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军
早上起来天空还干干净净的,可不过一会儿,就被不知从哪刮来的几堆云彩给挡得乱七八糟了。于是,太阳像个孩子似的悄悄拨开些缝隙,用伪装成黑色的暗光,看着匆匆推开办公室门的科长。
昨天快下班时,科长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说明天非流行感冒不可。办公室的小耿和小马听了就说,肯定流行,医生都说了,现在气候太干。后来小耿还加了一句,说马哥说的没错,这几天连气象局的人也全体出动了,检查全市重要部位的避雷针,他们也担心土壤太干影响接地效果。最后,小耿总结说,这样的气候,感冒能不流行吗?非流行不可。这时科长的黑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容,打着哈哈,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在医院当院长还是在气象局当局长?小马也跟着哈哈,说,就是,你也太神了吧。军子见他们相互打趣乐得东倒西歪,也准备使劲把嘴角两端往上翘,但仔细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可笑的,就闭了嘴跟在科长后面走出办公室。趁科长不注意,小耿拽拽军子的衣角说,哥们,明天别忘了带包感冒药。
军子瞅瞅小耿,没说话。但对于科长说的流行感冒,军子根本就不相信。
老婆正在厨房忙着,把工作服袖口往长拉拉,衬在锅耳上把锅移开,边往碗里盛饭边说,晚饭自己做,我吃中午的剩饭好了。老婆上小夜班,厂子里规定的班中餐时间也就四十分钟。
军子对老婆说,明天会流行感冒,你信不信?
老婆急急咽下一口饭,说不信,谁说的?
军子说,科长说的,小马他们都信,小耿还提醒我明天带感冒药上班呢。
老婆想了想就埋怨起来,那就带吧,都说多少遍了,早该向小耿他们学学了,有些事是领导的事,你瞎掺乎什么呀?我是领导我也烦。
军子听了,长长叹一口气,往沙发上一靠,下决心说,那就信吧。
军子常不信科长的话,但是小马和小耿信。他们信得常对科长竖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厉害、厉害,比村上算命的瞎眼老头准多了。说到算命的瞎眼老头时,他们还和科长开玩笑说,科长你要退休了,开个算命馆,你猜会怎样?科长笑着不说话,军子想了半天说,肯定门庭若市吧。谁知科长听后一下子绷紧了脸,半点笑容也没有了,表情冷漠得比村前庙里的木雕佛还木雕。
军子不信科长的话是有证据的,你说都好几年了,科长哪次算准过?比如军子刚调来的时候,科长分配任务说,军子到公司报表,小耿到公司拿文件,小马留办公室看家。军子听了就说,这儿离公司近一百里路呢,我报完表再把文件拿回来就行,又不是什么绝密文件,这样还能省下一个人的路费呢。科长听后就笑,还是各干其事、各负其责吧,不然一旦出了纰漏,谁也负不起责任,对吧?我看就这么着吧,路上注意安全,还有就是保存好车票。科长说完,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根烟拿下来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走了。军子还是想不通,说这不是浪费人力财力吗?难道还真是绝密文件,科长怎么非要安排两个人去?小耿一听就笑,屁,绝密文件能跑咱们这里?军子听后就更不懂了,说既然不是绝密文件,科长为啥非要安排两个人去?小耿这时有些不耐烦了,说怎么安排是领导的事,怎样去是咱们的事,领导怎么安排咱们就怎么做好了,管那么多干啥?还说军子你要不想去就别去了,悄悄回家给老婆做饭吧,我先替你报表,然后再把文件拿回来就行。军子有些犹豫,说,还是去吧,上班时间怎么能回家呢?小耿一听这话,马上就乐了,说你刚才说的没错,两个人去确实是浪费人力财力。不过我刚才说了,怎样去是咱们的事,既然你不回家,那这么着吧,我回家,你报表后帮我拿文件好了。说完,不等军子说话,小耿就唱着歌儿往家走了。第二天,科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满意地说,军子和小耿昨天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小耿笑笑站起来,说全凭科长安排得好。军子却坐在办室桌前什么也没说,心里先是骂小耿,说亏你还笑得出来,安排得好,安排得好就是让你上班时间回家?接着就是骂科长,这也叫各负其责各干其事吗?
