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何启治,笔名红耘、柳志。一九三六年生于香港,广东省龙川县人。一九五九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随即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管当代文学的副总编、《中华文学选刊》主编、《当代》杂志主编、中国作协中直工作委员会委员。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作品《播鲁迅精神之火》(合作)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业余写作结集出版的有:《少年鲁迅的故事》(获全国优秀少儿读物一等奖)、《中国教授闯纽约》、《何启治散文》、《文学编辑四十年》、《何启治作品自选集》、《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合作)等。
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是我的幸运
一九九七年八月,我在和青年作家柳建伟作关于编辑、出版者与长篇小说创作关系的对话(见《五十年光荣与梦想》,载《当代作家评论》一九九八年第一期)中,曾郑重其事地说过:“我曾多次表示,我读《白鹿原》时还有一种职业的‘兴奋感和‘幸福感。有朋友告诉我说‘幸福感有点‘那个。‘那个的意思我懂,无非是不含蓄,有点太下蹲状了。今天我仍然愿意这么说。这种感觉是一个文学编辑在阅读显然会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鸿篇巨著的手稿时很真实的心情,就像一个作家写出了自己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作品时的感觉一样。不管是作家还是编辑,这种职业状态在他的一生中不会太多。我读过和终审过的长篇小说稿不下百部,只有在读《白鹿原》、《古船》、《尘埃落定》等长篇小说时,出现了这种状态。一旦这种状态出现了,它就可以促使一个把编辑当作终身事业的人,把个人的利害得失彻底忘却,坦然面对一切可能的意外,与这样的作品共荣辱,与写出这种作品的作者同进退。一个编辑,如果对这样的作品在基本评价或判断上有失误,那就意味着人生道路的大失败。”
如同评论家何西来所指出的:“(这段话)写得很直白、很真诚,能够反映一个职业编辑的独立品格和敬业操守,反映了他对编辑职业的敬畏之心,以及他的自信心、自豪感和神圣的守土意识。这段话的要害是‘共荣辱,同进退六个字。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过来人,才能真正懂得在近几十年来我国具体的政治文化环境下,这六个字是多么不容易做到,要做到又意味着什么。”何西来这些话可谓深得我心。
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专题组为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做了专题节目。期间,节目主持人朱军在和嘉宾对话时,显然是有意地问我:刚才你说在你的编辑生涯中能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是你的幸运,我没有听错吧?我一如既往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我是说在我四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能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的确是我的幸运,当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幸运。你没有听错。
那么《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与它的作者陈忠实有着什么样的交往,我为《白鹿原》的诞生、宣传、评奖究竟做过一些什么工作呢?让我从头说起吧。
在小寨街头约请陈忠实写长篇小说,他感到“完全是一种茫然”
一九七三年隆冬一个严寒的日子里,我根据陈忠实发表在《陕西文艺》(即《延河》文学月刊)上约两万字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便约请他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我们交谈的地点就在西安郊区区委所在地小寨的街角上。在寒风中,陈忠实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颇感惊讶而茫然地听我请他写农村题材长篇小说的建议。
关于我们的初识,陈忠实有这样的回忆:
一九七三年隆冬季节,西安奇冷。我到西安郊区区委去开会,什么内容已经毫无记忆了。会议结束散场时,一位陌生人拦住了我,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以电台播音员为标准),声音浑厚,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知觉到这是一位外来客了。在我周围工作和相交的上司同辈和工作对象中,主要是关中东部口音口语,其次是永远都令人怀疑担心患了伤风感冒而鼻塞不通说话鼻音很重的陕北人,那些从天南海北到西安来工作的外乡人久而久之也入乡随俗出一种怪腔怪调的关中话来,我已耳熟能详。这个找我的人一开口,我就嗅出了外来人的气味。他说他叫何启治,从北京来,从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找我谈事。我便依我的习惯叫他老何。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叫他老何,没有改口。
对于我们在西安小寨街头的初识和第一次交谈,陈忠实作了这样的回顾:“他代表刚刚恢复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西安组稿,从同样是刚刚恢复工作的陕西作家协会(此时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以示与旧文艺体制的区别)主办的《陕西文艺》(即原刊物《延河》)编辑部得到推荐才来找我的。他已读过我在《陕西文艺》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认为这个短篇具备了一个长篇小说的架式或者说基础,可以写成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我站在小寨的街道旁,完全是一种茫然,且不用吓了一跳这样夸张性习惯用语。我在刚复刊的原《延河》今《陕西文艺》双月刊第三期上发表的两万字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自初中二年级起迷恋文学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且不在这里反省这篇小说的时代性图解概念),鼓舞着的同时,也惶惶着是否还能写出并发表第二、三篇,根本没有动过长篇小说写作的念头。这不是伪饰的自谦而是个性的制约。我便给老何解释这几乎是老虎吃天的事。老何却耐心地给我鼓励,说这篇小说已具备扩展为长篇的基础,依我在农村长期工作的生活积累而言完全可以做成。最后不惜抬出他正在辅导的两位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给我佐证。”
对于这次未必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谈话,陈忠实的评价是:“我首先很感动,不单是老何说话的内容,还有他的口吻和神色,在我感到真诚的同时也感到了基本的信赖,即使写不成长篇小说,做一个文学朋友也挺好,他应该是我文学生涯以来认识的第一个北京人。”(以上引文见于陈忠实的《何谓益友》,载《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一年北京第一版)
我是一九五九年夏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此前只是按照“阶级斗争”的基调组织过并编写过一些所谓“揭露资产阶级”的作品如《天亮之前》之类。除了柳青的《铜墙铁壁》,并没有进入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这个领域。
那么,我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怎么会在组搞活动中做出让陈忠实感到一脸茫然的事来呢?
首先,应该承认这是时代造成的。那时候往往就是根据领导意图和政治需要来组织写作的。既然我自己可以带着“揭露资产阶级”的任务到上海荣氏纱厂通过采访写成印行近四十万册的“小说”《天亮之前》,既然我可以带着类似的政治任务到延安组织只读过初中的知青作者写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组织高中毕业后就长期在农村底层工作、熟悉农村、且已发表了两万字短篇小说的陈忠实来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呢?
