩子。
铁子媳妇没答话,只是朝老柳头不无揶揄地一笑,扭身走回去,将楼门拉开一条缝,转脸冲狗儿喝道:回来!
那狗儿倒也很听主人的召唤,像一位完成了使命,同时又受到上司嘉奖的士兵,甩动着毛茸茸的小尾巴,摇头晃脑地从门缝钻了进去,却又不甘心地掉转头来,冲老柳头“汪汪”两声。
“砰”地一声响,楼门关上了。
胡同里只剩下老柳头自己,他独自坐在那里觉得很没趣。眼前没了活蹦乱跳的狗儿,只有狗儿扑跳时留下的痕迹。他不无遗憾地瞅着狗儿留下的痕迹,回忆着撩逗狗儿的乐趣。两只眼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跳动。
他不想对铁子媳妇做什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自己手中举着鞋,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一手支着马扎,一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身,怏怏地拖着一串“咝啦咝啦”声走去。
老柳头平生只有一大爱好,下象棋。如今象棋也下不成了,因为他没有对手。并不是他棋艺太高别人不敢与他对阵,而是他的水平太差,加之耳聋眼花,马走直路炮拐弯也就在所难免。因此,谁也不愿跟他对弈,愿跟他交手的人只有一个,高老蔫。
高老蔫跟老柳头是同龄人,耳也聋眼也花,正好是五两对半斤,谁也不嫌弃谁。更主要的是二人水平相当。但可惜的是,高老蔫去北京看女儿了,一去就是大半年,老柳头就没了愿意和他下棋的人。
象棋下不成,别的爱好又没有,只能整天窝在家里,瞅着日头熬时光。孩子们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他跟老伴两个人。老伴一身的病,睡梦里都是疼痛。两个病包子,他看着老伴,老伴看着他,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没趣,越看心越烦。清闲难忍,就这样整天在家憋着还不憋出个病来?远处走不了,就在近处溜达溜达。
他从家里出来,走出胡同往左一拐,不远处就是大街。
街道两旁种植着梧桐树,明媚的阳光把宽大的梧桐树叶揉成绿荫,扔在地上。他找了个不碍事的荫凉处,背靠着树干,坐在自备的小马扎上,尽情地欣赏这“自然风光”。
街上比家里热闹多了,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过去个穿红的,过来个戴绿的,这永不重复的画面在老柳头眼里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他就那样不吭不哈,不言不语地坐着,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抓挠。他什么都看,什么都不看。看的啥,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柳头不光耳聋,眼也花,看啥都模模糊糊,唯有看车看得清,因为他是司机,开了一辈子车。
他看车时的目光很特别,先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再迅速眯成一条线,在线缝里追踪那车的身影。也只有在这时,他那呆茫的目光才变得有神,就像暗夜里冲出云雾的星星,一眨一眨地放光。每当这时,记忆就像个瓶盖儿,一拧,往事就一股脑儿地全都冒了出来。
五六十年代开车是个人人都羡慕的职业,那时他还年轻,高个子,大背头,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裤线,一双黑皮鞋擦得瓦亮。虽然够不上帅哥,却也很是潇洒风光。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人们肚子里总是亏空,吃便上升到人生的第一位。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方向盘一抓,要啥有啥。当时,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嘎斯车,那是单位唯一的一辆生活福利车。福利车就是专为单位运输福利的。他除了为单位运输福利,还要趁工作之便为大家谋福利。他兜里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某某小米10斤;某某鸡2只;某某地瓜20斤;某某白菜50斤;某某萝卜……这些东西要走村串户地去寻去买。价钱还要合适,因而不得不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老柳头买的东西又便宜又好,不光把东西买回来,还要挨家挨户地送去。他的辛劳与汗水,便换来了柳师傅、柳哥、柳叔、柳大爷们一声声热切的感激,让他受用了许多年。
开车是老柳头的职业,也给他带来了荣耀和欢乐,他也就格外爱惜车,即使是节假日,他也要抽空去单位看一眼他那辆宝贝车,不然这节就过不好。别人都说他白天抱汽车,夜里才抱老婆。他对这话并不反感,他说这辈子,人交给了老婆,命却是交给了车。你糊弄车不要紧,车糊弄你就要了你的小命。老柳头开了50年的车,从未出过任何大小事故。因为他离不开车,退休后又给别人打工开车,直到70岁的时候,他才歇了手。
