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的洛杉矶

2009-02-05 10:21让·鲍德里亚
作家 2009年1期

张生译

在欧洲,我们拥有思想的艺术,分析事物和思考它们的艺术。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我们的历史的细微之处和概念上的想象。甚至,大西洋对岸的伟大的头脑在这个方面也嫉妒我们。但是,在今天,振聋发聩的真理,名副其实的伟大时刻的现实将在沿太平洋海岸或在曼哈顿被发现。不得不说,纽约和洛杉矶位于世界的中心,即使我们发现这个观点有些既让人兴奋又让人失望。我们离他们那个社会远得令人绝望,离他们的愚蠢和变异的特征,天真的浪费和社会的,种族的,道德的,形态学上的,和他们社会建筑上的偏心率都太远了。没有一个人有分析它的能力,尤其是美国知识分子在他们的校园里隔离了起来,戏剧化地与正围绕着他们发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具体的神话切断了开来。

没有什么能与在夜里飞越洛杉矶相比。一种明亮的,几何学的,灿烂耀眼的浩瀚的东西,在目力所及之处伸展开来,从云层的裂隙中突然显现。只有希热尼莫瑟·布斯(Hieronymus Bosch)的地狱可以和这种地狱般的效果相媲美。所有的这种对角线的柔和的荧光:维而希尔大道,林肯大道,日落大道,圣塔莫尼卡大道。在先前,飞越圣费尔南多(San Fernando)谷地的时候,你在每个方向都会发现地平线的无穷。但是,一旦你飞过那些山脉,一个比它大十倍的城市就会撞到你眼前。在此之前,你将永远不会遇到如这种伸展的这么大的东西。甚至大海也不可能与其相比,因为它没有从几何学上被分割。欧洲城市的不规则的,分散的颤动的光影,是无法产生同样的平行线,同样的没影点,也无法产生同样的空间透视的。它们是中世纪的城市。这个在夜里浓缩了人际关系网络整个未来的几何学的城市,在它们的抽象中若隐若现,在它们的延展中闪闪发光,在它们对无限的再生产中变得像星星一样。在夜里,穆赫兰德大道是地球上的一个外星人的观察点,或者相反,是在银河系的大都市上一个地球居住者的观察点。

洛杉矶的黎明,出现在好莱坞的小山上。你有种明显的感觉,太阳只是轻轻地触摸了欧洲,然后才在这里完全升起,在这个平面几何图形之上,它的光仍然是那种沙漠边缘的崭新的光线。长茎的棕榈树,在电子广告牌前摇动,它是这个两维世界上唯一垂直的符号。

早上六点,在贝弗莱特里斯宾馆(Beverly Terrace),有个男人已经在公共电话亭打起了电话。当白昼的灯光变得可见的时候,夜晚的霓虹灯正在熄灭。随处可见的灯光显露和照亮了建筑的缺席。这是赋予这一城市美丽的东西,这座城市是如此亲密和温暖,不管人们怎么说它,事实是,它热爱着它的无限的水平状态,就像纽约或许会热爱它的垂直性一样。

为什么洛杉矶,为什么沙漠如此迷人?这是因为,在那里,你被从所有的深度中解放出来——一种明亮的,移动的,表面的中立性,一种对意义和深度的挑战,一种对自然和文化的挑战,一种外部的超空间,没有起源,没有参照点。

洛杉矶的魅力:没有欲望的疯狂的流通,美学的终结。

汽车交通的庞大的,自发产生的景观。一种总的集体的行为,被整个的人口在一天24小时上演。由于规划的纯粹的尺寸和把这个大道的网络捆绑到一起的某种共谋性,这里的交通上升到了一种戏剧性的吸引力的水平,获得了象征组织的地位。机器自身,用它们的流动性和它们的自动变速装置,依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了一个背景,你可以把你自己轻轻地嵌入这个背景中,就像你可以转换的一个电视频道一样,你也可以转换这个背景。我们欧洲的汽车高速公路,它是唯一的,定向轴的,因此仍然是驱逐的场所(维希留,Virilio),而高速公路系统则是一个综合的场所(他们甚至说,有的家庭,在他们的活动房屋里,绕着这些路驾驶,从不曾离开)。它制造了一种不同的精神状态,欧洲的驾驶员非常快地放弃了他的进攻性,人人为自己的行为和他的个人的反应,以采用这种集体游戏的规则。这里,有你在沙漠里所拥有的活动的自由的某种东西,实际上,有着广阔结构的洛杉矶,只是有人居住的沙漠的碎片。因而,高速公路不能改变城市或者风景的性质;它们只是通过它,拆开它,而没有改变这一个特殊的大都市的沙漠特征。它们与唯一的真正深刻的愉悦完美的相称,这就是保持移动的愉悦。

