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韬兵团碾庄圩覆灭记

2009-02-11 10:02孟昭庚
党史纵览 2009年1期
关键词:粟裕徐州兵团

孟昭庚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在淮海战役中,人民解放军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全力支持与配合下,共歼灭和俘虏国民党军55.5万人,使国民党在华东和中原的主力部队丧失殆尽。淮海战役的胜利使我人民解放军将战线推进至长江北岸,为渡江战役的胜利进行及夺取全国革命的彻底胜利奠定了基础。今年1月是淮海战役胜利60周年,本刊特设专栏,以示纪念。

1948年9月24日,济南战役结束后,在前线视察战场的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兼代政委粟裕,在指挥所里向中央军委发电,提出他在此之前就深思熟虑了的举行淮海战役的建议。次日,中央军委和毛泽东复电粟裕:“我们认为举行淮海战役,甚为必要。”同时指示:“估计不久邱(清泉)兵团将退回商丘、砀山地区,黄(百韬)将回新安镇、运河车站地区,你们第一个作战,应以歼灭黄百韬于新安、运河之线为目标。”

中央军委批准,淮海战役发起时间为11月8日晚。后来,由于敌情起了巨大变化,粟裕当机立断,把淮海战役发起的时间提前了两天,即由11月8日晚改为11月6日夜间发起攻击。

粟裕率领着他的16个纵队,以及冀鲁豫军区、江淮军区两个独立旅共40万人,在西至单县、东至赣榆数百里宽的鲁南大地上,以迅猛的气势,横扫陇海路以北,向徐州东、南、北三个方向压过来,兵锋直逼黄百韬兵团麇集的新安镇。

11月的徐淮大地,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此刻,徐州“剿总”司令部的会议室正在召开军长以上将领参加的作战会议。会议由国民党军参谋总长顾祝同主持,随顾一起来徐州的国防部作战厅长郭汝瑰介绍了东北战局和国防部的徐蚌会战计划。与会者一个个神情严肃,气氛很是沉闷。顾祝同干咳了一声,开口道:“各位有何意见,请畅所欲言。”说完,他把眼光扫向他对面的第七兵团中将司令官黄百韬。

黄百韬,祖籍广东梅县,1900年生于天津。1916年入江西陆军第九混成旅学兵营,结业后,在北洋军阀部队任排、连长等职。后又入江苏军官教导团学习,1922年毕业,历任团、营长、参谋,投靠蒋介石参加北伐,逐级升至少将师长,被选调至陆军大学特别班第三期受训。后任顾祝同为司令长官的第三战区参谋长,因1941年1月,直接参与策划、指挥皖南事变,成为顾祝同的心腹干将,任第二十五军军长。1948年6月,顾祝同向蒋介石保荐黄百韬升任第七兵团司令官。

此时,黄百韬第七兵团集结在徐州以东新安镇一带,其任务是阻止苏北解放军北上和鲁南解放军南下两淮,控制徐海交通,借以巩固徐州外围。

现在,黄百韬见顾祝同瞩目于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道:“总座,据侦察,共军主力正由临沂一线向我部扑来。由此推断,中原、华东,刘、陈二匪合成一股,其野心首先在图我第七兵团。我兵团远离徐州,形势孤立,极易被合流后的共匪所击破。另外,目前各军分布于陇海路两侧,兵力分散,亦难以协同作战。因此,我建议以徐州为中心,集结各兵团对四方备战,深沟高垒,以乌龟战术对付共军,最为有效……”

黄百韬话音未落,立即遭到第二兵团中将司令官邱清泉、徐州“剿总”上将总司令刘峙的极力反对。大家从各自利益出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顾祝同见状,提高音调说道:“徐州尚握有数十万忠勇而精锐之师,只要吾辈精诚团结,吾军士气高涨,是可与共军一搏!”说着,他来到地图前指着被“黑十字架”紧勒着的徐州,说:“现在我以口头命令,作如下部署,以后再依情况作必要调整:一、徐州守备部队应切实加强工事,坚固守备;二、第二兵团以永城、砀山为中心集结,并在附近清剿;三、第七兵团撤回运河西岸,向徐州方向靠拢……”

黄百韬听到这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称赞:“毕竟顾总长眼光敏锐,看来我部尚能虎口脱险,到时恶虎翻身,再与共军决一雌雄罢!”

