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20世纪上半叶,德语文学中有一大批作家崛起于文坛,如曼氏兄弟、豪普特曼、施尼茨勒、里尔克、卡夫卡、布莱希特、黑塞等等,而托马斯·曼则被誉为他们的“火车头”。
托马斯·曼,1875年6月6日生于德国北部吕贝克市一个富有的粮商家庭。父亲曾任该市参议员。1891年,父亲去世,商行关闭,家业随之衰败。除托马斯·曼继续留在吕贝克市完成中学学业外,全家迁居慕尼黑。1894年,托马斯·曼中学毕业后,进慕尼黑的一家保险公司做见习生,同年发表处女作中篇小说《沦落》,写一个女人沦落的故事。随后便决心走文学创作道路,开始在慕尼黑大学旁听历史、文学、艺术史和经济学等课程,并参与编辑其兄亨利希·曼主编的文学杂志《二十世纪》。1895年,托马斯·曼随兄长亨利希·曼一起去意大利游历,着手创作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1898年回国后任慕尼黑著名讽刺杂志《西卜里其斯木斯》的编辑,并出版小说集《矮个儿先生弗里德曼》。该小说集收有六篇中篇小说,它们的主人公大多为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的孤独者,作品具有作者初期创作的特征,表现了人世的苍凉。
1901年,托马斯·曼出版了他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之一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引起了轰动,奠定了他在德国乃至欧洲文坛上的地位。“主要由于他日益被公认为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一的伟大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1929年他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小说描写了布登勃洛克家族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第一代约翰·布登勃洛克经营的是吕贝克市一家大商行,有钱有势。儿子小约翰继承父业后,遇到强大的竞争对手,苦苦支撑。第三代托马斯主持家业后,终于还是败在暴发户哈根斯特罗姆之手,他的儿子哈诺最后关闭了商行,并且早逝,曾经显赫一时的布登勃洛克家族从此消亡。小说展示了19世纪下半叶德国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反映了19世纪末德国从自由竞争过渡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也揭示了金钱在社会关系、家庭关系和婚恋问题上的主宰作用。作者用的是写实的手法,作品不仅结构严谨,观察精确,描写细腻,而且富有哲学玄思,具有“经典式”的思想主题和“创新式”的艺术手法。
此后,他又陆续发表了《特里斯坦》(1903)、《托尼奥·克勒格尔》(1903)和《魂断威尼斯》(1912)三部被称为“艺术家小说”的中篇小说。作品写艺术家自视清高,市民只图实利以及艺术与生活,艺术与社会的隔阂,既描绘了艺术家的可悲命运,也提出了一个艺术家应如何对待生活、对待社会的严肃问题。此外还有三幕剧《菲奥伦察》(1906)和讽刺小说《王爷殿下》(1909)。后者描写的是贵族克劳斯·亨利希出于对金钱的考虑,不顾自己的身份,跟一个美国富翁的女儿结婚,反映了德国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封建贵族与资产阶级互相依赖、彼此结合的现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自称不过问政治的托马斯·曼错误地从卫护“德意志精神文化”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为德帝国主义参战辩护,并因此和他哥哥享利希·曼及罗曼·罗兰等反战作家进行了笔战。后来他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于1922年发表著名演说《论德意志共和国》,表示拥护魏玛共和国,从而成为一名著名的民主战士,并和他哥哥取得了和解。1924年发表的长篇哲理小说《魔山》是托马斯·曼的另一部代表作。大学毕业生汉斯·卡斯托普从汉堡到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座疗养院去探望患肺病的表兄,结果却在那儿住了七年。