其次,这是我在出版社的工作岗位决定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一个有优良传统和较大影响的文学专业出版社,其内部有严密的分工。经过“文革”,一九七三年我刚从五七干校调回出版社,分配我在组织长篇小说出版的现代文学编辑室小说北组工作,西北,特别是陕西是我工作的重点。我不是什么天才编辑,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对文学专业的热情还是有的。我也没有什么超乎常规的诀窍,毋宁说用的是笨方法:陕西的柳青、杜鹏程、李若冰、魏刚焰、贺鸿钧等老作家和路遥、陈忠实等年轻作家的基本资料都在我的“作家资料”笔记里有所罗列。这一切,使我对陈忠实不至于一无所知,也决定了我向陈忠实组稿,就只能约请他写长篇小说。(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没有可以发表中短篇小说的《当代》杂志)
第三,当然也和陕西省作协向我推荐了陈忠实有关。正如忠实所言,“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向我推荐了陈忠实。
由此可见,一九七三年在小寨街头,我在寒风中向陈忠实约写长篇小说的行为,今天看来,未必是成熟的表现,但也确实如忠实所说,却是真诚的,也是出于基本的信赖。以为陈忠实立即就可以写出好的长篇小说来,那是幼稚无知,但一个以文学编辑为终身职业的人,如果不想和有潜力的作家交朋友,那他除非是个傻瓜。事实证明,正是我和陈忠实始于一九七三年的真挚友谊,以及后续的服务工作,使他在二十年后必然会把惊世之作《白鹿原》交到我的手里,一定会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当代》杂志。
《白鹿原》,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除了少数例子,通常,搞小说创作的人总是从写短篇到写中篇,从写中篇到写长篇。陈忠实自然也不例外。
从一九七三年认识忠实,约请他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之后,大约过了一年我就成为首都中央出版口派出的唯一的援藏教师,到青海西藏格尔木中学和拉萨等地工作。期间大致的情况如忠实所说,“我去陕北的南泥湾干校之后,老何来信说他也被抽调到西藏去工作,时限为两年,然而仍然继续着动员鼓励我写长篇小说。随着他在西藏新的工作的投入,来信中关于西藏的生活和工作占据了主要内容,长篇小说的话题也还在说,却仅仅只是提及一下而已……”(见陈忠实:《何谓益友》)
一九七六年结束援藏教师的工作回到北京后,社里却安排我到鲁迅著作编辑室去为新版《鲁迅全集》做编辑注释工作。到一九八○年底,我在担任《朝花夕拾》、《野草》、《华盖集》等几个集子的责任编辑并完成发稿任务后,才按自己的兴趣和新的工作需要调到人文社新办的《当代》杂志(一九七九年创刊)去当编辑。在鲁迅著作编辑室这几年,因为新的工作压力让我无暇旁顾,竟是基本上停止了与当代文学作家的联系,包括陈忠实。所以,当忠实从《当代》发稿编辑的名单中发现我的名字后,立即主动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
他说:“尽管好多年没有通讯息,在我的心里,仍然保存着对您的美好的记忆,您对人的真诚和热情……只能使人怀恋,而难于忘记。看到三期《当代》的责任编辑署名中,有您的名字,十分高兴。……我这几年间,没有出过陕西,每遇见北京来访的编辑或朋友,总是打听您的工作所在,皆无所获,现在无意间得到,便想给您联系。”
他还说,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乡村》已经发排,现在想试一试中篇了,“我就想,不写不论,如果真能写成第一个长篇,无论好坏,一定先送您……倘能经您帮助修改而后刊出,也算是对您几年前费心费力的一个补救吧。”(见一九八一年七月九日陈忠实来信)
陈忠实第一部中篇小说《初夏》的初稿写于一九八一年四月,经过三番两次艰难的修改,从结构、人物、立意等各方面吸收了编辑部的意见(包括主编老秦的意见),终于在一九八四年初经三改而定。这期间,他还经历了下基层生活和集中学习的安排。《初夏》从一个小中篇,改成了一个时代感很强,反映当代农民命运的独特而丰厚的大中篇(近十万字),配上插图,作为“中篇小说”栏、也是《当代》的头条作品,刊发于《当代》一九八四年第四期。
《初夏》从初稿到刊发,历时近三年,陈忠实改得艰难,甚至痛苦,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慢慢走向成熟。他在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给我的信中说:“我想到了习作《初夏》中的冯景藩老汉。我至今仍然遗憾没有把它写得更丰满,但有一点可以自慰:我的冯景藩是我对生活体察的结果,我没有背向实际生活。”而对于《初夏》由初稿到定稿的修改,他作了这样的回顾:“《初夏》终于要见诸于世,我现在依然不能忘却这部稿子的修改历程。只有我和你最清楚了。我不禁想,如果当初我把这篇东西不是送给你,大约不会有二稿和三稿的,可能早已付之一炬了。我现在翻看当初给你看的那一稿底稿,自己都觉得无法看,而你从中看到了主要之点(当时很不明显),而终于促使了这部稿子的发展,我每想到此,真是感佩之至!”
忠实,忠实,真是忠厚、诚实啊。其实,一部作品写作、修改的成功,根本上是靠作家的努力,是决定于作家的生活积累、思想艺术修养和语言、技巧等艺术手段,编辑的责任只是在作者修改作品的过程中,给他当好参谋,出好主意,当然也要在他感到困惑时给以鼓励和耐心的等待。我正是这样做的。
从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到一九八二年调入陕西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的这二十年时间里,陈忠实一直在农村。他当过农村中、小学教师,基层干部,公社副书记兼副主任一当就是十年。因而,对于六、七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生活,陈忠实可以说不经意间就谙熟于心,对农村的各色人物由于经常厮混在一起,自然也和对自己的身边人乃至家里人那样熟悉了。
然而,仅仅是熟悉农村和农民,对于创作的大突破是远远不够的。一九九八年,我和忠实已经是很熟悉的好朋友了,这年的十月十五、十六日,我趁到西安出差的机会对他作了专访。在访谈中,忠实对酝酿和创作《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有过坦率、真诚的回顾。
对此,我在《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一文(载《当代》一九九九年第三期)中,有过这样的记述:
陈忠实虽然有没上成大学的遗憾,但新时期以来他没有放过可能得到的自学的机会。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他曾经较集中地读了莫泊桑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读了《世界短篇小说选集》(上、中、下三册,含上百位作家的佳作)。阅读不但使他关注小说的艺术结构,而且认识到作家不仅要熟悉生活,感受生活,而且要把感受生活的能力提高到感受生命的程度,那创作就会得到一种升华。这种体会是通过阅读作品得到的感悟。比如写十月革命的作品,他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同类作品中是进入了生命体验的有深度的作品。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中,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独特的感觉就来自生命的体验。包括阿连德的《妹妹》,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都是生命体验比较深刻的作品。总之,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争取人的合理的生存状态,这是忠实广泛阅读后产生的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体会和强烈共鸣。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他认为张贤亮的《绿化树》就是这样的有深度的好作品。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忠实对自己的创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他因而对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评判,如一九八四年的中篇小说《初夏》等颇得好评的作品,他认为也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而到了一九八五年写《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体验的深度。真实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动读者,但只有写好了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生命意识中深层的东西,才能在读者心灵的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和真正的震撼。忠实认为,他到写《蓝袍先生》时已经有所感悟,但认真地去努力表现各个历史阶段各种人物的生存形态,那还是到《白鹿原》才算完成。