会议一结束,黄百韬匆匆与同僚们握手道别,第一个走出“剿总”司令部大门,驱车向新安镇绝尘而去。

黄百韬回到新安镇后,即着手西撤部署,可忽接到刘峙来电:称第九绥靖区机关及第四十四军原定从海上撤走之计划,因船只无法筹集,不能实行,令第七兵团就地等待第四十四军到达后再行动,并掩护第九绥靖区西撤,第四十四军即归第七兵团建制。黄百韬无奈,心中既感焦虑,怕耽误时间而被解放军包围吃掉,又为增加一个军的兵力而暗自庆幸。可整整一天过去了,仍不见第四十四军和第九绥靖区半个人影。黄百韬心中的焦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剧着。这一夜,他坐卧不宁,不时地和各军通电话了解情况,还几次给徐州“剿总”挂电话,请示何时撤退?刘峙还是那句话,待第四十四军和第九绥区机关人员到达新安镇之后,第七兵团再撤退。

直到11月7日凌晨,骑兵侦察参谋来报,第四十四军11月6日11时全部撤出海州,先头部队当晚宿营城头,最快也得7日晚上才能赶到新安镇,而绥区机关队伍庞杂,混乱不堪,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到达此地。

黄百韬一听更加恼火,又给“剿总”挂电话,口气很冲地大声询问:“第九绥区、第四十四军何时到新安镇?本兵团究竟何时撤退?”因还未得到具体答复,黄百韬气得将耳机摔在桌上,又将刘峙大骂一通。

黄百韬决心不等了,他当即令兵团部部分机关人员乘汽车先撤,他本人暂留新安镇。11月7日7时,黄百韬命令本兵团第一○○军、第二十五军、第六十四军等3个军由第六十三军在新安镇掩护,开拔西撤。

7日下午,黄百韬乘吉普车离开新安镇。

1948年11月8日清晨,当解放军华野九纵副参谋长叶超率领的侦察营赶到新安镇时,黄百韬和他的兵团部已离开此地十几个小时了。

司令员聂凤智接到报告,大吃一惊:“好个黄秃子,跑得够快的!”他明白,一旦黄兵团完整撤过运河,靠紧徐州,再想分割围歼它,难度就大大增加。他立即派人向粟裕报告,自己则指挥部队越过陇海线,沿南侧向西猛追、拦截黄百韬。

华野司令部刚刚在乌头镇扎营,粟裕接到报告,心想,“难道刘峙、黄百韬识破我们的部署了?”他来到地图前,视线在新安镇至徐州这段陇海路上来回扫动。

几分钟过去了,司令部里一片沉寂。

粟裕突然转过身,面色坚毅,抬腿一脚,将供他看地图时用的一只小板凳踢到一米开外,命令道:“记录,命令:一、电告山东兵团第七、第十、第十三纵队,排除一切困难,迅速插向徐州以东大许家、曹八集地区,截断黄百韬西逃退路,分割其与徐州之联系;二、命令第十一纵队和江淮军区独立旅经土山镇向大许家前进,立即由南向北,配合山东兵团断敌后路,并从新安镇及其以西地区沿陇海路南侧向西追击;三、命令第四、第八纵队,沿陇海路北侧向西追击。各部应不惜一切代价,不怕疲劳、不怕困难、不怕饥饿、不怕伤亡、不怕打乱建制,不为河流所阻,敌人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务必全歼黄百韬兵团,活捉黄百韬!”