抓了一辈子方向盘的手,一下子闲下来,总觉得没着没落地不自在,放在哪儿都多余。看着那些车,他不由地攥起拳头,两脚一蹬。脚下没了油门,也没了刹车,这才如梦方醒。尽管有点失落,却也很惬意,也只有在这时才能找回他当年的感觉。自己开不上车,看别人开车也过瘾。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小马扎上,观看着南来北往各式各样的车辆,放飞着思绪。
日影儿快要直了,老柳头无所事事地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这表很有些年头了,红头秒针有点暗紫,那些阿拉伯数字竭力地从污涂涂的表盘上挣扎出来。他很有点惋惜地用手擦拭了一下那不太透明的表门子。
这是一块英格表,伴随他50年了。针摆再没了清脆的钢音,就像老牛吃草一样,艰难无力地研磨出那种令人悲伤的咀嚼声。而且不定啥时就停下来,拍它一巴掌,它才又“咝啦咝啦”地接着朝前走。就这样一块像他本人一样老的老表,他还是表不离手,手不离表地割舍不下。
儿子见他那表实在破旧了,就偷偷给他照原样买了一块,把他那块破旧的老表扔了。老柳头却为此大动肝火,从垃圾堆里又捡回与他形影相随50年的老表,冲着儿子破口大骂:兔崽子,我也老了,我也旧了,你把我也扔了呀!
老柳头决不是没钱卖不起新表。他每月退休工资1500元,就是买一块金表也不在话下,只是这表跟随他半个世纪,有了深厚的感情。最主要的是这块表对他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1958年大练兵,全公司300多辆车,唯有他老柳头开着那辆嘎斯车,从拐了三道弯,100米长的铁轨上稳稳当当地过去了。技术夺魁还不行,接下来是比思想。困了在车上打个顿,除了撒尿拉屎,老柳头8天8夜没下车,第一个完成安全行驶10000公里。公司为表彰他夺魁,奖励了他这块英格表,并出席“全省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
老柳头在获得这殊荣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获得了肝炎。随着时代的发展,这肝炎也发展成了肝硬化。据专家说:肝脏的代谢能力很强,只要正常的肝细胞达到20%,人就可以正常生存。看来老柳头的正常肝细胞还在20%以上,直到现在他还吃嘛嘛香,只是他一看见那英格表就难免想起自己这硬化了的肝,心里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块表既是他的荣誉与骄傲,也是他人生的经历与见证,因而他对这表也就格外珍惜。他希望自己能像这块老表一样,破点旧点没关系,只要能凑凑合合地走着,千万别停下就行了。
此刻,他正拖着那“咝啦咝啦”声朝这边走来,近了也就看得更清楚些。他个头儿高却很消瘦,衣服裤子都显得肥大,空空荡荡,就像谷子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儿。头上稀稀疏疏地残留着几根白发,紫褐色的头皮在日光下映出污秽的反光。枯萎呆板的脸上赘着一层多余的皮肤,每走一步,那些松弛的皮肤就颤抖一下,仿佛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他总是耷拉着眼皮,昏然的目光散落在眼前几步远的地方。他反剪着两手,手里拎着个小马扎。随着他身子的晃动,小马扎钟摆一样前后悠动着。这悠动似乎形成一种惯力,既协调了他的动作,也产生一种向前的力量,催促着他脚下不停地发出“咝啦咝啦”的声来。
狗儿一听到胡同里传来那“咝啦咝啦”声,就窜出去,站在楼门口,冲着这个不屈服于它的人拼命地吼叫。看来,它的主人对它的这种行为并没有谴责,甚至还给了什么嘉奖,狗儿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几天后,老柳头上街买卤猪肉回来,狗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楼门口吼叫,铁子媳妇也出来做什么。她一见老柳头就悄然地勾下头,把脸扭向一边。
自从那天铁子媳妇甩给老柳头一个不冷不热的脸后,俩人即使走个碰头也谁也不理谁。老柳头觉得很不美气,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他很想跟铁子媳妇缓和一下,就有意跟她搭讪,也是想巴结那小狗,便止住脚步,从塑料袋里撕下一小块卤猪肉,冲铁子媳妇笑了笑,将卤猪肉朝小狗扔过去。
卤猪肉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的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小狗皱起鼻子嗅着,霎时两眼就盯住了落在地上的卤肉,它探索着向那散发着香味的东西走去。哇,味道好极了!它急不可耐地“呼哧呼哧”嗅着,张开了嘴,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突然它“嗷”地一声嚎叫,又撒腿跑开了。
就在狗儿正要品尝那美味时,铁子媳妇一脚踢在狗屁股上,这意外的打击令狗儿惊恐不已,夹起尾巴躲到一边。铁子媳妇眉毛一挑,粗声粗气地冲狗儿喝道:你找死!狗儿惶惶地瞅着它的主人,好像已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刹那,铁子媳妇似乎又觉得有点难堪,很不自然地看了老柳头一眼,一拧身依住楼门洞的墙壁,拘谨地埋下头,默默地抠着手指甲。
老柳头当然知道铁子媳妇是骂狗儿找死。可是,一小块卤肉能把狗儿吃死吗?