原来他闯进了一座“魔山”。在这座“魔山”中,住着来自欧洲乃至世界各国的病人,他们中有精神空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享乐主义者,有崇尚理性和人道的乐观主义者,有信奉精神至上和非理性的耶稣会教士,也有热中于精神分析的医生,等等。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思想来影响卡斯托普,要他安心地生活在这座笼罩着病态和死亡的“魔山”中。但最后卡斯托普意识到“人为了善和爱就不应该让死亡统治自己”,终于摆脱了等候死亡的思想,离开了疗养院,企图有所作为,但结果却被推上战争的屠场,消灭在炮火之中。作者通过这座虚构的疗养院,用哲理性和思辨性的语言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病态社会和魏玛共和国时期流行的各种思潮,因而这部作品被称为“时代小说”。而且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在现实主义手法的基础上,还充分运用了象征、精神分析等现代主义手法,在创作手法上有所创新。
进入30年代后,托马斯·曼预感到法西斯的威胁,多次撰文和发表演说,呼吁德国人民提高警惕,防止德国再次走向灾难的深渊。他还发表了著名的反法西斯中篇小说《马里奥和魔术师》(1930),把法西斯比作魔术师,把他们的欺骗手段比作催眠术,用生动的艺术手法对法西斯作了无情的揭露。纳粹上台后,托马斯·曼被迫流亡国外,于1938年移居美国。流亡期间,他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斗争,并发表了一系列揭露和谴责法西斯罪行的演说,同时继续进行创作,发表了许多作品,其中主要的有采用《圣经·旧约》中有关约瑟的故事,带有颂扬犹太人,反对纳粹种族主义意图的长篇巨著《约瑟和他的兄弟们》。全书共四部,包括《雅各的故事》(1933)、《约瑟的青年时代》(1934)、《约瑟在埃及》(1936)和《赡养者约瑟》(1943)。此外还有写歌德和青年时代的恋人夏绿蒂分别44年后在魏玛重逢的长篇小说《绿蒂在魏玛》(1939)等。
二战结束后,托马斯·曼又相继发表了反映艺术家悲剧的著名长篇小说《浮土德博士》(1947)和宣扬赦罪,主张对战败的德国采取宽容政策的长篇小说《被挑选者》(1951)。1952年,他移居瑞士后,又发表了再次探讨艺术家命运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大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的第一部《大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回忆录第一部分》(1954)等。1955年8月12日,托马斯·曼在瑞士的苏黎世病逝。
由于托马斯·曼在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又创作出一系列影响很大的重要作品,瑞典学院曾于1948年讨论是否再次给他授奖,但最后认为这和诺贝尔遗嘱中的规定有抵触而未获通过。这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唯一的一次讨论给同一人再次授奖的问题。
[颁奖词]
如果有人问,19世纪在文学领域内有什么创新,或者说除了从希腊流传下来的史诗、戏剧和抒情诗等旧的文学形式之外出现了哪些新的形式,那么,我们可以回答说,写实小说就是一种创新,它是一种崭新的文学形式。写实小说忠实、精细、全面地刻画现实生活,描写人类的心灵面对当代社会时所体验到的最深刻和最微妙的感情,并强调全体与个体之间的相关性。在这方面,旧式文体是难以与它相提并论的。
写实小说因为英、法、俄等国作家不断地创作而发扬光大,我们不妨将它称为现代散文体的史诗;这种现代散文体的史诗是历史和科学影响下的产物,它和狄更斯、萨克雷、巴尔扎克、福楼拜、果戈里以及托尔斯泰的大名是分不开的。
但是德国方面长久以来却一直看不到和上述诸位大师有同等成就的人才,虽然它在诗的创作上有其另辟蹊径的成就。有幸的是,在19世纪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个出身古老的汉萨同盟中的吕贝克城一个商业家庭的青年作家,在1901年,正值他27岁时,就出版了一部小说,书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28年的历史表明,这部杰作显然已弥补了德国这方面的缺憾。这部气势磅礴的写实小说是德国最早的、也是最突出的作品,即使拿来和上述欧洲各国的名家相比,也毫无逊色。
