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
年关又近,感恩节到。
几天来,夜里总梦见天津,梦见天津的故人和往事。
第一梦见的,是万力老爷子。
1982年北大毕业到天津,我第一次享受探亲假,急急登机返乡。不料从昆明回来,财务说,机票不能报销。
不懂规矩的我一阵狂躁,两把便将机票撕了。
万老爷子知道后,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给她报了吧。
财务便把我撕碎的机票捡起,粘好,给了我钱。
走过磨难与狂飚,一颗动荡的心灵来到天津。我仿佛是患有青春综合症,敏感,狂躁,不讲理。
是津门以仁爱令我渐归和谐。
我在天津作协是吃百家饭的。
天冷,我不会生炉子。老万又怕我煤气中毒。于是命令作协工作人员,每周每家轮流带我回去,在他们家里度周末,吃人家打牙祭的饭菜。
这些事情令我远方父母得知,无限地欣慰。他们认定,天津是我最好的去处。哪儿也不许去,不再换地儿了。
当年从北大毕业,放弃了荒煤老师为我安排的北京诸般岗位,毅然来到津门,因为天津当时得改革开放之先机,天津是我最有可能实现成为专业作家的地方。
荒煤的信当年是直接写给万力的。不到一年,我就进入了天津作协,当了合同作家。这一“合同”,就永无期限地当下去了。我想,全中国的大学毕业生中,再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了。为此,我终生感谢天津。
当年为我写推荐信的,还有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孟伟哉,我的导师谢冕。他们信中热情洋溢,说我有希望成为影响时代的作家。对于他们的厚望,我至今还在努力,并时时为之汗颜。
岂能忘怀津门,那是我翼毛未丰时,培育我起飞的地方,那是我大学出门,意义风发的地方,那是我对人生和对祖国热望最高最强烈的地方。
有一句诗适合,“我们正是年轻,祖国正是早晨”。那是整个中国社会最渴望人才,爱惜人才的时代。
一天在作协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杨润身,我说,哎呀,您老就是写《白毛女》的?他用那苍劲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好苗子,好苗子。”
在北戴河同游,我还见到了写作《歌唱祖国》的王莘,我兴奋得整天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至今,我认为它是最能反映中国人民奔向未来的经典歌曲。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这首歌将会世世代代地唱下去。这样的歌曲其活力其动力其精彩是超过千万本书的。我就是唱着这首歌长大的,可以说这首歌也定位了我们一代人的人生座标。
作协怜我是单身,每年北戴河疗养都有我,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住到秋风起蟹吃腻。我在那里还见到方冰,他讲给我如何作的《二小放牛郎》。我告诉他,每一代中国少年都喜爱王二小。
我的小侄那时刚六岁,最喜欢的人就是王二小。他说,我要替王二小去死,让他活着。午睡时,他一个孩子在被子里唱这首歌,边唱边哭。“牛儿还在山坡吃草”,不朽的故事不朽的歌。现在可让我触摸着了。
在北戴河避暑,我还与方纪相处过。方老喜欢我的裙子,我的活泼。他是一个对美很敏感的艺术家。方纪那时只能以手势和简单的发音来交流了。面对他们盛年时遭遇的磨难,我深感到自己的幸运,我是生逢其时。
改革开放是我的天时,北大是我的地利,天津可谓是我的人和了。
怎不令万种腾飞之梦跃入我的脑海。
我曾经要参加首批考察南极。找到于光远,他介绍我去找武衡。武衡告诉我“不要女的”。他还问我愿不愿去冰川。想以此安慰我。
作协人问我:“姑奶奶,什么时候去月球啊?”