此时的黄百韬,正率领七兵团5个军12万人马,蜂拥向西撤退。11月9日凌晨,当他到达运河大铁桥时,天尚蒙蒙亮。在探照灯照射下,铁桥上面密集着如蚁的人流,汽车的喇叭声和人群的喧嚣声,像潮水一般冲击着黄百韬的耳膜。参谋长魏翱跑来报告:桥上部队建制混乱,各师团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过桥速度大打折扣。黄百韬吼道:“秩序!秩序!命令各级指挥官给我加强纪律!全兵团必须在11月9日正午前全部撤过运河!”

魏翱低声说:“司令官,你看这黑压压一片,现在贯彻命令,谈何容易啊!”

黄百韬无奈地叹息着。他在众卫士的护卫之下,好不容易挤过了铁桥,随后,黄百韬率兵团部直奔预设的各军会师地点碾庄圩。

正在这时,徐州“剿总”打来电话,通报第三绥靖区防地因何基沣、张克侠率兵起义而崩溃,原驻大许家一线的李弥第十三兵团奉刘峙命令即向徐州收缩。没过几分钟,又接电报,称第六十三军在窑湾镇抢渡时,被从苏北开过来的解放军分割包围,正在激战。

黄百韬像被接连敲了几闷棍。

第六十三军背水而战,肯定凶多吉少,如今再回头走铁桥是不可能了,即便派部队前去援救也只能是隔河相望,而且援军极有可能被解放军分割围歼。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往徐州收缩,这就等于徐东大门洞开,让解放军大摇大摆地南下,切断陇海线。黄百韬心中惶恐,当夜驱车赶到曹八集,为了十几万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委屈一下自己的自尊心,低三下四地求李弥和他合作,在曹八集、大许家一线的主力部队不要忙着撤走,因为他的第七兵团的部队还在过运河,至少还要两天才能过完。

李弥很为难地干笑两声,耸了耸肩说:“刘老总今天来三次电话相催了。老兄,你多保重,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不执行上峰命令啊!”

黄百韬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一夜噩梦不断。

11月10日,几乎一夜未眠的黄百韬来到兵团部会议室,召开军长会议。

黄百韬在作战地图前比划着:“现在形势极其险恶,各部队须昼夜兼程,趁东面共军还未过运河,西面共军尚未切断陇海铁路,迅速进到大许家、曹八集,与徐州连成一片。”他问各军长有何不同意见,第六十四军中将军长刘镇湘立主就地死拼。

黄百韬走到地图前,盯着碾庄圩到徐州之间的空间。那上面的地名在他的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多次,相距多远他都了如指掌,名为160华里,其实只有70公里,总共两天的路程,如果真的被围,只要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倾巢来援,里应外合,很有可能击破解放军,这将是一次扭转乾坤的壮举。但是,他们会下死力相救吗?难说。去年张灵甫身陷孟良崮,他还是老蒋的嫡系王牌,可谁又拼死相救呢?正在黄百韬犹豫不决之时,机要秘书进来呈上南京国防部急电:七兵团未过运河,便如此凌乱,恐继续西进,被共军尾追,陷于溃散。故令独断专行,迅速决策。如有必要,可在碾庄略加修整,如能击破敌人再走亦可。

黄百韬轻轻放下电报,脑际在快速翻腾:各军匆匆西撤,损失重,人心混乱,确实极需要整顿。再说解放军南下北上如此迅速,自己部队在毫无屏障的陇海线上撤退,很有可能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碾庄一带留有李弥兵团修筑的工事,只要对这些还很坚固的工事略加修整,就能立即使用。于是,黄百韬一拍桌子:“诸位,就这样定了!这次会战关系党国存亡,老头子不会置我们于不顾。我们应该有力挽狂澜的决心!”