总之,有了这种认识的感悟,有了写作《蓝袍先生》时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还有生命本身发出的强大的蕴含欲望的张力,使忠实强烈地意识到,如果到他五十岁还不能完成一本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那以后的日子将难以想象怎么过。这是在一九八六年,在忠实刚交四十四岁时面对人生的重大课题。然后便有了两年的认真的思考和扎扎实实的准备,以及长达四年之久(一九八八年四月至一九九二年三月)坚忍不拔的努力。尔后才有史诗式的长篇巨制《白鹿原》的诞生,而一员功勋卓著、风采超群的大将便屹立在中国当代文坛上。
陈忠实是在农历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五日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话的。但他还不是很有把握,他只是告诉妻子和孩子,同时嘱咐她们暂且守口,不要张扬。他怕的是,如果不是作品的艺术缺陷而是触及到某些方面不能承受,便只好将它封存起来,直到社会对文学的承受能力增强到可以接受《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再说。幸而,忠实说,一九九二年初,他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等等。他“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就立即投送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于是,忠实写到:“我终于拿定主意要给何启治写信了。……一封期待了四年而终于可以落笔书写的信,我将第一次正式向他报告长篇小说《白鹿原》写成的消息。”(见陈忠实:《何谓益友》)
如上所说,当我从一九八○年年底发完新版《鲁迅全集》的相关稿件奉调到《当代》杂志当编辑之后,一直关注着陈忠实的长篇创作,却也信守着关心而不催逼的诺言。而忠实是个讲究诚信的人。因此,当忠实完成了《白鹿原》,并决定可以把它投送出去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写信给时任《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的我。忠实说,“大约到公历(一九九二年)二月末,我决定给何启治写信,报告长篇完成的消息,征求由我送稿或由他派人来取稿的意见。如能派人来,时间安排到三月下旬。按我的复阅进度,三月下旬的时限是宽绰富余的。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会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请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看稿。这是我对自己在这部小说中的全部投入的一种护佑心理,生怕某个依旧着‘左的教条的嘴巴一口给唾死了。信发走之后,我才确切意识到《白鹿原》书稿要进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幢高门楼了。”(见《何谓益友》)后来忠实还告诉我,尽管此前(一九九一年夏天),已有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张女士和作家出版社的朱女士先后向他组过长篇稿子,忠实都以与我有约在先须守友道为由婉言谢绝了。
哦,《白鹿原》,美丽的《白鹿原》,魅力四射的《白鹿原》,等了几乎二十年,盼星星盼月亮,我总算把你盼来了。
编辑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还是它的责任编辑
我把忠实来信交给当时主管《当代》杂志工作的人文社副总编老朱等人传阅,商议后便安排当时当代文学一编室(主管长篇小说书稿)的负责人高贤均和《当代》杂志的编辑洪清波去西安等地组稿。陈忠实在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到车站接高、洪二位,过了两天把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交给他们,“那时忽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还是压到喉咙以下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见《何谓益友》)
高、洪二位在西安开往成都的火车上便看起了这部陈忠实视为生命一部分的小说,一看便不由得拍案叫好。面对《白鹿原》,我们《当代》杂志和人文社所有参与看稿的同仁的总体认识都是一致的,一些具体的意见也在讨论沟通中得到了大致的认同。这样,从一九九二年四月到六月,《当代》杂志和当代文学一编室共五位编辑先后看完了这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并分别签署了审读意见。《白鹿原》分两期在《当代》连载(一九九二年第六期和一九九三年第一期),并在一九九三年六月出版单行本。
《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
这是一部描写陕西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它从清末民初写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跨越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这两个历史阶段。在这半个世纪中,国、共两党从联手进行反封建斗争到兄弟阋墙,分裂争斗,再到联合抗日和抗战胜利后长达三年多的内战……这中间的艰难曲折、残酷惨烈,真有写不完的动人故事。而陈忠实就把这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生活浓缩地化为渭河平原上白鹿原这个村镇里白鹿家族两代子孙的矛盾纠葛和恩恩怨怨: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血雨腥风,剑拔弩张,翻云覆雨,王旗变幻……家仇国恨交错缠结,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战栗。在作者精心结构的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惊心动魄、振聋发聩的人生活剧。
在这场历史性的大折腾、大厮杀中,其主要人物的命运大多是悲剧性的:共产党的坚强战士白灵被自己人活埋,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本质上真的拥护共产党的黑娃在解放后被错杀,革命的领导人鹿兆鹏不知所终;为推翻满清王朝搞民主革命的国民党很快走向反面,在反共中自毁江山,结果田福贤解放后被镇压,鹿子霖被吓傻;以小说主人公白嘉轩为代表的封建村族派在解放后的新社会中已经无所作为——白嘉轩所代表的阶级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但他所恪守的传统道德观念、哲学理想却无疑还有某种价值。此外,白嘉轩视如家人的老长工鹿三疯疯癫癫,而白嘉轩视为淫妇、祸水的田小娥则冤屈地死于鹿三的梭镖下……
对于陈忠实苦心经营的这么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巨著,《当代》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们有幸成了专业文学出版单位的第一批读者。他们对《白鹿原》总体上肯定、赞赏,但在具体评价上,其实还是不尽相同的。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当时的几份审稿意见。
(一)《当代》杂志审稿意见
洪清波的初审意见(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作品最突出的优点是,所描写的生活非常扎实,因而就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当代文学创作中,如此生动、丰富、真实描写农村生活的还不多见。
其次,人物形象非常成功。白嘉轩、鹿子霖是两家的家长,他们的命运无不与历史许多重大事件相关,所以他们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缩影。用既定的思想观点很难判断他们一生的是是非非,但是读者无法怀疑他们的真实性。