《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部中产阶级的小说,因为它特别把本世纪描写成一个中产阶级的时代。它把一个社会刻画得既没有崇高得令人目眩,也不至于卑微得让人纳闷。这些中产阶级的人喜欢一种充满智慧的、发人深思的、精巧敏锐的分析与创造;而本书对这些现象所作的冷静、成熟和高雅的反应形成了它史诗性的趣味。我们在全书中看到的都是中产阶级的色调、历史的界限、时代的变化以及世代的变迁,看到从强而有力的、自足的、不自觉的角色逐渐变成书中文弱而敏感的类型;它也清晰地洞察到隐匿的生命过程,它强劲但绝不野蛮,并且轻巧地勾勒出精微的事物,它沉痛但绝不沮丧,因为它仍然充满安逸的情趣以及具有深度的幽默感,而这些都呈现在讽刺性的智慧的多棱镜里,显得多采多姿。
作为一种社会的描摹,一种具体的、客观的现实反映,《布登勃洛克一家》在德国文学家里几乎是无与伦比的。除了风格的独到,这本书也流露了德国文化共同的特色,那就是哲学与音乐的优越性;这位青年作家完美地发挥了写实文学的技巧,并且特地把作品引向尼采的文明批判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小说中的几个主角更是隐约地包含了音乐中的神秘色彩。
《布登勃洛克一家》也是一部哲学小说。从本质上说,人类生命里天真烂漫的本性和争名逐利的活力是无可妥协的,作者就由这点深刻的观察来描写一个家族的没落。深思、自省、修心、玄奥的哲学以及美的陶醉对年轻的托马斯·曼来说都是一种导致毁灭和崩溃的力量。在他最精致的一本小说《托尼欧·克罗格》(1903)里,他出于热爱人类生命的真纯而写下动人的词句,因为他以自由自在的立场逍遥于他所刻画的中产阶级之外;只是他也对纯真的丧失感到茫然,这种茫然引起了他的领悟、同情和关怀。
由于托马斯·曼年轻时代的苦痛经历,赋予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一种沉重而玄奥的风格,这本书所涉及的问题,是他一直想用作家的阅历寻求各种途径来解决的;在他的生命里,他痛切地感觉到美的追求和中产阶级那种急功近利的现实作风的尖锐对立;这种对立,他企图从更高的层次里去寻求解决。在《托尼欧·克罗格》和《屈斯坦》(1903)这两部小说里,为了不甘心“生命被逐步地引向陈腐和凡俗”的事实,他宁可自我放逐,献身于艺术和知识的追求,直至死亡为止,以显示自己热爱生命的纯真和健康。这就是托马斯·曼本身透过那些人物,所道出的对纯真烂漫的生命那种充满矛盾的热爱。
在另一部小说《高贵的皇族》(1909)里,他以写实的形式作为一种掩饰,写下了一个象征性的故事,他调和了实用人物和艺术人物的生命,并给人类留下一则箴言:“崇高的地位和爱情相配才是真正的幸福。”不过这种结合既贫弱无力,也没有能够像《布登勃洛克一家》及其他短篇小说里那些相反的题旨给人以深刻的震撼。在剧本《佛罗伦萨城》(1906)里,道德家斯凡纳罗拉和唯美主义的罗伦佐·特·梅迪西以不共戴天的敌对角色出现,隔阂重又造成;1913年出版的《魂断威尼斯》完成了它的悲剧意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前几年,他忽然喜欢起腓特烈大帝来,他觉得这位精明的统治者有效地、有历史意义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以坚强的活力统一了行动与玄思,并透过幻象梳理出一种透彻和明晰的条理。在《腓特烈和大同盟》(1915)这篇朴质的论文里,他显示了这种答案的可能性和真实性。可惜,这位好学深思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作者没能再运用这种弹性和活力的文学体裁来完成他的理想。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和结果,使得托马斯·曼离开纯粹的冥思、分析以及美感的范畴,因为那是一个需要实际行动的时代;他甚至在《高贵的皇族》中决心告诫自己不再继续逍遥和悠闲,而必须在自己的国家忧患的时候,认真地去重估这个痛苦的问题。日后的作品里,尤其是1924年问世的《魔山》证实了他这种思想斗争,它反映了托马斯·曼思考问题时的辩证态度,以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禀性,在他看来,这些思想深处的搏斗甚至比陈述他单方面的观点还来得重要。
托马斯·曼先生,作为德国作家兼思想家,虽然您使人深信艺术价值的可疑,但仍然反映现实、反映思想的搏斗以及在痛苦中创造美感的精神;您调和了诗的崇高和一种智慧的、对人类纯真生命的热爱,因而由我国国王陛下亲手把瑞典文学院的奖章颁赠给您,并深深地祝福您!