他随即作出部署:

兵团司令部置于碾庄圩不变,令第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任碾庄圩警备司令,负责兵团部安全;第二十五军占领碾庄以北之小牙庄、万家壶一带,向北防御;第六十四军占领碾庄圩以南之大院上、吴庄,向东防御;第四十四军据守碾庄圩车站及车站以南之各村庄,对南防御;第一OO军位置于彭庄、贺台子,对西防御;各军炮兵集中使用。

军长们领命后,驱车而去。

碾庄圩本来是一个只有200来户人家的地势低洼的普通村庄,因南京国防部一封电报,加上黄百韬一念之差,使得这个离徐州60公里的无名小村落,陷入了惨烈无比的战争风暴之中。现在这个小村庄,除兵团部、警卫营和配属之通信营、工兵营、战防炮营、重炮营、野炮营、汽车大队、医疗队以外,还有各军的留守处。庄上人马拥挤不堪,街头巷尾密布汽车和救护车,村边空坪,不是这个军的弹药所,就是那个军的粮库,传令兵、伙夫、担架兵,满街乱窜,纷乱异常。

此时,一根无形的绞索正在悄悄地垂向碾庄圩,垂向黄百韬及其12万官兵的脖颈。

就在李弥放弃曹八集、大许家,西撤徐州的第二天,解放军华野第七、十、十三纵队滚滚南下,与陇海线南面的第十一纵队、江淮独立旅南北对进,迅速占领了这两个徐东的重要据点,切断了黄百韬的退路。

粟裕在得到黄百韬被他的14个纵队结结实实地包围在碾庄圩一带的报告后,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纹。解放军华野部队从11月9日下午起,先攻击碾庄圩东南、西南两方面,拉开了战幕,10日,完成了对国民党军第七兵团的全面包围,当日黄昏6时全线出击,彻夜激战。

最早被华野歼灭的是第六十三军。

第六十三军在新安镇掩护兵团撤走后,于11月8日下午5时向窑湾镇进发。因为从窑湾镇过河比较保险,那里离碾庄圩近,万一被围,兵团一定会派兵援救。当晚,军部和军直属队在距窑湾镇20多里的堰头镇附近村庄宿营。

解放军侦知这一情况后,午夜派兵攻击军部所驻村庄。激战约半小时,第六十三军司令部所住房子即被解放军攻占。11月9日拂晓,敌六十三军军长陈章只身逃到窑湾镇,刚想喘口气,又接到黄百韬的命令,要旨为:一、兵团主力方面,现正与强大敌人在碾庄圩展开激烈战斗中;二、第六十三军应即迅速强行渡河,西撤碾庄圩集结待命,如确不能渡河,应在窑湾镇固守待援。

陈章接到上述命令后,决心在窑湾镇作守势防御,随即调整全军兵力部署,下令强行征集民间门板、木料、砖头,大肆砍伐树木,用以构筑防御工事,征集民间粮食以充军粮。

11月9日黄昏前,解放军完成对窑湾镇国民党军第六十三军的包围攻击准备,10日拂晓发起攻击。解放军强大的炮群,一齐向第六十三军主阵地和指挥所猛烈轰击一个小时,一时间炮声隆隆,烟雾弥漫。随后,解放军步兵向敌主阵地发起攻击。激战一日,敌第六十三军大部阵地为解放军攻占,全军伤亡惨重,混乱不堪,无法收拾。陈章中弹受伤,他知道难逃此劫,便向自己头部开了一枪,当即毙命。激战至11日下午,第六十三军全军覆没。

面对危局,受蒋介石委托全权指挥徐蚌会战的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兼前进指挥部主任杜聿明,在“剿总”司令部作战室紧急召见邱清泉、李弥,宣布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东援黄百韬。因为杜聿明10月10日夜离开南京飞抵徐州前,蒋介石曾再三嘱咐他到徐州后要设法救出深陷徐东重围的黄百韬兵团。他提出了自己的救援方案:以孙元良第十六兵团守备徐州;以邱清泉第二、李弥第十三兵团全力解黄兵团之围;同时令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向徐州急进。命第二兵团在白楼、李庄地区展开;令第十六兵团星夜赶到徐州,接替第十三兵团防务;第十三兵团于陇海线以北、苑山以东之周庄地区展开;待做好一切准备,在空军、炮兵、战车协同下同时发起攻击。