在艺术表现上,总的看来十分朴素。作品以叙述为主。一般说来叙述得比较清楚,并显示出一定的丰富性,但也有个别地方有枝蔓(和)不合理的问题。当然,作为一部长篇,这种朴素的表现方式,显得有些单调,特别是有时候该出情绪的地方,烘托不上气氛。但这也与作者的写作风格、描写内容有关。此作是比较冷静的现实主义作品,很少渲染夸张。
总之,此作可读性较强,内容丰富,认识深刻,我以为是不错的作品。
常振家的复审意见(一九九二年五月三日):
这是近年来一部比较扎实的作品,历史感强,人物形象鲜明而丰满。特别是作者能把人物的命运与性格的展示同整个社会的历史变迁结合起来,这就不仅加强了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和丰富性,而且使作品产生了一种厚重感。
作品不足之处在于笔墨过于均匀,变化较少,“浓淡相宜”注意不够。有些性的描写似应虚一些。但总的来说,这还是一部不错的作品。
何启治的终审意见(一九九二年六月三十日):
这是一部扎实、丰富,既有可读性又有历史深度的长篇小说,是既有认识价值又有审美价值的好作品。
此作体现了比较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革命观。在政治上是反“左”的,是拥护十一届三中全会正确思想路线(实事求是)的。写国民革命、写国、共又合作又斗争的历史相当冷静、准确、可信。可以说比较形象、真实地描绘了国、共两党初期闹革命的真实面貌,如十六章写白灵、鹿兆鹏以铜元的正反定入党的对象,其后又在实践中互变为另一党的党员,就很有时代特色。
此作通过白、鹿两个家族,两代人的复杂纠葛反映国民革命到解放这一时期西安平原的中国农村面貌,也是准确而有深度的。我们有一个时期用简单的阶级斗争(甚至扩大化)观点来统帅一切,事实已证明这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白鹿原》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作者的冷静和勇气,而作为文学作品,则显得既新鲜又深刻、准确,因而特别值得肯定,值得重视。
作品的历史观和革命观都不是概念的表述,而是通过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塑造和生动、形象的生活画面来表现的。
如老一代的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就写得很好。朱先生作为一个有骨气的正直博学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得很成功。白嘉轩作为一个有原则且能身体力行的倔强的族长形象也很动人。十六章写他被打断了腰仍不失威仪,夺过鹿三的牛鞭子在夕阳中扶犁耕地,就像一幅充满悲壮意味的夕照图。鹿子霖干尽了坏事,但也不是简单地(写他)干坏事,都按一定的生活逻辑落笔。凡此,显示了作者的冷峻和艺术功力。(长工鹿三的形象也值得注意)
当然,鹿兆鹏、鹿兆海兄弟和白灵、白孝文、黑娃等形象也不错。特别是小娥这个表面看似淫荡而实际上并未泯灭人性的艺术形象也是成功的,值得注意的。
这就牵涉到此稿的性描写如何处理的问题。首先,我赞成此类描写应有些节制,或把过于直露的性描写化为虚写,淡化。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性描写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一定就是丑恶的、色情的。关键是:应为情节发展所需要,应对人物性格刻画有利,还应对表现人物的文明层次有用。自然,应避免粗俗、直露。试想,如果《静静的顿河》去掉了阿克西尼亚会成个什么东西?如果《子夜》删掉了冯云卿送女儿给赵伯韬试图以美人计刺探经济情报这段情节又怎么样?(这情节不但写活了赵伯韬的狂傲,冯云卿的卑鄙,也写出了冯女的幼稚和开放。)《白鹿原》的小娥就是个很重要的形象。她在鹿子霖调唆下拉白孝文下水这一段性情节,就很能表现鹿子霖的卑鄙,白嘉轩的正直、严厉以及小娥和白孝文的幼稚和基本人性、为人态度等,是不可少的情节。
此外,作品还有一些比较弱的或比较经不起推敲的部分(如九百二十二页写白灵发动学潮,一千二百一十八页鹿兆鹏让鹿兆海送白灵到张村,一千四百二十七页反反复复讲白孝文买鹿家门楼等等),应在编辑时或删或作适当改动处理。
陈忠实迄今最重要、最成功的小说就是这一部……赞成适当删减后采用,刊《当代》今年第六期和明年第一期。请发稿编辑把文字加工工作做细一些。(大约可删去五万字左右?)
朱盛昌(时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实际主持《当代》杂志工作)意见(一九九二年八月十日):
按何启治同志的意见处理。
关于性描写,我不是反对一般的两性关系描写。对于能突出、能表现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两性关系的描写是应当保留的。但直接性行为、性动作的详细描写不属此例,应当坚决删去,猥亵的、刺激的、低俗的性描写应当删去,不应保留……不要因小失大。
(二)当代文学一编室意见
刘会军的初审意见(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八日):
这部作品既有严肃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生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两者完美的结合,提高了小说的品味。它对生活的冷峭、深邃的描写,对人物琢磨不定,但又入情合理的性格刻画和总是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以及篇幅宏大而情节、人物单线发展却又完整自然的框架式的艺术结构,都显示出作品的独到之处。它既能引起作家、出版家、学术研究者的重视,也能受到一般文学爱好者的喜欢,能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它的经济效益在目前情况下不敢企盼过高,但希望在文学评奖中获奖,还是抱有信心的。
高贤均的复审意见(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一日):
同意刘会军同志对作品的分析和评价。
这部以叙事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小说,其艺术感染力却强于众多浓墨重彩着力描绘的作品,原因就在于生活本身的丰富和魅力。作者沉潜数年,努力探索生活本质,研读名著,反思以往创作,终于摆脱了过去种种观念、戒律、创作模式的束缚,走上了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积累和生活感悟,完成了这部现实主义巨著,从而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上飞跃了几级台阶。这部作品在艺术手段的运用上少有出彩之处,但它的恢宏气势,扑面而来的真实感,生动复杂鲜活的人物形象,内涵无穷,使人见仁见智的情节,都令人信服地说明了生活的力量,真正现实主义的力量。这是近几年不可多得的长篇小说佳作,远非那些耍花枪的时髦作品所能比拟。应该作为我社重点作品推出。
何启治(一九九二年九月,由《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调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分管当代文学的图书出版工作)的终审意见(一九九三年一月十八日):
同意初、复审对《白鹿原》的基本评价。这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弘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和精细的人物刻画(白嘉轩等可视为典型),使它在当代小说之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应作重点书处理。
以上五人六份审稿意见,是《白鹿原》面世之前,业内人士对其评价的正式文字记录,值得重视。从上引宝贵的档案资料中,我们不难看到,起码在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的工作制度和工作作风还是比较严格,比较严谨的;在对待《白鹿原》这部让人耳目一新的大作品上,参与者总体上是肯定的,却也不难看出其中的差别。
至于我,由于工作的变动而签署了两份终审意见,其中为了把《白鹿原》推荐给《当代》读者那一份比初、复审意见都长得多,也不惜使用诸多赞美之辞。这除了出于由衷的欢喜,还显然是有意为之——其中不仅涉及某些敏感的政治话题,在为田小娥这个复杂的妇女形象和小说的性描写辩护时,更是不吝惜笔墨。从中,有心的读者当不难体察,我是针对内部争论中某些不同意见说话的。同时也说明,在《白鹿原》尚未公开在社会露面时,我已介入了关于它的辩论,以后自觉地参与公开的辩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按照人文社的惯例,对作品负终审责任的人一般是不会同时担任责任编辑的,只有作品确实重要,编辑部又可能要面对上级领导和社会上的某种压力,终审人才会同时成为责任编辑以示郑重承担责任。