[获奖演说]
现在轮到我来对各位道谢了,我不用说明自己是多么期待这个机会;只是,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反而担心自己会词不达意,因为一个天生不善言辞的人是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
所有作家都属天生不善言辞的一类;作家和演说家不仅不一样,并且还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因为他们的功业与效用是由不同的途径进行的。特别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作家,习惯了文学性的表达,而又不能免于临场的、简短的谈话时难免要出纰漏,只有伶牙俐齿的演说家才能免除。而我现在的情况更复杂了,我没有料到贵国会赐给我这份殊荣,更没料到瑞典文学院的先生们为我安排这个壮观得让我心慌的盛典!确切地说,我所具有的特性是史诗性而不是戏剧性,为了求得一种平稳的生命和艺术的韵律,我希望自己的心绪能平静;毫无疑问,如果这个戏剧性的火花已经由我北方的邻国所撞开,并波及我平稳的生命与艺术韵律,那我的修辞能力便会降到平常的极限以下。自从瑞典文学院宣布这个决定以来,我整个人陶醉在神思恍惚的狂喜之中,我无法说出它对我的心灵有多大的震撼;我觉得歌德朗诵给爱神丘比特听的那一句美妙的情诗颇能说明我此时的心情,这句诗便是:“你更换了我舞台的道具,便造成了慌乱不堪。”所以说,诺贝尔奖已经在我史诗性的生命中掺入了戏剧性的成分——原谅我拿诺贝尔奖和平静生活中的激越行为相提并论,但我确信这样做不会太冒失。
然而,一个艺术家要大胆地去接受我现在所获得的荣誉并不简单;一般说来,一个不流俗又能自我要求的作家在这种情况下将会使自己的良心感到何等的惶恐呢?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我认为只有超越个人之见才是上策,也才能叫人心安理得。歌德一度自负地认为:“只有三流的人才会谦虚。”当然,这是一个大人物想摆脱虚伪的道德镣铐时所宣泄的诳语。不过,我敢对大家说,这句诳语并不全然正确;谦虚是含有智慧学问的,以目前我所获得的荣誉而感到骄傲和自满的人是不够明智的。我呕心沥血,才有机会从我的邻国得到这分国际驰名的大奖,由于我,敝国的人民今天几乎要达到欢腾的高潮!
经过这么多年,诺贝尔奖再度颁给德国,尤其是颁给德国散文体的作品,这表示了我常常被误解和伤害的祖国已经为人世的爱心所接受;对于这件事,我的感受是复杂的。
我用不着再进一步去揣测这份爱心的意义。15年来,德国的思想和艺术,在身心都优裕的条件下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成就,在安逸的环境里,没有任何工作会有成就;尤其是思想与文化,原来就得生长在全面强烈的、悲怆的、离乱的痛苦中。在东方和俄国都陷入剧变的时候,德国却维护了西方和欧洲文化形体的尊严,就欧洲人来说,形式乃是荣誉的重点,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很欣赏新教徒直接和上帝沟通的方式,可惜,我不是新教徒,我的习俗和各位在场的朋友一样。然而,我私下里喜欢一位名叫塞巴斯蒂昂的圣徒,这个圣徒正被四面八方来的矢石刀剑所伤害,但在险境中依然含笑“神就在你受难的时候接近你,”这是塞巴斯蒂昂所代表的英雄风范。这个风范也许并不文雅,为了德国的心灵,为了德国的艺术,我还是极力主张这种英雄主义,而且我还认为诺贝尔奖颁给德国文学是在精神上赋与德国这个崇高的英雄风范。德国曾经在诗的创作上表现了这种风范,也保存了国家的荣誉;政治上的统一,不让它流于可悲的无政府状态;精神上结合了东方的苦难哲学和西方的形体原则,以便从痛苦中去创造出美感。
在基金会决定颁奖给我以后,我就告诉过最先几位来找我的代表,说我能从北方的邻国中获得这份荣誉是多么高兴和感动。作为一个吕贝克的子弟,我从小就养成和斯堪的那维亚地方相似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作家,我对北欧的思想氛围怀有爱慕之心。年轻的时候,我的小说里甚至有一位青年像托尼欧·克罗格一样,在他身上,北欧和南欧的特性是那么富有创造性而又耐人寻味地结合在一起。小说里的南欧,意味着世俗和智慧之进取的本质,以及冷静的艺术热情的本质一方面,北欧却代表着心灵和中产阶级的故乡、代表着根深蒂固的情感和亲切温馨的人性。现在,这个心灵之乡的北欧,在这场光辉的盛典上拥抱着我;这是我有生以来一个最美丽、最富有意义的真正的节日,就像瑞典人所说的“欢欣的时刻”——请原谅我把这句话用得这么笨拙。
女士们,先生们;最后,请允许我和各位一起向基金会表示最崇高的致意,并感谢它对全世界具有如此重大恩泽,感谢它为我们安排了今天晚上这一美好的盛会。照按贵国的优良习俗,请和我一道再次为诺贝尔基金会齐声欢呼!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