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狄马

2009-02-10 03:26方英文
文学自由谈 2009年1期
关键词:陕北杂文老汉

方英文

说谁谁谁是才子,谁谁谁是才女,一般时候,无人计较;但要说谁谁谁是天才,则很难得到认可。早些年有句调侃,发现天才的人是更大的天才。于是便有句著名的诘问:“名曰树人,实则树谁?”眼下要揶输一个人,往往夸那厮“太有才了!”但细读方作者这篇文章,并无“小品”意味,通篇都是真心的叙事。表扬文字写得如此摇曳生姿,确乎是方与狄二人才情、才气的相得益彰。罗嗦这些,是盼看官对标题不要过于较真。只要文章不乏趣味,您就玩着读读着玩吧。

·责 编·

狄马其实属狗,小我一轮,因而他理所应当地喊我“老作家”。至于在背后,朋友报告说狄马又总是称我“那个老汉”。他评价一切比他年长的人,不论活人死人,只要他喜欢,那么他一定这么开头“那个老汉如何如何”,比如他一向崇敬的鲁迅胡适傅雷等等。研究鲁迅的文章那么多,尚未发现“鲁迅那个老汉”之类的表述。老汉,是个乡村用语,潜藏着没有文化,是年长的泥腿子的专用称谓。跳出乡村用老汉,尤其用到大文化人身上,当然是一个幽默。文化人之外呢?也不可随便用的,比如蒋介石,就不宜说蒋老汉。当然口语是可以的。

我没事了就想,狄马何以爱叫人老汉呢?显然与他的陕北乡村的成长背景有关。中国文化讲究为老自尊,一个人年轻时再怎么胡闹,到了一定年龄,便有所收敛,日子一长就显出某些“望重”气象,别人眼里也就够个老汉了。老而无德,不配称老汉,而叫老不死的,或叫老怂。不过从狄马嘴里出来的老汉却有着别样的意思,即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固然是他所热爱与追慕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去盲目崇拜。在他眼里,他们照样是人不是神,也就是个“好老汉”而已。可见狄马不畏圣贤,该挑刺时照样挑刺,反正你是个老汉,咱们人格上平等,同席吃酒我自然要先敬你,但真理讨论时,我是不会让步丝毫的。狄马的这种气质,在他的新著《我们热爱什么样的生活》里,表现得非常突出。

《我们热爱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一篇不落地读完了,虽然其中不少篇章早在发表时读过。我感觉在陕西,没有第二人能写出如此精粹的文章。当代中国作家里,有这两把刷子的,估计也就三五个,或七八个。狄马因文章出色,获得不少头衔,什么杂文家呀,青年思想家呀,政论家呀,还有民歌手呀,陕北说书剧作家呀,黄土饭菜推广家呀,等等,好像都有相应的作品与言行来印证,其实算不得准确。先说这个杂文家吧,人们公认的标本是鲁迅;不过以鲁迅来衡量别的作家,那就尴尬了。鲁迅是杂文的原创家,后辈纵有鲁迅的才华,却无鲁迅的气候,所以无法成为鲁迅,于是鲁迅成为孤峰。鲁迅之后到现在,虽然杂文这个品种看上去依然存在,但恕我直言,那不叫杂文,那叫小评论小言论,叫时政杂感叫新闻导读叫编者按语。能够发表出来的所谓杂文,本质上是那种不伤筋动骨的、“小骂大帮忙”式的豆腐块文字,诸如揪出一个腐败分子了就扑上去踢两脚,或是汶川地震了说汶川,奥运开会了说奥运,这些文字不否认它的当下意义,但是过上几天,就没球意思了。为什么呢?因为它缺乏思想性,文学性也谈不上。简言之,它不具备“传世品格”。从这个角度看,说狄马是杂文家似有点揶揄狄马。

依我的看法,狄马就是个作家。要说细点,是个随笔作家,或者小品文作家。作家里的这个品种,中国的有鲁迅、梁实秋、林语堂。后来的王小波算一个。王蒙偶尔也那么一下,但是王蒙这个人总想四面讨好,什么都爱表态,天黑一耳光天亮一马屁,我就烦了。当下的摩罗、林贤治、鄢烈山等,也算;外国的比较多,比如英国的培根,法国的伏尔泰、蒙田、卢梭,俄国的别林斯基,十月革命前的高尔基,等等,也有着局部的精神层面与狄马相通。显然,狄马的“矿源”比较驳杂。