我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成为初版《白鹿原》的三位责任编辑之一。由此,便成就了我的编辑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又是它的责任编辑。(张炜的《古船》的情况与此相近,但它的组稿人是我在《当代》的同事、分管山东地区的编辑王建国。)
《白鹿原》就这样在《当代》和人文社编辑们的赞赏关注之下走向社会,走向读者。而有心人在读过上引审稿意见之后,也更能体察《白鹿原》诞生时所处的气候、土壤和生存环境等条件。
东边日出西边雨,欢呼之外有杂音
实际上,我们当初把《白鹿原》看作很严肃的文学作品,并没有把它当作畅销书,所以初版只印了一万四千八百五十册,稿费也只按千字几十元付酬。到盗版本峰起,我们才手忙脚乱地加印,到同年十月已进入第七次印刷,共印五十六万多册;为维护作者的权益,也才重订合同,按最高标准的百分之十版税付酬。此后,作为雅俗共赏的畅销书,《白鹿原》每年都要加印,迄今总印数已达一百二十多万册(含修订本、“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百年百种中国优秀文学图书”书系、一九九三年原版本和精装本等)。陈忠实自己掌握的资料显示,《白鹿原》的盗印本已接近二十种,其印数也已接近正版。如此看来,说《白鹿原》的实际总印数迄今已有两百多万册,当不为过。
《白鹿原》一出世,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六日在北京文采阁举行了《白鹿原》研讨会,同年十月二十日,又在作者所在的西安举行了作品研讨会。讨论中虽然也有一些见仁见智的学术上的争论,但压倒性的是一片赞美之声。
前辈评论家朱寨指出:“《白鹿原》给人突出的印象是:凝重。全书写得深沉而凝练,酣畅而严谨。就作品生活内容的厚重和思想力度来说,可谓扛鼎之作,其艺术杼轴针黹的细密,又如织锦。”(见《白鹿原》评论集第四十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年七月第一版)
张锲说:“《白鹿原》给了我很多年来未曾有过的阅读快感和享受。”有“初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红楼梦》时那种感觉”。(见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六日《白鹿原》北京研讨会纪要,转引自《〈白鹿原〉评论集》第四百三十二页)
范曾读《白鹿原》后即赋七律一首:“白鹿灵辞渭水陂,荒原陌上隳宗祠。旌旗五色凫成隼,史倒千秋智变痴。仰首青天人去后,镇身危塔蛾飞时。奇书一卷非春梦,浩叹翻为酒漏卮。”并附言:“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甲戌秋余于巴黎读之,感极悲生,不能自已,夜半披衣吟成七律一首,所谓天涯知己斯足证矣。”(据范曾赠《白鹿原》作者手迹)
还有海外评论者梁亮也十分激赏地指出:“由作品的深度与小说的技巧来看,《白鹿原》肯定是中国内地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从〈白鹿原〉和〈废都〉看大陆文学》,载《交流》一九九四年第十四期)
至于一般读者的热情反应,也可以说是异彩纷呈、绚丽多姿:
人文社前总编辑屠岸在《白鹿原》的前半部刊发于《当代》一九九二年第六期后,便应音乐家瞿希贤之请为他寻找《白鹿原》的下半部。原来,瞿的女儿在法国学美术,一批海外学子在《当代》杂志看到《白鹿原》的上半部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寻找它的下半部。
在众多读者来信中,一位石家庄的医生或护士的来信特别让忠实感到温馨欣慰的同时也感到沉重。他(她)未必具体知道陈忠实为完成《白鹿原》多年来所经受的心灵的煎熬和所作的坚忍不拔的努力,却在信里说:“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忠实拿着这薄薄的两页纸,怎禁得住热泪盈眶啊!
还有人记述一九九三年盛夏某日,陈忠实在西安市北大街省新华书店为《白鹿原》签名售书的盛况。从清晨六时到烈日当空的中午,西安市和从咸阳、铜川、临潼、宝鸡等地赶来的读者排成了长队。甚至有从北京到西安出差的人,也加入了等候签名售书的队伍。向陈忠实致敬的读者,不但有送红玫瑰的大小伙子,还有送上两把梳子,并说明如何使用梳子才有益大脑的理发师。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感动。(见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香港作家》,七版,郑文华文)
据说还有两位海外和台湾的女作家,哪怕陈忠实不在西安,也不惜长途奔波,一定要找到他,和他拥抱致意。
二○○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网上还有一则新闻:《白鹿原》出版后,陕西长武县农民任安民八十多岁的父母对小说爱不释手,但因年老眼花,看书很吃力。孝顺的任安民便用毛笔小楷手抄这部五十万字的小说供父母赏读。不料父母未及读完已先后去世。陕西省书画研究院有关负责人得知此事,鼓励任安民将小说抄完。任安民花了五年时间将小说分三十四册抄完。近日,该手抄本经陈忠实题写书名,按原貌出版发行,并被陕西省书画研究院收藏。《白鹿原》面世十一个春秋过去了,围绕它还有故事发生、还有传奇上演……(转引自石一宁专访:《说不尽的〈白鹿原〉》,载二○○四年九月四日《文艺报》)
从评论家、作家、艺术家到普通读者,对《白鹿原》的反响如此热烈,着实令人感动。
自然,我们已经注意到,自《白鹿原》问世以来,就在读者欢迎、好评如潮的情况下还另有一种不同的声音。例如,朱伟就在他的《〈白鹿原〉:史诗的空洞》一文中说:“这部《白鹿原》使陈忠实丧失了自己。”然后慨叹:“一部使艺术家丧失了自己的作品,被捧上了那样的高位,这难道不是中国文学的悲哀吗?”张颐武则在《〈白鹿原〉:断裂的挣扎》中表示惋惜说:“《白鹿原》却仅仅是一个在断裂处挣扎的文化产品。陈忠实的卓绝的努力和虔诚的创作态度并未结出理想的果实。”孟繁华也认为,《白鹿原》不过是引领着读者在已往的“隐秘岁月”里,作了一次“伪‘历史之旅”——即“消闲之旅”而已。(上引三文均见于《文艺争鸣》杂志一九九三年第六期)
如果说,上述言论只是文艺圈内不同的意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属正常的学术性争鸣的话,另外有些现象就只能让人深深感到压抑而又无奈了。
一九九三年七月,在好评如潮的情况下,我理所当然地组织一些评论家写文章,并将朱寨的《评〈白鹿原〉》和蔡葵的《〈白鹿原〉:史之诗》两篇短文送首都某大报。清样都排好了,就要见报了,却终于被退了回来。原来是某领导机关有一位负责人不喜欢《白鹿原》,指示不要宣传《白鹿原》,于是批评或赞扬《白鹿原》的文章便都不让发表。(这两篇文章后来收入二○○○年七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评论集》,已经是在报纸禁发七年之后了。)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人文社奉命以《当代》杂志编辑部和当代文学一编室的名义,就《白鹿原》的组稿、审稿、编辑、发行等情况向上级领导机关写一报告。几乎同时,中国作协创研部也受命向上级写过关于《白鹿原》的报告。期间,新上任的某领导机关一把手还曾约人文社前总编辑屠岸,听取他对《白鹿原》的评价和意见。好在这些报告和谈话虽然反映了某些批评意见,但总体上都是充分肯定《白鹿原》的。屠岸还明确指出《白鹿原》是新时期人文社出版的最优秀的四部长篇小说之一。(另外三部为:《芙蓉镇》、《南渡记》和《活动变人形》)这件事以后并没有下文,但领导机关如此郑重其事地关注一部长篇小说,在我的工作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十分罕见的。
一九九六年四月下旬,有关领导机关在福州闽江饭店召开“繁荣长篇小说出版专题研讨会”,全国各文艺出版社均有代表参加,我代表人文社与会。会议的总结报告认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是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的具体化。而“主旋律”的含义是很丰富的,即指“一切有利于发扬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民族团结、社会进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以及一切有利于用诚实劳动争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认为这“四个一切”就为长篇小说的出版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和丰富的内涵。会议的主持人一开始就传达了当时最高领导人提出的意识形态工作的四项任务,即著名的“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整个会议对于《白鹿原》这样在市场上长盛不衰的作品不予置评,肯定了一批作品,批评了一批作品,可就是不提《白鹿原》,仿佛它不存在似的。我在讨论发言中只好说,我拥护“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的提法,但决不赞成以是否鼓舞人作为判断作品是否优秀的标准。试问,《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等公认的中外优秀的长篇小说,难道能用是否鼓舞人来判断它们是优秀还是不优秀吗?这种似乎是另类的意见,自然在会议上也得不到呼应。
