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世相

牟丕志

套话生活

我在局机关当秘书。我的主要工作任务是写材料，其实就是写套话。可以不谦虚地说，写套话是我的看家本领。我在机关干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写了多少套话。我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单位家庭，马不停蹄地写着。我写得头脑发麻、精疲力竭、没完没了。你可别小瞧我写的这些套话，它的作用太大了。我用这些套话写成了局长报告、局长讲话、经验材料、工作计划、经济论文、调查报告、各类文件等。你说说，假如没有这些套话，我们单位将是什么样子。

套话里面的学问很大。套话是一种精妙、实用的语言，不是所有的语言都可以变成套话的。对此，我有几点肤浅的体会。首先，套话应该是先锋的词，时髦的词，响亮的词，上口的词，精致的词。在内容上不一般，读起来气势恢弘，流畅自如。其次，套话应该是正确的词，大家都认可的词，说上一千遍都不会挑出毛病来。不成熟的话，有漏洞的话，过头的话，似是而非的话，是不能写成套话的。再次，套话须符合领导的口味。领导喜欢短句，套话里的短句就应多一些，领导喜欢长句，套话里的长句就应多一些。所以，写套话也要有一定的灵活性，因人而异。

套话大多是正确的废话，重复来重复去，没有什么新意，但它却十分有用。它支撑着机关的话语体系，如果机关停止了套话的运用，那非得关门不可。套话可以翻来覆去地运用，虽然味同嚼蜡，但是它总是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谁也不能撼动它。使用套话是需要具备资格的，在我们局，只有局长、副局长才有资格在台上宣讲套话。我原来很瞧不起套话，认为套话是耗费别人时间的罪魁祸首。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发现，套话是一门艺术、一种智谋、一种武器、一种生存手段。它无处不在，无人不晓得它。它强大无比，没有人能够打倒它。机关已离不开套话了。

我写套话驾轻就熟。为了写好套话，我总是留意报刊杂志以及广播电视里的套话，并牢牢地记住它们，准备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我还十分留意局长平时讲话，掌握他的说话习惯，表达方式，以及爱使用的字眼儿等。掌握了这些，我写套话就做到了有备无患。由于我写套话写得多了，心中逐渐形成了套话库，随时可以提取套话，往往写起来思如泉涌，一蹴而就。我们局总是不停地更换局长，给我写套话带来了不小的挑战。不过，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每位局长的套话口味。李局长是学经济的，我为他写讲话稿的时候，尽量使用经济方面的名词套话，这样，他就感到很满意，时间久了，他就十分信任我了，我写的东西他常常是简单看一看，就通过了。王局长是学管理的，我为他写讲话材料时，就尽量使用管理上的理论和提法，并多使用数字，他很快就认可了我的写法。如果我遇到写套话的行家，那我当然不放过学习的机会，提高写套话的本领。我们局曾经有一位林局长，一上任就安排我为他写一个讲话材料，我很卖力地写出了稿子，自以为写得不错，可是，林局长却对讲话材料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把其中很多响亮的套话都删去了。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我遇到自己的同行了。原来林局长在某局办公室当过分管文字综合工作的副主任，后来升任了局长。他研究套话的水平比我高多了。他的套话精练准确，寓意也更为深刻，写法也十分成熟老道，无懈可击，我自愧弗如。于是，我虚心地向他请教。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钻研，我写套话的水平又有很明显的提高，并受到了林局长的肯定。我得意极了。由于我善于写套话，套话又很适合领导的口味，领导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我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我写套话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局长念了我写的报告就等于套话发表了。听着我写的套话，我心里就油然生腾起一种快慰感，飘然欲仙。我遗憾的是，我们局只有一百多人，能够听到我写的套话的人毕竟有限。我费了那样大的工夫写出来的套话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有幸的是，我写的许多套话伴随着一些文件和资料被存入了档案室，永久地保存。其价值可想而知了。

由于我总是不停地写材料，所以人们都称我为大手笔。对此，我心里也感到很幸福。我心里做起了作家梦，决心当一名套话作家，在中国文坛独树一帜。于是，我写了一些套话文章，投稿给报刊，多数稿件如泥牛入海。但有一家幽默杂志，发表了我几篇作品，编辑来信说我写的套话是套话中的经典，并向我约稿。我的外甥女特别崇拜我，她说要以我为目标，长大当一名作家。一次，她写了一篇作文求我帮她修改。我心想，这下子可以露一手了。于是我下了很大力量，把作文改得面目皆非。我把自己掌握的最为出色的套话都用上了，觉得这篇作文无可挑剔了。外甥女带着作文去找她的老师看。没想到的是，外甥女来到我家，气咻咻地对我说：“老师说这篇作文中的语言全是套话，没有一句有用的，只能给一个不及格的分数。老师还问这些套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对外甥女说：不可能吧，你们老师是不是没有听过领导讲话呀。