南极没去成,我北上新疆,南下琼州。
在这种浓浓的亲情般气氛中,我那时真的像一个公主,一颗明珠。我得到了津门前辈们的宠爱。我非常快乐,没有想过我会离开津门,离开这些对我这么慈爱的人们。
有一次马丁找我,一进门见他很严肃的样子。原来有人反映,说我穿了一条超短裙去市委机关食堂吃饭。我说,就是身上这一条啊。你拿尺来量吧。他打量了一下,说,好像也不短啊。看这位好人为难的样子,我慨然说道,好吧,我不穿了。
然而顽劣难改,不久我又穿了一条大花绸裙,披戴许多首饰,前来参加作协大会。立刻把会场给震了。我成心的,拖金吊银,一只手臂上就戴了七只镯子。还有红宝石项圈。我想,我再怎么检点,也有人说。不如干脆放开。
那一次倒也没惹出事。也许大家明白了,这姑奶奶惊天动地的,其实来报是非的都是些小事情,不如由她去吧。
天津作协,不止一代领导人,为我的成长付出了许多心血,他们承受着我的任性,期待着我的成长与成熟。我怎么会离弃他们呢?
那年我还乡随俗去大理采风,因为穿了一条旗袍,又深夜在街头游逛,触犯当地戒严令,生出一串事端。待我回到天津,作协已经决定我暂停专业写作,回机关上班。
不服气的我立即找到了鲍昌的家中。
我向他慷慨陈述了一路见闻,告诉他我穿的是一条紫色丝绒的长袖的长齐脚背的旗袍,居然被说成是奇装异服。因见当地种种看不惯的民情,令我仗义而言,遂成冤狱。
鲍昌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铃,他的儿子进门,他说:“晚上留曼菱吃饭。”
那天他们家是吃西餐。他说,你可以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写作了。作协的决定另外开会改变。
从此我与鲍昌成为莫逆之交。他调入京城,在许多会议与文章中称赞我,支持我的深入下层了解民意。
我喜欢与鲍昌高谈阔论。有一回,我对他谈我对历史和社会的看法。他良久没有表态,凝视着我,长舒了一口气,他说:“你成熟了。”这句话讲出来仿佛有千钧分量。他那种喜悦的由衷的表情我至今记得。我忽然明白,他期待于我的,并不是眼下发了什么大作,获什么奖,而是我这个人的锤炼,打造。
这一幕铭记在我的脑海中。从深处鞭策着我。他并不把我看作一个只是有点才情的浮华青年。他期待着我能对这个民族有所担当。
要写大作,必须先成大器。我渐渐明白,自己必须首先进入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内在的主流中去。必须感受时代大脉博的跳动,必须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那年我去访美前,在京看望了鲍昌。他跟我讲了许多忧虑的话,讲了一些他想做而没法做的事。又叮嘱我千万注意在外的言行。我说,你放心,咱们一出国都是最爱国的。
本来以为可以作为终生良师益友的他却英年早逝了。闻此我不禁当场泪垂。他的才华气魄,他的慧眼灼知,以及他曾经许与我的合作,都永远地变成了回忆。
那年我去新疆回来,许多票据报不了。同志们叫我去找柳溪。我就贸然登门了。不料她一见我,高兴异常,正好她家有客人,她将我向客人介绍,加以许多褒扬之词。我才知道,柳溪如此热情洋溢而且关注我的写作。
柳溪知道我爱跳舞,每逢舞会就要催她的先生来请我跳。因为我说过,同她先生跳舞非常轻松自得。多么美好的忘年交情。
我享受过天津作协曾有的浓浓的人情味,浓浓的文化味,没有市侩气。让我在这冬日的下午,弹上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纪念那些芬芳环绕的岁月吧。
啊,津门,沧海之滨的津门,我对你所欠,如何报答?
