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虎
亲爱的小孩:
久不见!终于有勇气拿起笔给你写信了。今天我们军训刚结束,你要知道,从进军营那天开始,我们就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可是我们今天哭得好惨!我们都舍不得黄小圣,舍不得离开军营,但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崭新的高中生活在前头等着我们呢,容不得我们怀旧,更容不得我们逗留。
我猜,你读到这里一定在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我矫情——以前我们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何曾掉过一滴伤心的眼泪?我也说不清今天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我还是给你讲讲这些日子在军营发生的故事吧。现在是晚上七点,我想我能够把这个故事讲好。
到军营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一个叫“俱乐部”的女孩。一开始看到她的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呢,径直跑过去打招呼。她发现我认错了人,也不介意,一脸灿烂地笑着问我:“天底下还有叫‘小孩的人?!”我就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起了你,爱看动厕片的你,爱读童话的你。
很快,我们便成了朋友。她问我被分在哪个宿舍,我看了看报到单上的宿舍号,告诉了她,是一个四楼的四人寝。“我也在四楼!四楼俱乐部!”她眉飞色舞地对我说,然后陷入无限遐想之中,“四楼俱乐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听起来好有感觉哦。”
我帮她搬行李,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所谓的“四楼俱乐部”:原来是一间排满了二十四张双层床的大屋子!光线暗得很,连门都没有,分明就是一个“渣滓洞”嘛。我笑得直揉肠子,她也笑,笑到咳嗽,笑到癫狂,从此她便得了“俱乐部”这个美名。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是半夜被蚊子咬醒的。醒来后我无比后悔,不光夭折了一个和王子约会的美梦,而且睡在我“对床”的那个女孩打呼噜的声音,简直就是远处云层里的滚滚雷声,轰隆隆直往人耳朵里钻,让人无法入睡。我清了清嗓子,把那烦人的呼噜声压得低了些,可是一分钟清净不到,那呼噜像是搬回了救兵,越发嚣张起来,比原先更响亮了。
还有一个女孩睡觉磨牙。如果说打呼噜声是单调的闷雷,那这磨牙的声音就是女巫的魔咒,变化多端,时而像小老鼠在“嘎巴嘎巴”嗑松子,时而又变成粉笔头“咯叽咯叽”摩擦着黑板,时而又像有人在用长指甲不停地挠气球,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无论如何我是睡不着了,径直爬起来去找“俱乐部”。(前面说过,那个“渣滓洞”没有门。)四楼俱乐部既壮观又热闹,四十八个女生睡起觉来四仰八叉,原形毕露,呼噜声此起彼伏,磨牙声交相辉映,其中还穿插着拍蚊子声和喃喃呓语。
这说梦话的就有“俱乐部”一个。我摸黑来到她的床头,看她踢腿蹬被子大喊大叫,既感到恐怖,又觉得有趣。“醒醒呗,陪我说说话。”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唤她。她回答我:“别打搅我做梦,人家正在约会呢。”我“扑哧”笑出声来,问她:“跟哪个帅哥啊?”她不答,我搡搡她,又追问了一遍,她才迷迷糊糊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我得意极了,继续逗她:“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刚说完,“俱乐部”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半闭着眼睛笑道:“我不告诉你!”这时有几个人被吵醒了,埋怨声四起,我赶紧拉着“俱乐部”逃了出来。
“你一定是B型血。”“俱乐部”坐在走廊尽头宽大的窗台上,晃着双腿,眼神笃定地看着我。她身后的夜幕上挂着一轮湿漉漉的白月亮。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特别大,我赶紧捂上嘴巴,好像这样做就能降低一下分贝。
“B型血的人容易招蚊子呗。”“俱乐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为了加强可信度,她继续补充道,“和B型血的人在一起相当于自动点着两块蚊香片。”
以前特别羡慕那些住校生,总想早日体验一下集体宿舍的生活,谁知道这么糟糕,还免费给人家当蚊香片使了,郁闷!