他趔趔趄趄几步抢过去,颤巍巍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块卤肉,用手抹去沾在卤肉上的灰土,对着铁子媳妇一晃,一口把那块卤肉吞了下去,又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才转过身“咝啦咝啦”地走了。
铁子媳妇愣怔了。
任何一个养狗的人都不会让狗儿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是养狗的普通常识,也是狗儿必须遵循的教导。她骂狗儿找死是说狗儿犯了大忌,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老柳头竟想到了别处,还把扔在地上沾上了土的卤猪肉,就那样抹了抹,就一口吞了下去。这不明摆着是让她下不了台吗?她想解释,可老柳头已愤愤而去。再说,老柳头也听不见,说了也白说。她不住地怨叨着:他咋这样?
是的,老柳头就是这样,不这样就不是老柳头了。他就是要做给她看,证明那卤肉没有毒,吃不死他也吃不死狗儿。
老柳头万万没料到,好心落了个驴肝肺,热脸贴了人家的凉屁股。他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然而他没有,卤猪肉占住了他的手。他脸色黢青,气喘吁吁,“咝啦咝啦”的频率越来越快,步子却越来越小,嘴里不住地絮叨: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呵!
老柳头家住在第三家,铁子家住在中间,路是从第一家楼门头连出去的,他无论出去还是回来都要路过铁子家。狗儿一听见他那“咝啦咝啦”声就狂叫一番,每每如此,从不例外。老柳头对此并不反感。无论狗儿吼也罢,叫也罢,总还搭理他,跟他打招呼,并不冷落他。铁子媳妇就不同了,从那天起,一见他就耷拉下脸,活像欠她二斗黑豆似的。他很想跟狗儿戏耍一会儿,却不好意思近前。他宁愿坐在胡同里远远地观望狗儿,也不愿再见铁子媳妇那张哭丧着的脸。
狗儿见老柳头很远就停住了,并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副温存顺从的模样,便以为对方屈服了,它占了上风,就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敛住叫声,静静地趴在楼门洞口,圆圆地瞪着两只小眼。它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还没有在它的视野里消失。
老柳头默默地坐在那里,狗儿静静地趴在楼门洞口,中间相距5米左右,这一段距离成了他们的缓冲地带,相互遥望,相安无事。
狗儿极具耐心,它稍稍眯缝着眼睛,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趴着,如果不是它呼吸时肚皮一起一伏,你还以为是一只死狗呢。
老柳头却有点耐不住了。太阳像个大火盆悬在天上,晒得他光光的头皮像要爆裂一样火辣辣地难受。再说,坐在这儿为啥?不就是为了逗狗玩吗?如今,这狗不叫也不跳,死死地趴在那里像有啥意思。他不甘心就这样沉默下去,便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朝狗儿扔过去。狗儿突然受到攻击,自然要极力反抗,又开始吼叫扑跳。
老柳头远远地坐在胡同里。他只要愿意坐,就谁也干涉不着。他手中没了鞋子,也没了其他任何物件,铁子媳妇就没有理由认为他打了狗。狗儿叫是它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干。他这一招还真灵,一个小石子扔过去,狗儿就狂叫一阵子。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得意。
他扔累了,也玩够了,红日头晒得他也招架不住了,才两手撑住膝盖,迟缓地站起来,拎起小马扎,背操着手,拖着沉闷的“咝啦咝啦”声走去。
狗儿也吼叫蹦跳得累了,舒展开四爪趴在地上,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场交锋也就暂时停止了。