11月13日上午9时,解放军华野第十纵队司令员宋时轮正忙碌地布置归他指挥的第七纵、十纵、十一纵加紧构筑阻击工事,猛听天空中一片轰鸣,数十架轰炸机同时出现在阵地上空。随着一阵俯冲扫射,难以计数的炸弹和炮弹,像冰雹一般倾泻下来,整个徐东,从邓家楼至团山一线40余里宽的大地,顿时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待飞机扔完最后一批炸弹,掉转屁股向徐州机场飞去时,炮群也停止了轰鸣,随着最后几声爆炸声的停息,刹那间,战场上出现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大地发出像海啸一般的呼啸声,大批国民党军在坦克引导下,如浪潮般向东奔涌而去。与此同时,解放军从工事里、从坑道的猫儿洞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跃而起迎了上去。霎时,呼啸声中又夹进了机枪声、步枪声、刺刀的撞击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躲在阵地前沿观察所里的杜聿明放下望远镜,以严厉的口吻对他的随从说:“传我的命令:命令邱、李两司令官,要不惜一切代价,一鼓作气,攻击前进!”

时近傍晚,杜聿明得到报告,各部队进展少者三四公里,多者六七公里。杜聿明且喜且忧:喜的是,从攻击位置到碾庄圩不到40公里,按目前这个速度,一周之内也足以打到碾庄圩了;忧的是,解放军出乎意料的顽强。每一个村落据点,国军都要付出重大伤亡,经过反复争夺。而且,正面阻击阵地上,解放军正在加紧设置有弹性的阵地,组织短促而密集的交叉、侧防火力,适时进行不同规模的反击。在阵地编成上,纵队和师都分成前后两线,团、营也构成了有重点、有纵深的防御体系,品字形、倒品字形、梅花形支撑点如雨后春笋似的到处出现,它们连接交通壕,每有时机便可组织增援和强有力的反冲锋。

战至11月16日黄昏,除第二兵团侯庄得手外,国民党军全线进展缓慢。经过三四天的较量,解放军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增援力量补充着,几天前令杜聿明喜忧参半的前景,现在一下子变得暗淡了。

杜聿明如坐针毡,他一横心,没跟刘峙打招呼,就给邱清泉下了一道命令:

即以有力之一部,不顾一切牺牲,钻隙迂回,向大许家突进,限在一日之内确实占领大许家,以解黄百韬之围,违则军法从事。

邱清泉接此命令,心里“咯登”一下:“钻隙迂回”战术是万万使不得的,一旦首尾被解放军卡住,必定凶多吉少,还是沿阵地侧翼迂回较妥。他在地图上搜寻着可以突击的目标,潘塘镇这个地名一下子跳入了他的眼帘。

邱清泉一边用手指按着地图,一边拿起话筒给第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下达命令:“马上集合队伍,轻装出发,经潘塘镇、张集、房村,沿双沟公路南线至大许家,给共军侧背猛戳一刀,切断其正面阻击部队的退路。行动要迅速、果敢,要不惜一切代价在明天正午前赶到大许家!”

无巧不成书。11月16日,在火神庙华野司令部里,粟裕双手的手指也扑在潘塘镇、大许家这两个地名上。蒋介石为解黄百韬之围,又投入了3个兵团,黄维第十二兵团已经到了阜阳,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已经过了固镇。蒋介石还从未在一个地区投入过7个兵团,而且第二、第十二兵团还是蒋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为了保证能在一周之内彻底、干净地吃掉黄百韬之后,再歼灭邱清泉或李弥兵团,粟裕认为,必须对兵力、战线作些调整。在组织正面阻击兵团的同时,粟裕将由4个纵队(后增至7个纵队)组成的侧击兵团,布置于徐州东南。此时,他根据中央军委指示,有意且有计划地将阻击邱、李兵团的部队从大许家、潘塘镇这一线的阵地向后撤,以诱使邱、李两敌大胆东进。待将近全歼黄兵团时,再让侧击兵团伺机截断其退路,让邱、李兵团有家难归。这就是粟裕惯用的“围点打援”的战术。