这种状况到了一九九七年还没有好转。这年五月,在天津开会评“八五”(一九九一——一九九五年)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时,我以评委的身份联合另外两位评委(雷达、林为进)建议把《白鹿原》列入候选作品的名单中,却意外地受到临时主持人的粗暴干预。我也由此明白,到那时候,某些官员的心目中,长篇小说《白鹿原》竟是连评奖候选的资格都没有的。
就这样,不管读者怎么喜欢,不管文艺评论界如何赞赏,《白鹿原》在长篇小说评奖中却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在报纸上也不让宣传,真是如同被晾在无物之阵里,让人深感压抑而无奈。后来,我从一个在新闻界工作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原来是某领导机关的一位领导人在一次什么会上说了批评《白鹿原》,不要再宣传《白鹿原》的话。这样,就真的把《白鹿原》晾起来了。不管什么正式场合和活动,《白鹿原》竟成了敏感的、可能招祸的、不能碰的话题了。
和这种暗地里的压制不同,某业务主管部门的负责人倒是很直白地说出了他对《白鹿原》的不满。他说,写历史不能老是重复于揭伤疤,“《白鹿原》和《废都》一样,写作的着眼点不对。”并指出,“这两部作品揭示的主题没有积极意义,更不宜拍成影视片,变成画面展示给观众。”(见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羊城晚报》转引《金陵晚报》常朝晖文)其立场鲜明,态度坚决,只是简单粗暴也一目了然。后来,又听说有位领导干部听取手下某干部汇报对《白鹿原》的看法时,有“你认为《白鹿原》这么好,那你说说它能鼓舞人吗?”的诘问。可见我的“《白鹿原》猜想”其源有自,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白鹿原》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那就不仅仅是这一奖项的悲哀,而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了
我曾经明确地说过,“在我看来,《白鹿原》不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而且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继承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是当代中国最厚重、最有概括力、最有认识和审美价值,也最有魅力的优秀长篇小说之一。它荣获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是当之无愧的;相反,如果它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那就不仅仅是这一奖项的悲哀,而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了。”(见《〈白鹿原〉档案》,载《出版史料》二○○二年第三期)
让我们回过头来,先看一看《白鹿原》诞生以来在各种评奖活动中的情况吧。
一九九三年六月十日,《白鹿原》获陕西省作协组织的第二届“双五”最佳文学奖。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由一批资深编辑组成的评委会通过认真讨论和无记名投票,一致同意授予《白鹿原》以“炎黄杯”人民文学奖(评奖范围为一九八六——一九九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
此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白鹿原》在比较具有官方色彩的评奖(例如“国家图书奖”)活动中,均告落选。如前所述,在“八五”(一九九一——一九九五年)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的评选活动中,它连候选的资格都被粗暴地勾销了。
在这种情况下,《白鹿原》要想冲击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真是谈何容易啊!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议从一九九五年启动,到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揭晓,历时两年多,其中的麻烦复杂不难想见。
《白鹿原》先在二十三人专家审读小组(读书班)顺利通过,却在评委会的评议中出现了不小的分歧,以致评委会一位副主任在评议过程中不得不打电话给陈忠实,转达了一些评委要求作者进行修订的意见。这些意见主要是:“作品中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这个人物关于政治斗争‘翻鏊子的评论,以及与此有关的若干描写可能引出误会,应以适当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见《文艺报》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一百五十二期“本报讯”)
对上述修订意见,陈忠实表示,他本来就准备对书稿进行修订,本来就意识到这些需要修订的地方。于是,忠实又一次躲到西安郊区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心静气地对书稿进行了修订:一些与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没多大关系的、较直露的性行为的描写被删去了,如删去了田小娥第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有一些性动作过程的描写(可参看《白鹿原》原版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页),还删去了鹿子霖第二次和田小娥发生性关系的过程的描写(可参看《白鹿原》原版二百五十八页)。关于国、共两党“翻鏊子”的政治上可能引起误读的几处,或者删除,或者加上了倾向性较鲜明的文字……总共不过删改两三千字的修订稿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底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本于十二月出书。
据说, 在评委会对《白鹿原》的评价出现明显分歧时,延安抗大、鲁艺出身的老评论家陈涌(杨思仲)对它的肯定起了重要的支持作用。在他看来,“陈忠实从他七十年代发表小说开始,便一直是一个接续过去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他还很少受到其他艺术方法的影响。”而《白鹿原》则让我们看到,陈忠实“充分地理解现实斗争的复杂性,理解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复杂性和残酷性这个特点,但又同样清楚地看到中国历史发展的趋向。尽管陈忠实在自己探索中国社会关系和社会斗争的过程中,也出现了自己主观认识上的一些问题,但他整体思想倾向的正确是应该肯定的,他的这部作品,深刻地反映解放前中国的现实的真实,是主要的。”(转引自《〈白鹿原〉评论集》第一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七页)
无疑,陈涌对《白鹿原》的肯定对它的获奖起了重要的作用。陈忠实自己也很看重陈涌的意见,因为是否评上茅盾文学奖是一回事,《白鹿原》是否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当我打电话告诉陈忠实,说陈涌对某位评论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这个看法已经在文学圈子里流传开来以后,陈忠实坦言,“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参见《何谓益友》)
当然,陈忠实本人适当的妥协和对《白鹿原》所作的并非伤筋动骨的修订,对它的获奖也是重要的——毕竟,每个评委只有投一票的权力,哪一票都可能起关键的作用啊!