时日一长,狗儿跟老柳头便结了怨,只要它一听见那“咝啦咝啦”声就立马从楼门里冲出来,站在那里朝他这个冤家吼叫不止。久而久之,人们对这单调聒噪的狗叫声习惯了,也就理解了。人们知道那是老柳头的嗜好,也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现在他已接近了铁子家门口时,狗儿照例又吼叫了起来。老柳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远远地朝狗儿扔石子,而是径直朝狗儿走过来,不过他并没有走得太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狗儿看来,老柳头已越过了往日的界线,这是对它的蔑视,是公然向它挑衅。它嚎叫着,蹦跳着,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老柳头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是狗儿对他热情的一种表示。眉毛不由地倒成八字,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向上一挑,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从他脸上那黑洞里喷出一串砸核桃般的声响:哈哈哈哈……
狗儿一时愣住了,它不知道眼前这人在耍什么鬼把戏,一个劲儿地狂叫不止。
汪汪汪汪汪汪……
老柳头又微微欠下一点腰,吧嗒吧嗒他那没牙了的嘴,喜滋滋地说:小东西,你也为我高兴?你真乖,哈哈哈哈……
汪汪汪汪汪……
今儿我一连赢了高老蔫三把棋。
汪汪汪汪汪……
杀得他屁滚尿流。
汪汪汪汪……
老柳头一脸的兴奋,狗儿也为他欢呼,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在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决不会用石子打狗儿。他与狗儿交流够了,尽兴了,也有点累了,才慢慢地转过身朝自家的楼门走去。一边狂笑,一边操着他那东北口音,连吆喝带唱地说:真是乐死银(人)了,真是乐死银(人)了!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老柳头脸上,给他黢黑消瘦的脸上涂了一层淡淡的油彩,那呆板僵硬的脸便比平日光辉了许多。他憋屈了大半年,今儿终于过了一把棋瘾。因为昨天高老蔫从北京回来了,捎口信叫他今天去“活动中心”杀两盘,他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老柳头跟高老蔫一开战,同屋的人就不得不捂起耳朵。这两个老家伙下棋很特别,吃子儿时拿自己的棋子用力地砸对方的棋子,就像放炮一样“啪啪”地响。好像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拍砖;不为娱乐,专为听响。你砸得响,我砸得更响,砸得越响越威风,恨不得用十八磅榔头砸才过瘾,才痛快。而且满口脏话,连损带骂,互不相让,倒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若是没有旁人在场,就老柳头跟高老蔫两个,棋子砸得再响也没人听得见,即便是对骂几句也就过去了。来“活动中心”的人都是些闲人,来就是为了玩,既然是玩,当然越热闹越好,就像看斗鸡一样,斗得越凶就越有看头。他们生怕不够热闹,就这边指点那边助阵,千方百计地煽风点火,逗得两个老家伙摩拳擦掌,脸红脖子粗的。走出一步好棋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若走一步错棋就跺足捶胸,指天骂地。
往日里,老柳头与高老蔫互有输赢,不相上下,偏偏今天高老蔫棋运背,一连输了三盘,气得把棋盘都掀了,在一片呜嗷喊叫的起哄声中悻悻而去。老柳头就像斗胜了的老公鸡,耀武扬威地梗着脖子“咯咯”笑个不住,那架势,仿佛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他觉得,只有今天才发挥出了他的水平,简直是势如破竹,吃了对方的车又吃炮,杀得对方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想不乐都不行。可是今天这伟大胜利,除了那些在场的人还有谁知道呢?回来的路上,便只要遇见熟人,他就饶有兴致地告诉人家:一连赢了高老蔫三盘!这些人对他的伟大胜利似乎并不重视,带理不理地冲他微微一笑就过去了,只有这狗儿为他欢呼,为他跳跃,他觉得狗儿才是他的知音。
第二天早饭后,老柳头扔下饭碗就出了门。
天空积满了黑乎乎的乌云,天边隐隐滚着闷雷,东南风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昨天夜里,他那老寒腿放哪儿也不舒服,酸困得咋躺都难受,他知道天气要变了。若在往日,这种天气他是决不会出门的。而今天,他却一意孤行,要到“活动中心”去。他要乘胜追击,夺取更大的胜利,彻底把高老蔫打垮。对来柳头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杀棋更刺激,比赢棋更过瘾了。