对于知道美国高速公路的人来说,它们的标志读起来像连祷文。“右车道必须出去。”这个“必须出去”总是像命运的符号一样撞击我。我不得不出去,把我自己从这个天堂驱逐出去,离开这个神意的公路,它并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是,却让我和每个人都保持联络。在这里,这是唯一真实的社会或者温暖,这种推进,这种集体的强迫——自杀性的一起向前猛冲的旅鼠的强迫。为什么我要让自己扯离以回复到个体的轨道上去,回复到一种无益的责任感上去?“必须出去”:你正在被宣判。你是一个游戏者,被从那种唯一的集体存在的无用而光荣的形式中流放了出来。“联运并入左道”:它们告诉你一切,一切都被宣告。单是阅读这些对你的生存必要的标志,就给你一种非凡的感觉,即刻的清晰,反射的“参与”,直接而流畅。功能性的参与,以某种精确的姿态被反映了出来。岔向温去瑞高速公路(Ventura Freeway)和圣地亚哥高速公路(San Diego Freeway)的车流并没有彼此分开,它们只是分离出来。在一天的每一个小时,大约同样的数量向好莱坞或者圣塔莫尼卡分离。纯粹的,统计学的能量,一种仪式被启动的规律性抵消了个体的目的性。在这里,你所拥有的东西是仪式的魅力:你拥有你前面的整个空间,就像宗教仪式拥有所有的时间一样。

重要的不是写作汽车的社会学或者心理学,重要的是驾驶。关于这个社会,你从道路上学到的,远比所有学术界可能告诉你的还要多。

由于它们的自动变速装置和动力方向盘,美国的汽车可以在道路上一跃而起,起动得非常平稳。它毫不费力地向前推进,无声无息地吞噬着道路,即使任何最轻微的颠簸也没有,它沿着道路轻快地移动(公路和高速公路的表面是卓越的,只有汽车性能的流动性才可与之相匹配),平稳地而不是急迫地刹车,就好像你是骑在气垫上向前进,把古老的着魔抛在了后面——对前面的某种东西,或者是某种正要追上你的某种东西着魔(这里,关于集体驾驶,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协议;在欧洲,我们只有交通法规)。所有的这些东西制造了一种新的空间经验,而且,同时,也制造了整个社会系统的一种新的经验。关于美国社会你所要知道的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从它的驾驶行为的人类学中收集得到。这种驾驶行为告诉你的要比你可能从它的政治理念中学到的要多。驾车一万英里穿越美国,关于这个国家,你所知道的,会比所有的社会学和政治学研究院加在一起还要多。

在这里,毫无疑问,城市是先

于高速公路系统出现的,但它现在看起来,似乎大都市事实上是围绕着这种星形的网络建立起来的。美国的现实和这是一样的。在屏幕被发明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里了,但关于今天美国现实的一切,都意味着,它是想着屏幕发明出来的,它是一个巨大屏幕的折光。这不像是柏拉图的影戏,而似乎更像是,每样东西都是由屏幕的闪光所裹挟的,也是被笼罩在其光晕中的。除了流量和机动性外,屏幕和它的折射成了每天的事件的基本决定因素。电影和动力的融合产生了一种不同于我们的精神构型和整体知觉。同样的,在欧洲,你不会发现机动性或者屏幕获得对现实进行控制的优先权,在那里,事物常常维持在静态区域的形式内,维持在物质的可感知的形式内。

实际上,这里的电影并不在你以为的地方。在游客拥挤着聚集的制片厂——环球、派拉蒙,等等,那些迪斯尼乐园的分部,是肯定发现不了的。如果你相信,在美国,整个西方世界都被实体化了,整个美国在加州,加州在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和迪斯尼乐园都被实体化了,那么这就是西方的缩影。