总之,陈忠实著长篇小说《白鹿原》(修订本)就这样终于榜上有名,荣获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它的作者陈忠实终于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台。
关于《白鹿原》经过修订才获得茅盾文学奖,当时文学圈内颇有一些对作者不理解的甚至有所贬损的话。对此,我当然不能认同。一方面,作为《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和责任编辑,我由衷地赞赏《白鹿原》,在写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文章中,就完全自觉地用了《永远的〈白鹿原〉》这样的题目,文章的结尾也激情难抑地喊出了“啊,《白鹿原》,永远的《白鹿原》,具有惊人魅力的《白鹿原》,你是中国当代文学不朽的诗篇,你是千万读者心中永恒的歌”这样的赞美之辞(见《从〈古船〉到〈白鹿原〉》,载《漓江》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另一方面,作为有点阅历的文学编辑,我也深知在我国具体的政治环境下,在中国文坛的具体状况下,《白鹿原》能登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台,是多么难能可贵,值得我们珍惜!
因此,在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大会后,当中央电视台专题部的孙慧等人在对我的采访中也问及《白鹿原》的修订这一类问题时,我当即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作为《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和责任编辑之一,我要负责任地说,《白鹿原》的修订并不是如有些人所顾虑的,是“伤筋动骨”而至于“面目全非”。牡丹终究还是牡丹。修订过的《白鹿原》不过是去掉了枝叶上的一点瑕疵,而牡丹的华贵、价值和富丽却丝毫无损。
第二,如果我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委,我会痛痛快快地给《白鹿原》投上一票,而不会要求对它进行修订。因为《白鹿原》在深刻思想内涵和丰富审美意蕴上的出类拔萃是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至于作品的缺点,那是世界文学名著也在所难免,是改不胜改的。
第三,如果《白鹿原》的作者只有作适当的妥协才能使它获得茅盾文学奖,那么,我是理解并且支持作者作适当妥协的。因为《白鹿原》获得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对繁荣长篇小说创作有利,对发展整个当代文学有利——《白鹿原》能够蹚过去的地方,其他文学作品也应该能够蹚过去。因此,我对《白鹿原》终于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殊荣表示由衷的祝贺。
几乎同时,我写了一篇短文《欣喜·理解·企盼》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我如实地介绍了《白鹿原》修订的实际情况,强调“理解、支持《白鹿原》的修订和获奖,就是理解、支持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我确实难以认同不顾中国国情的唱高调和说大话。当我在长途电话里把这篇不到两千字的短文念给陈忠实听之后,他直说“好着呢,好着呢。这一下我用不着另外写什么了”。我确实说了一些陈忠实当时不大好说、不大方便说的话。我觉得一个优秀编辑和一个优秀作家在面对某种困难局面时,就应该这样互相理解和互相支持。
一九九八年七月,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节目组在无锡组织了一次活动,其中一个内容是由与会嘉宾举出二十年来自己最看重的一部书并略述理由,作为对新时期以来优秀出版物的肯定和回顾。当主持人李潘把话筒交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作为一个文学编辑,二十年来我最看重的一部书就是陈忠实著长篇小说《白鹿原》,理由就在于它所具有的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
我想,这也可以看作我个人参加的一次优秀图书评选活动吧。但当时有与会的朋友说,《白鹿原》毕竟还是个敏感的话题,你这样表态恐怕未必通得过,公开播出这个节目时,你的话很可能会给剪掉。我对这位好心朋友的看法能够理解,而私下里却以为,也不一定会把我的话剪掉,如果照放,那就说明我的认识在相当层次上还有知音呢!
果然,这个节目正式播放时,我的话并没有被删掉。为此,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里,《白鹿原》该不该坐第一把交椅?它的重要贡献在哪里?
让我们先看看如下的一些基本事实:
《白鹿原》于一九九九年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复评委、终评委的认真公正和权威性不亚于“茅奖”);《白鹿原》入选一九九九年由谢冕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五、六部。
《白鹿原》经受了市场的考验,至今长盛不衰。各种书系(含精装本)的《白鹿原》累计印数高达一百二十多万册(加上盗版书,当有两百多万册)。
据陈忠实介绍,国内至今已出版了六部《白鹿原》的评论专注,单篇评论三百多篇。《白鹿原》在香港出了“天地图书”版,在台湾先后有两家出版社出版,韩国出了韩文版,日本出了日文版,越南没有跟作者打招呼出了越文版,现在英国一位年轻的女汉学家正在把它翻译成英语。《白鹿原》在海内外影响之大由此可见。
我们当然还可以从小说的基本要素来考察《白鹿原》。例如说,它有精心的结构,有诸如白嘉轩、鹿三、田小娥、朱先生等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有好看的堪称经典的故事,有个性鲜明的、有张力的语言等等。
但是,推崇、肯定《白鹿原》的最重要的依据,我认为还是要从它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开拓性、突破性方面来寻找。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鹿原》对历史的反思是具有空前深度的。《白鹿原》真实准确地描写了中国人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历程,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它通过对我们这个民族的“秘史”的书写,让读者陷入深深的思索:我们为什么几十年来都在腥风血雨、恩怨情仇中厮杀与折腾,中华民族如何才能走向真正的繁荣昌盛与达致现代文明社会?
《文艺报》记者石一宁访问陈忠实时,曾提出“《白鹿原》为什么会有这么巨大的影响”的问题。陈忠实的回答是:“我认为最根本的一点,是小说写出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历程。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心理和情感,小说比较准确地写出来了,而当代中国人情感上、精神上也在蜕变,跟小说所描写的那个时代有点相似,如同白嘉轩面对时代变迁所产生的困惑,我们现在也面对同样的问题。因此,阅读这部小说,当代读者在精神上跟人物很容易沟通;在情感上容易发生共鸣。”(引自《说不尽的〈白鹿原〉》,载二○○四年九月四日《文艺报》)这是很有道理的见解。
当然,如果要从民族学、政治社会学、史学、文化学等多方面来剖析、研究《白鹿原》,我们还有许多话可以说。要不然,评论、研究《白鹿原》的专著时间不长怎么就会有六种之多呢!
我不可能就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排序作正式的调查。但最近我在相熟的评论家、编辑家、作家中提出这样的问题: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如果要排个座次,你们认为谁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呢?
有意思的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认为,《白鹿原》当之无愧地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如果再按二三四五排座次,那意见分歧可就大了。
这样的结果,起码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白鹿原》在什么条件下诞生,并突破重重阻力而具有今天这样的巨大影响?