幸福的会虫

在局机关，我的职务是局长。大家都说我是官。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官，一个级别不是很高的局长，不就是管着几十人吗。仅此而已。我原本很讨厌开会，一开会就头发胀，心发慌，很不自在，难受得很。自从我当上了局长之后，我就鬼使神差地喜欢起开会了，以至对开会如痴如醉，难以割舍。一天不开会，我心里就升腾起强烈开会的渴望，使我坐卧不宁。开会成了我最大的爱好，我从开会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我常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使人神魂颠倒、激情燃烧的东西，太令人幸福了。有人说我是会虫。我认为这种说法并无不妥。

我经常开会，这是工作的需要。想想看，哪个单位不是采取开会的办法安排部署工作和解决实际问题。我原来一讲话就结巴，上句不接下句。我妈说我舌头大，我爸说我脑子笨。总之，说我是先天不足，口才不行。可自从我当上局长之后，我就不再结巴了。我变得口若悬河，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我这才体会到，还是当官锻炼口才呀。不知为什么，我讲话讲短了就感到尽不了兴，讲话不能尽兴，那是很难受的，这就如同撒尿撒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憋得慌。一开始，我讲话一般在一个小时左右，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讲到了两个小时。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讲到了三个小时。即使如此，我觉得言犹未尽。最后，我不得不说，鉴于时间关系，今天就讲到这里。未尽事宜，将通过印发文件的形式，予以明确。我讲话常常赢得热烈的掌声，这是对我的最大鼓励。我没有想到，我会成为讲话的人才。现在有一门科学叫演讲，对此我有了较为深刻的体会，也有了一种成就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自己产生了更大的自信。我想，我本来就是讲话人才，只是因为没有机会，才没有展示自己的本领。通过实践，已经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一次，上级发了一张表，要求填写自己的特长。我不假思索地写上了讲话二字。可管填表的人说，讲话不能算特长，特长指的是外语、写作、才艺等。我这才发现自己陷于讲话中不能自拔。

凡是开会，如果让我到场，我总是想讲上两句。对此我已经形成习惯。不讲两句真还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如果不是我主讲，那么我愿当非主讲，让我补充两句也行。可是，可能由于我太专注了，一到公众场合参加活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说两句。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当婚礼主持人讲到请新郎新娘交换信物时，我忽然站了起来说，我想补充两句。我说：“以上主持人做了重要讲话，这些话十分精辟，也十分深刻，这些我都同意。这对于指导年轻人今后生活和事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我相信，这一对年轻人一定会按着主持人的要求，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认真学习，努力工作，创造出辉煌的业绩。为了使这次大会开得更好，我想强调三点，不妥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正当我满怀激情地准备向下讲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我，我这才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不曾受结婚主办者的安排就非法地进行了讲话，这样岂不坏了人家的大事。正当我窘迫之际，忽听主持人说话了：“请这位特邀佳宾继续讲，这是我们特意为大家安排的。”我心想，谢天谢地，还是人家主持人会随机应变，否则自己可如何收场。我又装腔作势地讲了几句套话，便草草地收场了。回到家后，我的心还在怦怦地跳。

我时间长了不开会就受不了。比如在双休日，两天时间不开会，我感到实在很难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到双休日，我就给女儿开会，一般讲上一个小时，如果女儿有耐心，我就讲上两个小时。尽管参加会议的人少了点儿，但我还是觉得挺过瘾。我从做人的道理，讲到两个文明建设，从如何学习课本知识，讲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老婆说我对女儿实在是太负责任了，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好的家长了。可是不久女儿就向我提出了质疑。她说我讲的许多东西都是官话、大话、假话，没有用的话，有些话还是错误的，甚至是极其反科学的，白白浪费了她的宝贵时间。原来，她把我所讲的东西说给了她的老师听。老师很奇怪地问她听谁讲的，我女儿说是听我讲的。老师说，不大可能吧，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像是一个家长讲的，倒像街头老疯子的胡言乱语。不过，对此我并不在乎。