“喂,你不睡我可要回去睡了,明天早上6点起床,6点10分出操,我可不想军训第一天就呵欠连天,外加两个布满血丝的熊猫眼。”“俱乐部”跳下窗台摇摇晃晃往回走,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第二天我起晚了,更糟糕的是,我的军帽找不着了!等我跑到楼下,教官已经把队形排好,我试图从人群中找到“俱乐部”或者同宿舍的女孩也好,可是面对着铺展在眼前的一大片一大片迷彩色,我有些眩晕。
“你的帽子呢?!”这时,我们九连的教官黄小圣,一声喝住了我。我望向他,他站在夏天的晨光中,像一颗闪亮的星,清凉而美好。他看起来好小哦,十八九岁的样子,我也不怕他,气呼呼地冲他说:“昨晚被老鼠偷去了!”他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显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唯有用军人式的命令灭一灭我嚣张的气焰:“立刻到操场上跑二三圈!”我牛脾气上来了,站着没动。他也不甘示弱,声音提高了八度:“再加两圈!”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要是再这样一圈圈加下去,我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便服软下来。
像我这种连跑800米都视如上刑场的人,五圈跑下来已经累得灵魂出窍,眼冒金星地走到黄小圣面前,夸张地把舌头伸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黄小圣这时又像个小孩似的挠着后脑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摘下帽徽把自己的军帽卡在了我头上。一股温暖的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刚才怎么回事,怎么被罚跑了?”“俱乐部”拿着饭盒走出食堂,追上来问我。
照我的性格,这时我应该大书特书教官的非人道主义行为才对,可是我没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儿”,就自顾自地往宿舍走。“俱乐部”自知无趣,便换了个话题。
“你注意到那个‘民族餐厅了没有?”“俱乐部”问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我想了想,一进食堂大厅,右手第一个就是“民族餐厅”,开饭前教官问我们有没有“忌口”的,我们都不怎么明白这个“忌口”是什么意思,便彼此挤眉弄眼地痴笑。教官解释道:“有没有少数民族同学,忌口的?”然后一些少数民族同胞单独列成一队,走进了“民族餐厅”。
“据我观察,那个‘民族餐厅人很少,而且‘民族餐厅的菜很丰盛呢,可以坐下来慢慢品尝。哪像我们在大厅吃的,菜不好不说,还让我们站着吃!瞧那帮饿死鬼托生的男生,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好像是什么美味似的!”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宿舍门口,“俱乐部”瞥见里面有两个女孩已经回来了,便附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番她的小诡计。“那可不行!”我坚决不愿和她同流合污,于是我们“不欢而散”。
集合号声响了,像是因为等待了整整一个世纪,在军营上空久久回响。
在这庄严的号角声中,我们向训练场进发。可是黄小圣“鸭——鹅——鸭!鸭——鹅——鸭”的口令却让本来走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笑得变了形。“笑啥笑?!牙白啊?牙白把你牙打掉!”黄小圣显然不知道我们在笑他,大家心领神会地交换眼神,把笑憋回肚子里偷偷地乐,但此时的队伍已经成了羊群,松松垮垮的。男生则更加放肆起来,边走边聊,竞谈起黄小圣肩章上的军衔来!
其中一个男生说:“是二级士官吧,上面不是有一道折杠
和一颗星星吗?”
另一个男生马上反驳他:“错!一级士官和二级士官都是一道折杠和一颗星星,但是,二级士官是一道粗折杠,他的明明是细的嘛。”
又一个男生插嘴进来:“我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士兵,那么嫩哦。”
我虽然对一杠几星什么的一窍不通,但好歹听得出这不是什么好话,便狠狠地瞪了那个插话的男生一眼!走在队伍一侧的黄小圣显然把这一席闲话听进了耳朵,虽然故作平静,但队伍行至拐弯处,还是忘了喊口令。
其他连队到达场地后已经陆续展开了第一个训练项目,而我们九连嘤嘤嗡嗡一直没有消停下来,直到发现黄小圣一脸严峻地站在那里,我们才渐渐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肃杀的气场在我们九连蔓延。
“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前——看!”哈哈,黄小圣终于打破了沉默,可是等等,他要干什么,“军姿训练!脚跟靠拢,两脚尖分开约60度,两腿挺直,抬头目视前方,头要正,口要闭,下腭微收,上身正直,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四指并拢,中指贴于裤缝线……”如此反复了几遍动作要领,我们便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八月的骄阳下,有人摸不着头脑,有人活该受到这份惩罚,有人则为自己平白无故受到连累而愤愤不平。
10分钟过去了,嘴唇上的汗毛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有人开始做小动作,黄小圣警告:“不要乱动!有一个人动,全体罚做俯卧撑!”20分钟过去了,脚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痛感,黄小圣则开始在一旁讲笑话逗我们,他从操场边儿上拎来一堆梧桐叶子,在每人头顶上放了一片,我们得使劲憋住笑,才不至于把叶子笑得抖掉。半小时过去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倒下去了,黄小圣终于良心发现,说:“想动打报告,不是不让你动,动要打报告!”结果全体高呼:“报告!”叶子纷纷坠落下来。我突然感到轻松,心中一片释然。
下午,我发现黄小圣的肩章上变成了两条粗折杠:一颗星,大约是从老兵那里借过来的。需要顺便提一句的是,黄小圣从此动不动就换肩章,有一次甚至一天之内就换了三次,因此被我们私底下唤作“变形金刚”。最牛的一次是他佩戴了一枚两杠四星的肩章,据说那是大校的军衔。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黄小圣发出了一道口令:“抬起左腿,伸向前方!”