配合国民党第七十四军向潘塘镇、大许家一线突进的第七十军第九十六师遭到解放军排山倒海般地反击,双方炮火把潘塘镇至二陈集、张集间的田野炸成焦土。两军打得难分难解,最后完全是近距离的白刃战、肉搏战。

不多久,第九十六师师长邓军林突然发现解放军正面阻击部队正陆续从大许家一线开始后撤。他一面急令他的师绕过第七十四军阵地追击“溃退”的共军,一面向邱清泉报捷。

邱清泉得到报告,大喜过望,连连叫好:“军林呀,敌人是溃退,快派部队猛追,这是大好时机,叫装甲车大胆追击!”他拿起电话报告刘峙:潘塘至大许家一线之敌,经我兵团猛烈反击,激战一天两夜,正大获全胜,共军溃不成军,俘敌缴械无数……

刘峙一听“潘塘大捷”四字,便激动得浑身发抖:“快、快向南京报告!徐东大捷!徐东大捷!”

南京的顾祝同和徐州的刘峙对外大吹大擂,宣传碾庄圩大捷。说黄百韬被围岿然不动,牵制共军兵力数十万,共军运用“人海战术”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溃退,碾庄圩阵地前,共军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何应钦也拍案高叫:“黄百韬果真是英雄,应让飞机送勋章给他!”一时间,在碾庄圩地面上飞舞着空投下来的《中央日报》、《扫荡报》,报上整版刊登着黄百韬的半身像和蒋介石的嘉奖令。

事实上,在整整十天的时间里,国民党军第七兵团防御阵地已丢掉了一半。黄百韬所统帅的5个军已被歼3个军零1个整师。碾庄圩西部的彭庄、贺台子被解放军击破,第一○○军军长周志道身负重伤,逃回碾庄圩;第四十四军,因该师第一五○师师长赵壁光率全师临阵投降,而致第四十四军防线崩溃,军长王泽浚被俘。第一○○军第四十四师师长刘声鹤在曹八集阵地被解放军分割吞食后,口呼:“这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举枪自戕……一个个噩耗像一根根绞索,不断地套在黄百韬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种濒临绝境的惊恐。

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黄百韬抬起头,一架银灰色的飞机穿透云层,在碾庄圩上空盘旋着。士兵们欢呼起来,仰着脖子等着食物从天而降,这几天的食物、弹药都是靠空投来维持的。

空中张开一顶降落伞,几个士兵冲上去一看却只有一封信。原来这是蒋介石写给黄百韬的亲笔信:

焕然司令弟勋鉴:

此次徐淮会战,实为我革命成败国家存亡最大之关键,务希严令所部切实训导,同心一德,团结苦斗,期在必胜,完成重大之使命,是为至要。顺颂戎祉。

各军师长均此。

中正手书

黄百韬心中一阵激动。他明白蒋介石对他寄予厚望,默默地把信递给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陈士章草草看罢,抬眼望着还在碾庄圩上空盘旋的飞机说:“也许国防部有人在空中要和你通话呢。”

一语提醒了黄百韬。陈士章没有猜错,坐在飞机上的正是参谋总长顾祝同。

顾祝同靠着舷窗,看到了黄百韬兵团的防区,也看到徐州东援兵团的阵地,他的心像被什么压着:增援部队离碾庄圩不足10公里,为什么就是攻不破大许家一线,救不出黄百韬?!

空军少校为黄百韬接通地对空电台,黄百韬听到了顾祝同的声音:“焕然,身体怎样?”

“总长,很好!谢谢您!”黄百韬眼睛湿润了。

顾祝同安慰一番黄百韬,又极力地描述着增援部队奋力向前突进的战况,随后谈到黄百韬以前的作战业迹,激励黄百韬鼓起为党国尽忠报国的坚强意志,努力成为此次徐蚌会战第一英杰。

黄百韬想起顾祝同以往对自己的提携和眷顾,不禁一阵心酸,哽咽道:“请总长放心,七兵团誓与共军战斗到一兵一卒!”接着长叹一声,颤声道:“我不会忘了总统的厚爱、总长的栽培,我一定会对得起总统、总长的,牺牲到底就是了!”