军子不信科长的话多了。还有一次三车间铺水泥地板,科长领军子他们到现场转了一圈,把包工队一个小工头递来的烟夹在耳朵上说,就铺二十公分厚吧。军子见小耿他们不说话,就说,二十公分是不是有些低了?以后车间门口的路面一硬化,雨水就流车间里面了。科长抬头看了军子一眼,说,要依你,该铺多厚呢?军子说,先填三十公分土吧,夯实后再铺水泥就好了。科长拿下刚才夹在耳朵上的烟,叼在嘴里想了想,说有道理,还是你们年轻人虑得远。然后又转向小耿和小马,说你们说说看。小马想也没想就说,不用填土吧,硬化路面还不知猴年马月呢。小耿听了也不住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是。科长掏出打火机看着军子说,少数服从多数,就按我说的办吧。说完就把烟点上径直走了。害得小耿他们一个劲地埋怨,说领导怎么安排咱们怎么干就是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可又一次使科长没想到的是,没过半年时间,车间门口的路面就硬化了,没过几天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半个厂区的雨水顺着那条水泥路直奔车间,害得车间又是堵沙袋,又是打电话一阵忙活。就连一向不爱吭声的小马也悄悄对军子说这次科长又失算了。军子在办公室对科长说,当初填土就好了。小耿和小马却不这样认为,小耿说,现在重新铺地板是对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雨水往车间里流吧?可话又说回来,当初不填土也没错。当初,当初不是还不知道路面硬化的时间和厚度吗?所以,我认为不论是当初没填土,还是现在重新铺水泥,都是对的,都符合当时和现在的实际,不是说实事求是吗?我看这就是实事求事。说完,朝坐在沙发上的科长说,科长你说是不是?科长坐在沙发上笑,嘴还没张开就被小马接上了。小马说,对个屁,当初之所以没填土,是因为当时确实不能填,当时要填了,地板就比路高出近一尺。车间那么多材料,车开不进去,你去扛?这才叫实事求是。科长看着他们两个吵,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科长最后严肃地说,你们都说得对,但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尽量避免决策上的失误,我们身为设计单位,总不能拿集体财产做试验吧?这话听得差点让军子流下泪来。
其实科长是个很懂道理的人。三车间重新铺地板后,科长和他们谈起了这事。那天开科务会,科长当着小耿和小马的面表扬了军子,说,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不但要做打鸣的鸡,还要做第一个打鸣的鸡。科长说到鸡就来了兴致,说是鸡你总得打鸣吧?你要不打鸣,误了人们工作怎么办?明摆着你是负不起责的。现在很多人不喜欢打鸣的鸡,认为鸡打鸣扰乱他们的好梦,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没有鸡打鸣,我们整个生活不就乱套了?你们不想早早起床,难道鸡就愿意早早离开鸡窝吗?特别是第一只叫的鸡,为了唤人早早起来工作,不但要冒被人讨厌的风险,还要冒被其它鸡讨厌的风险。一句话,第一声鸡叫虽然让人们烦,但总得有一只先叫吧?所以说,第一只叫的鸡功劳最大。当然,我们也不能叫得太早,什么事也得掌握个“度”,总不能刚躺下你就叫吧?说到这里,科长好像感觉到有点过了,就停下来笑眯眯地问小耿对不对?小耿说对,小马也说对。科长又笑眯眯地问军子,说军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军子想想,说没错,要叫得太早,就成周扒皮了。军子这话说得科长,还有小马小耿他们哈哈大笑,小耿和小马不由地相互看了几眼后说,是,周扒皮可不是好东西,是地主,剥削劳动人民的。这话让他们更笑得不行,科长说散会散会,怎么好好地就扯到旧社会上了?