在很多非会议的场合，我不由自主地用开会的口气讲话，使我的亲友十分反感，他们一般不找我参加他们的活动，说是特烦我。但有些活动，他们还是不得不找我去。比如，前不久，我的岳父过生日，我应邀前去参加了。老人过生日，要求所有的女婿全部参加。我是他的女婿，即使别人反感我，但也没有办法。在这次生日宴会上，一开始我强忍着，尽量不说话。我怕一说话就会打官腔，人家就会反感我。可是，当酒一下肚，一切都忘了。我举起酒杯说：“同志们、朋友们、来宾们，今天是我岳父大人的生日，这个生日十分重要，是今年的第一个生日，也是今年最后一个生日。其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们一定要认清此次生日的重大意义，要把它提高到战略的高度上来认识。我希望这次生日宴会，办成一个改革开放的宴会，开拓进取的宴会，胜利前进的宴会。”我正准备讲下去，忽然觉得有人在后面狠狠地掐我的屁股。

我知道，那是老婆发怒了。我赶紧打住。

竞聘综合症

我是一名中层干部。局机关实行了中层干部竞聘制度，我的中层干部位置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竞聘取得的。我在竞聘中尝到了奋斗和成功的喜悦。一听说开展竞聘，我就异常兴奋，整个人立马进入竞聘状态，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我竞聘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懈怠，因为，竞争实在是太激烈、太残酷了。稍一疏忽，就会落聘。每一次竞聘，我就如同当初考大学那样殚精竭虑，把它当做决定人生的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就这样，我紧张而幸福地生活着。

我越来越爱写材料了，而且写作的水平在不断提高。在以前，我最不愿意写作文了，一写作文就头疼。想当年上学的时候，教作文的老师因我没完成作文罚过我无数次，可我就是不愿意写，要打要罚随便，最后老师还是拿我没办法了。如今在工作岗位上，多次参加竞聘，这是最好的写作训练。我不仅爱上了写材料，而且写作水平也大大提高。我写作的特点是善于总结成绩，宣传优点，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一次我老婆被单位确定为财务科长候选人，但要看有关材料再确定。我主动请缨，要亲自为老婆写这个材料。我把老婆的工作成绩归纳为：“一个坚定”、“二个自觉”、“三个进步”、“四个突出”、“五个最佳”。材料交上去后，我老婆的单位领导一看，觉得很满意，很快就把我老婆提拔为科长。为此，老婆特意奖励我三千元钱用来打麻将。我得意极了。

通过参加竞聘活动，我感到自己的自信心明显增强。以前我同别人说话时，总是十分谦虚，说什么本人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工作平常等。现在，我一同别人谈话，就不由自主地表扬自己。说自己的思想素质、学历学平、专业知识、理论水平、业务能力、工作业绩等都是一流的。我爱把名列前茅、大大提高、成绩卓著、最好水平、最佳效果、翻了几番、实现跨越、业绩突出等词用在自己身上。我认为，这些词用起来不用花钱，为何不多多地用，用最好的呢。为了找到更多的好词，我特意到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词典，一有空就翻翻它，发现有我认为的好词，我就立刻背下来，准备写竞聘报告用。我变成了一个爱表扬与自我表扬的人。一次我去我岳父家串门，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成绩，讲得岳父目瞪口呆。过后，我岳父找我老婆说，咱家女婿过去挺谦虚谨慎的，现在怎么变得这样爱吹牛了。我老婆说，爸爸，过去咱吃的是不吹牛的亏，现在他缺的就是吹牛，这还吹得不够呢。我老岳父摇了摇头说，看把这孩子逼的，不就是当个芝麻官吗。

我变得越来越愿意和别人说话，这样便于交流思想，拉近感情。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咱们是老朋友了，民主打票时请关照一下。”要知道，我们单位在竞聘时，民主测评是其中的重要环节，凡是民主测评不过关的坚决不予聘用。民主测评看什么，看的是得票多和少。得票越多越好，如果得票在一定比例之下就是不合格的了。所以，我格外重视人缘的培养。每当我见到一个同事，就露出一副十分灿烂的脸。连见到同事的小孩，也要刻意地逢迎几句，以取得同事的好感。在春节期间给别人拜年时，一见到同事我总是不遗时机地争先开口说：你过年好，你吉祥，以致兴奋过度，竟然常常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街上，见到人就问好。大家都说我同外国人一样讲文明，见到生人也问。