我这个左右不分的家伙竟然十分白痴地伸出了右腿,当我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黄小圣已经发现了,装傻道:“是谁把两条腿都抬起来了?”大家哈哈一笑,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倒是我自己乱了阵脚,在接下来的四面转法训练中接二连三地出错。
向左——转!向右——转!半边向右——转!半边向左——转!
我根本就搞不清哪是左哪是右,老是跟人家撞对脸儿,索性站在队伍里干耗着,倔强的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掉下来。有几个细心的女孩发现我在哭,纷纷过来劝我,男生则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那左右不分的毛病就这样广而告之了。
黄小圣不干了,把大家呵斥了回去:“谁批准你们动了?!”“动要打报告!”大家一起喊,声音那个洪亮啊。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偷眼看看黄小圣,他也笑了。
黄小圣决定暂停四面转法的训练,让大家回头给我出出主意,写在小纸条上传给我。
晚上在学员楼学唱军歌,“俱乐部”来我们教室找我,那时候我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俱乐部”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起来:“Oh!MyGod!短短两天你就收到这么多情书啊!”说罢,便顺手抢去了几张。
“右手抓牌左手出牌?”“俱乐部”读着“情书”上的内容,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你们的暗号?”我立刻笑翻了天,心想这一定是哪个爱打扑克的家伙写的!
“俱乐部”不罢休,又打开几张纸条来看:“拿筷子的那只手是右手,哪只手拿笔哪只手就是右手,把左右写在手上。”直到这时,这个傻妞才大约明白是怎么同事儿。
我也拿起一张来看,上面写着:到时候我会站在你的有边,加油!
纸条上没署名,但我已经猜到了是谁,这才想起头上戴的帽子还是他的那顶呢。
从此,我的身体里就像装了一枚指南针,向左转向右转时再也不出洋相啦。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我总在队伍里不时微微低头,那是我在偷看手背上写的“左”和“右”啊。
日子像是插上了翅膀,过得飞快。现在想想,整个军训我们似乎是一个劲儿地笑过来的。我们每天都要在夏天的阳光里站军姿,有一次,八连的教官来引我们笑,黄小圣对我们说:“别理他,他是疯子!”他这一说,我们就更想笑了,不过还是忍着没笑出来。八连的教官说:“干吗不笑啊?张开嘴笑啊,不张嘴怎么知道你的牙齿白不白,怎么知道你用的什么牌子的牙膏嘛!”最搞笑的事情发生在今天上午的阅兵式上,虽然之前黄小圣一再央求我们:“大哥大姐,比赛的时候下万别给我冒泡啊!”谁知道当我们喊着口号浩浩荡荡走过主席台的时候,有几个男生踢正步用力过猛,把鞋子都踢飞掉啦。
“俱乐部”后来被罚跑操场了,整整十圈!就是因为她冒充少数民族同学去“民族餐厅”骗吃骗喝。一开始她并没有被发现,可是天底下的馋猫又不止她一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饕餮的行列中,不久便败露了。我看她累得快不行了,就上去陪她一起跑。哪知她说:“待会儿我似装晕倒,你扶我一下哦。”刚说完,她就像伤员一样向我倒过来。
昨天下午军歌比赛,操场上异常闷热,空气变得黏糊糊的。轮到我们上场时,突然来了一场过云雨。在雨中唱歌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有力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让我们错以为自己是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我们唱着《精忠报国》,越战越勇: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在“来贺”两个字的尾声中,我微微低头去看手背——演唱完毕后我们又要向左转向有转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字迹竟然被雨水冲成了一抹淡蓝色!在台下一片雷动的掌声中,我抬眼寻找黄小圣,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队伍的侧前方,向台下的观众和评委敬了一个帅气的军礼!我定了定神,在指挥的口令中向有转,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因为黄小圣说过,到时候他会站在我的右边。
歌声又一次响起来,这已经是在今天下午的欢送会上了。这回唱的不是《精忠报国》,而是我们自己改编的《对面的教官看过来》,在每一次和八连的拉歌中,这首歌都让我们出尽了风头。黄小圣扭扭捏捏,不肯为我们唱这最后一支歌。在我们自己的歌声中,班长走上去把之前大家集体买的礼物送给了黄小圣,那是一个漂亮的变形金刚,只是这一回,黄小圣的肩章又变回了我们初次见到他时的那个。黄小圣接过礼物时愣了一下,但下一秒,他便会心地笑了。他转过身去,面朝黑板长长吐了口气,每回站军姿他自个儿笑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这一回他转过身来,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眼睛却已是红红的了。我听到有人在低低地抽泣,男生女生都有,我虽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在流泪,但分明看到讲台上的黄小圣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一颤一颤地消失在我的泪光中。
好了,亲爱的小孩,熄灯号响了,我的故事也刚好讲完。最后我想说的是,中考的失败并没有把我打倒,军训只是高中生活的一个前奏、一段序曲,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一起奋斗!
字迹有些潦草但绝对真诚,凑合着看哦。
知名不具
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