其实,在制片厂里展示给你的东西,是电影的幻觉的蜕化,是它的嘲讽,就像迪斯尼乐园所提供的东西是想象世界的一种拙劣的模仿一样。明星和影像的豪华时代被缩减为一些人造的龙卷风效果,可怜的假造的建筑,和孩子气的把戏,观众通过避免感觉太失望,而假装被欺骗。萧条的市镇,萧条的人。整个地方和日落大道或者好莱坞大道有着同样的荒废的气氛。你出来后感觉,似乎是你已经经受了某个幼稚的仿真测试。电影在哪里?它在外面,在你周围,在城市各处,它是胶片和剧本的非凡的,连续的表演。除了不在这里,它在所有的地方。

在这个离心的大都市,如果你从汽车里出来,你立即会变成一个违法者,你一开始步行,就会成为对公共秩序的一个威胁,就像一条在路上流浪的狗一样。只有来自第三世界的移民可以步行。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们的特权,一种与占用这座大城市的空虚的心脏一致的特权。对于别的人来说,步行、劳累,或者肌肉的活动已经变成稀有的商品,是要花大量金钱才能得到的“服务”。因此,讽刺的,旧有的事态已经被颠倒了。同样,在高级的餐馆或者时髦的夜总会排队的人常常比那些在施粥所排队的人要长。这就是民主。最全然的贫穷的符号至少总是有一个变成流行的机会。

邦拿温切尔旅馆(Bonaventure Hotel)的顶层。它的金属结构和平板玻璃窗户围绕着鸡尾酒吧缓缓旋转。外面的摩天大楼的移动几乎感觉不到。然后,你意识到,正在移动的是酒吧的平台,而与此同时,这个建筑的其余部分保持不动。最后,我开始看到整个城市在围着旅馆的屋顶旋转。作为它迷宫似回旋的结果,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感觉在旅馆里面继续着。这还是建筑学吗?这种纯粹的幻觉艺术,这种时空假象的纯粹的盒子?顽皮和引起幻觉,这就是后现代建筑吗?

没有内在/外在的界面。玻璃的正面仅仅反映着环境,反还着它自己的形象。这使它们比任何石头的墙壁更加不可穿越。它就像戴着墨镜的人。他们的眼睛被隐藏起来,别人看见的只是他们自己的映像。无论什么地方,界面的透明性都以内在的折射而告终。每样东西都自命不凡地打着“沟通”和“交互作用”的标签一随身听、墨镜、自动化家用电器、高技术汽车,甚至与计算机的永久的对话——都以每个单胞体退入它自己公式的阴影中,退入它的自动调节的小角落和它的人造的免疫性中而告终。像邦拿温切尔的建筑一样的街区声称是完美的,自足的小型城市。但是它们把自己从城市切断得远比它们与其互动的要多。它们不再看到那城市。像一个黑色的表面一样,它们将其折射。你不可能从建筑本身走出。你不可能测量出它的内在空间,但是它没有秘密;它就像那些游戏一样,你必须把所有的点连在一起,而不能有任何一条线与另一条相交。在这里,每样东西的连接都太多,而没有任何两对眼睛会相交。

第一国际银行,克罗克银行,美国银行,五旬节储蓄银行(或者这是一个教堂?)。所有这些都集聚在城市的心脏,近旁是大的航空公司。金钱是流动的。就像神恩,它永远不是你的。来要钱,是对神的冒犯。你值得这种宠爱吗?你是谁,你准备用它做什么?你被怀疑想要把它用作某种用途,无疑,那是一个邪恶的用途,尽管金钱在银行里的流动和非现世的状态是如此美丽,当它被投资而不是被花费的时候。你是可耻的,吻那给予你金钱的手吧。