我最关心报刊上有关竞聘的消息。我想，如果在本单位竞聘不上，我也可以到社会上参加竞聘，没准还兴许成功呢。可我看了好多好多的竞聘启事，都要求竞聘者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大学本科以上，这像两扇铁门一样把我关在了外面。不过，我还是不死心，凡是看到有字的东西，我都找一找公开竞聘的启事。时间一长，我积累了大量的竞聘启事，并把这些竞聘启事整理归纳起来了。我想，有朝一日，我会编一本《竞聘大全》，兴许发大财呢。

骂人情结

我是个粗人，自小时候起就打架骂人成瘾，为此没少吃苦头。参加工作以后，为了好好地表现自己，以便弄个一官半职，我就强压住了骂瘾，表现出文明礼貌、很有教养的样子。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局长。我发现，当上了局长以后，我就有了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好像是一下子被放出了牢笼，天宽地阔，豁然开朗。于是，压抑很久的骂瘾一下子爆发了，一发而不可收。我想，我是单位的一把手，要说我在单位能够为所欲为，那恐怕是吹牛，如果说我在单位没有人管了，说一不二，那是千真万确的。既然如此，我还为什么压抑自己呢，让自己别别扭扭活受罪呢。于是，我回到了原来的我。现在，我动不动就开口大骂，我骂我的副手，骂中层干部，骂单位的员工。有时指名道姓地骂，有时指桑骂槐地骂。有时在大会上骂，有时在办公室骂。高兴时开骂，生气时也骂。骂人的感觉真爽呀。当然，骂人并不是单纯的破口大骂，唾沫四溅。骂人是一种工作艺术，是一种驭人方法，是一种处世哲学。

我骂人时总是要选准对象。我原来是一名小卒，要想骂人，真是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心不顺的时候，我悄悄地骂桌子，骂椅子，骂小猫，骂小狗，决不能让人家听见。如今，我当上局长，在局里一手遮天，具有绝对的权威。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里。我想骂谁，谁就得乖乖地听着，态度还得诚恳。谁敢不服。当然，我决不是见一个骂一个，否则，就成泼妇了。我骂的人，一般都是我信任的人，重用的人，常接触的人。能够挨到我的骂，说明他在我的重视和关注之下，是很难得的。在机关工作，一个人的前途是大事，挨点儿骂又算什么呢。所以，凡是被我骂过的人不但不恨我，而且很高兴。他们私下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共识，我骂了谁，那是说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成了局长的自己人，前途自然一片光明。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骂是一种资源，大家都想得到。为此，我得意极了，骂瘾与日俱增。我一天不骂人，心里好像缺点儿什么。有了好事，我要大骂一场，有了坏事，我也要大骂一场。没有事的时候，也习惯性地骂上几句。虽然我骂声不绝，但大家并不反对我。据我的手下人讲，他们很理解我的脾气，如果长时间听不到我的骂声，就感到心虚，以为我不信任他了。有了大家支持，我越骂越起劲，越骂越有理，越骂越明目张胆。我们单位的人事科科长老张，有一段时间显得委靡不振，无精打采的。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大骂他一顿。结果，他立马就变得精神起来了。他说，听我骂已经上了瘾，长时间听不到我的骂，就打不起精神。一听这话，高兴极了。你说，我的手下对我多么支持呀。所以，我对自己的骂人术更自信了。在平时，我很注重学习骂语，力争骂得精彩，骂得有劲，骂得既响又狠，让每一个被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骂人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手段。在这个世界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说实在的，我这个局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常有人给我出难题、找麻烦，有人还拆我的台。我要是文绉绉、软绵绵、轻飘飘的，别人就不会怕我。对待一些不配合我、不支持我、总是给我找麻烦的人，我就毫不客气地给予痛骂。有些人，经我一顿痛骂，也就知难而退了。也有不怕骂的，我就来个骂后加花言巧语，给他一个台阶，有时也能解决一些问题。我常在大会小会上，针对一些事情，雷霆震怒，大骂特骂，这是我在部署工作。我讲话有一个特点，如果不骂人，就提不起精神，讲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寡淡无味，毫无生机。一开骂，我的思路就豁然开朗，于是就兴致勃勃、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地讲开了，常常博得与会者的喝彩。