不过,笑归笑,军子还是感到了科长对他的不满。
军子说,今天科长领他们检查山顶上那个破工地了。科长在工地转了一圈后,朝着太阳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说,记上,记上,现在安全生产形势这样严峻,工地上连个管理制度都没有,能保证安全生产吗?小耿听后就喊来一个小包工头训话,说你们是没看电视还是怎么的?建筑工地,施工安全最重要,怎么连个规章制度都没有?军子没记,说上次专门说过这事,和小马还亲眼见他们把制度钉在了前面的墙上。这时小工也跑过来说,是有制度牌,原先挂的地方不是抹墙面吗?前天挪墙外面去了。说着就要领他们去看,科长说不去了,挂墙外面,和没挂不是一样吗?快下班时打印检查结果时,军子坐电脑前问科长,要不就写制度牌悬挂位置不合适吧?科长打个喷嚏说,让小马打吧,你和小耿去库房领个饮水机来,也省得我们每天拿暖瓶打水。等他和小耿拎了饮水机路过楼前黑板时,小马早在那里张贴检查结果了,军子凑过去一看,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施工现场未悬挂安全管理制度。包工头也知道了这事,打电话过来,说不是说悬挂位置不合适吗,怎么就变成没有了?电话是小耿接的。小耿看看科长,对着话筒说,位置不合适和没有不一样吗?再说了,上面那个错别字怎么还没改?说完就挂了电话。军子说,没有悬挂和悬挂位置不合适可是两回事。这次科长就有些不满了,说他们要把制度挂他们老家也行吗?更重要的是还有个错别字。你想过没有,制度可是给人看的,性质和字典一样,字典要是印错了字可就坏了,那不误人子弟吗?过了一会儿,科长无声地笑笑,然后仰起头冲着光线打个喷嚏,和小耿他们说了明天可能会流行感冒的话,下班了。
老婆听到这里突然就有些生气,说,要我看还是你不对,小耿他们不是和你说了吗?领导怎么说你怎么干就是了。你看人家小耿,上班常悄悄跑回来做家务,你可倒好,和领导关系搞成这样,能有好果子吃吗?
军子有点不服气,说小耿他们怎么了,不就是两个马屁精吗?
老婆不知怎么就把脸耷拉下来了,咚地一声把碗放在茶几上,说都懒得和你说话,马屁精怎么了?马屁精上班比你轻松,马屁精每月奖金比你拿得多。
军子一听到奖金,就不说话了。老婆也没理他,出门时,门甩得震天响。
科长在那束黑光笼罩下走进来,先是看看对面墙上的表,双手马上合在一起,作揖似的上下动了好几次,说实在不好意思,又打擦边球了。说着就急忙用手捂着鼻子找光线,没等那黑光照在鼻子上,就突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舒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小马急忙拿了杯子到墙角的饮水机上,倒杯热水放在科长前面,然后拉开抽屉乱翻起来,说我的感冒药呢?明明放里面了。
小耿不说话。小马就说,肯定是你小子偷我药了。说着就拉小耿的抽屉。
小耿说,怎么那么难听,不就是喝你几颗药吗?
小马说,不是不让你喝,问题是你喝后没放回我抽屉里。
小耿这时就把药从口袋里掏出来拿在手里,说中午还准备再沾你一次光呢。
科长看看桌子上的那杯水,说还是让小耿拿着吧,我在家吃药了。
小马这次没听科长的,还是一个劲地要。
小耿说,科长不是说上班前吃过药了吗?
这时小马突然打了个喷嚏,冲着科长竖了竖拇指,说,科长你可真厉害,没想到今天一起来,我就患流行感冒了。说完一把抢过小耿手中的药包,倒出几粒胶囊放在嘴里,连水都没喝就往下咽,吓得科长赶紧把那杯水给他递了过去。
科长说,现在开始安排任务,小马办公室看家,军子到公司报表,小耿到公司拿文件,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军子和小耿路上要注意安全,还有就是保存好车票。说完就掏出火机把拿在手里的烟点上,走了。科长每次开会都很利索,和打喷嚏一样干脆。
军子拿出昨晚装在口袋里的感冒药给小耿,说,留着中午吃。小耿朝他笑笑,说没事,根本就没感冒。
军子有些不解,小马就说,这还看不出来呀,那小子是做给科长看的。军子听完就更不解了。
军子又拿药给小马,说,是不是又喝酒了?感冒时不能喝的!
小马把药往抽屉里一扔,说,咱哥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做给科长看的。
军子想笑,但使劲翘了好几下嘴角也没翘出个笑来。
军子对小耿说,小耿你回家吧,我先把表报了,然后替你捎文件,车票也和往常一样给你要上。
小耿这次没动步,坚定地说,军哥,这次你回家,我去吧。说完,一脚踏上停在路边的公交车。
这次军子回家了,还早早给老婆做了午饭。军子说,今天不用上班了,工资照有。
老婆高兴极了,说这样多好,既领了工资,又做了家务。说着端起碗就吃了起来。
但军子没吃饭,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第二天科长走进办公室时,军子正拿几粒药往嘴里塞,军子知道,这次,他真感冒了。因为,那吃药的动作竟让科长照了好几次光也没打出个喷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