望着很快变成了一个银色小点的飞机,黄百韬像一根木桩似的呆立着。他的心,仿佛是一片坠落的枯叶,失去依靠似的往下沉去。

“准备突围吧?”陈士章问。

“还突什么围!”黄百韬显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恨恨地说,“送个狼狈样子给邱清泉看吗?不如在此战死,好叫黄埔系的看看!”最后将头一梗,叫道:“准备拼吧!”

碾庄圩没有任何险要可守,更不是这一地区的制高点,只有那道护庄的又宽又深的水沟和水沟上那座水泥桥,以及桥南那一片无法接近的开阔地尚有军事利用价值。现在,村庄正面不到200米宽,只是因为上万人被压挤在这里,使所有的土地都被用来构筑了防御工事,深沟、道路、墙壁、地下,全都被蒋军用密集的火炮和轻重机关枪、步枪武装起来。把一个普通的村庄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坚固堡垒,仅200米宽的正面就布设了40挺重机枪。

11月18日夜,解放军华野四纵、六纵分别对小牙庄、小费庄之敌展开了攻击,很快攻占了该地。敌第四十四军残部2000多人全部投降,碾庄圩外围之敌被扫清。

粟裕驱车连夜赶到九纵聂凤智的指挥部,当即命令:“你立即指挥全纵队向碾庄圩作业,你部担任西边攻击,攻击黄的司令部。主攻是你们九纵,八纵配合。”

聂凤智立正答道:“我们集中全纵队的炮火和轻重机枪,两路突破,保证完成任务。”

粟裕满意地笑了,说:“走,去看看战士们!”

聂凤智在前面带路,七拐八拐,拐进一个大院子,聂对粟说:“这里藏着一支突击队!”

师团指挥员迎上来敬礼,异口同声地叫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粟司令员,你就下命令吧!”

粟裕走到队列的前面,坚定有力地说:“黄百韬是很凶恶的敌人,他是我们华野的死对头。他是皖南事变的刽子手,我们有多少先烈倒在他的屠刀之下。他对山东、苏北人民也欠下累累血债。同志们呐,千万死难烈士沉冤等待我们去洗雪。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如同刀绞,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歼灭了黄百韬,我们就给淮海大战的全局争取了主动权!”这一番战前动员使战士们一个个热血沸腾,高呼:“消灭黄百韬,报皖南之仇!”“向黄百韬讨还血债!”

11月19日晚上9时30分。大炮猛烈地轰鸣起来,顷刻间,黄淮平原像地震了一般颤动起来。攻击黄百韬兵团司令部——碾庄圩的战斗打响了,碾庄圩在滚滚的硝烟中不停地哆嗦。炮火停止后,解放军的大队人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

双方的短促火力猛烈射击,蒋军企图用火力封闭水沟。解放军突击队的火力立即展开,迫击炮压制敌人炮火,两挺机枪对敌人一挺机枪,平射炮摧毁敌人的围墙、战壕和暗堡,炸得蒋军血肉横飞。

东边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经过一夜血战,解放军攻克了几道外围鹿砦,眼看碾庄圩就在眼皮底下,可却又被一条足有七八米宽的水沟挡住。这是黄百韬第七兵团司令部赖以抵挡解放军进攻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也是他们最后的一线慰藉。他们用5挺机枪和火焰喷射器对准唯一的一座石桥桥面。解放军发起攻击时,一个班,两个班;一个排、两个排都倒在了桥头。负责进攻的指挥员决定暂时放弃石桥,绕过石桥采用了多点同时强行架桥通过水沟的方案。十几名战士扛着门板,“扑通”、“扑通”跳进水中,他们浸在齐脖颈梁的刺骨冰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当桥墩扛着门板。突击队员们踩在门板上,踩在战友的肩上、头上飞奔过去,在敌人机枪疯狂扫射下,前面五六个战士中弹坠入水沟,后面的战士又奋力冲过来,从桥头守敌的后面,发起攻击,终于控制了桥头。