首先,我认为这是应该归功于时代的进步。如果没有中国的改革开放,如果没有邓小平在第四次中国作家代表大会上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词》,明确地说写什么,怎么写,应该是作家的自由;如果没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辩论,就没有作家和编辑的思想解放,也就不会有《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出现。陈忠实在回忆他和我的交往和友谊的文章《何谓益友》中坦言:“一九九二年初,我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我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便立即投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道理太简单了,社会具体到一部小说的承受力必然会随着两个‘一点迅速强大起来。”陈忠实是清醒的,我和我的同事们也不糊涂,我们对《白鹿原》的肯定,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大胆。
第二,当然应该归功于作者。《白鹿原》的诞生是陈忠实创造性劳动的结果。就作品而言,作者当然是第一生产力。陈忠实高中毕业遇上高校压缩招生没有上成大学。他生于一九四二年,他的《白鹿原》所写到的风云变幻的时代生活,是他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他能够完成《白鹿原》这样的现实主义巨著,靠的是时代进步给他的勇气,靠的是他在西安平原的蓝田、长安、咸宁这几个县所做的人文调查,是他对相关历史资料、档案和县志的阅读、调查,其中值得征引的一个例子是,“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不仅令我惊讶,更意识到贞洁的崇高和沉重。”“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陈忠实:《〈白鹿原〉写作手记》),载《小说评论》二○○七年第四期)此外,当然还有对出版解禁后引进的各种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的学习和借鉴。无疑,这一切都成就了陈忠实,成就了《白鹿原》。
第三,《白鹿原》的发表、出版和长盛不衰,也有相关的编辑家、评论家们勇敢的、创造性劳动的一份功劳,更和千千万万读者的热爱、支持分不开。在传媒空前发达的网络时代,作者、编者、评论者和读者有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良好互动仍然是优秀的作品得以诞生并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的重要条件。写到这里,我不由对《白鹿原》诞生以来,为促使它获得应有的荣誉和公正待遇而仗义执言的编辑、记者、评论家,包括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中宣部等领导机关里那些理解、支持它的同志心存感激,对所有热爱《白鹿原》的读者朋友心存感激。
然而,我们现在恐怕还不能说,对《白鹿原》的误解和简单化干预的态度和行为从此就不会出现了。
最新的例子是:“二○○六年九月,以濮存昕为首的北京人艺在首都剧场演出话剧《白鹿原》。九月十五日夜,在陈忠实下榻的北京松鹤大酒店九○九室,我听到了忠实所介绍的、有关方面审查话剧《白鹿原》时的几条批评意见:一、鹿子霖和田小娥在舞台上脱裤子的戏太露了;二、白灵面对党旗和鹿兆鹏宣誓入党后激动地拥抱了鹿兆鹏,太不严肃;三、在关中子弟兵组成的十七师当团长的鹿兆鹏,不是死于日寇而是死于红军的枪口下,这样处理不好。忠实说,第一、第二条意见可以考虑适当改一改,第三条意见就没有道理。我要揭露的正是蒋介石真内战假抗日(请参看《白鹿原》第二十九章),有什么不好呢?”
争论的结果是:濮存昕他们按照原计划演出,没有禁演,但有关方面也不让公开宣传话剧《白鹿原》。
由于观众欢迎,二○○七年十一月北京人艺重演《白鹿原》。忠实到北京开会,十一月二日晚我在华侨大厦见到他,又说起在演出中的话剧《白鹿原》。忠实说,还是可以演,但不让宣传。无奈中竟也有点无所谓的样子。
此外,还有舞剧《白鹿原》,以后还会有根据长篇小说《白鹿原》改编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小说名著的改编肯定不容易,改编为视角形象的艺术作品难度也会更大。但愿有关方面多一点呵护、支持,少一点简单化的批评和粗暴的干预吧。
高大全式的人和作品都是没有的,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肯定是有的。它们的优秀和伟大不是因为没有缺点,而是因为它们独创性的客观价值和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杰出贡献。
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民族,是可悲的;有了堪称为“大书”的优秀作品,而不知呵护、赞赏和热爱的民族,也同样是可悲的。我们有的人为什么比较愿意、比较容易欢呼、赞赏外国的优秀作品例如《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等等为皇皇巨著,却不敢或不愿意理直气壮地肯定赞美《白鹿原》等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堪与优秀的世界文学媲美的、厚重而有魅力的大书呢?!
幸而,想非难甚至压抑《白鹿原》的人毕竟很少。《白鹿原》面世以来,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以持续不断的热情争相购阅,而作品也正克服着各种困难走向舞台,走向荧屏。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走向进步和成熟的表现。
优秀、伟大作品的诞生,在其作者的心里何止经过“十月怀胎”似的甜蜜而痛苦的历程;它们来到社会上,同样可能要经历诸多磨难才迎来一朝拨云见日出的境界(《红楼梦》还是在曹雪芹死后才成为万众公认的民族瑰宝似的伟大作品)。我们不妨说,《白鹿原》毕竟还是幸运的,陈忠实毕竟还是幸运的!
愿中国作家有更多优秀的长篇小说面世!
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至十九日
初稿于北京
关于此文的补正:
社会历史在进步演变的过程中,会使人们对一些事物或一部重要作品有新的认识。关于《白鹿原》也一样有这种现象。一九九七年十二月,茅盾文学奖的部分评委坚持要陈忠实对《白鹿原》作修订的两点意见,最近都有了不同的反响。
其一,是车宝仁在《〈白鹿原〉修订版与原版删改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修订版删改原版二千二百六十多个文字符号,修订版比原版少了一千九百多个文字符号,对朱先生指国共斗争翻鏊子、折腾老百姓的说法的删改,“显得生硬不自然”,“这里的修改很难说修改得很好”,对这种删改的合理性显然是存疑的。至于对性描写的删改,则认为“随着社会和时代向前推进,社会观念的变化,将来人们会更多地看重原版的价值。此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出版时一些人批评其性描写,而新世纪以来已未见此类批评,也能说明读者、评论家观念的推进。”(参见《说不尽的〈白鹿原〉》第七百一十二——七百二十七页,陕西人民出版社二○○六年十一月第一版)
其二,是陈忠实自己明白无误的表述。关于《白鹿原》中朱先生的“鏊子说”,他指出“这里有一个常识性的界限,作品人物对某个事件的看法和表态,是这个人物以他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我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的表述。……这些人物对同一事件大相径庭的判断和看法,只属于他们自己,而不属于作者。……读者和批评家可以严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画过程里的准确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说,是否于他是准确的和合理的,而不应该把他的‘鏊子说误认为是作者我的观点”。面对有人认为“鏊子说”表明作者缺乏智慧的批评,陈忠实的回答是:“把智慧耗费到机巧上,且不说合算不合算,恐怕创作都难以继续了,如果还有作家的道德和良知的话。”(引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载《小说评论》二○○八年第一期)陈忠实毫不含糊的反批评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上述相关的资料,是在《我与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一文完稿以后才见到的,自以为是评论、研究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的重要的新资料,故不惮烦地予以补正,以飨读者。
二○○八年九月十三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