这是真的,就像权力,金钱的所有权将灼伤你的手指。我们需要人们为我们承担这个风险,我们为此应该永远地感激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把钱存到银行时会犹豫不决。我担心我将永远不敢把它从银行里再取出来。当你前去忏悔,把你的罪交托给牧师的安全保护的时候,你曾回来收取它们吗?可是,银行里的气氛就是那种忏悔室的气氛(再没有比这更卡夫卡式的情境了):承认你有钱,坦白这是不正常的。但这是真的:拥有金钱是一种尴尬的情形,银行很乐意把你从这情境中解放出来,“你的钱让我们很感兴趣”——银行为了赎金扣留了你,它的贪婪没有边界。它的厚颜无耻的凝视把你的私处揭露给你,你被迫把你的钱移交出来以安抚它。一天,我试图关掉我的账户,把所有的钱以现金形式提出。出纳员不想让我带走这么一大笔钱:这是猥亵的,危险的,不道德的。至少,我是不是愿意拿旅行支票呢?“不,统统要现金。”我气坏了。在美国,如果你不信仰金钱和它奇迹般的流动性,而是想要随身带着钞票,那你肯定是完全疯了。金钱是肮脏的,你必须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我们真的需要所有这些混凝土的和金属的避难所保护我们。所以,银行履行了一种重要的社会功能,这非常符合逻辑,这些建筑应该形成每个小镇和城市的纪念碑般的心脏。

最美妙的一个事情是在拂晓:在圣塔莫尼卡码头,白色的浪花蜂拥而至,而威尼斯上空则是蓝灰色的天空,淡绿色的或者绿松石色的旅馆俯瞰着沙滩,有着肮脏的小灯、糊涂乱抹的墙壁的破败失修的汽车旅馆则像根连续不断的线。第一波浪花已经被几个失眠的冲浪者出入,带着它们兴旺的20年代的优雅的如此忧郁的棕榈树,还有旋转木马。曲向长滩的海湾像里约热内卢的伊巴尼玛(Ipanema)海湾一样辽阔,那是唯一尺寸相当的海湾。但是,不像里约热内卢,有着它的骄傲的,豪华的和自命不凡的(尽管依然美丽)滨海地段。这里,城镇几乎终结于大海边的一片荒地中,就像一个海滨的郊区。事实上,它已经拥有正好是这样的郊区的那种朦胧的吸引力。在这里的拂晓中,它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海岸线,就像一个供去钓鱼的地方一样。西方世界终结于一个全无意义的海岸,就像一个旅程,当抵达它的

终点的时候,它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在这里,洛杉矶这座浩瀚的大都市带着沙漠所有的冷漠,逐渐消失在像个沙漠一样的大海中。

“生存或者死亡”(LIVE OR DIE);在圣塔莫尼卡的码头上糊涂乱抹的这个信息是神秘的,因为在生命和死亡之间,我们实际上没有选择。如果你生存,你就活着,如果你死了,你就死亡了。这就像说,“做你自己,或者不做!”这是愚蠢的,可是它是高深莫测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这意味着你应该热情地生活,否则就消失,但是这是陈腐的。按照别的模式,“付账或者死掉!”“你的钱或者你的生命!”它将变成“你的生命或者你的生命!”,又一次愚蠢,因为你不可能用生命交换它自身。可是在这种不能平息的同义反复中,有一种诗意的力量,就像没有什么可以被理解的时候总会有的那样。最后,这种糊涂乱抹的教训或许是:“如果你变得比我更傻,你就会死掉!”

因而,城市仅有的组织就是高速公路的组织,一种车辆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不断地穿越都市的组织,这是非凡的景观,成千上万辆汽车以同样的速度,在两个方向上,在大白天,头灯全部开着,在温去瑞高速公路(Ventura Freeway)上移动着,既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一种巨大的集体行动,向前滚动着,永不停止地展开,没有侵犯,没有目的——移动的社会性,无疑,在一个超真实的,技术的,软移动的时代,这是仅有的性质,它在表面,网络和管理技术中耗尽了它自己。

在洛杉矶没有高架铁或者地铁,没有垂直性或者地下空间,没有亲密的行为或者集体性,没有街道或者正面,没有中心或者纪念碑:一个奇异的空间,所有不同的功能,所有没有任何等级秩序符,幽灵似的,不连续地连续着一对冷漠的铺张展出,对无差别的表面的铺张展出——这种纯粹的露天空间的力量,跟你在沙漠中看到的一样。这种沙漠形式的权力:在沙漠中,它是痕迹的擦除,在城市中,是符号的所指的擦除,在身体中,是任何心理状态的擦除。一种动物和形而上学的魔力——空间的直接的魔力,干燥和荒凉的内在的魔力。

(选自《美国》,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著,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本文题目为译者编加。)

责任编校郭海燕