他一走进胡同,狗儿照例还是一通吼叫。老柳头显得格外高兴,狗儿也为他加油鼓劲呢,预祝他取得伟大的胜利!他精神抖擞,趾高气扬,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漾在脸上,俨然一位率军出征的统帅。步子好像迈得也快了,“咝啦咝啦”声似乎比往日更清晰有力。
片刻工夫,那小巴儿狗就又吼叫起来,老柳头已出现在胡同里。他那张脸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神色慌里慌张,脚步趔趔趄趄。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他中途变卦又返回来了?不!他确实去了“活动中心”,而高老蔫却没有去。有人告诉他,因为昨天高老蔫一连输了三盘棋,气病了。
既然高老蔫没去,老柳头也就没了对手,棋绝对是下不成了。这还在其次,高老蔫气病决不能说与他无关,这对他来说可是个严重打击。高老蔫是他的棋友,也是他唯一的对手,没有高老蔫他就没了用武之地。他想不通,高老蔫怎么就能气病了呢?输棋不输钱,不赢房子也不赢地,犯得着生气上火吗?可是他又一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连赢了高老蔫三盘,还杀得人家片甲不留,确实输得太惨了,也太没面子了,换给谁也会生气。他后悔自己不该一连赢了三盘,要是赢一两盘,人家也不至于气病呵!也不知高老蔫病得怎样,要不要紧?他猛然想起吴大炮,这家伙就是打麻将输急了,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的。还有赵大下巴、黄小个子、何大喷……这些与他共事几十年的老伙计也都先后加入了“地下工作者”行列。现在只剩下高老蔫一个,他还把人家气病了。如果高老蔫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对得起同甘共苦、风风雨雨几十年的老哥们儿呵!他想去高老蔫家看看,可是高老蔫家在北楼区,离这儿太远了,他走不动。他忽然想到了电话,快,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要告诉高老蔫,昨天的棋高老蔫没输,是他老柳头耍赖才赢了棋。
老柳头拿定了主意,便急急慌慌地朝家赶,因为高老蔫的电话号码在家里,他哪能记得住那么多数字呵。
铁子家那小狗照例站在楼门洞口,仰起嘴巴一个劲儿地叫。它感到奇怪,这人刚出去咋又回来了?
老柳头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仿佛这世界上就他自己。
狗儿却觉得不可思议,往日只要它一叫,这个人就有反应,要么停下来与它耍逗一番,要么远远地坐在那里朝它扔石子,决不像今天这样对它置之不理,甚至是不屑一顾。狗儿以为它叫得还不够响亮,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便大声地吼叫了几声。老柳头仍不闻不问,这下可惹恼了狗儿,它决不能容忍别人忽视它的存在,便蹿到老柳头跟前,冲着他竭尽全力地吼叫。
狗儿不依不饶地缠着老柳头吼叫,他岂能视而不见?只是他专心致志地琢磨着电话如何打,实在是没心思搭理这小东西,
狗儿恼羞成怒了,不顾一切地围着老柳头左扑右跳,拼命地吼叫。
但老柳头仍无动于衷,他猜想高老蔫根本就没气病,可能是想挽回点面子,说不定就在电话机旁等着哩。当然,他那番话还是要说的,他仿佛看见高老蔫笑了:球,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输两盘棋么?来,接着下。他自然是爽快地一口答应,不过他决计也要一连输三盘。正像高老蔫说的那样:球,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输两盘棋么?他在心里笑了,他断定自己把住了高老蔫的脉。
狗儿不躲也不避,就挡在老柳头眼前的路上。不过,它不是向前扑,而是随着老柳头那细碎的脚步边叫边向后退,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乞求: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答理我,难道你真的没听见吗?
老柳头一门心思地盘算着如何能把高老蔫哄高兴,回到“活动中心”同他下棋,除此而外,他再没有第二件心事了。
眼看老柳头就到了他家门口,狗儿只好蔫蔫地躲闪到一边,看着老柳头踉踉跄跄地进了楼门。
这人今儿是怎么啦?他为什么硬是不理我?狗儿弄不明白。它颇费心思地扑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珠子,叉开四条短腿,愣愣地定在那里,冲着楼门洞很不理解地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