我常常痛骂自己。当我做错了事，受到上级批评的时候，我的骂人的特长就派上用场了。为了表达我对上级批评的重视，我就痛骂自己，骂自己一个狗血喷头。我用最难听的话语来贬斥自己，使我变得猪狗不如。我发现，当我痛骂自己的时候，上级很高兴，说我敢于正视错误，态度诚恳。在单位，有些矛盾处理得不好，常常让职工产生了反感、抵触和不满情绪。于是，我就在大会上骂一骂自己，以体现我的认真精神和负责态度，就算给大家一个交代。有人说我身为局长，能够骂自己，实在是不简单，现在能够承认自己有错误、有毛病的干部不多了，能够骂自己的干部更属凤毛麟角。你看看，自骂的效果还真不错。骂人是不文明的表现，这我非常清楚。可是，我这个“骂人局长”却博得很多的掌声和赞誉。大家都说我性格耿直，作风泼辣，敢说敢骂，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上级也给了我一大堆荣誉。

我骂人已经习以为常。我知道，我在单位是局长，一走出单位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了。一个普通人，想骂人就得当心了，否则后果很严重。所以，不在单位的时候，我就强忍住骂瘾，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骂人。但是，我骂人已经形成习惯了，常常不由自主地就开骂了，想板都板不住呀。特别是喝了酒以后，简直是出口成骂，骂不绝声。我骂完张三骂李四，骂完王五骂赵六，再加上评头论足，兴高采烈。不瞒你说，骂错了对象，丢了面子的事常常发生。一次在星期天我在酒店喝完酒打出租车回家，我一来了兴致就骂起了司机。其实，不是我故意同这位司机过不去，而是我把他当成了我们单位的司机。我正骂得起劲和开心，忽然发现车停了。司机说，大哥你下车，你以为你牛气是不是，我与你来个“单挑”怎么样，看谁是狗熊。天哪，我惹祸了。有人说，骂人是一种病，需要治疗。有时我也想改掉骂人这一习惯。于是，我悄悄去了一家医院，询问医生如何才能戒掉骂人的毛病。医生说，你是局长，骂人算什么毛病，我想骂人，可是没有资格。闻听此言，我目瞪口呆。

称呼

称呼这个东西内涵丰富，学问很多。人家称呼你什么，其感觉、其心情是大不一样的。拿我来说吧。以前，我的手下人都称我为局长，现在，大家都称我为老板。其实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也不是私营企业主。大家称我为老板，是有原因的。在单位，大家要是称我局长，那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后来有人称我为老板，我听着很顺耳，也很高兴。于是我就应承下来，不反对别人叫我老板。大家都是聪明人，发现老板的这个称呼很合我的口味，于是就争相地叫了起来。于是，我这个局长就变成了老板。一开始，大家在私下的场合称我老板，现在，在机关凡是熟悉我的人都称我老板。而外面来人中规中矩地称我为局长。我觉得，称老板更能显示我的权威和派头。我这个人在单位一向喜欢说一不二，说话办事敢于拍板，决不拖泥带水。实际上已经体现了老板的风范。再说了，现在企业大老板很时髦、很潇洒、很风光，别人纷纷称我为老板，无形中为我增加了不少的底气。

我称呼别人很讲求艺术。在单位，我是局长，但从来不摆局长的架子。对于手下人，我一律称兄道弟，好像是一家人似的。对于比我年龄小的，我一律称他们为小弟、小妹，显得关系密切。不过，对于年龄比我大的，我不能称他们为大哥大姐。他们会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一律称他们老弟老妹。我发现，大家从不与我计较年龄的问题，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局长，我发现，只要你官大，在称呼方面，你的年龄就有了弹性，我就可以随心所欲称呼人家，大家决不会计较和求真的。这样，在我们局里，我与大家对称呼都感到既亲切又温暖，大家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大家都我说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我心里很得意。我发现，我称呼大家老弟老妹、小弟小妹，可是没有一个人称我为大哥，而是称为局长或老板。也许这就是机关的内在规则，你不用制定什么规定，大家一律执行，决不走样。

称呼得妥当，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次，我出差去北京，需要到一个自己找不到地点的单位办事。我向一位比我年龄大得多的妇女问路。我就习惯地称她为小妹。因为，我在机关一直就这样的，在机关我从未称过别人大哥、大姐，或大姨大妈。称呼完了我后悔了，我想，人家的年龄明显比我大，称人家小妹也许让她反感。没想到，她却对我格外热情，非要亲自领着我去那个单位不可。我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她告诉我其中的因由：原来，她由于长得太老，很多年没有人称她为小妹了，而是一律称她为大娘大妈，连大姐的称呼都听得少之又少。现在，我称她为小妹，她感觉自己还年轻，所以高兴极了。你说说，称呼这东西是不是学问很大呀。