聂凤智抓起话筒向粟裕报告:“粟司令员,九纵突击队已冲过了水濠,突破了第一道圩墙,现在正向纵深发展。”

粟裕激动地说:“聂凤智,后继部队跟上,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此时的黄百韬正抓住电话,急令第六十四军抽调一个团来碾庄圩增援,以延长固守待援的时间。之后,他扔下电话在卫兵的搀扶下,冲出东倒西歪的屋子,奔向院子里的掩体。

11月21日21时,粟裕下达了最后合歼黄百韬的命令。

最后的战斗异常惨烈,双方殊死搏杀,反复争夺,真是旷古罕见的一场恶战。

黄百韬命令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指挥余部运用反冲锋向南杀开一条血路突围,不料,迎头遇上解放军一支部队狂潮般卷来,第二十五军余部顷刻之间被吞没,陈士章不知下落。

第二十五军副军长兼碾庄圩警备司令杨廷宴冲进院子里的掩体,告诉黄百韬,现在仅存第六十四军尤家壶和大院上两个村子了,解放军正向这里杀奔而来。黄百韬长叹一声:“完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碾庄圩的兵团司令部,向大院上逃去。

解放军攻占了碾庄圩,立即挥师大院上。黄百韬和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不得不退守最后一个据点吴庄。枪声、喊杀声又跟随而至。黄百韬一行人又忙冲出屋子试图突围,只见四野一片火光,天空被映得通红,喊杀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很快被解放军冲散了。

杨廷宴扶着打着趔趄、已换上士兵服装的黄百韬东躲西藏,然后趁夜色向西北方向摸去。行至一片苇滩地,密集的子弹如飞蝗般地射来,前面几个卫兵应声而倒,只剩下黄百韬和杨廷宴两个人了。黄百韬引颈四望,一队队解放军正在追击如丧家之犬四下奔逃的国民党军。他感到一阵目眩,已经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了,于是他右手从怀中掏出了防身袖珍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顷刻之间扑倒在地。

杨廷宴大吃一惊,上前抱住黄百韬。黄百韬痛苦地抽搐着。杨廷宴无奈,只得颤抖着用枪抵住黄百韬的胸膛,扣动了扳机,结束了黄百韬的痛苦挣扎。

解放军搜索小分队过来,大声喝问:“干什么的,他是谁?”

杨廷宴拖着哭腔,模仿涟水、沭阳一带人的腔调回答:“我……我是伙夫,死的是我哥哥,他也是伙夫,六月六,我哥俩到新安镇卖大麦,被他们强征入伍。”

解放军见他单身一个,满脸泪痕,又穿着士兵的衣服,便信以为真,没有搜查和搜身就向别处冲去了。

杨廷宴在附近找到了一把军刀,慌里慌张地挖开了一个浅浅的坑,胡乱将黄百韬尸体埋了,然后趁夜色仓皇逃去。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11月18日开始,被战争烟云呛得半死不活的徐州,突然变得不同寻常地热闹起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飞扬。“保卫徐州大捷”、“庆祝保卫徐州大胜利”的口号标语,贴得满街都是。

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道藩为团长和南京市市长马超俊夫人沈蕙莲为副团长的总统特派的慰问团,浩浩荡荡地飞抵徐州,使徐州这两天庆祝胜利的气氛达到高潮。

这一切都是刘峙的精心安排,但刘峙也没有想到黄百韬会在他宣布潘塘大捷、徐东大捷之后,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这一天,为了应付由美国新闻处记者参加的记者招待会,他又拉上了杜聿明。

杜聿明生怕下面的记者们会问及黄百韬,幸好直到招待会结束,也没人提起这个问题。杜聿明在人们的簇拥下庆幸地步出会场。猛然,一个记者全力挤过来叫道:“杜副总司令,再问一个问题好吗?这样的大捷,黄百韬到哪里去了?”

杜聿明一怔,随口应道:“黄百韬回家休息去了!”

杜聿明回答得如此自然巧妙,连他自己都倍感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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