当年选择津门,还因为这里有我所倾慕的孙犁、梁斌,有《红旗谱》、《白洋淀》。我喜爱其中的燕赵高歌之慷慨,我倾慕北方厚土所孕育的豪迈雄风,里边的人物我把他们当作《史记》式的民族楷模。他们正秉赋有我所挚爱的那种刚直气性。
同在津门,闻知孙犁老先生好静,而许多人为抬高自己,争登龙门,令老人不胜其烦。我虽出自山野边城,凡结识名家大师,从来随缘,不强作攀缘之举。故当年按捺心中热情,以远示敬。
从此深藏这份情,也令这份情永保洁浄。神交胜俗近。
《新港》顾芳,比我年长,我却总视她为琼瑶小说中的人物。有着可爱的娇气,顾芳的女人味令我温馨,她疼爱我,如同小妺。每次回津,我们总要相约,享受小白楼,享受西餐与咖啡。
早年,文坛中人见我,接触到我的粗犷之风,都惊异道,不似你小说中的缠绵。此人见解甚单薄矣。
时常听到人们说,我像北方女郎的脾性。后来我流落海南,闯荡商海,倒也觉得自己是吸收了一些津门的豪侠习气。在外面别人难猜我的身份,说我身上“带江湖气”,是惯跑码头的强人。
天津正是一个大码头。此生本当融于津门,却阴错阳差,又生分离。
想来沧海横流,就是心仪的良侣也难免异域相望。既然自许于山河,忧乐当在天下,无为因歧路沾巾。
一切未尽之缘,当在来生遂愿吧。
与赵玫初逢在作协大楼的楼梯间里,我们都乍离校门。她说,我喜欢你的小说《云》,写了一篇评论。见她眉眼楚楚,窈窕弱质,气度异人,果然她后来在女性文学上大有造就。
我梦见过儿童期刊的兰珍与岱尔。有一回,她们曾郑重地为我作媒,对方条件很好,可我却以一种天马行空的方式拒绝了。此番盛情其实永记。她们是真心待我,希望我在津扎根的姐们。
办公室的宝玲,小孙一干人,多年来为我管理着工资与稿酬,深知我是一个“千金散尽”的角色,为我精打细算,怕我捉襟见肘。
那年我阔别归来要请客,她们给安排在一个廉价饭店里,点的醃菜炒肉末。气得我大叫:“上鲍鱼!”人家说无此菜。此店菜贵不过五元。
姐们说,有钱留着点,慢慢花吧。
蒋子龙说,你的人缘不错嘛。
回家一讲,老父亲感叹情义无价。又说我不该离津。
我离津回云南,最不满意的就是我父亲。
回乡两年后,父亲溘然长逝。痛定思痛,眷恋之情,魂牵梦绕。梦回童年,倚父亲膝下吟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是的,时日终将逝尽,而我终当回归父亲给我的这一片布衣之海。
“望鹌鹚而勿迫,恐鹈决之先鸣。”愿效夸父追日,兼程而进,以弥补半生耽误。是失父之痛,令我重新奋发。虽然目疾缠身,著书拍片不辍。
我选择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作为一个发掘,研究与写作的课题。这是北大文化与边地文化的整合。它能抚慰我久寂的心境,满足我对崇高的仰慕,升华我的凡俗心,并回报这一片文化山河对我的养育之恩。
所幸这些年小有积淀,而眼睛也在朋友的关照下返春复明。
每闻天津突飞猛进的信息,我都会备感兴奋。瞧着吧,有一天我驾车越野,直抵津门。与朋友们临海痛饮,月下畅述,与那一段生命重逢。人生得失不可兼营,想来机缘是暗伏的。
嗟呼曼菱,不肖之女,秉性骄狂,目中无人,故吃尽坎坷。惟立身坦荡,宁折勿屈。不作稻粮谋,不务“登龙术”。远小人,近君子。情热烈,心淡泊,不自失也。
观今文波诡谲,欲海泛滥。故虽呕心沥血,而不思闻达于喧嚣。
大器无私,正果谁属。
这一炷香袅袅飘散,祝告着天上的父亲和西归的津门前辈:
瑶台人满青云路,五湖烟景谁与争?
津门师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2008年岁末 感恩节于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