我格外注意对上级的称呼。对上级的称呼很重要，不能有任何的马虎大意。称呼时要十分讲究，既要体现出充分的尊重和敬意，又不能不着边际，让人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在这方面，我积累了一些经验。上级单位来人了，如果他们有官职，那最好了。那么我就可以不费心思地称他们为李局长、张处长、王主任。可是，如果来的是一般干部，没有职务，那么我决不能称人家小张、老王、李科员。我会立即开动脑筋给人家罩上一个恰当的官衔，称为张科长、王经理、李主任。我发现，大家都对我给罩上的官衔十分认可，没有要求更正的。其实，给人家罩上官衔，即使是编出来的，也说明是对人家的尊重。人家有了体面，而我也免了为难，大家都有了面子，两全其美。所以说，有时候，搞点儿虚假的东西并不令人讨厌，而是让人很喜欢。有时，对于我的上级领导，我还称他们为老师。意思是，领导是我的老师，我要甘当小学生，虚心向领导学习。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称呼，上级一直很喜欢我，说我说话办事很讲究、很谦虚、很得体，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干部。

有的称呼很令人敏感。如今，在我们单位往往在很特殊的情况下才称某某为同志。比如，在处分人的时候要称同志。当要处分某某的时候，一般来说，我会将谈话的差事交给监察室主任。有时我会把其中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人物请到我的办公室，我要同他谈话。这时我会说：某某同志，鉴于你在某某工作中的错误，组织上决定给予你某某处分。希望你能理解组织上的决定，要很好地接受教训，以免犯更大的错误。所以，我每当称别人为同志的时候，总是出于万般无奈。我是一个很心软的人，看到有人被处分了，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所以，我一般尽量不称别人为同志。现在啥都讲求趋新，追求变化。同志这个称呼也许太老了，大家都烦它。想想看，在“文革”的时候，许多人身边的“同志”变成一个个陷阱，许多人被“同志”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以，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同志”的亲切感、安全感。在我们单位，人人都怕它。这并不是人们害怕“文革”重演，而是因为“同志”的称呼与处分挨得很近。我常想，干脆把“同志”这个称呼淘汰算了。由于我过去常称别人为同志，在大脑中留下了较深的印记。我喝酒的时候有时忘了自己是局长，于是稀里糊涂地称别人为同志，结果常常把别人吓得够戗。一次，大家喝酒喝得正高兴，我不知不觉之间就喝多了。我对办公室张三主任说，张三同志，我有话跟你说。我话一出口，只见张三主任吓得直哆嗦，他说：老板，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千万不要处分我呀。我这才发现自己把称呼给搞错了。

处级门卫

我们单位十分重视培养、提拔和使用干部，所以，中层干部在员工中所占的比例非常高。不妨举例说明一下：一次，局机关召开文艺联欢会，局长借狗年来临这个题目，给机关属狗的员工发一个玩具狗。结果上台领玩具狗的三十个人中，有二十五人是处长，其余的人全是正处级干事。

我在局机关工作当了多年的处长，如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前不久局机关推行了改革，实施了公开竞争岗位制度，无论你原来在什么岗位，一律“洗牌”，重新竞聘上岗。按着改革方案的要求，局机关必须精简机构，这样机关人员的工作岗位就少了。由于人员多、位置少，所以岗位竞争就显得十分激烈，很多处长连一般员工的岗位都竞聘不上。门卫这个岗位以前没有人愿意干，说是让人家瞧不起，一点儿实惠也没有。可是，一经改革，就有五六位处级干部竞聘这一岗位。其实，我早就盯上了这个岗位，因此做了充分的准备。经过激烈的争夺，我胜出了，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门卫。有人说，你是一个处级干部，现在去当门卫，掉价不掉价，丢不丢人？说实话，我心里也有点不好受，但当我看到一些处长竞聘失败，没有了岗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领导倾诉着衷肠，说不想离开机关，于是，我心里就平衡了。我想，虽然门卫不是太理想的岗位，总算是机关的一分子嘛。我还有岗位，比没有岗位的人强多了。