我是个思想浅薄的人,常常猪脑子,竟还觉得猪脑子好。不过还算个爱读书的主儿。爱读书却怕动弹,便想出个妙招:多接触读书人。读书人因为穷所以显得吝啬,但却特别喜欢炫耀刚读过的新书,急于要把那点感受免费送进别人的耳朵。再好的书,精华也就那么一点点,读书种子总能一口咬出来,叼在嘴上到处转悠,于是咱就间接地、轻松地享受到这本书的精髓了,不仅免去了阅读原作的时间,又节省了购书钱。所以我说自己是猪脑子,有点故作谦虚。

可是交往读书人要跑路,费车钱,也是个问题。正在琢磨如何解决时,眼前晃来一个满嘴乱草的小老汉,面熟又一下喊不上名字。相向走近的时候,传来一种从鼻腔深处的某个拐弯地点哼哼出来的笑声,笑声里酿泡着一种狡黠的憨厚、智慧的笨拙。是真笑。“老作家也住这啊!”近前一看,是狄马!原来,这小子刚租住到我家窗外的矮楼上,真叫一个意外高兴。狄马是爱读书胜过爱女人的,这就方便我的间接读书了。于是我们经常在晚饭后,先通个短信,然后相互引颈窗外,挥手约定楼下见面,接过他刚读过的好书,散步说话。我们的说话从帝王到妓女,从政府到人民,又从美国的总统竞选扯到一个民歌手和他的众多情人上,实在乐乎且快哉。

有次散步,狄马面对夕阳,很忧郁地叹道:“女人咋就不讲理呢。”我乐了,说:“理,让女人讲了,咱们男人讲什么呢?”

“请教老作家,你跟嫂子吵架,怎么收场?”

“女人是天生的语言艺术家,想吵过女人?那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

“动武!”

“呀哈!”

“我一把抱住你嫂子,摁到沙发上,给她捶背。她颈椎病厉害呀。捶那么几十下,她就笑了。”

“还是老作家老奸巨猾!”

应当在12年前吧——当时我正处在狄马现在的年龄,那天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属下一位美女编辑正火热地接待一个奇怪的作者。那作者肤色如红苹果,也就二十多岁,可是却留了一嘴的胡子!耍啥子怪嘛,就没理睬。作者走后,女编辑将稿子送我审签。方格稿纸毛糙低档,但是字迹清晰有力,一字撑满一方格,署名:狄马。一股游牧气息顿时飞扬起来。文章未看完,当下一个判断:这是个天才作者,是个年轻的文章老手。发!

后来怎么开始跟狄马交往的,想不起来了。狄马当然是他的笔名,他的本名我也当然晓得,但我觉得还是继续瞒着比较玄虚,留给他的粉丝们去考证吧。狄马身上似乎有胡人血统,貌相很“鄂尔多斯”,很“中亚”。陕北植被不好,大概全植被到狄马嘴上了。某崇拜者见狄马,惊问道:“狄老师,您原来在镖局干过?!”这是胡子派生出的轶闻。

反思过我何以喜欢狄马,原来我们在本质上是一个品种呢,都是善良又经常自命不凡的文人哪,文章如飞刀待人比豆腐么。重要的是,狄马的谋生方式颇游牧;我看上去有个固定饭碗,实则也是自养且为国家创造税收,跟狄马没啥两样。人言我是作家,但是文坛与我,就像爱斯基摩人与企鹅的关系一样,事实上没有关系。狄马更是如此,不知道“坛”在哪个鬼地方。

喜欢狄马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与其他的陕北作家不一样。我不是说其他的陕北作家不好。我还想活呢。我是说狄马与其他的陕北作家很不同风格,主要表现在生活里的狄马是个温情主义者,为人处世颇显阴柔之气。其他陕北作家呢,比较喜欢抓大事,没大事就闹出个大事来亲自抓他几把,这姑且算是一种家国情怀吧。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的好老哥高建群同志。高老哥虽是关中临潼人,但他在陕北长大,是陕北的山水将他滋养大,所以他还是能够代表陕北作家的。高大师曾号令过这样的话:拥兵陕北,雄视天下。干啥呀,武装割据吗?问鼎中原吗?当然不是,那只是一个文学创作上的自雄与豪迈。高大师谈起文学,谈及一切特别是谈到自己,所使用的高规格的赞美词汇,仿佛全部采自珠穆朗玛峰,而且非常真诚,真的以为就是这样。我喜欢高建群如同喜欢狄马一样,此处只是比较风格的异同,没有别的意思。狄马没有高建群的飞扬,狄马对自己很低调。如同古希腊的哲学家,狄马是经常自嘲且自贬的,毫不避讳自个的弱点甚至“原罪”的。