令我高兴的是，在门卫我仍然是领导。由于门卫需要两个人轮换着值班，有一个副处干部也竞聘到门卫这个岗位上来了，这样我就成了门卫的负责人，我高兴极了。因为多年来我指挥别人干工作已经形成了习惯，如果剥夺了我的指挥权，那真是难受死了。既然有了一个下属，我就可以天经地义地当一个领导了。第一天上班我决定开一个门卫工作会议。虽然听会的人少了点儿，但是不影响我讲话的兴致。当然，鉴于参加会议的人员少，我就将原来准备讲两个小时的讲话压缩到一个小时。我强调了做好门卫工作的重大意义，讲了门卫工作全年的工作目标，宣布了门卫工作的责任分工，提出了抓好门卫工作的保证措施，明确了门卫工作的考核奖罚办法。总之讲得条条是道，有板有眼，十分精彩。我的手下小李认真地听着，还不停地用笔记着。讲完话以后，我又安排了一个小时的讨论。由于门卫的全体员工就是我们两个人，因此，讨论自然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进行了。经过认真讨论，我们又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和办法。我要求小李写一个会议纪要，用红头文件下发到机关各部门。

我想，自己手下只有一个兵，那就更应当充分调动他的工作积极性。于是我对小李说，小李呀，现在你虽然在门卫工作，可你很年轻，又是大学生，前途还是无可限量的，要好好干，多吃点儿苦，多受点儿累是有好处的。你干好了，我有机会向局长推荐推荐，争取早日将你提拔为正处级。小李说，处长，请您多多栽培呀。我说，咱们是兄弟呀，你放心，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发现，小李的工作更加积极了。于是，我就放手让小李去工作了。我呢，自然就轻松随便多了，我愿意干就充充样子，不愿意干，就去做自己事情了，那感觉还真不错。我自己有了什么私事，如果不愿去跑，我就让小李代劳，小李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任务。我常当众表扬小李，说小李工作肯干，勤快，懂事，为人也好，是一个好苗子呀。小李听了自然很高兴，对我更加尊重了。

最令我难堪的是印名片。有一天单位通知说，要统一印制名片。我写了自己的名片草稿，某某某，现任某某局机关门卫。看了这样的名片草稿，我感到非常尴尬，悲从心生。可一想，这样印出去可不成。现在很多单位的门卫是从农村雇来的老头儿，一个个像傻瓜一样。如果我在名片上不写清楚自己是处级干部，那我不就和他们一样了吗？于是，我急中生智，在门卫两字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括号里写上“正处级”。结果，这个问题就较为理想地解决了，我是一个处级门卫嘛。一次我的女儿对我说，学校老师问学生家长在单位是做什么的。我对女儿说，你就对你们老师说，说我在单位的保卫处工作，是保卫处处长。我的女儿按我说的告诉了她的老师，不久，她的老师给我传话来了，说处长是一个不小的官，求我帮助给她的孩子安排工作。

门卫乍看起来没啥实权，其实不然。我们局机关有四五百号人，每天人来人往，门卫是必经之地。此外，外面时常有人来办事，啥时让进啥时不让进，什么人让进，什么人不让进，这不就是权力吗。有道是，有权不用的人是傻瓜，确实如此呀。于是，我冥思苦想，研究如何提升门卫的权力。好在我在机关工作时间长，对机关的运作规律了如指掌。我清楚，要提升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下红头文件，有了红头文件就可以号令四方，号令他人。这样，就很容易让红头文件为自己服务，为自己谋利益。于是，我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出了关于加强门卫工作的意见，报给了局长审阅。局长问，印发这个文件有必要吗？看样子不愿意下发此文。我赶紧说，你没看近期的报纸吗，有多少刑事案件和事故都是由于门卫制度缺失、门卫疏于防范和管理造成的，血的教训太多啦。局长一听，真的有些害怕了，就把文件给签了。在这个文件里，我把自己的权力设计好了，我的权力大多了，我有了门卫的管理权，更有了罚款权、奖励权、通报权、建议处分权等。以前，没有人肯理会我们当门卫的人，现在，经常有人请我们吃饭，礼品不断。就连我的老婆也感到很惊讶，说我会用权。局长则发现，门卫的管理果然比原来严格多了，虽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也有一些人去告我们的状，但局长总觉得门卫管得严一些有好处。

于是，局长常常夸奖我，说我干一行爱一行，值得大家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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