前面说过,狄马的杂文不是杂文而是文学,因为如今大量的杂文只是杂文而非文学。狄马文章,思想深刻,洞见卓异,底衬着绵密的逻辑推论,背景有浓烈的悲悯意绪。他戏笔多,闲笔趣。但戏说少,能信服人,每篇文章都弥漫着浓郁的道德感染力。他似乎不大关心具体的所谓天下兴亡,实则是他超越了庸俗的爱国主义和极端的民族主义。这是一个纯粹的公共知识分子所必须具有的精神风范。公共知识分子当然首先也很人之常情,也很爱家与爱国,但在本质上,公共知识分子却是以人类大多数的利益为自己梦想的利益的。正由于知识分子自身的出发点是理想主义,而残酷的现实却又时常让知识分子陷入悲观主义的泥塘。知识分子的劳动价值,是标准的“以人为本”。就我看过的狄马文章来讲,我以为他业已写出的作品,他所呼唤的理想国,可以提炼成这样一句话:人,可以不阔绰地活着,但必须有尊严地站着!

但是仅有上述种种,还不能算是作家,因为判断一种作品是否文学,说到底还是要看它是否具备文学元素。狄马做到了这一点,所以狄马是作家。上文之所以出现梁实秋林语堂的名字,是因为读狄马也好比读梁与林,思索之余总伴随着一种愉悦。这是很不简单的,前提必须是,天才+博览+勤奋+境界,才可能做到。狄马文章总有一种绘画的层次感、音乐的节奏感、修辞的繁华感、视角的别样感。我这里尝试归纳一下狄马的语言风格:杂花妆林,正谑交错,大有魏晋韵致矣。唉唉,公然有人文章写得比我还好,不生气不由人呐。借机自拍一把,效颦高大师。一笑。

我喜欢狄马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我们对于写作都很虔敬,一文出来,都要冷冻几天,再反复修改,甚至徘徊吟哦,直到看不出毛病了才外发。当然毛病是肯定存在的,我们不过尽了全身努力而已。我对某些下笔万言倚马可待的才子们,羡慕之余总表示怀疑。我认为反复修改文章是一个美德,一如真正的剑客天天都要擦剑,让剑永不生锈一样,文人也当天天修改文章。创作过程的宗教感,是保障你达到某种创作高度的必要前提。

关于狄马的人品,且不说与我下馆子他仗着年轻力猛总是抢先埋单,也不说美女要他给我捎月饼他没有偷吃半口,只说一个不久前发生的事。思想界的一个老汉死了,该老汉有人很不喜欢,与之来往风险大焉。但是狄马不在乎。狄马并不怎么苟同该老汉的思想,对该老汉的思维模式也时发微词。可是就因该老汉的儿子,曾驱车一次,冰天雪地里送狄马回陕北过年,狄马就要尽一个孝子的本分了。“思想老汉”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狄马泪歌一曲苍凉的信天游,感染了所有的吊唁者。文风刚烈的狄马,尘世里的情调相当布尔乔亚。一旦谁个发自内心地收买他,我实在不能保证他能否坚持到底拒不缴械——实际上这正是一个作家的美丽之处,脆弱,恻隐,感恩,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羞涩感。

得知榆林要搞一个狄马作品研讨会,我很高兴,我很佩服榆林人的眼光。如今研讨会泛滥,多半是金钱与权势相勾结的,为追逐虚名而哄哄的乌合瞎闹。我可以肯定地讲,为狄马这个小老汉召开研讨会,是值得的,是有先见之明的。现在看不出非常意义,待若干年过去后——彼时狄马必有更杰出的作品——回过头来看,就看出非常意义了。本老汉因尚静懒动,无力与会,遂有以上文字,算是捧个文场罢。

2008年9月14日,中秋节·采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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